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道:“婢青,你立即着人到后院去,请女君出来见客,再派人到田里去,请主君和两位少主人回家。请客人到客厅相见。”吩咐完了,我立即赶回房间,换了一件整齐的衣服,略加修饰,等在门口,等阿母出来,一同见客。我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卫将军派人来咱们家为阿母送礼,为什么?难道是三兄立了功,又或者是二姊受到了今上的宠爱?
汉人的男女大妨不象明清时代那么严格,一般女主人会见男客也不以为意。即使阿翁不在,阿母和我也能会见男客。阿母从后房出来,问我道:“你说是卫大将军派人来给姎送金祝寿?”
我说:“是啊,来人是这么说的。阿母,咱们是否先去招呼一下客人?”
阿母道:“你已经通知你父兄了?”
我说:“已经派人去说了。他们没这么快回来的。”
阿母说:“既如此,我们去见见他。你说,是你姊姊的原因还是你兄长?”
我说:“女儿想来是因为姊姊。三兄只是一个普通的卒史,即使立了大功,大将军只会论功行赏,没必要着人送礼。但如果姊姊受到今上宠爱,大将军就有可能会派人结交咱们家。”
阿母喜道:“以前姎就说过,你这位姊姊要大贵,果然!真怪,咱们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我说:“见过客人就知道了。”扶着阿母到了客厅。
只见一个身着褐衣的中年人正站在厅中,他长身玉立,容颜俊美,须发光泽,颇具威仪。他身后有两个僮仆装束的少年,面前放着一个礼盒,我们家的家奴万年站在厅角。万年一见我们,忙道:“宁君,女君和少主人来了。”
那中年人急忙长揖行礼,道:“仆系卫大将军门下宁乘,拜见太夫人,拜见女公子。”真有趣,女公子是对公卿大臣女儿的尊称,类似于后世的小姐(小姐本指妓女及地位低下的女子,元明之后方指大员乡绅之女),我一个普通农家女子,还真当不起这么尊贵的称呼。
我和阿母都肃拜(一种礼仪,专行于女子,举手下首,而不跪拜)还礼,阿母道:“宁君请坐。”万年急忙送上一个独坐(汉代的一种座具,只能坐一人,故称独坐),请宁乘坐下,我和阿母也分别落座,阿母问道:“宁君奉大将军之命为妾送金,妾实是惶恐,不敢当此重礼。”
宁乘笑道:“太夫人想必还不知道。令嫒深受陛下宠爱,新封一世夫人(汉制,皇后之下有四夫人,曰一世夫人,中左右夫人,一世夫人位最高,仅次皇后,见春秋繁露),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卫皇后。霍嫖姚仅以八百轻骑远离大军数百里,击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又得相国、当户,复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立功甚伟,霍嫖姚已封冠军侯,封邑二千二百户。令郎从之,独斩匈奴首级十七级,亦立大功,陛下听闻他是夫人之兄,亲自召见,赐爵左庶长,封中郎,赐百金。并命各位迁居长安戚里,得与夫人相见。这件事在长安已经人人皆知,想来圣旨很快就会到了。卫大将军闻太夫人诞日将至,特命仆带五百金前来为太夫人庆祝诞日。”
我听到这里,又惊又喜,对这位宁乘的知礼也暗暗佩服,连这些小节都注意到了。我阿翁讳寿,但这字甚是常用,避忌不易,他常常笑说不能因为他名字叫寿,就不准别人祝寿了吧,他只是普通一民,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咱们家中上下人等言谈之中也从不忌讳寿字,可是这位宁舍人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用诞日代替祝寿之字。不知这是他自己的见识还是大将军的叮嘱?
阿母喜道:“原来如此。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
宁乘又道:“听闻夫人十分想念太夫人凌公及诸公子女公子等家人,时刻渴望一见。陛下对夫人宠爱有加,此人之常情,岂有不允之理?太夫人和凌公不如到长安戚里定居之后,再行诞日之庆,想必会有很多王公贵族,朝廷要员上门为太夫人庆贺。”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阿翁和诸兄已经回来,宁乘急忙起身,阿翁带着两位兄长走进了客厅,宁乘长揖行礼,如此大礼,令阿翁吓了一跳,急忙回礼,口称不敢。
宁乘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阿翁及两位兄长都惊喜交集。阿翁急忙吩咐重谢宁乘,宁乘推辞告辞而去。宁乘走后,阿翁阿母都兴奋之极,兄嫂都向阿翁阿母道喜,周围的邻居和里正,乡中三老也来了,一同向我们道贺。那天晚上,全家人都久无睡意,憧憬着未来的长安生活。我更是激动得坐卧不宁,似乎连手足都无处去放了。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年多,总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在这乡下之地稀里胡涂地过完了一生,这下好了,我可以去长安,可以去见到皇帝,以后我的人生一定和现在大为不同,至少不用再天天围着灶台织机转了。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知怎么的,突然梦见了霍嫖姚,以前我只是个乡下民女,按汉家制度,配不上他,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成了陛下宠妃,天子宠臣的妹妹,咱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我和他……一想到这里,我脸都热了,连忙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其实,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四周,除了夏虫的合唱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果然,第二天,圣旨下到咱们家,赐我阿翁进爵五大夫,从此编入宦籍,我们家免除赋税徭役,我的两位兄长也都进爵一级,我长兄本是不更,进爵大夫,我二兄本是官大夫,进爵公大夫。同时命令咱们全家般到长安戚里去。戚里离未央宫不远,向来是天子外戚居住之地。今上已经让人在戚里给我们家安排了房子,据说原来是从前文皇帝的宠妃尹姬家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们家已经没有直系后代了,房子也空了,今上让人重新修整一新,另行赐了二十名奴婢,金百斤,命我们全家搬到那里去住。
那天晚上,我经过大厅,听阿翁在说:“我想留下二郎一家,带大郎一家去长安,你说,这样行不?”阿母说:“我汉家法度礼俗重嫡。夫君居乡下或无人过问,若居朝中恐有不妥。望夫君三思。”阿翁沉默半晌,道:“那我还是先带二郎一家去长安吧。等过些日子,再来接大郎一家。”过了两天,阿翁准备停当,暂且留下长兄长嫂和大部分奴婢在中元里看管家业,只带了阿母和我及二兄一家,老仆凌忠,凌恕,万年,婢青四个下人,坐了官府准备的车辆去了长安。
阿母和我及二嫂小侄儿同坐在一辆軿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在阿母面前,我又不敢挑帘子去看外面风景,坐在车里好生气闷,竟然睡意袭来,忍不住打起哈欠来。在准备去长安的日子里,阿母天天对我进行礼仪强化训练,《内则》让我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都不准错,她生怕别人嘲笑咱们家不知礼仪,乡巴佬一群,各种注意事项对我说了一大堆,条款众多,要是写成竹简,只怕得有十几二十斤重。唉!
阿母道:“季姜,你想睡,就在阿母怀里睡会儿。”我顺势扑在阿母怀中撒娇。二嫂笑道:“阿母真是疼爱小妹,媳妇都有些妒忌了。”阿母微笑道:“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姎四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她了,还能疼她几年哪。这次去长安,阿母去跟你姊姊说说,让她给季姜找一位年青英俊,品行端方的贵胄公子为偶。只要季姜能得佳偶,阿母即使睡着了都会笑醒。”我轻声道:“阿母,女儿能不能自己挑挑?”
阿母一愣,笑道:“莫非你有心上人?”
我低着头,说:“以前女儿自知配不上人家,从来不敢妄想。现在……咱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姊姊又深受陛下宠爱,若是姊姊请陛下说说……”
阿母道:“嘿,季姜整天很少出门,什么时候遇上让你动心的少年郎了?你心有所属,姎这做母亲的,居然一无所知,实在太粗心了。你快说,那是谁?对,依你姊姊现在的地位,再请陛下说合,无论是谁,谅他也没有不允之理。何况我的女儿品行端庄,知书识礼,女红治家无一不精,容颜也俊美,谁配不上啊?”
我脸上发热,道:“阿母,现在也不急着一时,女儿还年幼。等到了长安,见见他再说不迟。”
阿母笑道:“好好。女儿能看中的,一定差不了。只要你快活,阿母一定尽力成全。阿母会找个好媒人去说合的。乖女儿,竟有这番心意,瞒了姎这么久。等到了新家,阿母跟你阿翁和兄长说说。”
我把头埋在阿母怀中,不敢抬头。阿母说我容颜也俊美,这是真的吗?这个世界上哪有嫌弃女儿丑陋的母亲?她肯定是说我漂亮的,可我并不觉得我有多出众,跟我那美若天仙的姊姊一比,我自知我不过是个丑小鸭,一比就比下去了……他年少有为,声望正隆,如日中天,长安城不知有多少贵戚女子倾慕他,轮得到我吗?历史上,他的夫人到底是谁?不会真的是凌惠吧?其实……其实凌惠本来也是汉家女子,就算真是凌惠也算不得是改写历史……难道我的愿望真的会这么容易达成?我脸热心跳,羞怯难言……
餔时一分(西汉时制,约相当于现在的十五点一刻,西汉时,时制有十六时制,三十二时制之分,每时又分十分,每分约十五分钟,本文两兼采之),我们终于进了长安城,几年没来长安了,再到长安,我一如既往的激动,更让我激动和是我居然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家人一起住在长安城,但愿从此之后,老于斯,死于斯……看到长安城那高大的城墙和雄伟的城门,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