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瑜远远地瞧见白家打谷场上多出了一个用树枝搭成的尖顶小窝棚。场地四周点着一些火把。山脚处燃着一圈篝火,隔了老远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沈怀瑜和娟娟走到时,秋英和樊茂才两个正坐在秋英家打谷场上,双手抱了一捆稻子,在面前的条形石块上摔打,稻子在旁边小山似的垛着。秋英说白老爷子回家做饭去了,临走前让她跟他们说一声。
娟娟和沈怀瑜将车上稻子卸下来,堆在脱粒用的青石旁边。沈怀瑜拖着空车去地里拉第二趟,娟娟则留在场上摔稻子(脱粒)。娟娟将脚边的一个稻个子拎过来,解开用稻草打的结,掐出一把稻秧,将根部竖在地上,码成齐头齐尾的一束,双手握紧稻秧下部,将一蓬稻穗用力摔打在石棱上——哐——哐——哐——哐……一口气连摔七八下,直摔得谷粒四溅、稻叶乱飞,都落在青石前面的空地上。摔稻子的时候,两个女子嘴也没闲着,聊得和脱粒一样热闹。
秋英:“老樊说小沈是一个干活的好料,我还不信呢,心想,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子,能干什么活!现在看来,还是你樊大叔看人准。”
娟娟:“沈大哥身子还没恢复利索就要干重活,晌午时还中暑了呢,可把我吓坏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住他。”
秋英:“他以前没干过这些活,第一次干肯定要吃些苦头。男子汉大丈夫,吃苦头是有好处的,你也不用自责。可是娟娟啊,我得提醒你,你当他面可千万别说什么‘身子弱啊”、“莫干了’这样的话。男人们好面子,你不让他干,他会觉得自己是吃白食的,会觉得你看不起他。知道不?”
娟娟点点头:“多谢秋英姐提醒。可是,万一沈大哥身子真不舒服呢?”
秋英:“那你就随便找个理由嘛,停下来大家都不干,这样他也不会觉得你是针对他了。小沈比老樊知道心疼人,你是个有福的,像我……”说着叹了一口气,声音止住了。
娟娟知道秋英心里难过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忍了一会儿,终于道:“按理说,樊大叔对我和爷爷这么好,我不该说说这些话的,可是我看秋英姐这样难过,又觉得非说不可。”
秋英笑道:“说嘛,吞吞吐吐的,跟个小媳妇似的。”
娟娟脸上一红,道:“人家才十五岁呢,哪里就小媳妇了。说你呢,秋英姐。”
秋英笑道:“好好好,说我,你说。”
娟娟纳闷道:“秋英姐,你长得好看,性子也好,干嘛不找一个疼你的人嫁了,非要等樊大叔呢?”
秋英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娟娟以为自己的话让秋英不高兴了,正着急如何跟她道歉,听秋英又叹了一口气,话说得很慢,“你没遇到那个人,是不会知道的。眼看着就要被土匪抓住了,谁知道,那样的荒山野岭、深更半夜,偏偏他就出现了呢?这就是命啊!樊茂才就是我胡秋英的命!娟娟,你说人能不认命么?”
娟娟摇摇头,发现这跟自己的想法不一致,立刻又道:“可是秋英姐,你被抓到土匪窝里还能跑出来,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这样的,秋英姐当时不也没认命么!”
秋英摇了摇头,苦笑道:“不一样的,我跑,那是为了以后有机会报仇。可是自从跟老樊来到这儿,我啥样的心思都没有了,就想跟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秋英说着自负一笑,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火光映照之下,面上浮现出娟娟从未见过的艳光,
“我年轻的时也是咸安城有名的美人啊!我那时多傲啊,多少年轻才俊为了见我一面使劲了法子,可我不是嫌人家脸上有痔,就是嫌人家说话不够有文采,哪有什么称心如意的呢?没想到,老天爷却让我胡秋英遇到樊茂才这样的一个莽汉,脸上不但有痔还有刀疤,举止粗鲁,又不解风情,偏偏我就死心塌地认准了他!这大概就是报应吧。我认准了他,别的男子就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了,就算樊茂才对我说出最狠的话,我也没想过离开他。你看我整天好像在逼老樊,可是我要是真逼他,他还能没事人似的待在我身边么?我想啊,如果这辈子无缘做夫妻,能待在他身边也就够了。”
娟娟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要是秋英姐喜欢长得俊的,她可以说长得俊不能当饭吃,长得俊也会变老变丑;要是秋英姐喜欢有才气的,她还能说有才的人大部分都是小心眼,不好相处,以后过日子可能不太好。但是秋英姐既不看外貌,也不看那些能哄女孩子开心的花哨玩意儿,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况且她自己也只是个小女子,在这方面一点经验都没有,她什么道理也说不上来。她想不明白,樊大叔和秋英姐两个人明明可以好好过日子,为什么偏偏要像现在这样呢?
娟娟感觉胸口堵得难受,闷声道:“秋英姐,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秋英停下手中的活,目光转向几步之外的娟娟——小少女满脸愁苦地望着她,身边堆着小山似的稻子。秋英按下原本想说的话,对娟娟安抚地一笑,道:
“傻姑娘,你不用为我担心啦!我家人被山贼害了之后,我想,我胡秋英这辈子就只有“报仇”两个字了,可是遇到了老樊,你秋英姐又有了奔头。老天爷待我不薄,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咱们说些开心的事吧。”
秋英便跟娟娟说起前天夜里樊茂才在山里遇到狼的事,一面痛心疾首地控诉樊茂才不听劝,一面又庆幸樊茂才囫囵地回来了。手中的稻子甩在青石上,一下比一下用力,仿佛被摔的不是稻子,而是樊茂才,或者那匹狼。
秋英话音一转,道:“你樊大叔说那匹狼尾巴粗大、毛色灰黄,不像咱们云隐山青灰毛色的狼,倒像北方原野上的狼。”
娟娟奇道:“那边的狼怎么会跑到咱们这里?”
秋英:“是呀,我也这么问老樊呢。老樊说兴许是今年北方干旱,那些畜生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就跑咱们这边来了。”
娟娟:“那得有好多吧?”
秋英:“不知道。我还没问完呢,你樊大叔就嚷嚷着回家睡觉,再不肯对我道了。”
娟娟:“前天晚上,我和爷爷还有沈大哥扎纸的时候听到狼叫了,我爷爷说不是樊大叔害怕狼,是狼该害怕樊大叔呢。”
秋英“噗嗤”一笑,道:“白老爷子就是太看得起老樊了。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两位老人家,一个你爷爷,一个端木老爷子,都快把他捧上天了。仗着有两位老爷子撑腰,你看他得意的,安上一双翅膀就能飞起上天了。”
娟娟被秋英的话逗得咯咯笑。
说话间,暮色降临。举目四顾,到处是小山似的稻垛子。东山之上银月高悬。今夜月色不错,正好可以趁夜将稻子全部摔完,不耽误明天地里割稻。欢喜之余,娟娟心中如银月东升似的升起一团淡淡的忧虑,心道:也不知沈大哥一个人在地里好不好弄?正自担忧,听到秋英“哼哼”地低笑了两声,拖腔拖调地道:“吆,那边是谁呀?”
娟娟抬头望去,只见月光调和的夜色里,一人拉着满满一车稻子,缓缓地朝这边走来,身影与稻秧组成一团淡淡的黑色轮廓。娟娟瞧见那个身影,心里霎时亮起来了,欢喜道:“沈大哥终于来了!”连忙丢了手里的稻秧子,跑去迎接。
瞧着娟娟着急忙慌的样子,秋英摇着头轻轻一笑,喃喃道,“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啊!”心中也挂念起犹在地里割稻的樊茂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去地里寻樊茂才。
沈怀瑜这一车将地里的稻捆子都拉了来。二人卸车的时候,白老爷子过来喊他们回家吃饭。打谷场上,许多人家还在脱粒,路上不时有人来往,暂时还用不着守场。这一次,娟娟说什么也要拉车,沈怀瑜拧不过,便由着她拉了。因为是下坡路,又是空车,沈怀瑜便在后头把着车栏杆,不让车子走的太快。三个人闲散地说着话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娟娟转述了秋英说的樊茂才遇狼的事。
吃罢饭,白家三个重回打谷场。娟娟抱来了被褥,在窝棚里铺;沈怀瑜又从路边挪来两块石头,好用来摔稻子;白老爷子已经在旁边“哐哐哐哐”摔起来了。夜空清澈幽蓝,稀疏地点缀着些明闪闪的星子,明月已经爬到东方半空,将四野上下照得一片亮堂。沈怀瑜安置完石头、娟娟铺好被褥,都开始摔稻子。白家三人各守打谷场一面,隔开一段距离,围成一个圈,都朝向中间摔,哐——哐——哐——啪——啪——啪——
麦穗撞击在坚硬的石头上,伴随着充满力道的撞击声,将密密麻麻的谷粒洒向四方,在光滑平整的场地上纷纷下落,就像在下大雨。稻子落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满。稻秧堆成的大山渐渐矮下去,谷粒聚成的小山渐渐成型:先在中间圈起一条垄,渐渐聚起一座小山岭,然后变成一座稻粒的小山包。
稻子摔得啪啪响的时候,娟娟嘴上也没闲着,兴致勃勃地给沈怀瑜讲着些山村志怪的故事:“沈大哥,你还记得神仙扇的故事么?”
沈怀瑜:“记得。”
娟娟:“还有一个故事啊,讲的也是一个老头子,家里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叫大丫头,二女儿叫二丫头,沈大哥,你猜三女儿叫什么?”
沈怀瑜:“不知道。”心道,肯定不叫“三丫头”。
娟娟:“三女儿叫美丽,没想到吧!哈哈。美丽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越长越好看,成了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有一天,老人带着三个女儿去城里赶集,碰上了太守家的儿子,太守家的儿子一眼就看中了美丽……大丫头和二丫头嫉妒美丽……偷偷算计……毒……陷阱……美丽死了……地府阎罗知道了,就把大丫头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将二丫头变成了一只老鼠,美丽为两个姐姐求情,阎罗王看她又好看又善良,便到天庭里像玉皇大帝求情,美丽就被玉皇大帝封为桃花仙子啦。从此以后,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美丽就会重回人间,据说有些人还看到过她呢,比咱们人里边最好看的人还要好看几百倍!”
娟娟终于将整个故事讲完了,扭过头去,兴奋地问沈怀瑜:“沈大哥,你学问大,你说世上真有神仙么?”
沈怀瑜自小饱读孔孟之书,自然遵循“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瞧着娟娟亮晶晶的眸子,不忍心说没有,便道:“兴许有吧。”
娟娟笑道:“我也觉得有。就拿天上的星星来说吧,一到白天全灭了,一到晚上又全亮了,不就跟咱们一样么,天黑了要点灯,天亮了就熄灯。我一直都觉得,天庭里肯定有一个专门管点灯熄灯的仙子,到了晚上,仙子一边飞一边把所有的星星都点亮;等太阳要出来了,仙女再像吹蜡烛那样把星星吹灭。不过星星那么多,也有可能是一群仙女在管呢!”
白老爷子在一边听得直摇头:“兴许管星星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糟老头子呢!或者是像你樊大叔那样的汉子。”
娟娟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玉皇大帝才不会这么做呢!”
白老爷子:“你又不是玉皇大帝,你这么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再说了,玉帝让他们点灯又不是让他们跳舞!说不定连跳舞的都是老樊那样的人呢,力气大,跳起舞来轻易不会累,那才好看呢。”
娟娟不乐意了,嗔怪道:“哎呀,爷爷,你又在捣乱了!”
沈怀瑜不由暗自发笑。听到娟娟又用神秘兮兮的口气低声道,“沈大哥,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
白家的稻谷摔完的时候,月儿已经划过中天,远远近近都是摔稻人影影绰绰的轮廓——好多人家还未完工,摔稻的响声在山前与大地之上重叠回响。山脚那边篝火烧得劈啪作响,白家场地边的草丛里一只秋虫在独自鸣唱。秋英和樊茂才那边稻子也已经摔完了,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收拾着一些细碎拉咋的东西。
沈怀瑜摔完稻子,站起身,感觉两条腿上麻涨涨的,腰上突地一疼,格外清晰,他僵持了好一会,才敢直起身来。连续的忙碌让沈怀瑜精疲力竭,四肢早已酸痛得要崩裂了似的,手心里无一处不火辣辣地疼。他躯体上疲极累极,心里却出奇地放松。这滋味恰似当年院考结束走出寮子时的情形。他身形高大,手长腿长,在寮子那咫尺大小的地方折叠困缩了九天六夜,出来的时候简直成了一个木头人,行走之间腿脚迈不利索,从寮子到考场出口,一刻钟不到的路程,他硬是走了将近一倍的时间。不过,掀开桌板、踏出寮子的一刹那,也是人生难有的彻底放松、真正体会到自由之乐的一刹那!
想起院试时的情形,就想起了当年他在策论之中的开篇第一句:君子既出当为所谓而为之,所谓者有三,国强、民安、君明。此时此刻,肉体上精疲力竭的沈怀瑜脑中却比任何一刻都清醒,仔细地体味着这句话,不由扪心自问:难道这句话仅仅是作为朝廷命官的那个沈怀瑜的使命么?仅仅是作为读书人的那个沈怀瑜的抱负么?
不!在人生最落魄、身份最低贱的时候,在他像一个农夫那样耗尽气力劳作的时候,他想清楚了:尽管他已经落魄成大政最偏僻的山村里的一介农夫,此生无再入仕可能,当初策论开篇第一句话,真真正正就是他心中所愿,他当状元的时候这样想,当农夫的时候还是这样想!他就是这样想的,这就是他的毕生所愿,这便是他毕生所愿!所以,即便成了一介农夫,他将仍然以此为志!
摔完稻谷与科考结束走出寮子的两个瞬间重合在一起,沈怀瑜心中的成就感成倍放大。因为重新有了信念,沈怀瑜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如同劫后重生般的喜悦,不禁扭头去看白老爷子和娟娟。老人家坐在那儿,伸着两条腿,娟娟蹲在边上,正给他捶腿。这一副景象触动了他,心中有一个声音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愿“国强民安”,为何就不能替这老人和女子遮风挡雨?
沈怀瑜心中波涛汹涌,但他有意克制情绪,面上越发冷静。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像被押赴刑场的犯人似的,走到白老爷子旁边,蹲下身来。娟娟叫了他一声“沈大哥”,沈怀瑜点点头,目光却望着白老爷子。白老爷子收了腿,敛目看着他,也不说话。娟娟不明就里,目光流转在沉默相望的二人之间。沈怀瑜低下头,提起手,给白老爷子捶起腿来,口中道:“爷爷,我答应你。”
娟娟瞪大了眼睛,问道:“答应什么啊?”
白老爷子:“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
北边传来樊茂才粗犷的声音:“娟娟问什么了?”
娟娟:“没什么啦,樊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