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旭未露,四面平铺着弥漫的云气,淹没了山坳中的屋宇。
此处是九云山藏云山寨。
“大当家!”
草鞋板轻扬尘灰,重重一撞,朱门不堪折磨咯吱作响。
罅隙间见一方乌檐白墙,谁家姑娘乌发玄裳手持折扇,徘徊不定于庭树之下。
“大当家!”白衣少年大喜,拂袖抬脚过门槛,姑娘闻声转身,姿容胜雪,亭亭如玉,不像是藏云寨寨中人,更似官门贵女。
白衣少年见认错了人,白脸羞涩遮红云,又道,“这位姑娘是?”
姑娘笑吟吟,若江梅明媚,又若白莲不染淤泥,纯净无邪,眸光微微闪动:“奴家贱姓唐,名安郁。这位想必便是何公子了,公子可是来找柳姑娘的?”
“是。”
白衣少年打量了姑娘一番,心道:官家小姐原是如此端庄娴静。他眸里日日映着个人,原也是个官家小姐,性情爽快,自打随他离府,落草为寇,长年累月便举止言谈尽是山野莽汉之气息。
“望君包涵,姑娘说了,她近日不见人,公子还请回吧……”
里屋人道:“让他进来。”
月白的沙帘随风而漾,满屋墨香盘旋而起,画屏掩了七分,花梨木书案上置着一枚宝砚和一囊未放的白菊。
案前一头戴红纱的女子伏首举笔,迟迟不落。
许是受了惊扰,女子放下笔,仰头望着白衣裳书生面的少年,嘴里是慵懒的一声呵斥:“何清扬,胆儿肥了?敢踹你大当家的门了?”
言者便是名震方圆几里的藏云寨大当家,喜着红衣,常绾发,腰佩一壶桃花酿,人野骨子弱,人称“野娇娘”。
何清扬又是何人?按他的话来说:“小生乃青州十七公子排位十四,面善爱笑,最擅顶着张书生面孔行粗莽之事。”
所谓凡人不可易相,何清扬是书生的皮囊山贼的骨子。踹木门,行事之粗莽,可见一斑。
何清扬愧歉道:“屡常惊动起居。”
野娇娘心里发笑,这厮是学了什么礼法,越瞧越有书生模样。却又故作冷面:“坐。”
“大当家,请恕小弟无礼,不过算起来,要怪也怪谭泛鹤,近来踹那野鹤的门踹习惯了,一时没缓住腿……”
何清扬言语不着分寸,怎料此言多有惹犯,山腰上另一位当家的怫然大怒。
“谁谁谁他妈是只野鹤!你原是个鲁莽之人,披了身衣裳就当自己是正人君子?少往我头顶泼祸水!何清扬你这龟孙等着啊,看老娘不掀了你的皮烤个烂熟!”
谭泛鹤自袅袅炊烟处,顺手提了把刀横冲上来,沿途骂骂咧咧不绝于耳。
看这气势真是想拿他下饭。
“不是这野鹤耳朵还挺好的……”何清扬望着人影暗自喃喃。
“野鹤”快起步子,直入青云,三步遥,两步遥,直至青影将他囫囵吞入,他仍是从容不惧,只管打趣她:“依我之见,鹤肉最为肥美,烤了那叫一个香字!”
“少埋汰我!何大爷还是先顾一下自己吧!”
此言一出,何清扬面前手起刀落,旋即酝酿出一阵惊飙,削了野花野草,争些儿连何清扬的鼻尖都给一并削去。
何清扬暗暗道:苦也!脸不能失……
他抬手抓住谭泛鹤的手,低声俯首道:“谭、谭泛鹤,我们还能不能好好说话?把刀放下、放下……”
“我在例行公事,除杂!”
无人接她的话,这话便落在雾霭里,云片散漫一路,飘移至山脚的村庄上。
何清扬与她四目相对。
山野与白日头恰也是四目相对。
白脸书生面猝不及防一笑,正踩在她心坎上,柔到骨子里。
她尚未回过神,白衣少年郎折下娉婷花枝,只取最艳一朵,插于她脑后的青丝中。
正是盛京花开时节。
忘了是何许年,一只小冥妖背着崴了脚的女童行了十几里路,爬过一座山,两座山。彼时盛京四月芳菲未殆,漫山林木蓊郁。
她是随府里的丫头出来采花,一个人不留神走丢了。
山间偌大,山野茫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走得出去?
幸逢公子,三生有幸。她的脑里乱七八糟,一会儿又扶摇而上明晰起来,仍旧记得幼时娘亲说与心仪之人共赏旖旎之景,便是人间极乐之事。
她若是择一名如意郎君,一定不可是早早与她攀亲的何家那位何图,该是眼前人这般的人。
等等,她在思寻着什么……莫不是一片芳心暗许了这位小公子……谭泛鹤羞得耳根子红。
“你发烧了么?怎么脸上红得像……”冥妖抬头瞄了眼,他毕竟是妖,琢磨不出人的情感。
谭泛鹤辩解道:“那叫面色红润,我气色好!康健着呢!”
他信了。
还好信了,否则她怎掩少女心思?
她两手环绕在他脖颈上,蓦地歪头问他:“你是妖怪?”
“冥妖。”
“没关系,我不怕你。”
良久,她觉得无趣,又开口问:“哦,对了,冥妖会死吗?你们不是生来便与地府结契?”
“契满就该死了,再或者,还未满期便因故身亡。”
他把她送回府,却也为她闹了一场大病。
谭泛鹤记得他的话,趴在床旁抽泣:“臭妖怪不要死啊!”
正是盛京花开时节。
臭妖怪陪她几经辗转,周折于山水间数月,看遍无数佳景,仍是觉得花开时节最为美艳,与君相逢,心悦君兮,皆是由此伊始。
于他面前,她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掌便能拍碎。何清扬本身便是她的软肋。她只求此生此世能护住她心仪之人,应了儿时那句“臭妖怪不要死啊!”
一人心得不得已无所谓。她惟愿他一世长安,看他一颦一笑一回眸,人间再无憾事,方能心满意足。
明知如此,却执意要演着不擅长的戏码。可冷语终是裹不住热的心啊,少女心思随处可寻迹。
谭泛鹤依着他的模样画葫芦,笑自己蠢笨,怯懦,不敢道明心意。
何清扬看不透她心里杂七杂八的一窝心思,见她笑,若和风扶杨柳,心底甚是愉快,又讥诮地牵了牵唇:“什么除杂?除的什么杂?”
“除你个杂料!光长力气不干活,白吃老娘的饭!”
“我白吃饭?前几日我还抓了只山鸡给大伙儿下饭,贵人多忘事,一抹嘴油回头就忘了?”
“臭妖怪还欠我条命呢!大笨蛋!还敢说!逮只鸡差点没摔死!要不是我去林里寻你,你怎么办啊?!”
“……”
谭泛鹤这丫头脑子灵光,嘴皮子功夫厉害,说得何清扬硬是憋了口闷气道不上话来。
野娇娘听他们拌嘴,不吭声,眸眼带笑。
一个是活在黑暗里的冥妖,一个是行走在光明里的府上千金。
门不当户不对却其情可鉴。
像黑尾的狐狸大妖和大岚山学武的女孩,不过这段孽缘算是已走到尽头。
君上也曾言江山多娇不比妾眉前朱砂,也曾笑将妾搂入怀中。
可此一时非彼一时。
终是江山社稷胜伊人,他去圆他的鸿鹄大志,不辞而别,远赴盛京。醒时枕边已无人,四面悲歌,惟留她一人满心空落落坐观明月上西窗。
从此往后,二人形同陌路,相忘江湖。
再后来,便是阴阳两隔,君在阳间品琼浆玉液,妾在阴间饮忘川苦水。
正是一年花开时节,怎奈何无人共赏,恨君心不似妾心坚。
忆及此,她一阵心乱,如病犯时那般的疼痛,才绾发起身,缓缓道:“行了,二位静一静。何清扬,你此番来是要说什么?”
何清扬答:“山下来了位医者,声称可治眼疾。”
“多半是个半吊子,没几分真本事,再说,我的眼睛不是眼疾害的。”
“那是为何?”
谭泛鹤使了个眼色,何清扬顿悟,旋即收嘴。
谭泛鹤附耳小声骂道:“你有脑子没?想想啊兄台!不是眼疾定是外伤,要么是仇家做的,要么自个儿剐的……反正八成是大当家心里过不去的伤心事!”
野娇娘不作答,显然不愿回首往事,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并不想治这双眼睛,以后遇上此事休要再告知我。”
“是。”
又为何不治?
何清扬还想多问,野娇娘却是摆了副“你莫问我缘由”的脸色。
何清扬未再作声,只愣愣地看着野娇娘脸上的红纱,微薄如蝉翼,轻覆于眸上,却如何不能全掩了血色花状的印子。
是了,他不是个仔细人,犹忆当年九云山下初与野娇娘交手时,他笑她畏头畏尾白日遮面,行的定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勾当,她不愠,一剑出鞘,行云流水似的招式直取他喉端。彼时未曾留神到这道印子,便是与之同落草为寇下寨九云山数月亦不曾晓得。野娇娘来历怕是不简单,却瞒了众兄弟数月。
她是个盲子,为何能一扫追兵数十人?
虽粗有细,能执笔书文章,亦能丹青绘梅香。
总归起来一句话,藏云寨头把交椅不是白坐的。
何清扬当真佩服野娇娘只手可覆云,一剑在手,仙鬼俯首。
谭泛鹤亦是如此想。
野娇娘全然不知这二位的心思,以为兔崽子安分了点,不蹦不跳了,倒也省心。她便又提笔,蘸七分墨色,酌三分小酒,于一纸卷上洋洋洒洒地落墨。
她写得一手遒劲隽秀的好字。
何清扬笑道:“我一介莽夫,不过耍两下刀子,倒有山贼的模样。大当家满身书卷气,日日研墨写字,哪像什么山贼?”
“我亦无才,也不过是一介莽夫。只凭识几个字,便寻思着寄点什么字赠予此间天地。”
唯有她心知肚明,她并非那等闲情逸致之人,什么“赠予此间天地”,满口打的尽是诳语。不为天地,只为一人。
“大当家,您闭门九九八十一日,算算下来所写能成岭了,不知是寄往何处?”
野娇娘一笑,划了条法界:“走近此处,往后看。”
二人上前四步,转身,入目是一川烟草,芊芊莽莽的丛中飘零着百余纸陈旧的信笺,尽数沾上一角梅红色余光。挂在草根上的两三纸云轩信笺褪色得只剩斑驳墨迹,好似一人一楫,独步行于一江烟水上,白鸟嘶鸣,拖出余韵不绝的袅袅长腔。
像是藏匿着什么,没有形状,没有颜色,道不明所以然。
两人俱惊愕,立在原地不动若泥塑。
身侧有一池,寒波澹澹起,清绝之气翻腾。
无须掬水细瞧,便见此池之水色墨,足以染双袂。
“大当家,你看这池里的水……”
“这便是我日日洗笔染成的,待我给它题个名。”
话毕,野娇娘悬腕运笔书写下“墨池”二字,行字间毫无章法,同先前的墨迹大有径庭,全然不似一人之作。
野娇娘心间哀叹。
每临此池,心神便被搅乱,三载前的一人一事,恍如昨日。
墨池一梦,梦回初见时,故国山川微雨茫茫,君道一句:“君无戏言。”归来却是十里狼烟代红妆。
梨花案前青灯落,黄卷残。为等一不归人,妾候上三世年景,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只落得红颜怅老,思量成空。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可好?……”
她明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心下有千言万语,百川汇海,不知此时细水长流的,是怨是爱,亦或是,交织而成的历经千般红尘劫难后遗下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