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哥?”
沈怀瑜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上方一老一少两人正无比焦急地向下望着他。他挣扎着坐起来,四下里看了一回,发现他们正在大田边一棵大树的树荫里,不由问道:“我这是怎么了?”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好像许多天没喝水似的。
娟娟:“你中暑了,脸色红得吓人,我就叫小山叔他们把你抬到这里了。”
沈怀瑜:“我没事,咱们接着割稻吧,别因为我一个人耽误做活。”
娟娟:“现在是晌心了,正好吃饭休息。爷爷,你和沈大哥去河边洗手去,我去把饭拎过来。”说着起身走去自家平车那边。
白刷刷的日头底下,好些人仍然躬身埋在稻秧里忙碌。沈怀瑜看着情形,心知自己这一出,耽误了好多活,不由心生愧疚,一脸落寞。
白老爷子慢悠悠地抽着水烟袋,瞥一眼沈怀瑜,心中了然,道:“小沈是第一次割稻吧?”
沈怀瑜点点头,“嗯。”
白老爷子:“还不赖,我数了数,割了七行呢。”
沈怀瑜:“若不是我突然……”
白老爷子将小烟锅在脚边石头上磕了磕,倒出一小堆燃尽的烟灰,慢悠悠道:“突然什么?这种天,如果不仔细着,真晒坏了,接下来的活就没得做了。年轻人,干什么事都急不得。”
沈怀瑜知道白老爷子是在宽慰自己,心里越发自责,暗暗发狠,后面一定加倍努力,将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吃饭了!”娟娟拎着一只篾条篮子走过来,问道:“手洗过了?”
白老爷子:“这就去,走,小沈,洗手去。洗完手吃饭喽!”
娟娟:“我跟你们一起。”
三人走到崖头上,看到河边有不少人在,大人们在上游洗手擦背,一群小孩子蹲在下游的水坑里玩闹。沈怀瑜跟着白家爷孙两人下到河边,神情始终有些落寞。白家二人与众人嬉笑起来。沈怀瑜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捧了水往脸上泼,听得旁边有妇女和娟娟聊道:
“小沈脸色不太好看啊,是不是中暑了?”
“没什么大事,沈大哥第一次割稻子,累着了吧。”
“前几日看小沈精神焕发的,看来身子还是有些虚啊。”
“嗯嗯,等忙过去了,我好好给沈大哥做几顿,给他调理调理。”
沈怀瑜正捧着一抔水往嘴里送,听见这话顿时“扑”地一下全喷出来了。娟娟闻声扭过头,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沈大哥?”
沈怀瑜又尬又羞,忙道:“喝到沙子了,你们接着说,不用管我。”瞧见娟娟旁边那个长脸的妇女——是那个刘小山的媳妇——直不隆冬地瞧着自己,脸上笑容逐渐扩大。沈怀瑜被她看得心中发毛,连忙道:“我洗好了,先走了。”说着站起身来,急匆匆走去了。
刘小山媳妇一直望到沈怀瑜走到高坡那边,看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扭头对娟娟道:“小沈这样貌人才,可真是一顶一的啊!”
娟娟:“刘婶子过奖了,也还好啦。”
这时,娟娟瞧见雪花和他娘从北边过来了,心道:可惜沈大哥先走了!
“沈大哥,囔,这个是薄荷,揣怀里防暑。”娟娟将手中一把圆叶子的草递给沈怀瑜。
沈怀瑜接到手中,凑近鼻端闻了闻,鼻腔里逐渐生出一种透彻的清凉,是薄荷脑的味道。他揭开前襟,将草揣进去,又在上面拍了拍,向娟娟微微一笑。
白老爷子:“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吃饭。”
娟娟展开一张草毡子,铺在地上,先端出一盘炸胡碰,然后是一只荷叶包,接着是一只陶罐。娟娟解开荷叶包,露出七八条炸鱼——昨夜她收拾完碗筷之后,又去水缸里捞出一些鱼,剥好洗净,就着炸胡碰剩下的猪油将鱼炸了;然后从陶罐里摸出一只荷叶包,递给白老爷子,又摸出一只递给沈怀瑜,又给二人一人倒了一碗水,然后给自己摸了一只荷叶包。
沈怀瑜拆开荷叶包,见到里面裹着的是白米饭。割了一上午稻子,他腹中已经饿了,就着荷叶咬了一口,顿时满口清香,心中畅快地一叹息,连着咬了两口,唇齿之间尽是带着荷香的甜丝丝的米饭的味道。沈怀瑜食欲大振,越啃越香。
“沈大哥,尝尝这鱼。”
娟娟夹了一条鱼,隔着草毡子送过来,沈怀瑜忙伸出手中荷叶接在手中。只见莹白如玉的米粒儿衬着黄澄澄的炸鱼,都包裹在一张碧绿的荷叶里,着实赏心悦目。沈怀瑜转着那张荷叶饭,饭香、鱼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口中津液横流,他强自忍着口水,赶快用筷子把鱼腹处破开,夹了一块送入口中(他怕自己再多耽搁一瞬,便要忍不住咽口水)——长了这么大,这时他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炸鱼了!
“沈大哥,可以连刺一起吃的,像这样——”娟娟见他吃的小心,心里觉得好笑,夹了一条鱼,直接将整条鱼的后半截咬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鱼刺早炸得又脆又香了,可比鱼肉还好吃呢。”
沈怀瑜便学着娟娟的样子吃起来,鱼刺嚼在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初他还有些难为情,毕竟在京城里长了许多年,“食不言,寝不语”是他遵守多年的行为礼仪。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这里不是京城,而他也不再是京城里的贵公子。他吃了一阵子,逐渐将那些礼仪规范丢在一边,任凭天性引导,以一种最自然舒适的方式咀嚼、吞咽、享受,直吃得满口生香、畅快淋漓!
尽管烈日炎炎、尽管农活繁重,农家人却用最朴实的方式——吃、喝、笑、谈,将忙碌、艰辛而又枯燥单调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越靠近底层、越接近生活的苦难,人们往往越长于苦中作乐。对于别人来说堪称艰苦的生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日日在过的寻常日子。他们生于艰苦、长于艰苦,并不觉得艰苦有多苦。反而是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一点小幸运,在他们眼中成了上天莫大的恩赏。农人,永远是一群最容易满足的人。
沈怀瑜吃饱喝足,瞧着树荫外头,白灼的阳光下,稻子一片金光,十分刺目。他虚着眼睛,一面看,一面在心中反复演练割稻的程序,暗暗发誓,不论如何,一定不能让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瞧得眼花缭乱之际,听见白老爷子打了一个饱嗝,语态悠然地讲起娟娟小时候的趣事来:
“那时娟娟才八岁。有天下午,也是这个时节,小江忽然跑到我家说娟娟不见了。娟娟不是找小江玩了么?怎么会不见呢?一下子把我给吓得呀!小江他们几个人原本捉迷藏呢,小江捉,娟娟他们藏,结果找遍了全村也没找到娟娟。我想,不能啊,娟娟一向懂事,不会乱跑的。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心里已经慌了。赶紧跑出去找,找了东边找西边、找完北边找南边,小沈,你猜我在哪儿找到的娟娟?”
沈怀瑜扭头问道:“在那儿?”
娟娟:“爷爷,您都讲过好多遍啦!”
白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小丫头躲进咱家稻田里了!你说大晌午的,稻田里这么热,谁能想到她会躲去那里头!”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看着她热得红彤彤的小脸,硬下心肠,狠狠骂了她一顿。娟娟,还记得那次爷爷骂你不?”
娟娟大咧咧道:“多少年的事了,早忘了!”
白老爷子:“你那会儿又小又傻,我骂你那么狠,你还笑,过来抱着我的胳膊蹭,跟小猫小狗似的。我哪里还舍得再骂。”
娟娟绕过草毡子,走到白老爷子身边坐下,头伏在老人肩头上,撒娇道:“爷爷,您能不能别总在沈大哥面前说这些呀。人家也是要面子的。”
白老爷子抬手在孙女头发上摩挲,笑道:“你沈大哥人好,又不会笑话你。”
娟娟抬起头来,冲沈怀瑜灿然一笑:“沈大哥,你莫听爷爷说这些哈,人家都说我小时候又机灵又可爱呢。”
沈怀瑜噗嗤一笑。
娟娟扭头看着白老爷子,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看吧,沈大哥笑了吧。”
白老爷子:“傻丫头!”
娟娟:“爷爷~”
眼前这爷孙俩亲密无间的样子令沈怀瑜心生艳羡,他感到心中软软的,由衷地喜悦着,也真实地疼痛着,这令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孤独,忽然意识到:在他自以为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这些年里,其实缺失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亲情。他忽而坐不住了,起身走去,拎起一把锯口镰,口中道:“我先去地里了。”说完,走进白花花的太阳地里了。
这一幕有些突然,娟娟满脸疑惑地看着白老爷子,白老爷子却是回过味来了,叹了一口气,道:“你李大叔说,小沈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了。”
娟娟顿时伤心起来。她瞧着那个独自远去的背影,联想起他背井离乡的事实,不由越看越伤心,忽地一下站起来,“爷爷,我也去了。”急忙拎了另外一把镰刀,一溜小跑,追上了沈怀瑜,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沈怀瑜:“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娟娟:“我可是云隐村割稻的一把好手,怎么能偷懒?”
白老爷子坐在树荫里,看着眼前一幕,悠悠吐出一口烟,白色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掩去了老人家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掩去了他眼里的水光。
下午的时光漫长又短暂。
先头一段时间里,烈日高悬头顶,大田里到处是剧烈蒸腾的透明热气,炎热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似的,稻子也好像永远割不完。沈怀瑜牢牢记着小圆山上采松油时娟娟说的话,“什么也别想,闷头只管做活”,直起腰,喘口气的功夫,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秧苗,一下也没有四处乱望。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意识到天好像没有那么热了,这时他才敢抬头瞧一眼,发现太阳已经走到天西边了;又将白家稻田环视了一圈,发现原先密密麻麻、似乎望不到边的稻秧子已经躺倒了一大片,留下一行行整齐的稻茬,以及许多横卧着的稻个子。
沈怀瑜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感到畅快极了、舒爽极了。他忍着喜悦,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吐完了,自己先愣住:他居然朝自己手心吐唾沫!居然吐唾沫!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重新握紧锯口镰手柄,挥刀继续割: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院试、那漫长而又酣畅淋漓的九天六夜。那时他刚行完加冠礼,因为恩师提携,已见过不少大世面,也早已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展露头角。他自觉诗书满腹、才华过人,并未将院试放在眼里。他文思泉涌,只花四天三夜时间就将所有的策论、诗文都做完了,又从头到尾仔细推敲润饰了一番,心中很为自己的文采得意。他转头四顾,前胸紧挨板桌,背后紧贴青墙,左右两边再进一尺来长也是墙,坐着的是一条四五尺长、一两尺宽的木板,坐具、卧具两用。他容身的地方着实小,站起来转个身都困难。但是他丝毫没感到压抑,心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接下来的一半多的时间做什么呢?他忽而心生灵感,何不从完全相反的立场再答一遍呢?想到这一点,他兴奋极了,当即挥毫泼墨,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他感到自己听到手中握着的笔像一个天下间最善言辞的辩士那样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他越写越激动,血液似乎在沸腾、灵感就像洪水泛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沈大哥?”
沈怀瑜从往事中清醒过来。
“天黑了,今天先割到这儿,明天接着。”
沈怀瑜四下里瞧了瞧,这才发现原来天阳已经落山了,四野之中青雾淼淼。农人们纷纷抱着稻个子朝地头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些风,呼呼的吹在身上、脸上,吹透一身汗,凉丝丝的甚是舒爽。原来他刚才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手上一直没停。沈怀瑜看了看手,有些庆幸居然没有割到手。他又看了一圈,没见到白老爷子,不禁问道:
“爷爷呢?”
“刚爷爷要跟你换着割,你不肯松手。爷爷就去打谷场搭草棚子去了。”
沈怀瑜哭笑不得,他这一番回忆,倒像大梦方觉。
“咱们得抓紧把稻捆子运到车上,再黑些,路就不好走了。”娟娟一面说,一面往地头走,接连拾了四个稻个子,抱在怀里,顺着田埂走去平车那边。
沈怀瑜臂长力大,一气拾了八个,抱了满怀,往车那边运。二人你来我往,抱了一趟又一趟,等垛满一车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二人将稻子捆好。沈怀瑜在前面拉,娟娟在后面推,满载新稻的小板车缓缓启动,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似的,朝打谷场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