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市,我们一家弃车进市。阿翁阿母带着二兄二嫂去买物事,我和三兄四兄自行在市场上闲逛。这个市场我有两年多没来了,市面上繁华依旧,当年琴瑄姊姊的师父卓师父曾经卖艺的地方现在也围着一群人,当然不是卓师父了,另行有一批人在卖艺,四兄道:“咱们去看看!”拉着我挤了过去,三兄也跟着挤入人群。人群的对面站着四五个身穿皮衣,胡子浓密的匈奴人也正在观看,他们的装束与众不同,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身着匈奴人服饰的匈奴人,前些日子来咱们家庆贺的匈奴人穿的都是汉装,只觉得这几人除毛发甚多甚浓服饰有别汉人之外,其余和汉人也无多大区别,其中两个人貌似年青一些,另三人都是中年人。
四兄道:“你在看什么?看百戏啊!”我这才转过目光,去看艺人的表演。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手执十余把短剑,一把一把地不停往上扔,又一把一把灵巧地接住,而且每一次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接住剑柄而不为剑刃所伤,但见群剑纷飞,上下飞舞,如花中蝴蝶翩翩起舞,突然隐入花丛,又突然飞出,令人眼花缭乱,围观众人不时发出叫好之声。
突然之间,不知哪里飞来一物,打中了一柄正在落下的短剑,那位表演的少年猝不及防,手被一柄短剑划过,顿时血流如注,十余柄短剑尽数落在地下。四兄道:“是那个人!那个匈奴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拥而上,围住了那几名匈奴人。有的人开始圈袖子,意欲殴打那几名匈奴人。那几名匈奴人也不示弱,伸手按住了佩刀,貌似一场群殴便要开始。表演的几名艺人看来吓坏了,领头的老者连忙走上相劝。
那年青一点的匈奴人抄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我只是想试试他的手艺,谁想他手艺那么差!”有人道:“你这不是有意坑人嘛!那童子事先又不知道。你伤了他,得拿个说法出来!这是咱们大汉的地方,不是你们匈奴人的地盘!”
另一名貌似年长一些的匈奴人道:“咱们只是闹着玩,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想仗着人多打人么?咱们可是匈奴来的使节!殴打使节,你们大汉的皇帝知道了也饶不了你们!”
四兄道:“我们的人受了伤!你就一句话闹着玩?再说,我们何曾殴打过你了?”
我笑道:“你当真的是使节啊?使节会这么没礼仪吗?”
那匈奴人道:“我当然是我们大单于遣来的使节!你是哪来的女子?”
我说:“我是大汉的女子。我却不相信你是大单于的使者!”
那年青匈奴人道:“你凭什么不相信?”
我说:“身为使节,如此无聊,竟然到市场中来打扰百戏班子表演节目,还害得有人受伤,难道你们匈奴人喜欢以此娱乐?大单于就是这样让你来出使大汉的啊!入乡随俗,到了咱们大汉的地方,难道大单于没有告诉你得遵守大汉的礼法!子曰:君君臣臣,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下,就你这个样子,我却不信,你真的是大单于的使节!”
四兄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下,臣既不象臣,君当然也不是君!”
四周围观的一群人爆出一阵欢呼:“说得好!”
那年青匈奴人额头青筋突起,伸手按住刀柄,似要发作,另一名看起来年纪最长的匈奴人对那年青匈奴人道:“好了!你胡闹干什么?”转脸对我说:“你这小女子说得不错,他年纪小,闹着玩,是有点过份。我在这里道歉。一点皮肉之伤,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愿意赔偿。此事便此了过!”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半两(五铢钱是汉代最通行的货币,为汉武帝元狩四年,即公元前119年开始铸造并发行的,此时为元朔六年,应为半两或三铢钱,五铢从汉武帝起一至使用七百余年,为中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货币),交给那个受伤的少年,一招手,让那几名匈奴人跟他走。
那年青匈奴人回头道:“你是哪来的女子,如此伶牙俐齿。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道:“我是大汉霸陵中元里良家子凌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以免你连折在谁手上也不明白。对了,要是你们真能见得咱们鉅公,须得自称节下,别你啊我啊的,连称呼都弄不明白!”我怕那些匈奴人不明白姎是什么意思,故意自称我。
那年青匈奴人道:“凌惠!我记住你了!”转身便走。
只听身后人有道:“好个霸陵中元里良家子凌惠!”声音清朗,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却不见人,难道我听错了?这时,戏班子的几人过来向我道谢,我们兄妹三人忙着还礼,周围人群各自散去,也就没时间去追究谁在身后称赞我了。
三兄笑道:“季姜这几年可大有进步啊,书没白读。不过我觉得,那个匈奴男子怕是真的在闹着玩,小孩心性而已。你也不必抬出那些大道理来。”
我说:“我也相信他是闹着玩,可是伤了人,打算一走了之可不行。就算是过失,也得赔偿!他抬出大单于来,他们的单于就是这样教他的臣子的?”
三兄笑道:“你的一张嘴越来越厉害!咱们可说不过你。以前霍将军要我好好管教你,看来,管教失败!”我听他提到霍将军,忍不住心中一跳,脸上一热,我脸肯定红了,我连忙低下头,可别让兄长看见我脸红。他还记得我吗?他不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吧?
四兄道:“季姜也算是为我大汉申了气,有这样的妹妹,我可是挺骄傲的!走,咱们去逛逛。等会跟阿翁阿母说说,他们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三兄道:“女子如此利口,你以为是好事啊!还是别跟阿翁阿母提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听我的没错!”
四兄道:“好,我不说。”
我们兄妹三人在市场上随便买了些物事,随阿翁阿母回家。谁也没跟阿翁阿母说起市上的事。
第二天,果然不出所料,冯伯父带着一家人来回访咱们,把咱们送出去的雉又给退了回来,果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连只雉都送不出去。
阿母允许我和冯婼到后院玩,四兄找了个机会也溜了出来,我这次可不会这么不和趣了,借口更衣溜开,让他们俩单独说说话。
送走冯伯父一家,吃完晚饭,我回到自己房间。
明天三兄他们就要和霍将军一块儿出城去打猎了,打听到三兄在后院里,我跟着去了后院,夕阳余晖,照得院中如同正午一般。只见他正在一棵树下用櫽栝(音引田,汉代用来校直箭杆的一种工具)校直箭杆,我对他说:“三兄,你们明天要出城打猎是吗?”
他抬起头道:“是啊。怎么啦?前几日我已经禀告过阿翁阿母了。”
我说:“带我去吧!我闷得厉害,想跟你们一块儿去打猎。”
三兄道:“不行啊。不是我不想带你,你的骑射之术在女子之中也算是佼佼者了,跟得上咱们。可是我们是要在城外住一晚上的,你一个女子,这很不方便,给人知道了,会说闲话的。要不,让兄长另外抽一个时间,带你出城玩玩?”
我说:“我就想明天跟你们一起出去。”
三兄奇道:“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总不能说我想见霍将军吧?我赌气道:“你不带我就算了!”转身就走了。还是去找四兄吧,他答应带我出城的。果然,四兄听到三兄不肯带我,当即拍着胸脯向我承诺,明天一定把我带出城去。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见了他怎么说话,想到动情处,面热心跳,急忙把被子弄来盖在头上……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少女情怀,不能自己。
次日天明,万里晴空,丽日风清。我仔细修饰打扮,只希望能够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三兄一大早就出城去了,去和他的伙伴会和,四兄带着我禀告阿翁阿母,想趁这机会到城外一游。阿翁阿母同意了,只要我们兄妹早点儿回来。阿母不放心,千叮万嘱,要我们一切当心,又要让婢青陪着我,我连忙推辞,有四兄陪我就行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回来,阿母也没有坚持。告别阿翁阿母,四兄把我先扶上车,驾上车,回首一笑,道:“发轫!”侍人把轫拿走,四兄一摧马,马车起动。
出了洛城门,四兄让我下车到路边休息,只见四周青山绿水,和风习习,风中犹有一股泥土清香,空气异常的清新,大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大路两边,也有不少人家。长安城内找房子住难,长安城外倒是有不少人住,这里的人可比长安城复杂多了,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了乞丐。
我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四兄道:“不管他们去了哪里,今天晚上都得到泬水边上亭舍投宿,总不会野宿吧。咱们先在这附近玩玩,等天色快晚的时候再去泬水亭舍等他们。”这也好,我们兄妹两人驾着车在泬水亭舍附近闲逛,欣赏风光,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怎么天总就是不黑?
四兄说他教过我鸣和鸾逐水曲,还没教我过君表,通交衢和逐禽左,现在没事,地方又宽,就在这里教我,好吧,学点本事,时间也会过得快些。他先教我过君表,就是指驾车通过窄形关口的能力,四兄找了块长着野草的空地,在上面用石块设置了些模拟关口,就在那里教我。四兄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总是兴致勃勃地回来教我,他好像乐为人师,不过学生却只我一个。教我一个这么聪明的学生大概能使他得到一种满足感。
有事情做时间就过得快,我学得起劲,一时也忘记了想要等霍将军他们的事。好像只过了一会,太阳便已经偏西。四兄道:“差不多可以投宿了。咱们走吧!”把马车拉到大路上,只见远处有一群红衣人正驰马而来,哈哈,一定是他们回来了!四兄道:“一定是霍将军他们!咱们迎上去!”一摧马,马车便往前驰去。不料,马车没跑几步,似乎撞上什么东西,马车猛地一跳,四兄额头撞到车盖上,顿时鲜血直流,他怒道:“这死马!”一鞭抽在马背上,那马长嘶一声,奋力往前便窜,四兄没能站稳,往后一仰,摔在车上,握辔的手也松了,马儿顿时失去控制,在路上乱奔,吓得行人纷纷闪避。我伸手想去拉辔,但马车摇晃,几次都未能成功。
只见对面的红衣人群飞一般驰了上来,听到三兄的声音道:“獳子,季姜,是你们!”
我又慌又怕,叫道:“三兄,三兄,快来救我们。不,你先救四兄,他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