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海枯石烂,恐怕不过如此。公子柯这是怀了要把石板跪穿的执意,非得把师父从塔里跪出来不可。
佳人已逝,他只想求玄辰给个说法。
“太史老爷。”公子柯沙哑着声音,浑身僵直,即便在侍童的搀扶下也站不起身行礼,索性跪着叩了个头,弯腰的时候脊梁骨咯咯作响,双腿麻痹的痛觉宛如针刺,是小童用了双臂支撑他上身,才不至于跌倒地上。
“您怎么来了?您可是要上星辰塔?”他张开干裂的嘴唇,模模糊糊道,冷不丁看见了太史老爷憔悴的模样,有些惊讶。
“老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才女鬼在后院一闹,风临城主心智俱损,瞬间苍老很多:“那恶鬼又来了。后院池塘里涨满了水,里面都是鱼。”
公子柯不敢相信:“师父不是镇压了乱石山的亡灵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这就是我要登塔找你师父的原因。”
公子柯从道路中间挪到边上,又是一叩首:“柯斗胆恳请老爷转达,请师父详述凝儿罪过。”
凡是与崔凝相关的事,公子柯都无比执着。太史老爷知道劝说无用,但见他实在可怜,心中也稍有同情崔凝,关心道:“崔家小姐遭劫,是命里定的,没能躲过去。你这孩子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太重情义。你在这里跪久了,身体可怎么办?你爹娘知道吗?”
眼皮肿胀的公子柯青着一张干裂的嘴惨笑,口中喃喃念着崔凝的名字。太史老爷见他有些魔怔,玄辰有言在先,不可过问也不得插手崔凝的死,所以太史老爷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实在不明白,黑乌究竟是什么?凝儿究竟遇上了什么变故。但请师父详释。”
太史老爷默默无语。
公子柯跪的时间太久,这一番话说的真真切切,胸膛里的苦涩烧出灼人的火苗,情绪剧烈波动让他头晕眼花,晕倒在地。
下人们面面相觑,心中都想公子柯疯掉了,心中只觉得笼罩在神秘黑暗中的星辰塔实在残忍无情,不救崔凝,也不救公子柯,因而更加害怕靠近。
太史老爷叹息,吩咐下人和公子柯的书童:“近来太史府发生了不少事,别叫你家公子再在夜里跪外头了。你们,赶紧送他回去,就告诉他,他爹娘年岁已大,做儿子的更要保重好身体,怎能为了一个死了的女子反复作践自己。”
说罢,太史老爷让下人们停留在原地,自己穿过五色旌旗阵,连过三道关卡,顺利进入星辰塔。
沿着回旋上升的阶梯,走在昏暗潮湿的石板上,握扶手时感觉到每一处都仔仔细细擦好,不留灰尘。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被一道锁锁住,锁上新刻写了咒文,专防乱石山鬼魂入侵所用。
方才在冰冷的池水中浸泡了双腿此时倍感疲乏,一番登攀星辰塔,他浑身十分酸痛。
唔,果然年岁大了。
太史老爷摇响铜铃,清脆的三声过后,咒文自动解开,门锁“咔嚓”一声掉落,木门嘎然开启,太史老爷走完登塔的最后几步,从八扇门之一进入塔顶。
一股清风从塔顶吹进昏暗狭小的空间,让人觉得睡意消失大半。
塔顶层坐着位摆弄星象仪的黑衣女子。
云开月明,银色的光芒披洒在她娇小的身形上,宛如厚厚的一层貂绒大衣,轻快的指头拨弄着球形星象仪中经过朱雀位的轨迹,她时而抬头望天,细细测算天星的动向,时而低头沉思,恍若睡梦一般。
玄宸着一身黑色衣裙,上面用金黄色线绣着不为人知的花朵和祥云图案,袖口领口的剪裁及其衬托她细长的手臂和不盈一握的腰身,显得暴露在外的少量皮肤十分白皙细腻。她头顶的金乌冠拖着长长的尾羽,与头发均没过了腰,十分端庄厚重。
太史老爷就站在她身边。玄宸却跟四周无人一样,脖颈如同蛇身一样随着星象仪的变化缓慢转动,扭出普通人难以达到的幅度。她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平静,盯着天象和星象仪出神,嘴角挂着自我陶醉的神秘微笑,仿佛受到神灵的指印,摒弃一切人间烟火。
太史老爷不敢在她观天象的时候打扰,他的目光移动到了女子的手指上。
这是细腻秀场的手指细腻,指甲一丝不苟地修成圆润的弧线,敷海棠花瓣时间长了,指甲染成红色。这本来该是一双贵族小姐都嫉妒的手,却成了她被万人唾骂的异人身份的证明。
因为从她手掌连接末指的骨缝里,探出了多余的一根手指,如同钻裂石缝,丛生的杂草。
她的双手共有十一根指头,多出来的,比另外十根更加灵活一些。
在极源之地,右手小指的下方伸出来的第六根被称为“魔指”,是异类。拥有魔指的人生来便通巫术、占星、预言,曾经因为被斥“异人非人”而惨遭杀戮。
十年前,在风临“灭异”的杀戮火海中,他放过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可能是突发善心,觉得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零零的小身躯十分可怜。那个时候的太史老爷,可是杀异人杀红了眼的,即将过门的新嫁女郎都被他抬手铡掉头颅,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然而他沾满血的剑就停在了女婴眼前。
能阻止肆虐的杀意,究竟是什么呢?
太史老爷看着玄宸,仍能够回忆起还是个娃娃的她安静地睡在襁褓里,刀光剑影、血河火海,都没有惊扰她一分一毫。娃娃完全不知道已遭灭族,尚未来得及懂得这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便要被仇人索取性命。
难道是因为同情一个天真纯洁的娃娃?太史老爷执掌风临城多年,怎会不知斩草必除根。
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他的杀戮在女婴面前很好地抑制住了,不但饶过了她性命,还将她藏在太史府中养大,甚至把原来的北苑塔给她住,重修并改名为星辰塔。他禁止她踏出星辰塔一步,是为了保她性命,也是为了圈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