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10日,河北,刘家。
许久未开的礼堂重又开启,十二位议臣分坐两侧,正位的纯黑龙椅上坐着一名中年人,右手握着一把漆黑的唐刀,细细看去,会发现那刀身本是银白,只不过被无数黑丝覆满。
龙椅上两条黑龙各盘一侧,龙头伏在扶手上,龙身蜿蜒曲折,狰狞威武。男人坐得笔直,隐隐地散发出阴沉的怒气,握着刀柄的手发力,手指泛白。
在这里,他是君王,是暴君,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刘家家主是默认的“影子皇帝”,黑龙椅,黑龙袍,名为半寻影的刀就是这位皇帝的皇冠,君王在上,群臣在下,生杀大权,全由君裁。
昏暗的礼堂压抑不已,所有议臣都压着气,生怕进一步触怒那龙椅上的男人。议臣大多六十岁左右,却毫无长辈的威严,更像是在皇帝座下颤颤巍巍的臣子。
这一次刘家主是被触了龙鳞,大手一挥,举国皆惧,分散在全国上下的议臣都不远万里赶了过来。
“三日之前,外邦人犯我中华,为何当地刘家人只顾逃命,无人抵抗一二?”男人沉声道,字字如刀,冰凉刺骨,一众议臣边听边琢磨着如何应答,他们都听出了男人话中蕴含的暴怒——君王一怒,血染九海!
七七事变,外邦之人侵略中华,本为护国大家的刘家顿时溃败,主管东北的议臣当即决定逃出东北。
“当是时……外邦异人袭击太过突然……我等反抗不及,只得先行撤退……”一名议臣颤声说着,桌下的手也颤着。
他清楚,无论如何辩解都是空白无力的,几百年来,刘家第一次让国土破碎。国破家亡之时,中华的守护者居然逃了……
“刘文博!我看你这是想叛我刘家!”男人震怒,右手忽然发力,黑刀没入青铜地面半尺,森然寒气弥漫大堂,议臣均浑身一颤,冷汗岑然淌出。
男人青筋暴起,黑色纹路隐隐浮现,像骇人的蛇,对着猎物吐着蛇信。男人不容许这样的失败,失败可以,但是毫无抵抗的失败……这是刘家洗刷不掉的耻辱!
刘文博脸色煞白,一阵趔趄跪在礼堂正中,哀声道:“家主冤枉!老臣对刘家忠心无二!外邦异人攻势甚疾,臣等反应不及!”
刘文博的心脏乱跳,一道道黑纹也渐渐弥漫,这是情绪急剧变动的象征。男人在震怒,议臣在恐惧。他为自己的失误忏悔不已,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无力回天,此时的一切辩解都显得极为无力,更像是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家主息怒,况且刘家已经几十年没有出世过血脉纯正之人了,凭我等的能耐,实在招架不住。”位于右侧首位的议臣长拄着龙头杖站起身,沉吟道。
议臣长虽然心生惧意,但男人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议臣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家主犯错。错误已经发生了,他不能让错误继续繁殖。
刘文博感激地看了议臣长一眼,又在家主的威慑之下把头磕在地上,冷汗很快就积聚起一片小水洼。
叛家之罪,足够株连他的孙子了。
“如你所言,倘若我能让刘不堕再出世,你们就能将这外邦败类清除殆尽?”家主压声反问,语气阴冷,仍是字字诛心,冰冷锐利的目光投向议臣长,议臣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现实就是如此,外邦人卷土重来,但刘家人已经没有了几十年前的实力了。几十年间,刘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但血脉纯度也是越来越低,像第一代刘家主那样的血脉早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混账!”家主站起身,提起刀,厉声道,“我刘家与九州百姓形同手足,缺一不可。我再说一遍,刘家人要么老死,要么战死,我绝不允许有人临阵脱逃。即便血脉不足,也要成为我华夏人民第一道防护线!”
“从今日起,我将尽力研究先祖秘技,但诸位,全部给我赴身战火,即便化为骨灰,也绝对不允许放过任何犯我中华的罪人。战斗!给我战斗!哪怕挫骨扬灰!我刘家,容不下贪生怕死的败类!刘家与外邦畜生,不共戴天!”
…………
“1945年,外邦异人被尽数清剿后,刘家内乱,日渐式微。刘文博先生被流放,幸免于难……一息,刘家还有人啊,刘家……需要你主持大局!”老者老泪纵横,握着刘一息的手,激动地嚷着。
阴五灯目瞪口呆。
刘家……还有人?
不应该啊,刘一息老爹把刘一息放在阴家那一天,刘家人就应该被他老爹清理完了,刘文博位高权重,很是惹眼,刘一息老爹不可能不会“照顾”到他啊,他的后人也不应该会幸免于难啊……
更何况几十年了,刘家一点消息都没,今天突然就蹦出来个“刘文博”,还是在阴家遇袭之后……而且他们要找刘一息直接联系自己就行啊,干嘛没事找事在阴家大闹?
完全没有必要啊,而且还会拉低刘家的声望,以刘家的秉性,名望和声誉远比性命金钱地位什么的重要得多。
阴五灯目光一寒,眼中暗红色凶光翻滚:“我要听实话。”
他是皇帝,暴君之眼之下,无人不从。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老者恨不得跪下去,仰头大吼。
老者带着哭腔,浑身颤着,却又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他强忍着某种冲动,只是流泪,只是握住刘一息的手。几道浅浅的黑纹浮现在老者的脸上,阴五灯现在确信了,这老者是刘家人无疑,只有刘家人才有这么炫酷的“特效”。
而且在阴五灯的能力下,老者不可能说假话……
“那你们打阴家干什么?”刘一息强压震撼,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发问。
刘一息看到老者脸上的黑纹,心情一阵激荡——他真的是刘家人!
但刘一息有些无法相信老者说的消息,如果刘家还有人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这也太扯了吧?而且满满的都是漏洞啊!
既然刘家还在,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他?
老爹为什么没有消息?
刘家这么多年怎么做到音讯全无?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找他?
刘家为什么要攻打阴家……
脑袋疼,喘不过气,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他感觉被拖入沼泽,绝望感和无力感逐渐蚕食着他,他深陷其中,他无法自拔,他终将会被黑暗吞没,丧尸自我,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刘一息犹豫了。
阴五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老者,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憋着火,他很想把入侵者大卸八块,但如果对方是刘家人,那就不得不另当别论了。
凭过去阴家和刘家的交情,他也不能对刘家人动粗,更何况现在真相还未浮出水面。
阴五灯悄悄地看了一眼刘一息,刘一息整个人怔在原地,目光在呆滞中挣扎着。他有些心疼,他想起刘一息还只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有牺牲才有所得,但……这两样东西都是刘一息一直在追寻啊。
不,绝不能回去。刘一息想。
刘一息怔了半晌,他只看得到阴五灯和刘双萧的嘴来回翕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平时缜密的思维都如同被人用橡皮擦擦去一样。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像迷路的孩子。
他想回家,很想很想,十几年来回刘家的念头如同蚀骨之蛆一样死死刻在他的骨子里。他时常会想:如果刘家也能像阴家一样还在的话,如果老爹老妈还在的话,如果自己还有亲人的话……他宁愿舍弃这一身别人垂涎若渴的本事……他只想回家。
小时候他上过初中,那时阴五灯还在上高中。放学时,阴五灯的老爹阴江总会开车先去接刘一息再去接阴五灯,每次阴五灯一出校门,就会踮脚找阴江的车,看到后总会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振臂高呼:“爸!我在这儿!”
真好啊……
刘一息那时总会觉得阴五灯的笑十分灿烂,灿烂得刺眼。明明是那么温馨的画面,他却总觉得一股冰冷笼罩全身。
尽管阴家有那么多人,大家也都很尊重关照自己,但他从没感觉到“家”的感觉,他还是很孤独。他是“帅”的“军”,纵使可横冲直撞,无人可挡,却要随时为舍身保“帅”做准备。他是混进楚河汉界的一颗杂子,每个人都说他很重要,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到头来,棋子还是棋子,棋子只是棋子。
但如果能回到刘家,说不定一切都会被改变……
也许老爹会在那儿等着自己,也许自己还有好多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也许会有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守在树下,等着那命运中的不期而遇……
但他不能回去。
先不说刘家偷袭阴家,单就刘家与T组织联盟而言,他就不能回去。
如果阴家照料了十几年的刘家独苗在阴家遇难后宣布回归刘家并与阴家敌对,一定会让阴五灯颜面扫地。就算阴家不拿刘家怎么样,ERA也不会放过刘家。
这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没有诗和远方,只有冰冷残酷的现实。
“累了,先回去了。”
刘一息把不知何时被揉成铁团的手枪随手丢在草地上,转过身,目光黯淡着离开了,阳光下那孤独羸弱的背影愈行愈远,像是脱队的鸿雁,被抛弃在寒冷的地方,望着温暖的远方却无法前行。
阴五灯伸手挡住了打算拦人的Ice,摇了摇头。
他知道刘一息肯定深受打击,但他绝不能让刘一息去这个所谓的“刘家”。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或者阴家的名誉受损,而是ERA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即使是被誉为“最强碳基生物”的刘一息。刘一息需要时间安静一下,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
刘一息,还是个孩子。
…………
议会上,阴五灯再三强调刘一息不会叛变,光是各种理由就足足磨了他半个小时的嘴皮子,从刘一息的家境说到刘一息的丰功伟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元老们也纷纷决意表示同意。
元老们忽然加快了会议进程,全票通过了阴五灯彻查此事的提议,并拨给他一笔巨款充当经费,就让阴五灯和Ice以及几百个旁听的ERA干部离开了。
几分钟后,偌大的大厅就只剩下了四十二名元老。
大厅的空气忽然冷了下来,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元老们喘着粗气,却都沉默着,默默地看着元老长慢慢站起身。
气氛有些微妙,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分明什么都没说,却都已经心知肚明了。他们在等待着某个惩罚,对于过去的惩罚。
元老长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白种人,身着庄重干练的黑色正装。他站起身,环顾一周,阴冷的目光从每个元老身上扫过。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庄重,“绅士”这个词仿佛就是为他而被创造的。
元老长同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大厅转了一圈。他确认了这里除了元老们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监视器或监听器,这才缓步走了回去,阴沉着脸站在发言台上。
元老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审判即将降临,过去的错误带来的恶果迟到了,所以它现在来了。他们要在这个惩罚发生之前阻止它——可能的话。
“议会074号秘密决议……”元老长开口,目光如同露出毒牙的凶蛇,语气里掺着说不出的压抑和狠辣,“处决刘一息。请表意。”
很突然的提议,却仿佛又那么理所应当。他没有说明原因,也没有做任何说明,但元老们都了然于心,刘一息不能活着,要在他知道真相之前把他抹杀,让那个秘密永远沉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四十二只或瘦骨嶙峋或丰腴柔软的手被灯光照亮,却都阴寒得如同沾过无数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