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金的阳光洒满白家小院。太阳地里,一树梨子黄澄澄,好像在闪光。娟娟笑眯眯地望着满树梨子,婴宁一笑,心中有了打算,对沈怀瑜道:“沈大哥,我先去灶间把牛肉煮上,你去拿个篮子,挑个儿大、颜色黄的,把梨子摘了。”
娟娟将两大块牛肉洗干净,切了辣椒、山葱、姜块等作料,和牛肉一起下了锅,添了半锅水,倒了一些酒,然后盖上锅盖,用大火开煮。确保柴火不会掉出来之后,娟娟忙不迭地跑出去,瞧见篮子里已经盛了小半框梨子了,一个个又大又圆又黄,全是熟透了的,心道,沈大哥个子高,果然适合摘梨子啊!
娟娟望见树上一只黄色的小梨子,踮起脚尖拧下来,偏头看了沈怀瑜一眼,拉过一边的小木墩,站上去,将梨子藏在身后,对沈怀瑜招手:“沈大哥,快过来!”
沈怀瑜手中刚摘下一个梨子,闻声走近两步,只见娟娟咬唇一笑,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在他面前摊开,掌心里落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小梨子。
“这种小梨子最好吃了。你尝尝,沈大哥。”
沈怀瑜拿过娟娟手上的梨子,瞧着娟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凑到梨子上,咬了一口。
娟娟:“好吃吧?”
沈怀瑜缓缓咀嚼。小梨子的肉又脆又嫩,凉丝丝的梨汁在口中横流,要甜到人心里去。沈怀瑜:“好吃。”
“”你们俩干什么呢?”
娟娟错开目光,看到花圆月手里拿着个荷叶包,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娟娟在树上挑了一个梨子摘了,跳下木墩子,将梨子递给好朋友,笑道:“我们摘梨子呢!你怎么过来了?你家的活忙完了?”
圆月:“快了,还有七分地,吃过晌饭,一瞬就干完了。我爹在山坳子里拾了一些野鸡蛋,送几个给你和白爷爷尝尝鲜。”说着,瞥了沈怀瑜一眼,意有所指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娟娟没听出花圆月的画外音,笑道:“你来的正好!正好可以和我们一起摘梨子。”
娟娟于男女之事上尚为开窍,沈怀瑜却不傻,怕花圆月再说出多余的话来,在花圆月再次望向自己的时候,冷冷地和她对视。到底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立刻说起了别的话。
花圆月:“爷爷呢?”
娟娟:“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在屋里补觉呢。”
花圆月将包裹放在地上,展开荷叶,露出了一堆淡青色的野鸡蛋,娟娟点着手指头数了数,一共有八枚。花圆月拿了四个出来给娟娟,然后将包裹重新包好,道:“你先等等啊,我把这四个给江婶送去,回头再和你摘梨子。”
花圆月笑意盈盈地从江家回来了,和娟娟两个小女子,一面摘梨子,一面叽叽喳喳地说话。说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闲话趣闻:谁谁如何如何了,谁谁家如何如何了……沈怀瑜觉得很无趣,那二人却笑作一团。
渐渐地,空气里散满了暖烘烘的肉香。
花圆月伸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喜道:“好香!”
娟娟:“马大叔家的老牛不是摔死了么?樊大叔去他家扒牛,我跟去看热闹,也沾了光,得了两块牛肉。一会儿肉煮熟了,我切一些给你,拿家去让花婶他们解解馋。”
花圆月也不推辞,笑道:“那是好。这一趟没白来。”
娟娟在她额上一戳,笑道:“你有口福!一会儿这梨子你也带些回去。”
花圆月:“我这是土匪来打劫么?”
娟娟又在她背上锤了一下,道:“我不也经常去你家打劫么?”
两女子相视大笑。
人多干活快,不一会儿,三人就帮小梨树卸去了一身重担。原本硕果累累的梨树枝条冷落,稀疏的树叶之间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梨子了。篮子里堆得满满当当,小梨子一个个黄橙橙、肥嘟嘟的,模样十分喜人。
娟娟和圆月抬着篮子去河边清洗了。沈怀瑜落得清闲,在梨树下坐了,惬意地出了一口气。阳光直射下来,穿透了失去梨子阻挡的梨树,将包含了大朵大朵光斑的树荫洒在他身上。光与影都在一身,热烘烘的却不灼人,影绰绰约约的也不凉寒。娟娟与圆月嬉笑的声音伴着水声琳琅地传入耳中。沈怀瑜身上生出绵绵慵懒,不由双目半眯,看着空荡荡的小梨树,脑中思绪如同细水长流。
自到白家以来,诸多事项一件件在他脑中流转,很快过完一遍,沈怀瑜舒了一口气,懒懒地想:就这样子过一辈子了么?
树与光与影当然不会回答他,但是当这个问题形成的时候,他内心的反应已经让他知道了答案。他发现,在心里某个荫蔽的角落,仍然藏着不甘,但他无力改变。他将以一个失意者的身份,在这个山遥水远的地方,做大政千千万万个最最普通的农夫里的一个,娶一个模样不难看也不好看、脑袋不聪明也不笨的妻子,生几个鸿蒙未开的孩子,侍弄几亩薄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某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终于来临时,死亡将结束他碌碌无为的一生,最终,他将彻底瓦解于山川尘土,世上再无他沈怀瑜半分痕迹。
这样的一辈子,你能接受么?沈怀瑜扪心自问。
你已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然过了这样的半生,能不能,还由得你选么?沈怀瑜自问自答。你生,或者死,不是都一样么?就像一只小虫子,有谁会注意到它的生死呢?
——瑜儿,你就是顾虑太多!
他以前就知道恩师所言不错。以前的事多说无益,单说到云隐村之后。他想死却没死成,想好好做事,却总是三心二意、没有定心。他总是做一样想一样,他活该!墙外突然传来女子的惊呼。沈怀瑜一惊,连忙起身,大步冲出去。沈怀瑜跑到河边,瞧见两个女孩子都好好地蹲在水边,心中一松,缓声问道,“怎么了?”
花圆月控诉道:“还不是你家好娟娟,没事抓一条蛇吓唬人。”
只见娟娟狡黠一笑,将藏在背后的手一扬,“咻”地一声,将一物丢进河中。沈怀瑜定睛一瞧,可不就是一条红黑条纹的花斑蛇。那条蛇甫一入水,便扭曲着身子出溜溜地游,很快钻进草丛里去了。沈怀瑜一看见那物,身上立刻爆出一层鸡皮疙瘩,同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简直哭笑不得,原以为娟娟出了什么事,却原来是她抓了蛇来吓唬人,顺便还将他恶心了一下。
沈怀瑜强自镇定,对娟娟道:“好好玩,不许顽皮。”
娟娟一边就着水洗手,一边道:“沈大哥,我不是顽皮。刚才我们正在洗梨子呢,圆月开我玩笑,正好一条蛇跑了出来,我一时没忍住,顺手给捞上来了。”
沈怀瑜不料她竟这样大胆,憋了半天,瞪着眼睛道:“哪有女孩子顺手捞蛇的。”
花圆月这时候也不严肃了,点头如小鸡啄米地附和道:“就是,就是,哪有女孩子顺手捞蛇的。”
娟娟:“要不要我告诉沈大哥,你都说什么了呀?”说着,坏笑着瞥着花圆月。
花圆月小心地望着沈怀瑜,眼见他似乎面色不善,蹭蹭蹭跑到路上,一溜烟向北跑,一边跑一边道:“白娟娟,你要是敢说出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娟娟:“哎哎,你梨子不要啦?还有牛肉呢!”
花圆月:“你送来!”一拐弯,进了她家的巷子,不见了。
花圆月一走,娟娟意识到玩笑有些开大了,心道:万一沈大哥问起来,她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告诉了,沈大哥不开心,圆月也不乐意;不告诉吧,万一沈大哥追着问——不过她想多了,沈怀瑜是开口了,不过并非责问,而是问:“梨子洗好了?”
娟娟点点头。
沈怀瑜走下小坡,拎起水边那篮梨子,转身便走。
娟娟惊讶道:“你不问我圆月说你什么了?”
沈怀瑜:“不过是女儿家开玩笑,有什么好问的。”
娟娟一愣,沈怀瑜回头瞧她一眼,道:“不回家?”
娟娟连连点头:“回,回。沈大哥先走,沈大哥先走。”
沈怀瑜:“女孩子家的,矜持些,可别再玩那种东西了。”
娟娟皱眉道:“那要是蛇爬到家里呢?”
沈怀瑜手上一紧:“蛇怎么会爬到家里?”
娟娟:“你不知道,我们这边雨水多、潮气大,蛇本来就多,天一冷最喜欢往人被窝里钻呢。”
沈怀瑜手上劲一松,篮子差点掉下来。
娟娟:“还有,水田里蛇最多了,前两天割稻子的时候我还抓了三条,怕你害怕,就悄悄地扔了。”
沈怀瑜登时立住,转过身来,望着娟娟,一字一顿道:“不许再提蛇这个字。”言罢,转身快步走去。
娟娟一愣之后回过神来,心道:原来沈大哥真怕蛇啊。她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连忙提步跟上沈怀瑜,憋着笑,连连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
娟娟将青石台子擦干净,把洗净的梨子晾在上面。过了一会儿,梨子表面上的水晾干了,取来一只,剃掉端部、尾部硬物,然后放进一只刷干净的大陶罐里。如此这般,将剩下的梨子都处理了。
天近晌午,梨子处理完了,娟娟去张罗中饭。掀开锅盖一看,牛肉还未煮好。娟娟割下一块肥瘦相间的,切作一碗,炒了一个菜;从缸里捞出一碗鱼虾,拿到小溪边剖洗干净了,也炒了一碗;又把前段时间捡的蘑菇用开水泡发了,和青菜一起炒了。云隐村这边,做菜是不能做单数的,必须双数,即便是平时自己家吃饭也是如此,要么不炒,要炒就得凑成双数。可是家里没其它食材了呀?娟娟无意间往院中一瞥,有了主意,捡了几只处理好的梨子,切成块状,加上之前在山里摘的野果,煮了一个汤。
饭做到一半,沈怀瑜过来问娟娟用不用烧火,娟娟说不用,让他去端木老爷子家喊他过来吃饭。过了一小会,端木老爷子背着手进来了,后面跟着沈怀瑜。娟娟让沈怀瑜陪端木老爷子去堂屋,随手往灶膛里加了几把火,赶紧去西屋里叫白老爷子起来。白老爷子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呼噜震天响。娟娟俯在老人家耳边,轻轻唤了两声“爷爷”,白老爷子一翻身,面朝里继续睡。娟娟去灶间拿了一个小树枝,将老爷子身上薄毯掀开,在他脚底板上轻轻地挠。挠啊挠,挠啊挠,终于将老人挠醒了。白老爷子被挠得痒极了,一骨碌坐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迷瞪瞪地下了床,批了衣裳,穿了草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外间里,端木老爷子坐在桌边,弥勒佛似的,笑眯眯的,对自己的老弟兄调侃道:“你这老家伙,好好招呼不起来,非得让人挠脚心!”
白老爷子打着哈欠道:“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一沾枕头就晕乎了。”
娟娟:“爷爷,你是累坏了。这几天可好好休息吧。”
端木老爷子:“他哪是累坏了,分明是懒!”
白老爷子:“是,我懒,哪能跟你比呢,腿脚灵活,跟个老猴子似的。”
眼见着两位老人又要斗嘴,娟娟赶紧弄来饭菜,这才平息。屋里头三个吃开了,娟娟反身往外走。
沈怀瑜问道:“娟娟,你怎么不过来吃?”
娟娟:“我去去就回。”
去了灶间,拿出一块牛肉,用刀切做两半,一半送去江家了,然后将另一半装在篮子里(篮子里还有好多梨子),挎去花圆月家。
花家大门敞在两边,娟娟走到门口,瞧见堂屋里门坐着花婶和江婶,正在说话。娟娟在门口唤了一声“花婶”、“江婶”,挎着篮子走进去。花婶和小江娘起身迎出来,娟娟说清来意,将小篮子递给花圆月的娘。花圆月娘连连道谢,将东西腾到一只簸箕里,手指头戳着那块牛肉,喜上眉梢,忍不住又连连道谢。
娟娟打趣道:“江婶,你赶紧回家去把牛肉藏好吧!我去送的时候,小江哥看到牛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啦!”
江婶眼中一亮,喜道:“那我得赶紧回去瞅瞅,什么好东西,一落到那小子手里可就不剩了。”
说着和花婶、娟娟道了别,喜眉喜眼地去了。娟娟问花圆月,花婶说她去打谷场翻稻子了。娟娟心中遗憾不能看到花圆月见到牛肉时的样子,说饭还在桌上,便回去了,花婶一直将娟娟送到巷口。
娟娟回了家,洗净了手,开始吃饭。两位老爷子吃吃停停,说话间,端木老爷子开始讲他云游途中遇到的事,娟娟便一面吃一面津津有味地听起来。那边,沈怀瑜悄悄打量着神采奕奕的老端木,忍不住暗自惊叹。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偏僻的荒山野岭之中,居然生活着端木老爷子这样的人物,在八十七岁的高龄上,仍能行动自如、云游四方!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沈怀瑜一面感叹,一面暗自惭愧:以前的他真是太自负、太肤浅了!
吃完了饭,两位老爷子在屋里说话。娟娟打算去打谷场,翻晒新脱下来的谷子。沈怀瑜起身要和她一起去,娟娟让他在家里陪老爷子说话。端木老爷子拒绝道:“我们两个人家还有悄悄话要说,你还是把小沈带走吧。”
娟娟又道:“那沈大哥,要不你在灶间烧火煮梨子吧。稻谷没剩多少了,我去去就回。”
端木老爷子:“哎呀,娟娟呀,你就让他去吧,年轻人力气多得是,又不是泥塑的。”
娟娟被人瞧破了心思,脸上一红,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沈大哥,我并非小瞧你,只是看你手上燎泡……”
沈怀瑜:“走吧。”说着,先走了,撩开两条长腿,几步走到了门口。
端木老爷子笑道:“小姑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待娟娟出了门,端木老爷子叹了口气,看着白老爷子,道:“老白,我觉得吧,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应该让娟娟知道的。”
白老爷子摇了摇头:“不能让她知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她。”
端木老爷子摇头叹息,满面凝重,“真是个老顽固!”
沈怀瑜走得很快,娟娟便也加快了脚步。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前面的人忽而走得飞快,娟娟不肯认输,提起一股劲儿,闷着头全力前进。一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走得跟竞赛似的,看上去很滑稽。当然了,沈怀瑜人高腿长,率先到了打谷场。他立在坡上,瞧着娟娟在下头,弓着背,卖力地往这边跑,不由粲然一笑,走去窝棚那儿,抄起工具,按照先前娟娟教的法子,在白家打谷场上那片金灿灿的谷子里爬犁起来。
娟娟终于赶到了,叉着腰,气喘吁吁道:“沈大哥,你,你走得也太快了!”
沈怀瑜:“你先去棚子里坐着歇一歇。”
娟娟摆摆手,走上前来,道:“我没事,还是,还是我来吧。”伸手就要去拿沈怀瑜手里的工具。
沈怀瑜一闪身,躲开了娟娟的手,暗自发笑,道:“这活儿我能做。你快去歇着吧。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娟娟见他真心要做,怕自己来硬的会伤他自尊,只好走去窝棚口,坐下歇息,两只手在身侧撑在地上,身子微微向后仰,人逐渐松弛下来。瞧着忙碌的沈怀瑜,心中涌起满满的喜悦。
谷子很快就翻好了,二人一同回家去。端木老爷子已经走了,只留白老爷子,从屋里出来了,正坐在小梨树下打盹,背靠着树干,睡得很香。娟娟轻轻走到老人身前,在她耳边小声道:“爷爷,去屋里睡啦。”
白老爷子咂摸着嘴巴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娟娟,又看看沈怀瑜,口中说着“弄完了?”,就要站起来。娟娟连忙上前搀扶,将爷爷送去屋中。
目睹着这一切,沈怀瑜内心之中再次感到了春水滋润似的温暖。不由又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来,那些他在京城时刻意回避的往事。他默默走去小梨树下坐了,环视小院,茅草屋、母鸡、农具、植物、野草,都让他觉亲切。他叹了一口气。瞧见候娟娟从堂屋里出来了,对他展颜一笑,指了指灶间的方向,往那边去了。
沈怀瑜轻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