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它聪明地藏在碎石堆里
现在是小小的一块普通石头
一经打磨就会光彩熠熠
到那时,它将漂洋过海来到城堡
镶嵌在国王的王冠里
米瑞的腿在发抖,她觉得要是她现在撒腿就跑或许还更有劲儿些。她可以跑过长廊,跑过花园,一直跑到阿斯兰德的街上去,说不定她可以追上小贩们的马车,要不就这么一直跑回家去。
她还没来得及迈步,早餐厅的门就开了。米瑞以为是布瑞塔,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卡塔,她是第一位伊斯卡山在阿斯兰德宫廷的代表,她的年纪比米瑞大一点,个子也比米瑞高一点,那一头火红的头发看起来怒冲冲的。
“我不想……”米瑞说不下去了,抬手捂住嘴,挡住了颤抖的下巴。
“噢,得了,”卡塔说,“他们又不是要拉你去砍头。”
米瑞点点头,默默压下喉头的哽咽。
“丹兰需要通过和斯陀拉国王联姻来结成更稳固的联盟,”卡塔说,“要是斯陀拉入侵丹兰,打败了丹兰的军队,那么我们努力做出的所有变革——我是说,选出平民代表,让每一个丹兰人都能被公正平等地对待——这所有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米瑞又点点头,卡塔说得对。可是,那种看着马车离她远去时刺痛她内心的孤独感已经开始在她的全身蔓延,顷刻间,她的手和脚都是冰冷的了。
卡塔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说:“这是大事,米瑞,是天大的事,去吧,别搞砸了。”
米瑞只觉得头晕眼花,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卡塔叹了口气,“虽然伊斯卡山已经成了一个省,但山上所有的土地仍然归国王所有,现在议长正鼓动国王把他的土地所有权卖给商人,用卖得的钱充实王家国库。”
“卖?他不可以……”
“他可以。”卡塔说,“商人为了得到开采和售卖灵达石的权力,会付给国王一大笔钱,他们会搬到山上去监督采石工作。”
“那样伊斯卡山人就要为商人干,而不是为自己干了。”米瑞说。
“没错,商人还可以带新的工人上山,解雇山上的村民,工资也可以定得比我们现在还低。一句话,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到那时伊斯卡山就不再是一个村子了,”米瑞说,“留下的只有采石场,你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我告诉他们,伊斯卡山人除了采石之外就没有别的谋生方法了,所以如果商人们解雇了伊斯卡山人,我们就只能背井离乡。但国王认为伊斯卡山人会感谢他让他们有这个机会搬到平地生活,因为在平地生活自然要比在山上快活得多。”
米瑞只觉得无力,他们曾为了让山上的生活变得更好而抗争,曾为了让平民进入代表团,让全国的人都生活得更好而抗争,可最后她总会发现眼前还有新的抗争在等着他们。
“米瑞,”卡塔说,“你必须……”
“我知道,”米瑞回答,“我知道,但现在我必须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她就走开了。
她回到了她和其他伊斯卡山的女孩睡了一整年的卧室。衣橱都已经空了,橱门半开着。米瑞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这会儿正捆在马车后面一路颠簸着去伊斯卡山。她身边只有彼得为她雕刻的那只灵达石老鹰,它还放在她的口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熟悉的感觉。
佣人和护卫都认识米瑞,她像往常一样在这座白色的石头宫殿里随意穿梭。脚下的灵达石像牛奶一样白,隐隐透出浅绿色的肌理,这种石头是好几个世纪之前从伊斯卡山上开采出来的。米瑞从小在山上长大,走的是崎岖的灵达石山路,呼吸的是灵达石的粉末,喝的是被灵达石染白的溪水。但每每看到被打磨光滑的灵达石,她还是会被那种惊人的美所震撼。
她沿着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王宫顶层,找到了一个朝北的露台。伊斯卡山离这儿太远了,在阿斯兰德根本看不到她的山,只有天边一片淡紫色的阴影告诉她那就是山的方向。现在马车应该已经驶出好几里路了,再走上几天就要上山了。
她无数次想象过回家的情景——紧紧地抱住爸爸和玛尔达,拿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他们。如果她接受了国王的任命,那就只能让彼得把她的礼物带回家,告诉他们米瑞还不能回去。就算有新靴子和巧克力,他们那个小火炉边也不会有一丝快乐。
“我不回家了。”她轻轻把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努力让自己接受。
她坐下来,瞪着北方出神。时间一分一秒地从她身边溜走,就像坐在马车上的彼得正离她远去。
要承担责任的不仅仅只有王室。她费劲地把这几个字想了一遍,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块石头,她一使劲儿就能扔向那个议长。
听到采石场话的时候,她正在王宫藏书室里阅读有关老师职位的书——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感觉,传进心里的悸动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思想。在伊斯卡山,采石场里的铁锤敲击声震耳欲聋,像平时那样说话根本不可能听到,采石工人就用采石场话传达警告和指示。在伊斯卡山时,米瑞已经发现采石场话是借助记忆来传递信息,而且只能通过灵达石传送。现在传来的采石场话带着卡塔的感觉,它在米瑞的心里激发了一段小时候玩捉迷藏的记忆,卡塔在用这段记忆问米瑞:你在哪儿?
米瑞模仿采石工人用铁锤敲击石块的动作,一边敲灵达石一边唱起了一首劳作的歌:“我找到一块暗淡的石头,聪明地藏在碎石堆里。”虽然说采石场话并不一定要这么做,但唱歌可以帮助她集中精神,采石场话有一种特别的节奏,不仅仅是思想,更像是一首无声的歌。米瑞用采石场话传递出一段她和卡塔一起在王宫藏书室里度过午后时光的记忆,她是在告诉卡塔哪儿能找到她。
卡塔一定告诉布瑞塔米瑞在哪儿了,因为没过几分钟,布瑞塔就来到了她身边,“嗵”的一声坐在了沙发上。
“今天不太顺利,是吧?”布瑞塔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米瑞说。她已经半天没说过一句话了,声音听起来又干又涩,“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我们明天再来一次吧。”
“为了让您高兴,我可以安排一场公开集体处决。”布瑞塔的声音尖细、生硬,好像在扮演一个公事公办的官员。
“那样就太好了,”米瑞假装一本正经地端起了架子,“也许还可以请个医生来拔光我的牙,让我高兴高兴。”
“我马上去办,我的小姐。”
她们靠在一起,米瑞的头搁在布瑞塔的肩上。
“吃早餐的时候,我太兴奋吃不下;吃午餐的时候,我又没胃口。”米瑞说,“待会儿我得去弄点晚餐,不过我担心今天的晚餐可能只供应泥浆和青蛙。”
“昨天厨房供应的就是泥浆和青蛙,”布瑞塔说,“今晚我们要吃您的牙。”
米瑞缩紧肚子想挤出一声笑,可憋了半天也没有成功。
“我想回家。”她喃喃低语。
“我知道,”布瑞塔也轻声回答,“自私地说,我希望你留在阿斯兰德,和我在一起,可这件事——小阿尔瓦,表亲,王妃学校?”
有个佣人来找她们了,她们跟着他到了国王的私人用餐室。
“我觉得我们在这儿会更舒服一些。”国王说。
米瑞注意到这间足以容纳三栋乡村小屋的房间里放满了镀金的椅子和精美的瓷器,她突然觉得笑又变得容易了,不觉笑出了声。
国王眉毛一挑。
“抱歉,我不是在笑您,陛下。”她说。
“当然不是,”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食物上,“所以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而不是被人拖去地牢。”
“比乔恩,”王后轻声道,“求你,现在别让她不高兴。”
王后好像特别希望米瑞去当老师,其他人她都不想要。米瑞在王妃学校的时候就曾学过:物以稀为贵。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可以去小阿尔瓦,我也可以不要老师的薪水,但有一个条件,您得签字转让伊斯卡山的土地。”
一整天下来,议长第一次拿正眼瞧了一下米瑞。
“我和其他女孩从伊斯卡山王妃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们就被封为王妃仕女,这是贵族的头衔。”米瑞说,“我在书上读到过,根据传统,平民被赐予贵族头衔的时候,也会同时受封与头衔相配的土地。”
议长这时插了一句:“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
“当我们被封为王妃仕女的时候,我们也成了全丹兰仅有的几个没有土地的贵族,”米瑞只管接着往下说,她的声音压过了议长的声音,“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求您让几位王妃仕女成为村子和采石场的所有者和管理人。”
议长大笑起来说道:“她的要求难道不过分?”
“这就是我的条件。”米瑞的声音轻了下去。
“给她。”王后说。
“采石场不行。”国王说。
“给她。”王后又说了一遍。
国王哼了一声:“要是她完成了教学任务,那么她那个村子的土地就是她们的;要是她完成得很好,费德国王娶了其中一个女孩,结成了和平联盟,那采石场也给她们。”
米瑞并没有感觉好一些。就在这天早上,她还一心想着要回家,刚才,家还像太阳一样又大又亮,现在却逐渐暗淡,又变成了天边若隐若现的星芒。
“很好,”米瑞说,“我去。”
王后长舒一口气,好像这口气她已经憋了很久。
米瑞要了羊皮纸和墨水,坐在桌前给彼得写信。她把国王的表亲、沼泽地的王妃学校,还有国王计划将伊斯卡山卖给商人的事都告诉了彼得,这样彼得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轻率”就接受了这份任命。
国王命令一名王室护卫把这封信送到宿营地去,他立即动身了。米瑞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椅子,以免自己跳起来去追他。
这顿饭,从第一道菜到第七道菜,议长一直不停地在米瑞的耳边絮叨。
“陛下不是要你去把这几个女孩的将来告诉她们,这不是你这个身份该做的事,”他说,“好好教育她们,要让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像个准王后。等明年春天,我们把她们接回阿斯兰德,国王陛下会亲自把与费德国王联姻的计划告诉她们,你听明白了吗?”
米瑞的嘴里塞满了黄油南瓜,不过她点了点头。
“你至少要在小阿尔瓦度过一个冬天,”议长又说,“我们不想在阿斯兰德见到未受教化的她们,我们可不想冒险让那些八卦的朝臣看到她们举止粗鲁的样子,流言可能会一直传到斯陀拉去。”
一看到国王吃完了他的奶酪樱桃,议长就站了起来。
“今天午夜有一趟船去西边,”议长说,“你就坐这趟船走。”
米瑞的东西早就走远了,布瑞塔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给米瑞带走,厨房准备了一篮食物,斯蒂芬又把一小袋金币硬塞进了她的手里。
“谢谢。”米瑞用力拥抱了他。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要是有个哥哥,也许生活会很不一样。
“我父亲当上国王,是因为他的哥哥去世了,”斯蒂芬说,“而我会当上国王,是因为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孩子,有些事就是碰巧。可你,米瑞,却不是碰巧成为老师的。”
“要是我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引人注意就好了。”她的嘴动了动,想挤出一个微笑。
“有时候,使命会把人压得很不舒服。”他边说边打手势,仿佛正把一顶看不见的王冠拧到自己的头上。他的眉头紧锁,好像被勒疼了一样。
“布瑞塔也不是碰巧选择了你,而且我觉得她的选择很明智。”
议长一把抢过米瑞手里的钱袋说:“斯蒂芬王子,您的父亲国王陛下每个月都会给他在小阿尔瓦的表亲送一笔丰厚的津贴,您放心。不过,米瑞仕女不需要钱。”
月亮在花园上空徘徊。今晚的月亮很圆,因为已经升得高了,所以看起来很小,还没有米瑞的小指按在玻璃上的手印大。米瑞站在月亮下,向她的朋友道别。卡塔紧紧地抱了米瑞一下就跑了。布瑞塔吻了米瑞的脸颊,再三保证一定会给她写信。国王和王后根本没出来,斯蒂芬说王后不舒服,代母亲向米瑞道了歉。
米瑞跨进马车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英勇,像一个前往未知战场的战士。
勇气不是无所畏惧,王后城堡的大学士菲利普斯曾这样教导她们,勇气是即使感到害怕,仍坚持去做正确的事。
那么她是在做正确的事吗?
她探出车窗,向朋友们挥手告别。斯蒂芬向她鞠躬致意,布瑞塔大声喊着一路顺风。那个指头大小的月亮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再浓重的夜色也遮蔽不了那一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