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年前，那是一个初夏，余明德离开了自小长大的温水村，外出游学阅历，五年间不闻音讯，待到回来时，却是带回了妻子邵氏和女儿余袖袖。
温水村中村民大部分都没读过什么书，谈不上有多少文化，但饶是如此，大家都看得出余明德的妻子邵氏也很有可能出自南方的某个读书世家，再不济也是书香门户的小家碧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点在女子身上似乎显得更为清澈通透。以至于在初来到温室村的时候，村民们都很担心这个看起来就很娇贵的南方小姐是不是会适应这北方的环境。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之后，众人也都放下了心，有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有些人是外柔内刚，邵氏显然属于后者，除开刚到来时的水土不服，邵氏渐渐熟悉了温水村的人文环境，而村民们也都喜欢听到邵氏那南方人独有的吴侬口音，相处得十分愉快。
就这样，余家以一种不同于大众的生活方式，却融洽地生活在了这温水村中。
——虽是见惯了南方书香门第从小对女孩子的教育方式，但余明德对自己的大女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就只是正常地教余袖袖读书、写字，其余大多时间都是像温水村中的其他孩子一样放养着，断是不会把女儿关在家中，小小年纪就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或许是因为几十年前武王伐北的缘故，事实上，近些年来大周百姓民间的思想越来越开放，虽然说是女子身份上不了大雅之堂、登不了朝堂之上，但是九州十四大豪门、六派三宗、两山一会之中，渐渐出现了女子掌权发话的情况，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片大陆上权与力的分配格局。
而今地榜之中，也渐渐涌现出了一批年轻女子修行者的身影，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或许，用不了几十年光景，这批年轻女修士真能一改大周三百年来的格局势力，这放在三十年前，又有谁能料到呢？
就像书院的那位先生说的那样：
“这可能是七国纷争之后，又一次群星璀璨的时代。”
…………
不论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甚至是在更靠北的北荒，大都会出现这样一种现象。
——那便是，若是家中先生出来的是一位姐姐，并且比之后的弟弟大不了多少岁，那么往往免不了出现姐弟俩从小争吵，争端不断的场景，然后直到两人都差不多过了那个中二的年纪的时候，就又不知不觉地再次亲近起来，就好像小时候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或许这种现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但显然不是小余添此刻所考虑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花费心思，更重要的是，余添怕如果自己过多纠结于这种事情，迟早有一天会动摇自己的心境。
而且这种普遍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在余家姐弟身上，至少没有出现在姐姐余袖袖身上。
余袖袖比小余添大四岁，与温水村经常出现的大欺小不一样，余袖袖自小便对自己这个弟弟十分疼爱。
在余添可触摸的记忆之中，最早关于姐姐的描述，就是常听到母亲说，自己小时候是怎样的顽皮，经常哭闹，抢姐姐的东西，朝着姐姐发脾气，常常欺负姐姐袖袖。
但是一直以来，余袖袖对自己这个弟弟也都是疼爱有加，就像之后余添欺负陈富贵那样，不仅不生气，有时候还会傻乐出来，最喜欢的便是摸着余添的小脑袋瓜子，用少女独有的清脆声音说道：
“我的傻弟弟哟。”
至于余添经常欺负自己这件事，余袖袖绝不会记在心里，更不会告诉母亲和父亲；在少女心中，照顾自己的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应该让父母在多操心。
余袖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却是一个有大胸襟的人，这也是余添身为弟弟，最佩服她的一点。
但是这些事情，大部分余添都是记不得的，余添虽然生了个好脑子，记事的时候比其他小孩要早上一些，但也绝不会有婴孩时候的记忆，只是偶尔听到母亲生动地讲述那一件两件的小事，收到提醒之后才会后知后觉模糊有些印象。
余添之前并没有多考虑这些事情，但是现在故事重游，再加上这可能是所谓破妄的关键所在，余添此刻便不得不去深思这背后的因果。
或许自己的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从呼吸到这世间的第一口空气，到睁眼第一次看到这个人间，一切的一切都早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自己从未完全忘记，只是被某种东西所限制住了。
或许是人的大脑不允许同时储存如此多的记忆碎片，也可能是天道自有限制关上了这道大门，更有可能就直接是因为修为不到看不清识海深处到底藏匿着什么东西，总之，在梦境中经历的一切，都让余添渐渐回忆起了事情最原本的样子，也渐渐认识到这次试炼的真实意图所在。
——人们往往会被自己的记忆所欺骗，尽管在识海深处一切都未曾改变。
余添不禁又想起了这几年间逐渐从方苞等人那里打听来的关于修行的基础常识：
人要修习天道，首先是外练筋骨，然后是内修识海。
黄阶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淬炼身体，通过更加强劲的肢体力量，吞吐天地气息，逐步对天道形成最初的感悟；其次便是不断地加深对天地规则，也就是对天道的感悟，深入识海深处，书写下自己对天道独有的理解，直至最后合理运用这些规则，步入地阶境界，御气行空，甚至有朝一日识海证道，打开天门，经历百年岁月而不朽。
从此也不难看出，黄阶并不是修行必经的途径，有些天才出生时自带感悟，甚至可以直接越过玄阶，直通识海，起点便是玄阶；甚至传说有些天生道体曾经做到画地为牢数十载，然后一朝悟道入天门，直接便是跨过了三大境界，怪不得被誉为独得老天恩宠。
所以那位玉清山的祖师爷便是对天下修行人做了个总结：
“天地玄黄，说是玄阶之下皆为门外风景，其实每走一步，回头看之前的路，也都以为那只是门外的风景罢了。”
至于那所谓的内门风景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位道家老祖却是没留下个准信，就证道飞升了，把这个问题就永远留给了山上那一群道士自己摸索去了。
就连那位道祖再之前的彻见圆满的佛陀，都也说过识海为修行之本，证道根基的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余添的脑子越来越活泛，而且不知是不是在梦中的缘故，余添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甚至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好用，许多之前想不通的道理现在似乎看到了背后蕴含的规律，之前听到的看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一条条线贯穿在一起，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传说箴言都联系在一起，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又像是一座迷宫，而余添正像是一位揭秘人，津津有味的体会着解密的乐趣。
余添并不知道，这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识海在不断地拓宽，加深。
余添也不知道，陈富贵先前让青阳正宇用剑鞘，到底代表了什么，青阳正宇这位傲娇的少年倒也不食言，拼着不小的代价，竟是真正动用了这把剑鞘使出了这一剑，让余添沉睡在了这梦境之中。
但是正如先生曾经说过，天道最终法则就是等价交换，青阳正宇既然挥出了这一剑，那么余添到底是破境而出彻底斩去两年前的心魔而道心通透，还是就此沉沦下去一睡不醒，都要看余添自己的造化了。
毕竟，想要多大的回报，便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向如此。
…………
但此刻还在梦中的余添显然是不会去想这些东西的。
余添现在就像是在水底憋了好久，终于得到机会可以露出水面的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瞪大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观察着这他之前所没能见到的，门外的风景。
余添的脑子飞速的运转，不论是在进食，还是行走，甚至是在睡眠做梦，余添都不曾感觉自己的思路是如此的清晰，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被按下了快进按钮，生活的轨迹依然不可逆转地向前走去，但是梦中的余添逐渐开始感悟到之前他从未感悟到的一切。
余添第一次感受到修行的乐趣，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修行。
事实上，一切皆为修行，只不过每个修道之人都是有心者罢了。
万物皆有道，但是缺的是观察道的眼睛。
——人，生来弱小，却能夺天地之造化，感悟天道奥妙，甚至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相比之下，虫蚁鸟兽虽也有一些幸运者，机缘巧合之下吞食天地奇物，或是见证天人证道，同样可以感悟大道，成就一番修为，但是相比与人类，那确实是少之又少，万里无一。
这一类被统称为妖修。大多妖修都必须经历百年的岁月锤炼，到达地阶的实力之后，成为一方兽王，才能选择转化为人形，以便感悟万物，迈出百年修行中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求天证道。
所以，妖兽不像人族这样，生来便存在无限的可能性，它们想要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实在是希望渺茫，甚至说不上可望不可即，因为大部分妖兽甚至灵智不全，识海未开，连望都望不到天道所在，更别说伸手触碰这天地间最高深奥妙。
总之，人生来便是夺天地造化的生灵，人的识海之中究竟蕴藏什么，区别开了此外的世间异族它类，哪怕是书院最为博识的先生，佛家的转世佛子，道家的得道仙人，都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余添或许自己不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但是在这梦境之中，他却可以重新看到、听到、见证这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些他未曾留意过的一切，便说明了识海的深不见到、蕴含万物，在悄无声息之中默默记载下了这一切。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这扇门都被关在了识海深处，一般人看不见，也打不开，除非修行到一定境界，否则只是望洋兴叹罢了。
但也绝非毫无办法，修行一途绵延千年，无数先人天才披荆斩棘，试出了无数条道路，研发出了无数种异彩纷呈的功法，青阳一族所世代流传的剑法便是其中一种。
其实青阳一族破妄剑法远没有江湖流传的那样强大，甚至都不用来战斗，而只是用来修炼自己而已。
——破妄剑只是一把钥匙，只是大多数人找不到自己的心门，或者拒绝打开这扇门，选择就此沉沦在梦境之中。
它只是给了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但也从来没说哪一个就是正确的选择。
哪怕是百年前的那位青阳老祖，也不会说选择了梦中的生活，就是一定错误的道路
——谁又敢保证我们就不是活在梦中么？
天地一瞬，万物皆空；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便是那位青阳老祖挥剑自断天道之后，亲自为自己刻的碑文，也是这位绝世天才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
…………
余添或许不记得小时候关于姐姐余袖袖的印象，但是自从有意识以来，余添就知道父亲一直是对自己十分慈爱的，从某种方面来说，甚至不会落后于母亲邵氏对自己的疼爱，只是这个男人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位小儿子的关爱罢了。
余明德不是一个读书把脑子给读坏了的迂腐先生，否则他生不出余添这么有灵性的孩子。
与那些只知道生硬套用所谓圣贤箴言的书呆子截然相反，余明德是个十分开明的人，不论是女儿余袖袖还是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余添，余明德都不曾强迫他们去学什么、干什么，更多的是观察孩子们的兴趣爱好，并加以引导，同时传授一些必要的，如写字看书之类的生活技能，而且两个孩子都是天资聪慧，也从没在这方面感觉到吃力，在这种氛围下，小余添甚至逐渐喜欢上了练字读书，直到之后到了鱼龙帮，百忙之中也没落下练字读书的功夫。
余明德作为一个父亲，不像是一个管理者，更像是一个引导者
——他给孩子们指明了前路，然后尊重余添和余袖袖自己做出的选择。
余添在五岁已经懂得是非分辨的那年选择了书和笔，虽然余明德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而且余明德清楚自己的孩子聪颖过人，也不像教村里的孩子那样教余添读书写字，而是在余添大概认字的时候，就把余添扔在自己的书房里，摊开几本还不算复杂的书籍，大多是些大部头书籍，历史、人文、文学各种知识包杂万物，也不管小余添能不能理解，只是一股脑扔给余添，也不再过问，过一段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再挑出几本来，循环往复。
在余添记忆的最深处，便是自己小时候，手脚身体还没长开，一本大书摊开在侧屋那张永远干净的榆木大书桌上，自己每看完一页，都要全身俯在书桌上，才勉强够着去翻下一页。
最令余添吃惊的是，这些大部头自己大多只是匆匆扫过一眼，此时在这梦中居然一字一句地还原了出来。
——别说是小孩子囫囵吞枣地看了过去，哪怕是余添当时真的用心去每一句话都去理解记忆，也断然不可能在这将近十年后完全记忆起来。
余添心中又一次感慨起了识海的无边无际囊括万物，但又不免犯起了嘀咕：
这真的是很梦境所能做到的么？
这也怪不得余添，这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反倒青苍城鱼龙帮之类的更像是一场梦，而那名剑眉凤目的少年挥出的剑鞘，仿佛才真正把余添给唤回了现实中来。
余添没有多想，他隐约觉得时机未到，自己再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于是，余添又一次蹲在那个大木头凳子上，又一次翻阅起了熟悉又陌生的大部头。
余添来到这儿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触景生情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一个心态，去看这些现在自己看来都觉得有些麻烦的厚重书籍。
小孩子难免会出神，小余添看书之余最大的乐趣便是用指甲扣着榆木书桌淡褐色的边缘，看着桌面上像羽毛一般层层扩展开来的纹理，想着有的没的一切。
因为一切在小孩子看来，都是那么有趣。
余添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回忆现实，不觉笑出了声，抬头看向窗外。
此时正是夏天，蝉鸣彻耳，但小时候的余添从不觉得烦。
就像小时候的陈富贵趴在草坪上，只是看着北方辽阔的天空，就能过上一整天。
在余添读书的时候，余袖袖自觉不会去打扰余添，但又觉得无聊，便会去找从小便是闷头葫芦的陈富贵玩。
陈富贵自从被猎户们从狼窝中抱回来以后，便吃着百家饭长大了，陈富贵不太爱说话，却最爱往余家跑，跟余家姐弟的关系也最好。
余添看向窗外，远处姐姐正坐在陈富贵身边，那个未来的傻大个儿此刻还只是个孩子，只知道整天躺在草坪上看着北边的晴空，估计是没人能想到这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之后会长成那么个牛高马大的大汉。
余添看着远处的姐姐和陈富贵，笑了笑，收回视线，无意间视线扫过一旁的大书架子，上面装满了父亲余明德的各种书籍，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读书多了，自然是有好处的
——但是对余添这么一个头脑灵光的小孩子来说，书看多了，也是有一些别的效果。
诚然，余添是喜欢读书写字的，但毕竟还是个少年郎，免不了一番闯荡江湖的幻想，尤其是偷偷看了余明德书籍中那些记载着关于各种剑士侠客们的传奇故事，就幻想着哪天能像那太白剑仙那样行遍天下，游遍这边风景之后，便只身前往东海去看一看，那无穷岛屿之中是否藏着仙人留下的秘宝。
这些事情，余添自然是不会跟父亲说的，说给姐姐余袖袖又怕被姐姐笑话，余添至今还记得余袖袖最喜欢揉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我的傻弟弟啊。”
但是渐渐，小余添发现陈富贵或许是个好的倾诉对象；
——对一个想象力丰富少年来说，憋着话不说是会憋死人的，余添发现陈富贵不太爱说话之后，就渐渐开始向陈富贵讲述自己心中的武侠梦，身为一个合格的听众，陈富贵和余添从这时候开始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
时间渐渐过去，小余添一天天长大，身高逐渐逼近先发育的姐姐，但是余袖袖还是喜欢时不时揉着余添蓬松的黑发，当余添还是那个小孩子；习惯跟在这对姐弟俩身后陈富贵却是已经长过了余袖袖，成为了三个小孩中最高的那一个。
虽然是捡来的孩子，但是村里的人都很喜欢陈富贵这个孩子，尽管他不像小余添那样机灵。
老实、淳朴、善良、勤劳，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少年拥有大周百姓所有的优秀品质。
余添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下去，他之前想过，若是打破了事情发展的规律，会是怎样一个发展？
比如，若是当初余家没有收养陈富贵，或是自己没有选择跟着父亲学习儒家之道，今天又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余添觉得这样或许会打破这个梦境让自己出去，但是自己同样将会是一无所获。
还不到时候。
余添心中默念道。
但又不免想到另一个结局。
——若是打破了梦境，自己就能出的去么？
或者说，这个世界，和自己心中所谓的现实，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
余添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写了一张纸条，随身携带，时不时要拿出来看一看。
上面写道：
“万般皆梦。”
但是余添看着身边的余袖袖，父母，陈富贵，渐渐沉默了下来，心中一阵挣扎。
真的如此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