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冷静自持的云怀,面对突然晕倒的李露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忙前忙后的,一直是那个怀揣几分诗意,却甘愿染上尘世烟火的梁介。
两人之间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不偏不倚,只是朋友。
云怀隐隐猜测,沐风山露风亭下,夕阳照晚,那个目光远及天边的梁介。
说得,约莫是他自己的故事。
什么样的人,可以敞开心扉,抛去浮华,独留阴暗苦涩,细细将过往一一倾诉。
可倾诉者,大约有这么两种人。
一是,隔绝万里之外,永不复相见的陌生人。
二是,怀着满心满意的信任,将自己全盘托付的灵魂伴侣。
云怀不知道,自己对于梁介而言,是哪一种。
小心翼翼的,不敢言破的,细微的,情绪。大概也就只有云怀这种万年闷葫芦,才会去做的事。
李露英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一片灰蒙蒙,这是S城极为少见的天气,亦是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符的天气。
生死一瞬间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景,该是郁郁葱葱的绿,和那明朗到令人无处躲藏的灿烂。
从小到大,云怀最不喜欢的,就是阴天,没有之一。
它既不像大雨滂沱的磊落,也不似艳阳高照的孤傲。
阴阴郁郁,无端的悲戚,合像一个被满世界孤立的孩子,带着一身疲软和对这个世界的憎恶,茕茕孑立,与皱着眉头的孩子形影相吊。
李露英的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古旧的风车,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念念……”
“李露英同志,你总算是醒了……”未经允许,眼泪便哗哗下落。
无数次云怀恨过自己的软弱无用,特别是对待李露英的时候。“你等等,我去喊医生。”
那个奔跑的身影,与当年那个贪玩不恋家的女童,身影开始重叠。
原来,云怀一直没有长大。
在每个妈妈心中,孩子是永远不会长大的。
只是,这些话,云怀一直不知道。
“李女士,对于之前周护士错拿检查报告的事,我仅代表医院全体上下向您表示抱歉。给您带来困扰了,真的非常抱歉。”白大褂院长,推了推眼镜,腰弯得很低。
这世界上能让人弯腰低头的,从来就不是真心悔过或是痛改前非。左右不过是云怀的大姨身居要职,恰恰掐住的是这医院最要命的点。
拿错体检单,这事情发生的概率,占得比率估摸着也就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里能获得真正意义上道歉的,却寥寥无几。
此事,绝非必然,但也非偶然。
原来,这一切都是乌龙一场。
一年前,医院误拿了一张心脏病人的检查报告,据说只剩下一年的活头,对象正是李露英。
一年来,忧思成疾,哪怕一个好端端的人,也是经不起这般惶惶不可终日的。
陈敏华的电话,不过是其中的导火索而已。一年时间的活头,下个月似乎就是尽头。
她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留下云怀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只是想找一个替她去宠着云怀的人,那个人需得生的如朗朗日月,灼灼光辉,品行优良,才能当得起她们云家的女婿。
也许外人眼中的云怀实在普通得不值一提,但在李露英心底,那是云宵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云宵,姓云,生于元宵,故取单字宵。他是云怀记忆里很久远的爸爸,也是李露英心心念念的已亡人。
当年她没能好好地照顾的云怀,希望有那么一个知冷暖、懂得自己女儿的好的人出现。相亲嘛,也算是方式之一。
想到还待字闺中无人求娶的云怀,李露英急病乱投医,相亲的事件便一桩桩往上提了日程。
隔阂已成,亲人之间,除了那层剪不断的血脉联系,能看见的只有那团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也许,李露英算不上一个很合格的妈妈,但她很爱云怀,却也是事实。
带着南方特有的含蓄,人与人,亲人与亲人之间,所有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情绪,唯有猜想而已。
云怀自认,自己算不上是多合格的女儿。
不喜欢母亲喋喋不休的念叨,带着如冷兵器一般的寒凉,刀尖直指心脏。
爱之深,责之切。这是云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理由。
只是,世间事,过满则亏。
云怀算不上有多通透,唯有擅长察言观色而已。但李露英,恰恰是最不会自然表现自己情绪的人。
一个过满则亏,一个心细如尘。
很多时候,恰是这般,最是误人,最是误事。
李露英说,念念,你是不是很恨我?
云怀抬眼便看到当年那个严词厉色的李露英,眉眼已经染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时光不待美人,即使当年的X大校花也不例外。
云怀误打误撞地到了X大,那时的她尚且不知,那里藏着父母那一辈的青春。
看到X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李露英难得红了眼眶。那时云怀只以为是自己选的学校不算丢人,某人喜极而泣而已,却不知是李露英想起了那个阴阳相隔的已亡人。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妈妈呀!”云怀的眼神从愕然到微笑,不过用了两秒的时间。
李露英说了许多的话,从云怀父亲辞世那一年,无端给云怀的那一巴掌,到这些年来的恶语相向。
“那时候啊,你总爱问,爸爸去哪了?念念,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一年的妈妈,也还是个孩子,被你爸爸宠坏的大孩子。大孩子才不会容忍小孩子的任性呢?”能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往事,说出口的那瞬间,大多也就释然了。
那时的云怀呢?
看着魔障的李露英,眼睛里只有恐惧的情绪,此后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若非被大姨接着去照顾了一年,云怀只怕会走向自闭。
心思纤细的女孩子,早早成熟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幼时看到了那双不加掩藏满是憎恶的眼。
满心满眼,皆是憎恶,赠予之人,曾疼她入骨。
年年岁岁,朝颜辞镜花辞树,被岁月打磨过的美人,最终还是走向了碎碎念的行列。
关心则乱,越关心只会乱上加乱。
锋利的言辞,伤人一千,自损九百九。
愈渐寡言的云怀,让李露英无可奈何的同时,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露英絮絮叨叨的话,久远又残忍的记忆,偏偏不得安生。
云怀只是愣愣地听着,既没有抱着李露英痛哭流涕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也没有笑着说,我早就释怀了。
愣愣的云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就像人在极度恐惧之时,是叫喊不出来的,只剩满目愕然,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而云怀,只是极度讶异而已。
李露英总是有那种力量,前一秒蛮横不讲理,下一秒却跟你温柔款款地道歉,带着几分忧伤的那种。
半晌,云怀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我原谅你了。”
不是“我不在意”,也不是“我早就释怀了”,而是“我原谅你了”,就在刚刚。
其实,一直没长大的孩子,是李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