这晚是晋霖御史家老太公作寿宴,不多不少八十八岁寿辰,这位太公据传是先皇帝年间的晋霖府丞,与当年的荀阁老是同僚,坊间有传两家有过从甚密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太公退职归家之后,其后人并未与当时如日中天的荀氏相交。有人说这便是御史的聪明之处,也有说,原本御史太公就不是与荀氏交好,而是当年的荀氏为攀附权贵一时的振宁王,主动向当时还是晋霖府丞的太公走动。可谁曾想振宁王贵不过三代,所以荀氏与御史关系也就疏远了。而那位振宁王对太史公有提携之恩,振宁王府却日渐势衰,沦落到最后府第凋零,竟只剩下了一个孤女,幸蒙太后垂怜封了个郡主头衔。可惜家道没落是事实,这郡主头衔也没能换到荀府的聘书。
坊间私传这位振宁王府的郡主是个美人,同那么几位公卿贵公子有过些不着影的传言,同荀家小公子也有些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么几件事。但这郡主美人一心孤掷在荀家小公子荀濯身上耽误了终身确实是真真的有人证时间可考据的事。是以荀氏族灭后,这位郡主竟也就人间蒸发了,有人说是殉情了。振宁王府没落,这郡主娘家无人,流言又传她与被诛灭族的荀氏相关,以致一个挂着头衔的郡主失踪了竟无人过问,王公亲贵一旦没落不过如此,一时间引得坊间不少唏嘘。因着这振宁王府,当年荀氏落难,御史冷眼旁观反而最后能免于牵连。
这样的宴请,按理说是排不到朱员外的,只是碰巧去年太公病重之际,托朱员外寻了一副救命药材,据说这药材着实很费了朱员外一番力气得到,所以有了今日座上宾的待遇。入席后三小姐一边偷偷听着这些私密侃谈,一边悄悄留意着宴饮主席那边零散出现的新权贵们,生怕错过了梦寐思慕的身影。
“沅芷,沅芷,快来!”正愣神间不曾想就听到朱员外压低呼唤的声音。
“父亲,这是怎么了?”三小姐忙上前被朱员外引向湖边小道上。
“沅芷,乖女,父亲这就引你去见一位贵人。”
“父亲,不论何人,如此相见,只怕不妥。”三小姐瞟了一眼湖边背荫处一人坐于石桌前,虽是光线阴暗却能看出身形绝不是女子。
“乖女莫怕,父亲这些年的生意全仰仗这位贵人指点,如今父亲着意培养着你们兄弟姊妹几人,奈何伶俐通透全只在你一人身上,为父老钝,这位贵人如今托办之事越来越不得要领,父亲是希望领你前去,为父智不能及之处,乖女你替我周全,或有不妥之事,乖女你切记要圆滑推拒,不能使我全家将来入不复之路啊!”
“父亲既如此便不该与虎谋皮啊!”
“你不知啊,如今我朱家大半身家押在了这人手上,父亲当年要是有今日之见无论如何不会听人摆布啊……”
“父亲莫忧,儿随您去。”
“朱老爷!你应该知道我们家主的规矩,怎么敢私自带人前来!”
“这位大哥,烦请通融,她不是外人,是小女,鄙人今日带来便是要举荐与公子,鄙女秀外慧中必能成为公子得力之手……”
“少废话,我家家主的规矩岂是你随便就破的。”
见对面黑衣长衫男子侍卫装扮,冷脸冷言的对待朱员外,毕竟在家也是一家之主,一家人俯首恭敬对待的人在外被这般薄遇,朱沅芷心下很是不悦,然而面色却不露半分,上前施礼道,“这位大哥,家父是明知贵人规矩的也要带沅芷来见,可见必是有重要之事,烦请大哥通传,贵人见与不见自有裁夺,大哥这般替主子拿了主意若是当真耽误了贵人要事,不知可是想好了事后一力承担后果。”
冷面侍卫这才向朱沅芷看了一眼,只见朱沅芷话虽犀利,礼数不缺,此时低眉顺目的站着却自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似乎也想起循礼,向朱员外抱拳作揖道,“员外莫怪,在下也是职责所在,烦请稍等容在下入内禀传。”
“不敢,不敢,多谢这位大哥,我与小女便候在此处。”一边朱员外虚回着礼,一边心下暗暗叹道这三女儿果然聪慧稳重只可惜了身是女儿家,不能承继家业。
倏尔这侍卫已回来向朱员外与沅芷行礼道:“朱老爷,朱小姐请。”
这边沅芷同父亲随侍卫绕过一段曲径便到了一处阁台,这阁台设置巧妙,看似与外庭相近,远看明明也是处于宴席之中,走进了才会知道这一处幽静,与外庭隔了一条水廊,与内院也隔了堵高墙,外人要是入内一目了然,可里面人物活动从外面是半点探看不到。侍卫引入后做了通传便退后守在来阁台入口处,这时沅芷才发现亭台里的一桌竟只坐了一人,堂堂御史家盛宴,这人能一人独得一席,还是这样幽静之地,可以想见必是大人物,虽一直知道父亲着意结交权贵,但如此派头的人物,着实还是让沅芷有些意料不到。
“据说朱员外带了贵客要引荐于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问话之人声音低沉悦耳,似有诗律之韵感,语气懒散却很熟悉,沅芷心下默默想起一人,忍不住抬头,四目相对间,一时愣住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原来是三小姐,”这位贵人也似乎认出是熟人,以手支頤,一脸玩味。
“萧公子……”沅芷稍稍镇静下来,但因父亲并没有同她说过事由,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
“公子,是,这位是我家三女儿,沅芷,我一众儿女中聪慧玲珑独得这一人,前日公子命办之事因所寻实在是女儿家闺中之物,如今期限眼见将至,鄙人一个老匹夫实在是不得要领,烦请公子通融,允我与女儿商量再办,时日上可否再宽允些。”
“既如此说,便随朱老爷意思吧,只是事情着实要紧,你我约定便是最后期限,烦请朱老爷朱小姐再多费些心思。”
“是,是。”
“不知此物虽未寻获,可有其他线索新现?”
“有,有,就在昨夜,桥西街一户人家不知何故,蹊跷连夜离城,走的水路。”
“……父亲?”沅芷心中不禁嘀咕,这样的小事能和眼前这位贵人要办的事能有什么牵连,但毕竟是要维护自家人的,也只是闷头听了。
“这样的事情也值得禀呈上来?朱员外找不到东西是有原因的啊……”果然候在一旁的侍卫哼着声音低声说道。
萧公子转着手中的杯子仿似不闻,也不发言。
“公子容禀,这户人家确有不寻常处。据小人所查,这两人并非母女,似乎是姨侄,相依为命,分明是晋霖城东一带口音,却口称是城外来此,且她们是三个月前,荀氏之祸后才出现在桥西街头。平日行事举止并不似市井城野之流,更可疑的是,据小人暗中观察,御史府不知何故对此二人诸多照拂,甚至巡城军时有庇护之,二人年岁形容,颇似从前闻名晋京的两位郡主……”
“……城东口音……”沅芷猛然惊醒,虽打过几次照面,没有实际对话过,但有几次听得晏宁同旁人说话总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么个人有印象,只是从前没放在心上想过罢了,那几次的对话里晏宁口音的确像是在城东一带长居所致,而城东,分明是权贵名流的聚居地,不是普通市井小民能混迹其中的,“……怎么会?”
沅芷也一时惊怔住,转头望着自己父亲心下尽是骇然,却还是忍不住猜度父亲说的郡主是不是心中想的那两位,可即使是那位年长些的振宁郡主也不过三十来岁模样哪里似芸姨那般操劳显老,至于晏宁……更是万万不可能!
可转头看看那位萧公子手中动作顿了一阵,眸眼深黑,不知为何沅芷分明觉得这个看起来和方才仍是一样一派清雅闲散地一手支頤一手玩转着酒杯的人,周身多了一分方才没有的冷意与杀气。
一旁的侍卫看来也是由朱员外的线索有了相同的猜想,一脸不可置信的呆怔着,直到也察觉厅里唯一坐着的那一人的变化。
“……这……不可能……”
“……朱某绝无妄言,此二人之事本想容后待进一步查明再报,可……如此蹊跷离开,正是公子到访朱府那日后,据家仆回话……那日,公子来府时方向应当曾经过这二人茶摊……”
“……”那位萧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失神,手中酒杯竟一时滑落到桌上,杯底晃荡着像是一个被什么扎得不停跳动的小人,叩击着桌面发出声音。
沅芷一回眼正看到刚刚还一脸惊怔站在廊口的侍卫已经忙不迭单膝跪地请罪道:“请家主降罪,是靳锋失察,竟没有发现晋霖城有如此二人。”
“巡城军和御史的小动作,朱员外能发现,你却不能,你是该罚!”重新拿起酒杯的人明明是笑着一派云淡风轻地说着好像不重要的事情,可是跪在地上的人此时已换成双膝跪地双手撑地,低伏着头,只是看背也觉得他的紧张。
这边甚至朱员外也在涔涔冒着冷汗。受他们的影响,沅芷也不由得紧张忙开口道:“公子,请公子息怒,这位芸娘与晏宁姑娘我是认识的,公子若是要寻这两人,我可帮助画师作像,她二人毕竟是女子脚程有限,且是走的水路,方向好循,如今发现得早,要想寻回并不是难事。且既然她们一直受御史照拂,或许盯紧御史家也可有线索可查,沅芷以为,此时论罪刑罚不如将功补过。公子请三思!”
“朱小姐果然聪慧伶俐,朱员外好福气……”酒台上的贵人放下酒杯仿似不经意的赞许了一两句,但庭中气氛稍缓和了一些,“既然朱小姐有此良荐,便照办吧,稍后我遣人去贵府上取画像,寻人之事就不劳朱员外再费心,还请记住我先前所托之事,期限将至。在此叙话已久,恐拖久不便,萧某先谢过了。二位今日便请回吧。”
“是,是。”这边朱员外忙不迭拉着沅芷退走。
这边庭台内只剩了萧韶和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侍卫。
“唤芸娘,有御史和巡城军的庇佑,你果真是没有收到半点信息吗?”
“公子恕罪,靳锋失察,的确没有收到过任何线报。”
“起来吧,是我失察,放在长孙瑾身边的人要好好查查了,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找人的事情交待给孙离,不能走露了半点风声,务要快。去吧……”
“是。”
一时间廊台里人去楼空,与两边的丝竹之宴,欢乐笑语的热闹非凡对比分外深刻,深有举杯邀明月之感,只是酒杯被无意识地空握在手里,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方才一派风流潇洒的白衣长衫的富贵公子莫名生出一丝落寞院中的蝉鸣呱噪非常隐下了这似有似无的低喃,“梅公,荀氏若有一息尚存,我该希望是谁呢?”
“萧狐狸,你竟躲在这里,御史太公大寿,人家请你来喝酒,你倒是当真躲起来自己喝酒,也不见去祝贺一下,是否太失礼了!”突然这一隅沉静被一阵脆生生如银铃悦耳的女声打破。只见一个十六来岁扮男装也嫌太过娇俏的女孩跳了过来。
“参见月瑶公主……”
“你快起来,本宫……本公子此趟是简装便行,不欲声张!”
“方才公主似是在斥指臣下,许是因为臣下礼数不周……”
“算了!本公子不与你计较便是,梅侍郎呢?唤他来见……”
“不知您是以公主身份召见侍郎,还是以朋友身份寻访?”
“这个……御史令公寿宴,本公子诚心来贺,不欲以礼节相扰,便是……朋友吧!”
“既是朋友,却有访而不得时,梅侍郎拜送完寿礼,因公职被召回司药坊。”
“什么?早知道就不费这劲出来了……”
“臣下恐要失陪了,昭齐护送公主回宫!”
“萧哥哥待我最好了,我就扮作侍卫跟在你后面走一圈,我保证不添乱,就四处看看。”
“长孙府也有到宴,据说搬寿礼来了好些家仆,便在这庭院中。”
“……长孙瑾在这,你也呆着挺难受的吧……反正你寿礼都送到了,礼节也算尽到了,不如寻个由头告退,带我逛逛晋霖城吧……”
“……好啊,就是不知若是被梅侍郎听到同瑾公子有着婚约的姑娘和我夜游晋霖城,他会作何反应……会骂我孟浪轻薄吧……”
“……这……你就不能……不告诉他吗?”
“公子既下令,臣不得不遵,只是日后相对时,不免时时谨记我有事欺瞒于他,恐怕难再坦然相见了……”
“有……这么……严重?”
“事有不能对人言时,相见恐是煎熬,不如不见。”
“不行!”月瑶似乎是有所联想,一时也没有了兴致,“萧狐狸,算你厉害!送我回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