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杨婶儿终于带人来到,远远的只听到林酒酒凄厉的哭声。
“好像没打了。”
杨婶儿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个男人,男人们皆人高马大,是村里周家的三个兄弟。
“不会打死人了吧。”
周春旺说了一句,四人面面相觑,赶紧加快脚步,往漆黑的屋里冲了过去。
手电筒泛着橙色的光,在屋子里一通乱照后终于找到了躲在桌子下的人。
林酒酒趴在地上,张娥趴在林酒酒身上,林远福则耷拉着脑袋靠墙而立。
见光照到了张娥,骂骂咧咧的骂了一句“老子今天弄死你”就再度扬脚,朝张娥的屁股踹去。
周夏旺赶紧冲过去抱住林远福,继而周春旺和周秋旺也跟着跑上去,三人一起将林远福按在墙上。
林远福转头就是一口唾沫,唾沫唾没了,又破口大骂着张开嘴巴作势要咬人。
“呸,林远福你这个畜生。”
周秋旺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得林远福脑瓜子嗡嗡作响。
杨婶儿赶紧将张娥从桌子下拖起来:“张娥,你没事吧。”
张娥抽泣着抬起头来,左边眼睛肿得像个青鸡蛋,另半边脸上像栽了一个照了太阳的马铃薯,青亮亮的耸成个丘。
“没事。”她口齿不清的应道,拉着林酒酒一边抹泪一边问,“酒酒,他有没有打到你哪里?”
林酒酒满头湿发,两个小辫子受尽了折磨弯弯扭扭的像被折断了的猫尾巴。
她右手抱着张娥的脖颈,哭着道:“痛,我的手痛。”
杨婶儿扒拉的看了一下林酒酒的手,右手无恙;张娥则去摸她的左手,刚摸到,心就咯噔一下,赶紧将林酒酒从自己身上推开。
然后就看见林酒酒左臂的肘关节已经脱落,整个手臂像支双截棍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摇得张娥的心都碎了,摇得张娥恨不得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把林远福剁了。
可她不敢剁,因为剁了林远福,林酒酒也就没妈了。
她只得忍痛从地上跪站起来,泪水似断了线的珠串儿一样落下,准备抱酒酒去看病,但是刚把人抱起来,她脚一滑,整个人又倒了下去。
“杨婶儿,我走不动,我背不起酒酒了,你带酒酒去医院看看手好吗。我怕她会残疾,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张娥跪在地上请求道,杨婶儿抱起林酒酒就往外走,“你放心,我马上就带酒酒去医院。”说着就抱起酒酒出了门。
周家三兄弟找来绳子将林远福捆在桌腿上,然后夹着胳膊将张娥从地上扶起来坐在板凳上。
“张娥,你也去医院看看吧。”
张娥摇了摇头,对三兄弟说谢谢。
不会儿门外又有人来,来的是周家三兄弟的妻,她们三人一人打着手电筒,两人掺着张秀春。
“没事吧。”
周秋旺的妻问道,她那大圆脸盘子上的小嘴巴一张一合,半睡半醒的单眼皮里两颗黑珠子往屋里瞧了瞧,问道,“酒酒呢?”
“酒酒呢,我的酒酒呢?”
张秀春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抱住张娥,黑黝黝的老脸上沾满了半脸泥黏黏的黄汤。另半边脸上贴着一缕灰白相间的湿发,也分不清是雨是泪,一双哭红的眼睛满屋里寻找,用老鸭一样的声音喊了几声酒酒,然后惊慌失措的望着周家三兄弟,“你们看到我的酒酒了吗?”
“手被打断了,杨春花带着她去医院了。”周春旺叹了一口气道。
张秀春听了流着眼泪斜着头看了会儿被绑在桌腿上的儿,转头来伸手想摸摸张娥肿得发亮的脸颊,但又不敢摸,怕弄痛了她。
随即又转动脑袋,目光飘忽忽的在屋里乱跑,忽然目光一定,面色毅然,匆匆忙忙的冲到门后,拿起一根泥巴色的巴掌宽的扁担。
“张婶婶,你要做什么?”
周春旺见状立即拦住张秀春,三个女人也凑上来,“张婶,你要做什么,打不得啊,打下去要打死人啊。”
“你们让开好不好,我要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我们了。他喝了酒,老子今天也喝了酒。”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破酒瓶,见瓶底还兜着点儿酒,抓起来就仰头一口闷。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咳一边道:
“我不打死他,我打不死他,我只要把他手杆打断,反正他也是个废人,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打人,什么都不做,留着手也没用。”
周春旺几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把手松开,放任张秀春往桌子边走去。
走近了,张秀春举高了扁担,一扁担落在林远福左肩膀:
“老子盼了好久,被别人骂得天天流泪,眼睛都哭瞎了才要到一个儿,没想到哪里是儿,分明就是一个鬼。一个讨债的鬼。”
接着又一扁担落在林远福手背上:“去年你气死了你老汉,今年你又想打死你婆娘,打死你女儿。你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都是我的错啊。”
随即再一扁担落在林远福臂膀上:“小时候没把你教好,现在教也是白教。那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龟儿,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一扁担在背上打出个闷响,林远福又吼又叫又乱转,像条被拴住的狗,昂昂直叫。不过他也不只是叫,这畜生还会说话,还会骂人:
“老东西,你把老子放了,老子要打死你,等老子……等老子挣脱了,老子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部杀了……”他瞪圆了眼睛,脸色青红,脖子上的血管一会儿鼓得像蛇,一会儿像蚯蚓。
张秀春又一扁担朝他嘴巴打过去,“阎王天天要收那么多的人,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怎么不把你收了,怎么不把你死了。”
周秋旺的妻孙红英拉拉妯娌谭红芳的手,“再打下去怕真要打死人了,我们去拉一下吧。”
谭红芳道:“打不死,你看看林远福都把张娥打成什么样子了。”
“好了,莫说了,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们回去吧,不掺和了。”
周夏旺喊道,拉着妻子谭红芳就走。
“真是造孽哟,张娥人才好,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眼睛瞎,找了林远福这么个男人。”
“哪里是她自己找的嘛,是被她后妈卖过来的。”
……
六人一起出了门,一边走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叹气,一边叹气一边骂人。
不一会儿大雨又洗刷刷的落了下来,张秀春打得累了,与张娥坐在一起,抱着张娥默默流眼泪。
张娥不哭,呆呆的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堂屋的地,像是傻了更像死了,眼睛也不眨。
婆媳俩就这样干坐着,忽而林远福喊了起来,“老子要去上厕所,把老子放开。”
张秀春听而不闻,静静抱着张娥的肩摸着张娥的背。
“老子要上厕所,快给老子解开!”
张秀春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张娥的肩,静静的望着门外,雨大得像天上破了个窟窿,哗啦啦的打在屋顶上,打在地坝里。
屋檐上的水比水龙头里的水都还流得急,淌得大。
“听到没有,老子要上厕所。”
林远福吼叫起来,声音混在雨声里再钻进耳朵里,就像蚊子在风扇下面叫。
张秀春放下手来,拉住张娥的手,在掌心来回摸搪。倏而张娥站了起来。
“你去做什么。”
“他要上厕所。”
“不要让他上,憋死他活该。”
“憋不死他,到时候我们还要帮他洗身子。”
张娥将林远福从桌子下解开,林远福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来,满脸鼻血的狠瞪了张娥一眼,然后往厕所走了过去。
“妈,你在这里等酒酒回来,我去换件衣服再过来。”
张娥跟着走了过去。
厕所就在猪圈旁,站脚的地方是一块从猪圈里伸出来的大石板,石板中央打了个拉屎的洞,林远福摇摇晃晃的蹲在洞上。
张娥转身爬近猪圈里,她早就知道石板上有了条裂缝,怕大猪把石板跳断掉进粪坑里,所以前两天她就把大猪卖了只留了两头小猪。
她站在猪圈里,两头小猪饿了,围在她脚边打转转。张娥把主猪感赶到一旁,手里拿了个大锤,看看蹲在前面的林远福,看看石板上的缝隙,吃力的将锤子举起来。
咚!
锤子敲打石板的声音,石板掉进粪坑的声音,林远福在粪坑里扑腾的声音……
呼声叫声入雨声,饶是耳明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