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瑜第一眼望见云隐村是因为刘大福杀猪一般兴奋难耐的尖叫:”师傅,快看,到了,到了。“
这时候,沈怀瑜脑中浑浑噩噩地一团浆糊。他木呆呆地看着刘大福指的方向,由于眼睛昏花得厉害,入目之处一团白光之中晕点着一团黄绿与一团乌黑。又强撑着聚齐几丝意识,这才勉强分辨出那团黄绿是一棵树,那团黑似乎是一群人。沈怀瑜脖子上伤口火辣辣地猛地一疼。他下意识看了看。他们又上路了。去那人堆里遭人嘲笑唾骂,让无数腥臭的口水将他淹没,让无数只沾满泥土的脚重重地践踏在他罪恶的躯体上。这样想着,他心中升起一种扭曲的复仇式的快感,突然狂躁地晃动着木枷,让与粗糙的木边缘接触的皮肉尽可能地受到折磨。在李宝粮师徒诧异的目光中,他疼痛得痛快,哈哈大笑起来。
沈怀瑜笑着笑转过头,目光从额前乱发缝隙里往来的路上看。走过的那条小路曲折着在不远处隐没在浓密的荒草中。来的方向也断了,被一座又一座山隔断。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他竟然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京城尚在更遥远的千里之外!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沈怀瑜笑着笑着心中悲凉一片,如一人独行在寒冬腊月的朔北戈壁,被风沙吹透,最终死在孤独落魄之中。想到从前,他五内俱焚;想到日后,心中只有绝望。他狠狠地咬紧牙关,牙齿切进唇内肉里,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难道这就是隐喻么?他将会和他的血一样,永远泯灭于这片声名狼藉的土地、泯灭于碌碌无为的一生?想到自己终将背着沉重的罪名,像一棵野草一样死去、腐烂、化为尘土,巨大的悲哀深深地贯穿了他!他多想吼出声啊!像一头发疯了的野兽那样,无所顾忌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嘶吼!吼出他的不甘、无奈、沉痛、控诉、反抗、忏悔……可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堵住了他的嘴,他紧紧地抿着唇,深深地低下了头!
鲜血淋漓,很快染红了一小块土地。刘大福眼睛好,看到了这一幕,吓得一哆嗦,连忙拉住了师傅的衣袖:“唉呀我的娘哎!师傅呀,您看他!会不会死啊?”
监押使的差事干了这些年,什么犯人没见过?李宝粮瞥了沈怀瑜一眼,悠然一笑,眼角又密又长的鱼尾纹菊花似的一直开到脸上,淡定道:“若这么轻易就死了,只能说是张大人看走了眼。”
刘大福知道师傅说的张大人就是当朝宰相张伯渊大人,不由点了点头。以张大人那样有名的高眼眶,一般人的确入不了他的法眼,更何况这人还是张大人门下最看重的弟子。然而毕竟曾经是那样的天之骄子,顷刻间落到这步人不人鬼不鬼、疯不疯傻不傻的地步,饶是直不楞动的莽汉刘大福也得到了某些心灵上的启发,生出了有深度的感慨来:
“王华他们总跟‘我说等发达了,要怎么样怎么样的’,可是我怎么就不觉着发达有什么好呢?师傅,你说我是不是不正常?王华他们都说我鼠目寸光,骂我没出息。”
王华和刘大福年龄相仿,也是一名监押使,和刘大福睡在一个通铺上,素日里惯会见风使舵,很得上司欢心。
李宝粮见徒儿皱着个眉头,脸上那种遇到难题一心求解的模样跟个孩子似的,心中泛起一片慈父的温柔:“傻徒儿,人各有志,人和人的想法怎么可能一样呢?你是我的徒儿,如果你不正常,那为师岂不是更不正常?前面快到云隐村了,安心走你的路吧。去年吃过白家大侄女做的菜,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还想吃么?今天师傅就带你去白家。”
听到“白大侄女做的菜”,刘大福眼中一亮,顷刻间脸上乌云散尽,喜出一口大白牙来,衬得黑黝黝的脸如同摸了碳灰,看上去又喜庆又滑稽。李宝粮瞧见徒弟的模样,心道:这么容易就高兴了啊!真是傻人有傻福。
沈怀瑜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用一双发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陌生小村。小村坐落在一处缓坡上,背后便是一座小山。一条不宽不窄的青石路从村子中间贯穿而过,一直到出了村子一段距离变成土路。然后沿着地势蜿蜒而上一路到了小山脚下,如同树根在泥土中的长势那样,分成几股隐入山上黄绿相间的浓密树荫中。如能现在是三月,那么他一眼便能看出,小山上那一处浓阴全是出自桃树——三月份桃花怒放,从他这里看过去就像小村头顶了一片粉红色的云霞,桃花的红是最温柔、最清新、最脱俗的红,不是一般红色可比,他绝对不会看错;不过即便不是三月也没关系,沈怀瑜不久之后也会知道那山上种了满山的是桃树,到时会有一个如桃花一样鲜嫩的少女跟他说起这座山。
三人一路走到村前。早先从远处眺望小村,只见到大槐树硕大的树冠如同一团绿色的云,这会子来到近处,便看到树冠中间高起、外围低垂,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撑起那把大伞的是一根乌黑遒劲的树干,估摸着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冠中央吊着一口青色大钟,上面布满了青黑色的铜臭和苔藓,撞钟木就悬在大钟旁边,因为年代久远加之云隐山一带水汽重,木头上生着一层青苔和霉斑,木头下方照不到阳光的地方还生着几丛木耳。离大钟不远的地方,一张巴掌大小的木牌被细麻线吊着,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转,交替闪现出黑色与暗黄色的两面——黑色的那面并非因为木牌是黑色的,而是因木牌上刻着黑字,细细看去,是一个“晓”字。路的右边与大槐树相对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雕刻着“云隐村”三个大字。
微微地有些风吹拂着,大槐树上零散地飘下些树叶来,落在树下团团围坐的人们的头上、衣服上,又从人身上轻飘飘地滑落到地上。这群人,都是些男子,有老有少,还有几个男童,无一不聚精会神地仰脸对着土台子上坐着的一个老者。只见那老者如老僧打坐似的盘腿坐在一张长条形的石台上,口中滔滔不绝地讲,手上慢慢悠悠地比划,白亮如银的头发在头顶做了一个鬏,用一根磨得发亮的土黄色细竹枝挽着;同样银白发亮的一部寿星胡几乎垂到胸口。老者面色微黄,却并不让人感觉老迈虚弱或者气色不佳,反而显得更加凝练,加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还真叫人猜不出年龄来。当然了,这位老人就是白老爷子。白老爷子远远地就注意到了李宝粮师徒,这会儿见他们走过来了,便停了下来,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笑呵呵道:“大伙儿看谁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见是李宝粮师徒,顿时热闹起来。有的起身拱手行礼,有的坐在原地问好,有的邀他们过去同坐,有的邀他们中午家去喝酒。相互间就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那样亲切自然。小江好奇地瞧着沈怀瑜,看了一阵子,默默地不说话。
“老李,这个后生是哪儿的呀?”
“京城的。”
“犯了啥事儿?”
“不要命的事。”
李宝粮往来云隐村多年,与村人们问答无数,早就产生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说法。流放到望江城的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罪名不同,说法也不一样。“掉钱眼子里了”是指那人犯了贪污受贿方面的罪,“混蛋事儿”往往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下流罪,而”不要命”就是说那人犯了命案。众人听李宝粮这样说,都将目光转向沈怀瑜。
沈怀瑜微微地挺起胸膛,预备着再接受一场疾风暴雨似的唾骂、谴责、侮辱。他心中居然升起一丝快意来。然而,那么多双眼睛,一起看着他,除了惊讶之外,没有嘲讽、没有好奇、没有谴责,连一点厌恶的感情都没有。就连惊讶,也是一闪而逝,只看了他一眼便如清风吹过水面似的不痛不痒地拂过去。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他这样大奸大恶的人,不应该狠狠地唾弃么?他们都怎么了?不应该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向他么?他们怎么能这样冷漠?他们居然不嫉恶如仇的么?难道他们真像传说中那样愚昧、野蛮,连一点是非观也没有?他想对这些人报以恶狠狠的嘲笑。声音还未出口,脑中一转,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可笑的人。
他犯的罪,凭什么要让旁人为他分担负面的情绪?他以为他是谁?他自己犯的罪,凭什么让别人配合他赎罪?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将让他对以前承受的唾骂与谴责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以前自以为是的赎罪变得如此可笑。沈怀瑜顿时面色灰败,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模样。
王德民道:”宝粮兄,你可是会赶时间,白老爷子故事正讲到紧要的地方了。“
李宝粮笑道:”八月听书,九月割稻。望江城这条线我走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
刘大福:“师傅也跟我说了。”
王德民逗刘大福:“你师父还说了啥?”
刘大福挠挠头,道:“说得可多了去了。”
王德民身后着短打汗衫的疤脸汉子樊茂才接着问道:“还说了啥?”
刘大福耿直道:“还说了……”
刚开口,被李宝粮挥手打断,道:“诸位且放过我这实心眼子的徒弟吧!”
众人纷纷哈哈大笑,刘大福这才反应过来众人实在开自己的玩笑。脸上登时红了。
台子上白老爷子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宝粮,你收了一个难得的好徒弟啊。”
刘大福挠挠头,他不明白白老爷子为何夸自己,不过虽然不明白,但是为了表示对老人家的尊重,仍然即刻回道:“老爷子过奖了。”
白老爷子:“你当得呢!赶紧和你师父找个地方坐了,咱们接着讲。”
李宝粮师徒二人在人群最外圈坐定。李宝粮顺手将麻绳往脚底一踩。木枷受到牵引印入沈怀瑜脖颈上血肉模糊的皮肉,一阵钻心之痛让他不禁发出长长的一声呻吟,身体像一滩烂泥一样跪倒在地上。人们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有人会说这些村民眼睁睁地看着沈怀瑜被折磨成那样,却只顾着听故事而丝毫没有表示出一点同情,未免也太冷血无情了吧。诸位不要忘记,望江城一带本来就是大政国发配犯人的地方,在座的这些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他们当中好些人自己就是这样惨兮兮地来到云隐村的。前排当中坐着的那个粗壮大汉是猎人樊茂才,十多年前来云隐村时半路上遭了狼,肚皮被狼爪豁开好长一道口子,肠子都流了出来;石台边高颧骨的那个中年男子,秃头的那个,叫郭阿明,来时恰逢百年不遇的暴雨,饿昏了头,昏倒在路上,醒来后发现后背上生生被雨水浇得皮开肉绽。云隐村的人,谁没有故事?谁又没有隐痛?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苦头必须吃。同情是好心没错,但是并非什么人都适合。
突然,人们齐刷刷地将头扭向一边,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提着一只黑色的陶罐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秋英,又来给老樊送水呀。”
女子道:“是呀,今日日头大,老樊又是个好口渴的。”说着向台上的白老爷子道了一声好。
“吆,老樊,秋英可真体贴。”
那被人称为老樊的汉子,也就是猎人樊茂才,不耐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才跟你说过,以后别这样么。”
叫“秋英”的女子并未受到影响,将水壶放到一边,道:“一会儿大伙儿渴了直接过来倒水喝。别客气啊。”
有人连忙打圆场:“老樊这个大老粗不会说话,秋英你别忘心里去啊。”
秋英朝樊茂才飞去一个嗔怪的媚眼,道:“跟那人置气我早就被气死了。行了我先走了,你们继续。”话毕转身去了。众人又来打趣樊茂才。樊茂才黑脸一红,嚷道:“白老爷子,快快讲吧。再不讲我老樊就要被这群长舌妇似的人聒死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樊茂才望着白老爷子简直哭笑不得。白老爷子笑着道了两声“大家静一静”,又清了清嗓子,人们的笑声这才像下到末尾的雨似的渐渐地收住。
太阳越升越高。八月初的阳光带着夏天的毒辣,将无数极细的锋利的光箭铺天盖地地飞射下来。大槐树撑开浓密的树冠将听故事的人牢牢地保护于其中,将沈怀瑜隔绝在外。
沈怀瑜跪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像一只架在火上炙烤的蚂蚱,仿佛听见了身上被烤出油的滋滋声。一辈子的黄连似乎都在这一刻吃尽了,化不开的苦涩教他舌头麻木,形同嘴里戳了半截蜡烛。沈怀瑜舔了舔嘴唇,也不知舔着没有,他没有感觉。太阳穴上似乎有一根极尖锐的钢针在扎刺,极疼极胀。沈怀瑜机械地抬起头。花白的日头在头顶一圈圈胀大。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沈怀瑜眼前一黑,扑落在地,顿时激起一片尘埃。
白老爷子停下来,声音如洪钟传送:“将那年轻人扶到树荫里吧。”
众人诧异地望向白老爷子——这种事,白老爷子可是从来不置喙的。这次居然……不过既然白老爷子发话了,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李宝粮师徒二人。看着那已经昏迷过去的年轻人被刘大福架着胳膊,两腿拉在地上,一条无骨肉似的被拖进大槐树的浓阴庇佑之下。
娟娟正在梨树下剥豆角,就见爷爷吸着水烟袋慢悠悠地踱进了门。小狐狸一下子躲到娟娟后面,露着一只小脑袋恶凶凶地冲外头唧唧叫。
娟娟伸手顺小狐狸头上的毛,安抚道:“小灰,怎么了?”抬头问白老爷子,“爷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白老爷子侧了身。娟娟瞧见刘大福架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从门外进来,后面跟着李大叔、樊大叔、郭大叔、王大叔几个人。娟娟一面笑意盈盈问候众人,一面在心中直犯嘀咕:李大叔这次怎么把犯人弄她家了?不禁调转目光,在被架着的那个人身上打量了一番。瞧清那人身上乌漆麻黑的许多血,样子跟个野人似的,娟娟微一哆嗦,心里很害怕。
白老爷子:“娟娟,去把杂物间收拾出来,和你刘大哥一起,把这个年轻人安顿一下。弄好了去菜园里多摘些菜,你李大叔他们中午在家里吃饭。奥,对了,再去把老端木叫来。”
娟娟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道:“端木爷爷出去了。昨天我去他家要香料,正好碰上他老人家往外走!”
白老爷子:“这老头子!宝粮啊,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啊。”
娟娟听白老爷子和李宝粮说话,招呼着刘大福安置那人:“刘大哥,跟我来吧。”
白老爷子:”大福,你把他放下来就过来堂屋喝酒,可别客气。我和你师傅他们先进去了。“
刘大福:“好嘞,老爷子。”
娟娟当前走去,小狐狸粘在她脚边,一边走一边冲沈怀瑜龇牙咧嘴。
杂物间原本也是一间睡房,好多年没人住,不太常用的物件东一件西一件地往里堆,时间一长,成了专门堆放杂物的处所。西北角放着一张小床,铺着一层茅草毡,因为年代久远,茅草毡已经磨得毛刺刺的了。草毡子上堆放着厚厚一大摞草纸,红的黄的绿的,颜色染的有些粗陋。床头上两只漏了底的篾条篮子靠在一处,斜放着长短不一的芦苇杆子。床尾上横放着两卷草苫,等天气转冷,这两卷草苫就会分别被铺到娟娟与白老爷子的房间。屋角四处还有些粮食罐子、破农具之类的东西。
平日里,娟娟经常过来打扫,所以房间并不脏,只消将床收拾出来就好了。刘大福将沈怀瑜倚在墙上,和娟娟一起收拾。李宝粮与白老爷子是二十多年的老相识,自从三年前他跟师傅一起押送犯人到现在,已经来过云隐村四次。四次都是在娟娟家吃的饭。所以他和娟娟小姑娘也算熟识了。二人都非矫揉造作之人,说起话来随意自然。
娟娟:“大福哥,这人是谁呀?”
刘大福:“原本是京城里的才俊,叫沈怀瑜,犯了……”说到一半,刘大福忽然意识到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女孩子而非王华那样的大老粗,面上一红,转了话头:“不小的罪,就被发配到这儿了。”
这是娟娟第一次听到“沈怀瑜”三个字,心想这人名字还挺好听的。忍不住扭头撇去一眼,只见那人悄无声息地缩在墙角,头脏脸脏衣服脏,跟一堆破布似的。不由心酸,脑子里忽而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问道,
“李大叔今番怎么把人带我家来了?”
刘大福:“我师傅说这人没地方可去,正好送过来给你和老爷子当个帮手。”
娟娟:“这人以后就住我家了?我爷爷答应了?他自己同意么?”
娟娟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将本就憨直的刘大福问得一时发蒙,不知该如何回答。待反应过来,心想,自己和师傅突然将一个陌生男子,还犯了那样凶恶的罪,弄到白家好像不太好啊!万一那人再犯浑,欲行不轨,一个文弱小姑娘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如何对付得了?越想越觉得师傅的决定有欠妥当、越想越觉得心中有愧。心有愧疚,便底气不足,刘大福红了脸,弱弱道:
“他都是一个被流放的人了,有什么同不同意的。不过,师傅这次的决定做得是有些仓促。我一会儿就跟师父说,让他别把人搁这儿。”
娟娟知道刘大福误会自己了,连连摆手道:“大福哥,别别别!我不是在怪李大叔啦!正相反,我还得感谢他呢。家里只有我和爷爷两人,爷爷年纪大了,家里正好需要一个人照应着。李大叔可巧就把这人送来了。就让他留下来吧!”
“可是,这人犯的罪实在是……哎,还是告诉你吧。这人在京城里害了好几条人命,还把尚书大人家的小姐逼得上了吊。这样的人,怎么好留在家里!”
娟娟听得心惊担颤,又偷偷回头瞧了沈怀瑜一眼。那人头耷拉在胸前,无力地倚靠在墙上,蓬草似的一层乱发后面,似乎有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她。这一眼,不比刚才淡定,看得娟娟汗毛倒立,嗖地一下跳到刘大福身后。
刘大福紧张地问道:“白家妹子,怎的了?”
娟娟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又偷偷瞧去,心中着实害怕。然而一想到爷爷,不得不壮起胆子,对刘大福道:“刘大哥,你可千万莫跟李大叔说把这人弄走,就让他待在我家吧。”
刘大福:“可是……”
娟娟:“没事的。小江哥就在隔壁,他要是敢乱来,我就让小江哥把他丢到东湖里喂鱼,或者直接让樊大叔扛到山里喂狼。”初时的恐惧过去了,娟娟渐渐冷静下来,对刘大福道:“虽则他犯了那样的事,但到底在我们村底盘上呢,人生地不熟的,量他也不敢胡来。大福哥,你就放心吧。”
刘大福知道娟娟是个机灵的,但对方到底是一个秉性难测的陌生男犯,如何能不担心?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跟娟娟讲起来:如何与那人保持距离,如何擒拿防范……讲到要紧处,免不了当场比划起招式来。娟娟仔细听、用心记,脑子里转换了几十种场景与对策。
说话间,二人搬完铺子上的东西。娟娟擦净了草毡,刘大福将沈怀瑜架到床上躺好。娟娟领着刘大福出了杂物间,走去堂屋。
堂屋里,大伙儿正聚精会神地听李宝粮讲京城里的事。李宝粮说得意态潇洒,不停地抹着嘴,眼中神采奕奕,边上的人全听得入了迷。刘大福入了座,娟娟与诸位叔叔伯伯寒暄几句,出去张罗酒菜吃食。
先去村东小菜园摘菜,摘了满满一篮;然后去村后王家酒坊打酒,打了满满两壶新酿的糯米酒。摘菜洗米,炒菜做饭,配上早间王德民给的肉,很快做出一桌丰盛的酒席来。男人们在外间喝酒,娟娟就在西里间里坐着纳鞋底。
要是搁在以前,大家在外头喝酒,娟娟便耐心地在她的小房间里待着听吩咐,也听他们说话——她很喜欢听人说话,喜欢听别处那些新奇的事,也喜欢那种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氛围;时不时地出来走一走,看着不让爷爷喝太多。但是今番么,她坐在那儿,很有些心不在焉,强自坐了一阵子,将绣线在纳了一半的鞋底上一缠,搁在针线筐里,从里面摸出一把剪刀藏在怀中,掀帘走出去。
娟娟伏在白老爷子耳边,小声叮嘱他少喝酒、少吃肉,得了白老爷子的保证之后,跟大家说有什么事喊她就是了。
娟娟吩咐完了,走出堂屋,心跳得厉害,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了,转身靠在堂屋门口处的的青石墙上,一面用脚尖在地上画圈,一面低头寻思。小狐狸在她脚边转啊转,看着它的小主人将圈子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圈套着小圈,小圈里再画小圈,也不知画了多少个圈圈。娟娟蹲下身子,顺小狐狸背上的毛,道:“小灰,咱们不怕!走!”
娟娟鼓起勇气,拿了盆去河边打了水,然后带着小灰狐狸,慢腾腾地进了杂物间。
娟娟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伸了脖子小心查看。只见那人仰面躺在床上,长长的一条;她壮着胆子往里走了两步,翘着脚、伸长脖子,瞧见那人两眼紧闭、双眉紧锁,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一只苍蝇正抖搓着毛腿在他脸上爬行,爬到那张血糊糊的嘴唇上,也不见他反应。看来这人昏迷得很彻底呐!娟娟稍微放了心,对小狐狸比划出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一人一狐慢慢往床边靠近。
当然,万一他醒了,娟娟也有办法!她刚刚已经想好应对措施。如果他醒了,自己会先警告他不要乱来,如果他肯听,她便接着给他讲明乱来的下场;如果他不肯听人劝硬要乱来,那么,她会掏出剪刀来伺候他。她瞧得明白,以这人现在的虚弱程度,他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娟娟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一会儿真要拼起来,一定拿出最吓人的样子来先把对方镇住。一定,务必!
离得越近,气味越难闻:汗气、臭气、血腥气——乱七八糟的味道,从那人身上幽幽发散,直冲人鼻子里钻,熏得娟娟差点背过气。娟娟赶紧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心道:这人身上的味道可比下过雨后的臭鸡栏还臭啊!硬着头皮又向前走了两步,将水盆放在地上,挥手赶走那人脸上的苍蝇。
“你可千万别醒啊,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好。”娟娟心里发虚,嘴上小声警告道。然后轻手轻脚地从盆中捞出一团麻布,怕发出水声也不敢在盆里拧,只好扭着身子将水拧到地上。抖着手缓缓地向那人脸上靠近。手越近,心里越紧张,生怕那人突然睁眼,然后弹出一只手来抓定自己。
“别醒,别醒。”娟娟咬紧嘴唇,不住默念,手中握着麻布,终于触到那人脸上,顿时像被火烧到了似的,霎时弹开,小狐狸唧地尖叫一声,和它的主人一起,抢着跑出去了。
待到得院中,娟娟一面拍着胸口,一面皱着眉头看小狐狸。“小灰,你叫什么啊!吓死我了!”
喘息稍定,给自己打气:“白娟娟,你能不能出息点!爷爷他们就在隔壁,剪刀就在怀里,有什么好怕的!”重新给自己鼓劲儿壮胆,在门口徘徊来去,一咬牙,大义凛然地再次走进杂物间。
“我可告诉你,我爷爷他们十几个大汉就在隔壁,你要是敢胡来,哼哼!”娟娟恶狠狠地小声威胁道,她有意这样说,语气凶恶。她想着,哪怕这人还有一分清醒,听她这么说也不敢乱来。话说出口,娟娟心中踏实了许多。手也不那么抖了,提心吊胆地给沈怀瑜擦起脸来。
湿布一擦,污垢在脸上结成乌漆嘛黑的一团,泛着无法描述的酸臭,看得娟娟一阵阵反胃。心道,这人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脸了。忍住恶心,一把抹过去,好像擦了一盏陈年的老锅台,麻布上全是油腻的黑色污垢。娟娟咬牙屏气,将麻布按进水盆,水面霎时泛起油花。
“哎呀呀!”
“啧啧!”
娟娟小声在那儿长吁短叹着洗麻布。洗完了,接着擦,却心疼起来。
”你怎么这么瘦啊,腮帮子都凹下去了!“脸上没一点肉,只有皮包骨,隔着麻布都觉得硌手。
“看把嘴唇咬的,你属狼的么?”
灰垢逐渐拭去,沈怀瑜的真容一点一点呈现在娟娟面前。沈怀瑜瘦得脱了相,加上长久抑郁、志气颓丧,整个人看上去很不成样子。娟娟心里,由起初对沈怀瑜这个人的害怕,变成对他这个人可能经历的遭遇的害怕。娟娟拧着眉头,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吓人的画面,一阵阵地长吁短叹,时不时跟小狐狸说说话:
“小灰,你说他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
“小灰,你说他得遇到多吓人的事啊!”
“小灰,你说如果他家人知道他现在这样,得多伤心啊!”
……
完全忘了对自己不要出声的告诫。
此刻,沈怀瑜尚在昏迷之中,做着一个久远的梦。梦中,他仍是恩师最得意的弟子,是圣上御笔亲批的状元郎,是京城里最玉树临风、潇洒惬意的少年俊杰沈怀瑜。他穿着采云居绣娘做的云锦苏锻,吃着松风楼大厨最拿手的珍馐佳肴,骑着他最喜欢的乌云追月马,打飞花街经过,要去京郊小桃园赴一场诗会,一群妙龄女郎尖叫着在他马后追赶,纷纷将手中之物向他抛来:锦帕、荷包、钗环、花枝……清风吹过,送来她们身上绵绵甜甜的脂粉香。金銮殿上,天子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亲授他国之栋梁云纹玉佩……人生得意时的影像,一幕幕、一幅幅,雪花似的铺天盖地向他扑来,他扬起脸,让那些片段温柔拂过他的脸。突然,在万千绚烂的碎片中,他看见了最美的那一幅:玉兰树下,仙子似的少女提着花灯踏月而来,一袭轻纱长衣缥缈如烟,像梦一样迷醉了他的眼……
“凝儿,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