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贺晴霏进了明堂书院的启蒙班,她原是有先生在家教导的,可一听说七堂妹能上书院,便跑到贺远仙夫妇面前控诉,左一句“偏心”右一句“小器”。贺远仙夫妇明知她是不耐读书的性子,但见她眼泪汪汪的小模样,哪有不心软的?便放她去了。
有贺晴霏加入的启蒙班无疑变得比以前更闹腾,弄得启蒙班的先生一个头两个大,可这到底是贺公的亲孙女,他们也不敢拿戒尺抽,只好在私底下找贺瑜抱怨。
贺瑜也怕侄女太贪玩带坏启蒙班其他孩童,便让贺珏严加管教。贺珏将幺女唤到跟前训斥,称她若不肯好好读书就不许留在书院,难得让贺晴霏安份了几日。
先生们都夸蓝意心性好,在贺晴霏到来后,启蒙班全员成绩大幅度下降,她反倒竿头日上,就连最刻板迂腐的古先生对她亦赞不绝口。要知这位古先生可是书院里唯一反对女子上学堂的老学究,连他都因蓝意改变了成见,贺晴霏对蓝意的妒意不免日益增生。
自经历上次的八音盒事件后,蓝意已明显感觉到这位六堂姐对她持有深深的敌意,不过她还算心宽,即便时常被贺晴霏故意洒几滴墨在她刚摹好的字帖上,她也并不在意,左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意气之争。
贺晴霏原是贺家最招人疼的小娘子,这两年蓦然被她夺去宠爱,难免处处要与她作对,反正她也没什么利益损失,就由这小丫头闹着玩。
可是很快就有血淋淋的事实就告诉她,一味忍让只会助长熊孩子的气焰,熊孩子的破坏力是不容轻视的。
十月还未到底,贺晴霏就闯下弥天大祸,她将蓝意一把推下了书院山门。蓝意小小的身子就跟无处安放的滚筒似的,轱辘轱辘从最高一阶的青石板一路滚落至平地,最终脑袋撞在路边的岩石上,一张雪嫩小脸硬生生被锋利的棱角给割破了。
贺晴霏发作的原因说来也可笑,不过是这日交付功课时,古先生在课堂上称赞蓝意字写得好,顺带批评贺晴霏的字好比鬼画符,这疯丫头对蓝意积怨已久,便趁放学时把她从台阶推下去,得亏蓝意有阴阳镯保护,这具肉身才得以不死。
蓝意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了将近一天一夜,醒来时恰是后天清晨。
耀眼的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连空气中漂浮的粉尘都能以肉眼看得一清二楚。
蓝意发觉自己的视野变窄了,并且浑身处于紧缚状态,不用拿镜子照,她也猜得出,此刻的自己定是被包成了一具木乃伊。
剧痛自身体各处传来,尤是左脸最甚,脑袋沉得要命,她无法转动,只能用眼角余光打量趴在床边睡着的高大身影。
能够彻夜守在她闺房里的成年男子,除了贺瑜不会再有旁人,她虚弱地唤了一声“爹爹”。
小小的声音引得满室仆婢忙碌起来,众人喜极而泣,一夜未眠的贺瑜才趴了一小会儿,耳闻动静立即惊醒,他激动地抓住一角床被道:“阿蓝你醒了!难不难受?现在感觉如何?”
蓝意被贺瑜通红的双眼吓得一愣,这还是她初次见到贺瑜在自己面前哭,道不清是因为伤口太疼还是出于心疼父亲,她喉头哽得有点难受,等缓过胸腔里的那口胀气才道:“爹爹莫慌,我既能醒来,想必是没有大碍了。”
女儿宽慰的言辞令贺瑜愧意更深,他瞬间老泪纵横,轻轻握住蓝意的手自责起来,是他没有照顾好女儿。
凌良披头散发冲进房里,她面容十分憔悴,身上所着衣物还是昨日没换下的,她原也是在西厢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微明才被贺瑜哄去睡,一听说女儿醒了,立刻不顾形象从正屋跑过来。
宝贝女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夫妻俩失而复得,大喜过后就是心有余悸。
父母百感交集的样子让蓝意有点招架不住,她想说几句安慰贺瑜夫妇的话,奈何左脸伤得太深,一动嘴就扯到面部伤口,疼得她眼泪直流,贺瑜夫妇连忙派人去找大夫。
没过多久,贺家上下听闻蓝意醒来的消息,纷纷赶来清弈山房探望。
蓝意躺在床上任大夫摆布,不时回答大夫的问题,一番折腾下来,众人去了屋外谈话。
尽管他们音量不大,还是让蓝意听到了些许内容,大夫所言,大意是说她性命无虞,身上的伤口将养一段时日便可愈合,只是脑部是否受损还需观察一段时日,如今比较严峻的是,她左脸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使痊愈也会留下疤痕。
也就是说,她破相了?
蓝意叹息,原本以为凭靠贺瑜夫妇的盛世美颜,继承了这份优秀基因的她也能享受一回当大美人的待遇,可惜这份美好的愿望在她还没长大就破碎了,委实可惜。
清扬、清姿等人也听到大夫的结论,齐到床边安慰她,都说等她康复之后必定会跟以前一样漂亮。
她想笑一笑表示自己很坚强,并不在乎容貌,如若因此嫁不出去,于她而言反倒是好事,奈何她刚刚勾起唇角,立马就疼得飙出眼泪,着实吓坏了一众仆婢。
屋内的动静传到屋外,众人误以为她因失去美貌而伤悲,陡然一道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院子里响起,贺晴霏哇哇大哭的声音跟着扩散开,还伴有几句贺珏的喝骂。即便看不见屋外的情况,蓝意也能脑补出这对父女你追我赶的混乱场面。
贺老太太一把抱住脸颊被扇得红肿的小孙女,挡住举鞭追来的贺珏,呵斥道:“够了!昨天你还没打够她吗?你就是再多她揍几顿又能让阿蓝恢复如初吗?子不教父之过,霏丫头变成这样,全是你平日纵贯出来的结果,还不如让你爹先把你打一顿!”
贺珏被骂得半句话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听训,等贺老太太训够了,他才信誓旦旦道:“母亲莫恼,小心气坏身子,此事是我管教不严,您骂得对,但请您与父亲兄嫂放心,哪怕行遍天下,我也必为会阿蓝觅得良医修复她脸上的伤口,即便治不好,阿蓝他日若因毁容无人肯娶,我挣得的所有钱财都将按给灿哥儿的分例给阿蓝一份,定保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他说得诚恳,三夫人脸上也没有异样,足见这弥补之策是他们夫妻俩昨日商议过的,从头到尾都板着面孔的贺瑜夫妇神情勉强缓和了些。贺瑜夫妇不稀罕那几个钱,他们要的是贺珏夫妇的态度。
贺瑜道:“你在外经商,人脉多,只管多派些人手出去为阿蓝寻医,我的女儿我自会抚养,再不济她还有三位兄长可以倚仗,断没有让她跟灿哥儿去分叔叔财产的道理。”
年素容怕二伯哥还在生气,不肯接受他们夫妇的歉意,便上前两步劝道:“二爷莫当我们在讲客套话,阿蓝伤成这样,我们夫妻难辞其咎,也着实是心疼她,你就让我们为阿蓝尽一点心意罢。”
贺珏道:“是呀,二哥别推辞,你与二嫂成婚九年才得了阿蓝,一直当掌上明珠宠着,阿蓝是你的心头肉,也是我最小的侄女,我做叔叔的也是舍不得亏待的。”
他们一对劝,一对婉拒,你推我拒没个结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远仙突然拍板道:“就这么定了,三郎赚了这么多银子,分一点给阿蓝也无妨,何况阿蓝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是她应得的补偿。二郎,你要是疼惜阿蓝就别再推辞,眼下先紧着给阿蓝找大夫,稍后我修书一封送去京城给你大哥,让他向皇上求个恩典,看能否托得宫中太医前来为阿蓝诊治。”
父亲都这么说了,贺瑜也不好再拒,他冷眼瞥了下还在抽噎的贺晴霏,对贺远仙道:“父亲,您也看清楚了,晴霏这性子不宜留在书院,日后还是让她继续在家读书吧。”
贺远仙何尝不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轻易同意让晴霏上书院了?如果这孩子没去成,就不会酿成阿蓝的惨剧,可惜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他点首道:“就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