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这年的芍药是不会开了,却不曾想,地里头的阳气尚未充分,几丛妖娆早不耐烦了。
莫星语笑笑,这花的确不错,老爷子没诓她。
日头斜了,凉气渐盛,窗框也便愈发寒凉。莫星语半倚着落地窗的铁框,手指摩挲着麻密的枝叶,遥遥地望了一眼涨落的海潮,兀自说道:“今儿的浪,比起昨天,要大一些。”
屋里早就点足了灯,莫星语能看到自己面前虚虚的阴影,天终是黑了。
“你说什么?”苏澈抬眼,茶壶置在了一边,蒸腾的水汽飘忽着。
“没什么。”莫星语打了个哈欠,从苏澈的角度,可以看到晕黄色的灯光擦过她鼻翼的痕迹。
“回头替我谢谢苏老爷。”莫星语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端起温热的茶杯,只抿了一口,“托他的福,花没养死。”
苏澈顺着莫星语的视线往窗台看去,虽说是绿肥红瘦,可终究是开出花了,也是不容易。
“也不枉你天天惦记着给它浇水。”苏澈抬手给莫星语续茶,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一闪而过,莫星语拢了拢披肩,低头喝茶。
“老头子前几日得了个好玩意儿,你去不去看?”苏澈问。
莫星语噗嗤笑了,“这回是碗还是盆?”
苏澈也跟着笑:“是个花瓶。到时候,还得向你讨几枝花。”
苏老爷是个古董行家,爱惨了青花瓷器,家里整一屋子都是保险箱,也不怕贼惦记,这一声苏老爷,着实叫得。
“过几日吧。”莫星语答道。
这话茬便接不下去了。苏澈剔了茶叶,复又沏了一壶。
莫星语靠着背后的软垫,隔着不大的茶几,她看着苏澈熟练的动作,修长的手指覆住了茶杯上大半的青花瓷纹,往上,手骨忽隐忽现,正中央还有一颗浅痣。
莫星语撇开眼,茶杯凑近了,一饮而尽。
“请。”苏澈笑着送过茶杯,茶水不满,茶香却溢了一地。
“你下礼拜要回锦城?”苏澈问。
“这个时候,谁知道呢?”莫星语放下茶杯,顺便抚平了衣服边的褶皱,“喝茶也不得贪杯,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苏老爷得催了。”
“也好。回头联系。”苏澈起身道。
“诶,苏澈。”莫星语叫住了人,拿剪子绞了三枝带花苞的芍药枝,“你拿着,养在水里,或是扦插到地下,都能活。”
苏澈愣了神,可随即笑着收下了花,“谢谢。”
大门合上,屋子才彻底静下来。莫星语重又走到阳台边,没有开窗,透过玻璃面的反光,她看到自己浅浅的投影,再远一些,便是一片同夜色一般黑的海。
莫星语还是回了锦城,苏澈得知的时候,她已经在宾馆隔离了半个月。
“老头子还说要聚一聚呢,你就一声不吭地走了。真是……”
莫星语抿了抿嘴唇,苏澈话里的无奈,她听得出,却回应不了。
“左右不过一个月,说不准,还能赶上你那几朵芍药的花期。”莫星语看了看表,十二点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苏澈说:“注意安全,别忘了戴口罩。”
“你也是。”
莫星语挂了电话,往宾馆外头走去。这天总是阴沉着,连着半个月的阴雨,这样下去,怕是要连成汛期了。莫星语暗叹,整了整闷热的口罩,打了伞朝街对面走去。
“易微。”莫星语摘了口罩,抱住来人,“好久不见,变漂亮了。”
易微还穿着白大褂,听到莫星语的话,脸微微泛红,“你也漂亮了。”
莫星语笑笑,收了伞,开车门进去。
“在锦城工作?”莫星语系了安全带,把弄着手上的口罩,问道。
“不算吧。”易微摇头,调了空调的温度,说道,“弟弟去武汉了,我给他守房子。”
“那你这衣服……”
“特地穿来给你看看的。”易微说完,自己先笑了。
“制服诱惑?”莫星语挑眉,语气轻快。
“你好这口?”易微说话的声音拔高了一些。
莫星语也跟着笑。
“你还在香港?”易微转过头问。
“两头跑吧。”
没有人再说话。莫星语习惯了这种冷场,车窗外,商铺的铁栅栏上涂着鲜红的转租红漆,路上没什么人,人行道上的积水越涨越高,像极了末世洪水,莫星语这样想。
车子减速了,拐弯的时候,莫星语看到了街边的路牌——和平巷。
“你住这里?”莫星语忍不住往巷子里头看,视线刚捕捉到不远处熟悉的招牌,又猛地别开眼。
“这里有一家素膳馆,我朋友开的。这段时间去外头的餐馆都不放心。”易微停了车。
莫星语朝一旁看去,和平巷173号。她闭了闭眼,推门下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一瞬间,雨越发大了。
“欢迎光临,请问有预定吗?”
前台只有一位服务生,即便戴着口罩,还是能看得出她眉眼底下那没一丝差错的微笑。
“听扇阁。”
易微在车上换了外衣,这时候说起话,也没了当年的稚嫩。莫星语在一旁看着,暗叹她这些年变化的确很大。
“这边请。”服务员侧身示意。
“有人到了吗?”易微随口问道,整了整衣领。
“已经有两位先生到了。”
“两位?”易微拧眉,楚勋没有说要带朋友。
莫星语看着周遭熟悉的陈设,一时间失了神,没有听到前面两人的对话。
她记得,那个时候,和平巷173号,是秋亦茶楼,纪亦的亦。
蓝绿色水磨石地板,烟熏橡木雕花立柱,暗黄色复古吊灯,往里走,左侧是鱼池,池壁依旧是蓝绿色,右侧靠墙是楼梯,墙上挂着几幅水墨。
莫星语数着脚下的步子,当她数到九十九的时候,服务员恰巧停下。九十九步,果然,一步不差。
她听到服务员说,“这边请”,然后是沉闷的推门声,再是扑面而来的茶香。莫星语深吸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再理了理两边的碎发,才跟着进了门。
听扇阁是如意馆最大的包厢,进门绕过屏障,能看到左手边的茶间,茶间里温着热茶,一旁的茶几上点着檀香。包厢正中央的长桌上摆了些零嘴凉食,东西南北松散地白了四张椅子,侧面的墙上安了扇形的凹槽,凹槽不大,足够放些古玩。透过长桌的另一端,是半透明的扇帘,扇帘上提了字,透过扇帘,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远远地,能听到棋子落地的声音。
莫星语闭了闭眼,所有封尘的记忆如漏雨般涌来,她摸了摸眼角,有些潮湿了。
不知何时,那两人掀了帘子出来,四目相对,莫星语听见易微在说话,混杂着沸水翻滚声和雨水瓢泼声,似乎还有别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灯光有些晃眼,她先撇开了视线,却猛地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