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新宅门前,三兄和四兄早就在此迎接我们了,不仅如此,还有宫里来派来的宗正丞和舍人,他们受了陛下的命令帮助我们办理一些事务的。前来道贺的还有一些王侯公卿,连卫皇后都遣大长秋郭尚来祝贺咱们,我们家是以外戚身份来长安的,这些后宫事务,本来就该皇后管,她派人来是很正常的事。好在,我和阿母是女眷,这些出头招呼的事轮不上咱们,我们只是略作应酬,就到后堂休息,其它事情都交给阿翁和几位兄长们去办了。
这座宅邸前后有二三十间房子,在戚里也算是比较大的宅子了。房间建筑豪华,墙是用砖修筑的,涂着白垩,斗拱藻井都装饰精美,咱们家在中元里的房子可是用夯土修的,屋顶用的也是草。而戚里的宅第用的是修饰着漂亮纹饰的瓦当,地下铺的也是修饰着漂亮纹路的砖,大门是双扇的,中部装铺首,门楣上装门簪,连门底下的门榍(门限)都修饰着漂亮的花纹,里门无门榍,更高级的是,在咱们家门前居然还有一个阙,这是咱们家在中元里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高规格。皇帝才用三个阙啊,咱家居然有一个!即使是在戚里,有阙的人家也不多,明显是新修的。整个宅地的建筑等级与咱们在乡下的宅子不在一个档次上,看来,咱们家真是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
阿母把我的闺房安排在离她和阿翁卧室只隔数丈的小楼上,让婢青睡在我的外室照顾我。那天我累得要命,吃了晚饭,在浴室里洗了个澡,天一黑就睡了。甚至于宅中屋里的陈设我也没有注意,只觉得样样都很精致考究,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第二天,我依旧惯例盥洗梳妆,到外堂去见父母问起居。婢青为我打了水,盥洗之后,我到妆台边一看,倒让我吓了一跳,我的妆奁是精美的漆器,里面各种化妆用品应有尽有,还有不少首饰。梳子都是一套,梳篦刷(汉代梳篦要用刷子清扫,称梳刷)俱全,均为鎏金铜制作而成,施朱的茀也是铜制作而成,我在中元里用的不过是木制的。用来调胭脂的调脂豆是错金朱雀衔环双连铜豆,咱们汉家的粉一般用米粉或滑石粉铅粉和朱砂调制,用胭脂的是从匈奴人那儿学来的。听阿母说过,这是我姊姊向陛下请求过,专门赐给我的,本是宫里之物,精美之极,闪闪发光。用来梳妆的铜镜是草叶纹镶饰的,放在鎏金的铜镜台之上,磨得光亮之极,镜钮外还有几个字体凝重端庄的汉篆,好在我是学过的,仔细看了,却也认得,上面写的是:见日之光,长乐未央。这应该也是姊姊所赐。
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我的床放在门侧,屏扆兼备,上面画的是古代和近代的的著名贤女的事迹,什么娥皇女英,宋伯姬,楚白贞姬,缇萦救父的故事,床顶上有承尘,床上面铺的是蒲席,四周置以白玉龟镇,幄帐四角均悬有流苏,前面有一凭几,上铺文绣,放有一些刀笔墨砚文具和几册书,这大概是姊姊知道我喜欢读书,特意给我的,妆台在窗前,还有食案和枰,匮和衣杆,一枝朱雀七枝灯,最绝的是这只灯的灯盘是可以拆卸的,如果嫌不够亮,再加上几个灯盘也行,嫌太亮,拆去几个灯盘也没关系。我打开匮,里面里里外外的衣服样样都有,大都是苎麻和丝绸制成的,有的还是用练、锦制作的,都非常的精美,很多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好象样样都是金光闪闪,豪华富丽。大概也是姊姊送给我的。
阿翁把我的三位兄长和二嫂及我全部带到大堂上,拜祭祖先牌位,祭完之后,阿翁对我们兄妹郑重宣告,来到长安,必须严格遵守汉家礼仪法度,不准做任何作奸犯科,有违律法的事,如有违反,先别管国法如何处置,家法先就不饶!我们兄妹都在祖先灵前起誓,遵守汉家礼法,不负列祖列宗。
随后几天里,天天都有人来咱们家道贺。咱们家门口停满了各种车辆,都是朝中的王公贵族,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戚里人家,甚至还有一些投降我汉家的匈奴人,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匈奴人,他们早就换成了汉人打扮,除了感觉他们的胡须太多,脸庞太宽,身上又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说汉话不太利索,行礼比我还要小心之外,其它的也没觉得他们和我们汉人有什么分别。大概是受了现代社会的影响,我对匈奴人并无偏见。倒是感觉到其它的汉官对他们有着拘谨见外的客气。卫将军和霍将军却没来,诸侯王军方中人及朝中大员不能擅自和外戚结交,这是大汉的官场的虽非明文,却上下皆知的禁令,上次卫将军派人给我阿母送礼,据说天子知道了都很不高兴。所以这些人都只派家人来,自己却未亲自露面。这次来咱们家庆贺的客人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安丘侯张拾,他是安丘懿侯张说的玄孙,此人玩世不恭,在朝中名声不是很好,他也向来不知避嫌。
另外还有不少女客,都是朝中王侯官吏的夫人或者女儿,前来后堂拜会阿母,朝中大员不方便亲自来,派夫人来倒没什么。我帮着阿母,行礼说客套话都说烦了,举止行为加意的小心,非常拘谨,搞得我身心俱疲,直想快点结束这种倒霉的日子。卫大将军的妻子王夫人也亲自上门向我母亲道贺。阿母说这位王夫人是安国侯王陵的后代,她的父亲王辟方头脑灵活,当年卫皇后刚被陛下宠幸,卫青不过是个建章监的时候,他就认为卫家前途无限,主动跟他们家攀亲,将爱女王瑗许给卫将军为妻,结果卫家果然飞黄腾达,王家也因此被陛下另眼相看,赏赐无数。听说卫将军夫妻一直恩爱,卫将军也未纳妾,将军的几个儿女都是王夫人所出。王夫人的长子夭折,长女卫娆方五岁,次子卫伉才三岁,这么小的孩子这次也被皇帝封了侯。王夫人举止有礼,端庄斯文,说话得体,我对她甚有好感。
霍将军派来庆贺的却是家中的舍人,也没到后堂。我心里暗暗欣喜,别人都是派的夫人,就他没派夫人来,是不是证明他没有夫人,那……我是不是该给阿母说说,请阿母帮我找个媒人?不,还是找个机会见见他,当年他对我的印象不好,我总得扭转他的这份印象才行,至少得让他不讨厌我,否则我一厢情愿多没意思?我凌惠向来没小说电视剧中那人见人爱,猪见猪追,狗见狗喜的女主的神奇魅力,更没有能让那些男人完全无视出生容貌品行才学,必然爱女主的绝世神功,我来这里数年,知道汉人婚姻向来讲究家世品行,要求极多,婚外男女私下交往的事,平民百姓虽不甚讲究,朝中大员却向来不敢乱来,一旦事发,男方要免职夺爵,处以耐为鬼薪的刑罚,女方要没为隶臣妾,如果有孩子,孩子也一样没为隶臣妾,根本不可能继承男方的一切,包括爵位财产都是没私生子的份儿的。所以一般朝中大员都不会轻易冒这个险去干这种丑事。霍将军当然不是这种人!事实上我到现在为止,好像一个男人也没吸引到,更别说吸引一群男人了。虽然有人上我家来求亲,也只是找我父母,从来没找过我本人,这到底是这个男人的意见还是他父母的意见还未可知呢。
我凌惠向来规规矩矩,行为举止样样符合大汉礼法,没有一项特立独行之处,想靠与众不同吸引男人,这个风险太大,十有八九弄巧成拙,在重庆的时候,我父亲就曾经跟我说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特立独行的人非但不可能得到人们的欣赏,反而会被人们当作疯子。从伯夷叔齐,屈原贾生到李贽袁枚,概莫例外。我当不了规则的制定者,只有当规则的遵守者,所以我一向谨守规矩。这种情况下,我贸然找人去说,万一他拒绝,我全家的脸都丢光,我哪里还有脸见人?
阿母的寿诞那天,更是热闹,咱们家里里外外都装饰一新,连皇帝都派中使来咱家赐物庆贺,并让人代姊姊向阿母行礼。前来道贺的也基本上是各官吏王侯的母妻,霍将军派来的却是他的保姆利姃,向我阿母祝寿,正该派夫人来啊,怎么他只派保姆?他一定真的未曾娶妻,太好了!朝中贵妇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富丽堂皇,唯恐给别人比下去。我和二嫂帮着阿母接待贵客,累了个半死。
这些女客中最引我注目的是陈詹事的夫人卫少儿,她是霍将军的母亲。听人说过,霍将军的继父是詹事陈掌,他平常事母亲和继父以孝闻。要是我真的嫁给霍将军,这位陈夫人就是我的君姑,我必须得讨得她的欢心才行。按汉家礼俗,得舅姑欢心比得丈夫本人的欢心更重要。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身形微胖,眉清目秀,仿佛能说会道,她非常热情地跟我母亲说了许多客套话,我站在母亲身边,按照礼仪向她施礼,口称:“小女惠拜见夫人。”每一个动作我都加意小心,努力让她觉得我端庄知礼,果不其然,她对我母亲称赞说:“这是您家的女公子?叫凌惠啊,真漂亮。听说她曾经救过她父亲,又帮您理家,小小年纪,如此孝顺能干,真是个难道的好女子。您真有福气。不知有夫家没有?”我心里怦怦直跳,如果她主动提亲,那更好,谁知阿母却道:“多谢陈夫人的称赞。姎与夫君最爱此女,还想多留她两年,暂时不打算为她找夫家。若是陈夫人觉得谁合适,帮姎留意着,姎非常感激。”陈夫人笑了笑:“哦哦,有这样的佳女,多留几年,也是应当的。凌夫人所托之事,姎会留心的,谢谢凌夫人的信任。”一瞬间,我失望得差点要不顾礼法,转身就走,阿母阿母,你干么不援杆而上?其实这也怪不得阿母,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喜欢谁,她怎么知道我的心事?不过好在,看起来,陈夫人对我第一印象很好。
好容易熬到人去屋空,天色也暗了。阿母来到我的房间,拉着我的手喜滋滋地跟我说,有王侯贵官听说我们家还有在室之女,有意要与我联姻。我吓了一大跳,要是阿母先就同意了,我拒绝也没用。违逆父母之命,那叫逆家女,正是汉家的大忌,要是不嫁,估计下次也就嫁不出去了。我连忙问:“阿母,你没有同意吧?”
阿母笑道:“当然没有,你还小,阿翁阿母还想多留你一两年。你不是说过,你有心上人吗?阿母跟你阿翁说过了,他也想知道他是谁。告诉阿母,他到底是谁?”
我放了心,低着头,说:“阿母,等过两天女儿再告诉二老……”
阿母笑道:“害羞呢,那好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等进宫见了你姊姊之后再说。”
我说:“姊姊什么时候召见我们?”
阿母说:“这要等陛下的旨意。我们也说不准时间。后天没有人来拜访咱们了,你阿翁说要带咱们娘儿几个去见见他的好友次公君,上次你们来长安就是住他家的。拜访完了,阿翁阿母带你去东市买些物事,也好让你见见长安风光。”
我大喜过望,来了长安十几天了,我一次都没敢出门,以我家现在的身份地位,一个在室之女随便出门是不合礼的,何况我的年龄也到了婚龄(汉代女子初婚年龄一般为13~18,早的11、12岁的都有),需要避嫌。不仅我没出过大门,除了去客厅,连内院大门我也没出过。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拘束真让人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