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山组织拆街的这几天,贾丕仁白天下乡,晚上回沁园宾馆休息。他一方面要与史大山的拆街行动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又要静观事态的发展。他已发现,他所策动的内乱,已搞得史大山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他在等待更大的乱子出现!
下乡跑跑,对于贾丕仁来说,实在是一大乐事!可以想见,一个长期在机关呆腻了的人,到乡下走走看看,换一种生存环境,是何等新鲜的事!何况他是市委书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热情相迎,生活更是安排得周到入微,又何乐而不为?更有甚者,除了走马观花,指指点点之外,找一僻静处搓搓麻将,输公赢私,一天下来,酒足饭饱,荷包鼓鼓,身心愉快,然后一溜风回城,岂不快哉?
乌市是县级市。说是市,农业人口占了大部,也就沿袭了以往的工作套路:市政府主要抓城区,抓工业;市委主要抓农村,抓农业。对于这个不成文的规定,谁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如此一来,市委和市政府也就各自为政,各抓一套,难免不发生矛盾。如果书记强势,市长弱势,还可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团结。如果书记和市长都强势,谁也不服谁,矛盾就不可调和。当然,所谓强势和弱势,说穿了就看谁的后台硬。一般而言,后台越大,说话的口气和办事的铺派也就越大。反之,后台小,知道自己斗不过,自然不会去鸡蛋碰石头。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贾丕仁自认为后台硬,自然不把同事和部下放在眼里。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极为强势而又霸气十足的书记。但在贾丕仁眼里,史大山却是一个例外。他认为,史大山比自己更为强势,许多事不向他请示就擅自去办,这让他十分恼火!他不明白,难道史大山的后台比自己更硬?目前已知,行署专员路明与史大山有着特殊关系。但是,仅凭一个路明就想与自己分庭抗礼?他怀疑,史大山一定还有更大后台!他将拭目以待!
贾丕仁每天坐车下乡,并无具体任务,抓农村和农业,有分管的副书记和副市长,他是大可不必操心的。更何况,自从落实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民会种田”已成为大家的共识,农业生产也就成为自发自流状态。以前的所谓“天下两大难”——提留摊派难和计划生育难,已不复存在。干部下乡,除了吃吃喝喝之外,实在别无事干。贾丕仁下乡自然更为轻松,每到一处,指指点点,问问看看,作点指示,让随行秘书记下来,回去发点工作简报之类,也就万事大吉!如果发现他自认为值得推广的所谓典型,他便让办公室的材料班子下去做专题调查,以他个人或市委的名义,写点夸大其辞甚至无中生有的文章,拿到上级报刊或内部刊物上发表,他便可沽名钓誉地名利双收。他深谙这套升官之道,也就乐此不疲,并屡屡尝到甜头。
为此,他任书记开的第一个会,便是市委办全体干部会。主要下达两项任务:一是抓舆论宣传。规定办公室一年之内,要在中央和省地报刊电台及内部刊物上发多少篇稿件;还责成市委办制订奖励细则,实行半年一小结,年终算总账,并把上稿数量与工资晋级和职务晋升挂钩。他强调说,抓舆论宣传也要像抓经济工作一样,不管“白猫黑猫”,多上稿子就是好猫!如此一来,一班“笔杆子”也就变压力为动力,拼命“爬格子”为他效命;二是抓接待工作。他说,接待工作好比给菩萨烧香,心要诚,香要正,大小菩萨都不能得罪!接待工作做好了,四两拨千斤,是一本万利的事。即便是小菩萨,也马虎不得!香烧好了,小菩萨可在大菩萨面前为你美言,一句顶一万句,这是金钱换不来的。不然,歪嘴和尚念歪经,在大菩萨面前说你坏话,小则给你“小鞋”穿,大则还不知弄出什么麻烦和问题来!因此接待工作要做到热情周到,万无一失!千万轻视不得,马虎不得!该花的钱要花,只要客人来时满意,走得高兴就行!为了使市委办围绕他这个书记运转有力,他向马林要了一大笔经费打入小金库,由侯三元全权使用,不够再拨。这样,他便名正言顺地拿公款为他升官铺路!
这天中午,贾丕仁在榨坊乡同几个乡干部一起用餐,酒喝得正酣,忽然接到石松的电话,告诉他那件事已在省报上被捅出来了。他听了暗自高兴,却不便声张。石松问,“要不要马上向史大山汇报?”他想了想说,“你去汇报,看他什么反应。”还嘱咐他,密切关注事态发展,随时向他汇报;并要他立即通知巫飞和侯三元,晩上在C3楼碰头。
为了尽快看到今天的省报,详细了解报道内容,以便做出相应评估,他决定马上回城。他草草吃过午饭,对乡干部说,办公室有急事处理,便匆匆告辞,赶回沁园宾馆。
潘婷婷早在C3楼等候。贾丕仁刚进客厅,潘婷婷忙替他脱外衣,冲咖啡。贾丕仁躺在沙发上,要她马上弄一份今天的省报来。潘婷婷去门房取了一份送到他手上。他仔细看了那篇报道,又用红笔重点画了横线,闭目思索着。他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想,这个“娄子”捅得可大了!宇文生这小子虽然胆小,但从捅的内容看,其实胆子真够大的。要知道,他这是与市政府对着干呀!一旦事情败露,史大山一定会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当然,他依仗他这个靠山,才有恃无恐。当时他只是暗示了一下,他就心领神会,真乃孺子可教也!
他起身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踱步。他想,省报捅出后,将会出现何种局面?史大山又将如何应对?他现在的心境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他要看看,史大山最后如何收场!为了急于掌握市政府那边的情况,他打电话要石松马上过来。石松轻声告诉他,史市长他们正在开会商讨此事。他只好说,开完会过来!
潘婷婷过来问:“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贾丕仁幸灾乐祸地说:“史大山遇大麻烦了!”“什么大麻烦?”“拆街的事被捅到省报了!看他如何收场!”“这事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同我有什么关系?拆街是他拍的板,他是首要责任人!”“真和你没关系?”贾丕仁烦燥起来:“你懂什么?忙你的去吧!”潘婷婷受了呵斥,委屈地哭了:“我是关心你呀!”贾丕仁忙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肩膀,好言哄她说:“这事真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从酝酿、讨论,到最后定案,我自始至终都没参加。出了问题,完全是史大山咎由自取!你就放心好了!”潘婷婷这才破涕为笑:“谁叫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放心吧,我的心肝宝贝!”
史大山打来电话时,他正和潘婷婷亲热,作了指示后,潘婷婷又多起嘴来:“你好像一点也不急?”“傻瓜!我急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他就得卷起铺盖走人!”“那太好了!你就除了心头大患!我们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算你聪明!”“我是傻瓜!我是傻瓜!你怎么就找了我这个傻瓜?”她两只拳头连连捶着贾丕仁胸脯,两人只是戏闹不休。
下午三点,宇文生打来电话,说他有事向他汇报。贾丕仁知道他要来汇报什么,但佯装不知,问:“这事很重要吗?”宇文生郑重其事地说:“这事太重要了!我得当面向你汇报!”贾丕仁说:“那你来C3楼吧!”
宇文生满脸喜气地来到C3楼客厅,一改往日那种怯生生的神情,得意扬扬地欣然落座。他毫无畏惧地打量了贾丕仁一眼,只见他仍在埋头看文件,并不搭理他,心想,这事说出来,准能让你惊喜!但他并不急于开口,只是坐在沙发上东张西望,好像在欣赏四面墙上挂的那些风景画。
贾丕仁见宇文生洋洋自得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头也不抬地催促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还有事呢!”显然,他有意慢怠宇文生,给他兜头一瓢冷水,让他不要高兴得太早!宇文生反而有些沉不住气,故作神秘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大喜事,你所希望看到的一件大喜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贾丕仁拉下脸,生气地说:“你不是有事来向我汇报吗?怎么倒卖起关子来?”宇文生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省报来,双手递给贾丕仁,说:“请你看看,今天省报上登的这篇报道!”贾丕仁这才抬头打量了宇文生一眼,又看了看摊在面前的报纸,漫不经心地说:“这事我早知道了!怎么,就为这事?”“你早知道了?”“报纸我上午就看了,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高兴的?”宇文生听了,一头雾水,心想,“这事不是你要我去做的吗?现在事情办成了,你反而不高兴了?”他实在捉摸不透,贾丕仁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只好默默无语。
场面十分尴尬。贾丕仁这才放下文件,以审判的口吻问:“这事是你干的?”宇文生一听,更是脸红到脖子根。他不明白,贾丕仁为何要如此发问。他硬着头皮说:“这事不是你要我去办的吗?怎么,我做得不对?”贾丕仁立即板了面孔,猛拍一下桌子,训斥道:“谁叫你去捅的?是我说的吗?我几时叫你去报社捅的?”宇文生越发糊涂了,慌忙辩白说:“你那天不是对我说,你是搞宣传出身,难道要我教你?我回去想了一夜,才明白你的意思,就是向报社反映。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影响更大。难道我理解错了?”“胡说!”贾丕仁又拍了一下桌子,吼叫起来,“我说这话,是要你写个申述报告送上去,这符合组织原则。谁叫你去报社捅?”宇文生急得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丕仁站起身,一边走,一边数落:“你这娄子捅得可大了!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一捅,让满世界人都知道了,上级马上会追究市里责任!拆迁工程将要停止!全市工作就会乱套!你说,这个影响有多大?后果有多严重?!”宇文生痴痴地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贾丕仁为何要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什么叫官场上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过了好一阵,贾丕仁回过头来,狠瞪他一眼,仍以审判的口吻问:“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向报社捅的?”宇文生畏怯地看了贾丕仁一眼,把他去地区找省报记者站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贾丕仁问:“你找的就是那个叫胡大炮的胡站长?”宇文生说:“是他。”“这人连地委都得罪了!他走到哪里,就放炮到哪里,搞得各地都怕接待他!”停了停,他又问:“你同他很熟?”宇文生说:“早在宣传部时,我就多次接待过他。”“此人可靠吗?如果有人追查,他会不会把你供出来?”“不会!我向他反映情况时,特地嘱咐他,一定要为我保密。他答应,除了向报社领导如实汇报消息来源之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贾丕仁这才“啊”了一声,又点了点头,缓和语气说:“这就好!我是担心,一旦情况泄漏出去,史大山就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遇到大麻烦!”
宇文生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贾丕仁对他如此关心,他是错怪了贾丕仁!便感激地点了点头。但他不无担心地问:“万一史大山知道这事是我干的,我该怎么办?上午史大山还打电话,问是不是我去省报捅的,我断然否定!他又说,有人指证是我,我要求对质。他说,我会的。我看他这是想诈我!”
“你没承认就好!”贾丕仁边踱步边说,“如果你坚决否认这事与你有关,他也会拿你没办法。他总不能派人去报社调查吧?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公然打击报复,你可去法院告他毁谤罪!”
宇文生没想到,贾丕仁居然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刚才他发脾气,可能是想推卸责任。他恳求说:“这事还望你替我做主!”贾丕仁拍着他肩膀安慰说:“放心吧,这事我就不追究你了!至于史大山那边,如果出现什么情况,你随时告诉我!”宇文生听了,这才疑惑地离开。
贾丕仁回到沙发上躺下,望着天花板出神。他回想刚才同宇文生的谈话,自觉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他与此事的关系,又笼络了宇文生,心里不免十分惬意!一个阴谋的始作俑者,反倒变成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玩弄这种权术,他是再娴熟不过了!
高兴之余,他吩咐潘婷婷马上备一桌酒菜,说晚上有几个领导要来聚聚。潘婷婷仍忍不住问:“怕又要商量你们的大事吧?”贾丕仁扬手说:“你就别问了,去吧!”
贾丕仁亲自打电话把巫飞和侯三元叫来,不等落座便问:“今天的省报你们都看了吧?”
“看了!”巫飞和侯三元不约而同地回答,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捅出来了!不知是哪位路见不平,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我看他史大山怎么下台!”巫飞幸灾乐祸地说。
“这篇报道的落款除了记者之外,另一个是通讯员‘尖兵’,我看这个‘尖兵’一定是个化名!他怎么对情况了如指掌?这些情况到底是谁提供的?”侯三元试探地问。
贾丕仁说:“这你就不要问了!不管是谁提供了情况,我们都得感谢他!”
巫飞像嗅出了什么,仍说:“向记者提供的这些情况,如市政府讨论拆迁的经过,连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
“别瞎猜了!记者有权调查。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贾丕仁不耐烦地打断说。
巫飞和侯三元已隐约猜到是谁,但见贾丕仁不愿透露,只好心照不宣,不再追问。
石松姗姗来迟,刚进门便喜形于色地说:“几个市长刚议完,我就赶过来了!”
“他们研究了什么?”贾丕仁急切地问。
石松便把研究的情况做了汇报。他说:“史大山要我马上写个关于老城区改造的报告,说明天上午他亲自送行署审批。看样子是想行署为他担担子。另外,还组织了一个接待专班,由马林负责,接待郭副厅长一行和新闻记者。”
贾丕仁问:“郭副厅长明天来吗?”
石松说:“今天下午,我接到郭副厅长亲自打来的电话,他大发脾气,点名要书记和市长接待!”
贾丕仁说:“这老头子我接待过,不过是个大炮!”
石松自作主张说:“我看贾书记不必参加,把这事推给史大山!”
贾丕仁说:“这怕不行。我不参加,老头子会把火气发到我头上。我倒要看看,史大山这次怎么过关!”又问,“他们还讨论了什么?”
石松说:“史大山追问,是谁去省报捅的。他怀疑是宇文生,打电话去问,宇文生没承认。”
贾丕仁轻描淡写地说:“不管是谁去捅的,他又能把别人怎样?向上级反映情况,是公民的正当权利。何况反映的是事实。如果他真要打击报复,那问题就更加严重!”
巫飞附和说:“他真要那样做,就更下不了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上次我在党群口负责人会上说了一句话:你们不是都叫经费紧张吗?为什么不去找政府要求增拨?不想这句话还真起了作用,不少单位纷纷写增拨报告,听说搞得史大山和马林焦头烂额!”
贾丕仁一听,皱起了眉头,问:“你真是这样说的?难怪马林打电话问我,问巫副书记是不是在会上说了那样的话。我当时还极力否认,说巫副书记决不会说这种话!马林还要我同你打招呼,不要在公开场合制造矛盾和对立,以免影响市委和市政府的关系。我看你今后说话要注意场合,不要让别人抓住把柄。不然,我们就很被动,给人造成市委有意同史大山对着干的印象!”
巫飞听了却不以为然:“谁叫史大山同我过不去?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
说话间,潘婷婷领服务员端来一桌酒菜,摆在餐桌上。四人围桌坐下。石松知道自己官小辈轻,自告奋勇当酒司令,取了一瓶法国干葡萄红,每人斟了一杯,并起身举杯说:“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敬各位领导一杯!”说完,带头干了。其他三人也都一饮而尽。
一连干了几杯,大家都有些醉意。巫飞更是喝酒上脸,满面通红,十分兴奋:“这次省报捅了,依我看省文化厅一定不会放过。郭副厅长兴师动众而来,就是证明!说不定省领导也会过问,新闻媒体也会跟踪报道。到时,一定会有好戏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史大山来乌市的所作所为,再向上级好好反映一下,让他趁早滚蛋?!”
侯三元听了,冷笑揺头:“我认为这样做十分不妥!不如抓住这件事做文章,扩大事态,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时,史大山就将疲于奔命,不打自倒!”贾丕仁立即赞同说:“我们不能四面出击,转移矛盾焦点。还是应该像侯主任说的那样,集中精力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你们说说,下步该怎么行动?”
侯三元说:“就目前而言,我们应静观事态发展,再根据情况确定我们的策略。”
贾丕仁说:“你说得很对!现在乱子已经够大了,看史大山怎么收场!我们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造成失误。”
巫飞只好说:“先看看再说。”
意见统一后,贾丕仁又嘱咐石松,继续密切监视史大山,随时向他汇报。他们三人这才带着醉意离开。
潘婷婷进来,让服务员将盘碟碗筷收走后,坐下来问:“又商量了什么大事?”
贾丕仁说:“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史大山捅出大乱子,我们要看他如何收场!”
潘婷婷说:“这还不是你一手策划的?我闭着眼睛就能猜出来!”
“别乱说!”贾丕仁又要拿手捂她嘴巴,潘婷婷趁机倒进他怀里,双手搂住他脖子,使劲亲起来。贾丕仁急忙回应。好一会儿,贾丕仁捧着她的脸蛋说:“小宝贝,我知道你心肠好,对我好!可我做了工作,我那婆娘就是死活不肯离,我真拿她没办法!”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潘婷婷见他真情流露,也受了感动,忙安慰说:“我又没逼你,你就不要伤心了!还是慢慢来吧!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知足了!”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长久无语。
第二天一早,史大山去了行署。
头天晩上,史大山和马林一起,去沁园宾馆检查了接待工作准备情况。他指示,拿出两栋贵宾别墅,接待郭副厅长一行。但石松说,C1正在维修,C3贾书记在用,只有C2空着。史大山只好说,“那就安排到C2吧。”他还指示,在B区安排几套高级套房,用于接待随行人员。此外,对用餐标准,以及茶、烟、水果等,也都作了具体安排。一切准备就绪,他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余晓芳辅导卫卫做完作业,便让他上床睡了,她独自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史大山回来。史大山悄无声息地进门,又悄无声息地软瘫在沙发上。余晓芳见今天丈夫回来有些异样,一改往日的高声大嗓,忙问:“你哪儿不舒服?吃过没有?”史大山揺头。“要不,我替你揉揉背?”史大山这才坐起身,靠在沙发上,让妻子为他揉背。其实,余晓芳已经得知,省报上捅出了那篇报道。她是看到职工围在阅报栏前议论这件事,才仔细看过这篇报道的。职工们都愤愤不平,有的说,记者吃饱了没事找事;有的说,改造老街是市民多年的愿望,为什么要拿死人压我们活人?也有人不以为然说,难怪以前没人敢捅这个马蜂窝,史市长一来,就捅出麻烦了!这些议论,余晓芳听在耳里,急在心里。她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惶恐不安!回到家里,她草草吃过晚饭,又耐着性子辅导卫卫做完作业,就忧心忡忡地打开电视机,等丈夫回来。不想,丈夫果然心事沉重,连饭也不想吃,这让她十分着急!她想问问这事,又怕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令他更烦躁不安;不问,又担心丈夫闷在心里,会急出什么病来。她一面给丈夫按摩,一面左思右想,这事到底该不该提?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拆街的事,省报登了。我们单位的职工都在议论,纷纷为市政府鸣不平哩!”
史大山扭头看她一眼,问:“他们怎么说?”
“他们都说,拆旧街建新街,是市政府为老百姓办的一件好事,怎么省报却说破坏了古城遗址?这不是抬出死人压活人,不让我们搞建设?”
史大山揺头不信:“他们都这样说?”
“你是怀疑我,为安慰你故意编造谎话?”余晓芳感到委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省报捅出后,老百姓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还支不支持我们?”
“你好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
“我没有怀疑自己,我是在寻求支持。如果老百姓都认为我们没有做错,我们就要义无反顾地干下去!甚至不怕掉了自己的乌纱帽!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上级领导不让我们继续干,那样损失就太大了,我们没法向市民和拆房户交代!”
“上级领导也是人,总不能看着我们拆得乱七八糟不管!再说群众也不会答应!”听妻子说得在理,史大山感到腰杆硬了许多。不一会儿,妻子做了一碗面条,他三扒两口就吃完了,一抹嘴逗笑说:“难怪有人说,妻子在家是‘书记’,看来一点不假!你还蛮会做思想工作呢!”
次日一早,史大山便去行署找专员路明。他和路明同是德阳人,路明是他的老上级,也是最初提拔他的大恩人。他清楚地记得,他刚从华中农学院毕业,分配到县农业局当农技员。他同余晓芳结婚时,余晓芳在湖州任州委书记的亲叔余坤,曾专程赶回向他俩祝贺。余坤见这位侄女婿气宇轩昂,谈吐不俗,便同当时在德阳任县委书记的路明打了招呼,让他予以培养和关照。此后不过几年,他便从一名农技员逐步被提拔为农技站副站长、站长、莲子湖农场场长。到路明离开德阳时,他又被提为农业副县长。直至这次调升乌市市长。他深知,这一路走来,都是与路明的关心和培养分不开的。因此,他与路明的关系,除了浓浓的乡情之外,还有多年的上下级工作关系和彼此的深深信任。
这次史大山去找路明,实在是迫不得已。平时,他很少为工作上的事找路明,更别说为个人私事了。这次若不是拆街遇到麻烦,他是决不会去找他的。他想,即使换一个别的市长,与路明没有任何特殊关系,遇到这种事,也会去找他解决问题的。但是,路明平时对下级要求极严,对任何违反原则的事决不放过。他担心,这次去找他,一定会受到狠狠批评,不过他已作好挨批的思想准备。但他相信,挨过批评之后,他还是会帮他解决问题的。
乌市离环州城不过半小时车程。他来到行署,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便叫司机小王把车开到地委大院路明住地,想赶在路明上班前解决问题。路明住在一栋别墅式平房里。这是20世纪60年代,专门为当时的地委领导修建的,单家独院,红墙红瓦。看起来不起眼,但里面经过多次改造和装修,设施齐全,虽不算豪华,其舒适度却不亚于现在的豪华别墅。地委领导都住在这样的平房里,院院相隔,互相少有来往。
史大山轻车熟路,穿过小院,径自来到客厅。只见路明的老伴王阿姨,正在厨房弄早餐。他同王阿姨打过招呼,说有事找路专员。王阿姨告诉他,老头子早到环州宾馆去了,他正主持一个财贸会,要他去宾馆找他。史大山知道,路明平时喜欢喝云南沱茶,据说这种茶能降血压,他便托人在云南买回两包。他把茶叶交给了王阿姨,便乘车匆匆赶到了宾馆。
在一间小会议室,他找到了路明。路明知道史大山一定有要事找他,便领他来到一间小房里。史大山向路明简要汇报了拆街遇到的麻烦,并将一份报告递给路明。路明皱了眉头说:“拓街的事,你虽同我说过,我也是同意的。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地下有古城遗址;拆之前,你们也没有向行署请示。现在被省报捅出来,造成被动,再签意见,也是马后炮,能起什么作用?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行署为你们担担子,是不是?”史大山只好点头默认。
路明说:“省报捅出后,情况会变得很复杂,即使行署想为你们担担子,恐怕也担不了!我看你们得作好应对的思想准备!”史大山说:“我们已成立了一个专班,准备同省文化厅周旋到底!”路明纠正说:“不是周旋到底,而是要拿出诚意来做工作。如果工作能做通则好,万一做不通,你就去找你叔,只要他同省文化厅打个招呼,问题一定能迎刃而解。”史大山说:“我会的!”路明又嘱咐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去找他,也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史大山说:“我知道!”路明拿着报告问:“这个意见,一定要我签吗?”史大山说:“签了总比不签好!”路明点点头,又问:“省文化厅分管文物保护这一块的,还是郭鸿儒吗?”史大山说:“还是他!”路明说:“这个老头子不大好说话,行署这块牌子怕也起不了作用!不过签了,表明我们行署是支持你们的!”他提笔在手,约略斟酌一下,便签了一个四平八稳的意见:“同意报批。请你们会同有关部门,做好古城遗址保护工作。”随后,签了自己的名字。
史大山收回报告,临走又问:“路专员还有什么指示?”路明想了想说:“关于古王城遗址的保护问题,现在你们还只是拆了一大片旧房,并未动工建新街,没有对遗址构成任何破坏。即使省文化厅想处分你们,也要征求行署的意见。因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现在,各地此类问题很多,纠纷不断,往往宣传的和实际做的并不一致。不过,今后像这类问题,还是要多请示,多汇报,不可图一时之快,带来大麻烦!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告诉我。”
路明最后一席话,说得史大山心里热乎乎的!今天来,路明不但没有批评他,还给了他很大鼓励和安慰,他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
回到市政府办,石松告诉他,郭副厅长一行,已由马林陪同,正在察看拆迁工地,等会儿还要在沁园宾馆听汇报。他说声知道了,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石松跟进来,替他倒了杯开水,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史大山问他还有事吗?石松这才告诉他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焦点透视的记者正在拆迁工地拍摄现场,采访市民,等会儿也要采访他!
史大山一听,如晴天霹雷,一下子震得他两耳发聩,头脑嗡嗡作响,脸色也立时变得煞白!他虽担心着省文化厅,但那毕竟是在省内,还可通过各种渠道做工作。如果焦点透视的记者抓住不放,一旦将此事在全国曝光,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个人受处分事小,拆建计划就将半途而废,那个损失就太大了!他怎么向市民交代?想到这个可怕后果,他的心禁不住一阵紧缩,心口立刻隐隐作痛!他把身子伏在沙发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石松见此情景,慌忙过来扶他,连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史大山勉强支起身子,急忙向他摇手,又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石松会意,忙将开水送到他嘴边,让他喝了几口。他喘息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平息下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随后掏出一支烟点燃,慢慢抽了几口,感到舒畅了许多,便对站在一旁的石松说:“你去忙吧!我不要紧!”
史大山一边抽烟,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他已十分清楚,如果处理不好,这场危机不仅威胁他的旧城改造计划,也会威胁到他的整个城区东扩计划!他感到,鸵鸟式的回避,尖巧的应付,都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是:坦然地接受,勇敢地面对,开诚布公地接谈,实事求是地讲明情况,诚恳地提出要求,争取获得各方的理解、同情和支持。至于最后会是什么结果,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样想过之后,他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再没有那种压迫感和焦虑感了!他立即打电话给马林,说他马上赶过去接待郭副厅长。马林说,你先接待焦点透视的记者吧,这里有我陪着郭副厅长,你就不必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