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内除了百灵夫人和挚儿之外的所有人,仿佛听到什么命令一样,跟随使者齐刷刷跪在御官面前,嘴里喊着同样的话。百灵夫人和挚儿第一次了解原来还有这么条死令,均震惊不已。
“哈,哈哈。”
御官悲凉地笑了几声。
“割了黄带,我还是皇子么。”
使者回答得毫不含糊:“您是老城主留下的血脉,是上天派来拯救君安城的‘天降神童’,是当今君安城主的亲生胞弟。”
叶时禹紧握双拳,看着瘦到皮包骨头的手腕上青筋暴露,粗细不一的青色血管与青筋交缠,茫然道:“因为我身体里还流着跟他一样的血,所以割黄带也没有用么。”
张开双眼,他好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把百灵夫人、挚儿、使者等等一一看了一通,沉默片刻之后,一声不吭钻进马车里去了。
叫御官那一双空洞眼睛看到毛骨悚然的百灵夫人生怕丈夫再出意外,赶紧跟进马车去,使出十二分的力气照料,一点儿马虎都容不得。
挚儿心疼姐姐,暗自为姐夫打抱不平,心里想:这帮老谋深算的官儿,掐准了姐夫心软;姐夫不就是去看看海,有什么不可以的?哼,你不让姐夫去,我偏要帮姐夫去;看来,直接跟使者冲撞并无用处,只要搬出君安城主,什么事情都理论不清楚。可这有什么困难的?不就是找驾马车、一条船吗?看我全给他搞定!
百灵夫人给浑身发冷的御官披好长衣,垫好枕头,好让他舒服睡下。
丈夫一直行为乖张,大多时间对外人没什么恶意,多为自暴自弃的发泄,给城主脸上难堪,实际上,真正动手掐人的情况十分少见。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看出来,丈夫对使者的恨意真的是深入骨髓。回想丈夫刚才的话,难道两人之前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听上去,丈夫似乎很信任过使者,后来怎么就翻脸到水火不容了,直至喊他“叛徒”了呢?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
在随从的搀扶下,使者上了马,车队缓缓向风临城靠近。所有人都沉默着,各想心事,唯独每人再去注意乱石山鱼头果的事情。故而从荒凉山头飘来的鬼哭声,被大家给忽视了。
御官盯着双手手腕的表情在使者的头脑里挥之不去,接下来,寒光一闪,鲜血涌流。这场景叫他打了个寒颤,为防患于未然,立刻叫来个随从,吩咐下去,务必确保御官接触不到任何便于藏匿的利器。
那双枯木一般没有任何生机的手啊,死人一般。使者一叹,君安城曾经的“天降神童”,果然早就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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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御官的手,还是一双留有婴儿肥的小手,白白嫩嫩。那个时候,使者还是宫里某个不起眼的侍从。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安排到名震天下的“天降神童”身边照料。是的,就是君安老城主的三儿子,后来的御官大人了。
玉面神童,本来是个只活在传说中的神人。君安城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有说老城主的三子三岁能赋诗,有说两岁能谱曲,还有说一岁便可批阅奏折、治国理政,总之所有人都惊艳于君安城这位出生不久的小神童,所有人都在不断给他加码,寄予越来越多的厚望。
他有幸,能来到小小的三皇子身边照料。
而亲眼见到过以后,他更加惊叹,而且是无时无刻不在惊叹,天降神童,太稚嫩,太惊人。
谁能里想得到,这世界上居然有能再如此幼稚的年纪,手指翻飞于七弦琴之上,弹出令君安城八十岁高龄琴圣都惊叹的曲子。
同样稚嫩一双小手,写出得了名动天下的诗篇,弹奏出无数传世的乐章,表奏过化解危机的奏折,更书写许多为九鼎国君主传送的治国理政箴言。
天下所传并非虚假,只是用在小小的三皇子身上,再多的赞美都不及他天赐才华的十分之一。
使者诚心实意跪在小小的三皇子面前,发誓一辈子效忠于他。珠帘之后,尚不到他半身高的小皇子,笔墨不停地批阅着奏折。赈灾粮、诸侯叛乱、挪用国库黄金,每一宗都十分棘手,这个小娃娃居然应对如流,一眼瞧出其中利害,毫不手软地对症下药,剔除毒瘤。
怪不得老城主早就做定打算,君安下一任城主,非叶时禹莫属了。
可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事与愿违。就像很多人会说的那样,过慧早夭。使者哪里想得明白,既然是老天赐给君安城的救世神童,为什么也会被妖魔缠身。
他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效忠一辈子的主人被折腾疯癫,愿意做任何事情换来三皇子平安。
这是个费尽周折的过程,不过他终于如愿尽了自己一份力,与很多动机不一的人共同密谋了一个人的死亡。
使者满怀欣喜地去拜见苏醒过来的小主子,却发现他手上的血气已经消失了。
清醒过来的叶时禹很快知道了全部,由此,再也没有原谅过他。
而三皇子的一双手,做尽为人称道赞颂之事之后,也变得肮脏无比。
比如,他不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模样,怪里怪气,举止疯癫,好吃懒做,在烟花柳巷流连忘返,一掷千金挥霍无度,还染上了魂烟,更有甚者,居然在神志不清之时写信悄悄寄出去,把八个护鼎国的国君挨个骂了一遍,此举险些给君安城酿成场大战。
不仅仅在心性上有了大转弯,连他的体态都出现明显变化。因为长久依赖魂烟,身体机能出了修复不了的问题,控制不住饮食和心情,明明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大腹便便,油脑肥肠,十分邋遢,与稚子时期英姿飒爽恰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一黑一白,一神圣,一荒唐。莫非人这一生走运的年数当真有限,在过早的年纪经历了芸芸众生一辈子都品尝不到的绝顶聪慧和全天下人的赞美,物极必反,后半生在泥潭里挣扎不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