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穹长帝三年,盛京满城雪。
举目四眺,重檐殿顶尽皆叠起大大小小的白雪,殿前二三点雪霜披了亭亭傲寒枝。
这世间除一“白”字,再无可言。
琉璃黛瓦,四面红墙,深深宫宇,漫无边际而又无处可寻的空寂像赭尽落草游离在朔风里。
一道白影挂在廊上,驻足不动,自成画中人。
人间界此时又该是如何一番景致……
于她而言,这里不是人间界,是帝王的囚牢。
而她,不过是一介废后,帝王的阶下囚。
他将她囚于此处数月,时节如流,过眼三载年华。
三年,岁序安然,也不过缚了她的足,消食她的生机的地方,罢了。
这也是虞鸾歌来此间的三年。三年前不过一场婆娑大梦,梦里意外来到此世,梦里误打误撞身在帝王殿里,周遭满是折子。她手里还赍擎一折文书,上志南域荒地遭逢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黎庶涂炭,求朝廷开仓救济,却被当今圣上打了个朱字红叉。
虞鸾歌撕了折子,拍于案上,怒道:“狗皇帝!暴殄天物,害虐烝民!”
虞鸾歌忽觉不对劲,为何她会身在此处?此处若是军机重地,她岂不是犯了窥探国密的大罪?
未来得及多虑,耳边飒飒风声,帘动纸掀,胸口忽凉,箭矢连着撕扯出血肉穿膛而过。
孰料,她被帝王暗卫逮了个正着。再度醒时,浑身如火灼般疼痛,余芍跪在地上垂头怮哭,而她被锁在长乐宫的一根柱上,血水从脚底往下淌成流,满脸斑斑血痕,葱尖般的十指缀满赤莲。暗卫话如三冬寒:
“圣上托话说,留你姓命,休要节外生枝,再添事宜。国之机密,你可真有狗胆偷窥。”
万恶中的一幸,他没赐她死。
帝王对天下称皇后娘娘有疾,闭门调养,不许外人叨扰。此举为的是将她幽禁起来,不通音讯,隔绝外界。
深宫六院,步步惊心。她这才第一步落子就将局玩死了,却非死在同四妃九嫔攻心计。
在此之后,她日日想的是,能不能翻墙逃出长乐宫,她上山落草,结一百零八好汉乘世之危劫财济贫;又或是了却红尘,弃俗出家,落发做了哪个寺的尼姑。
虞鸾歌顿时轻笑,心觉荒唐,她逃都逃不出帝王给她做的囚笼。深宫尽是帝王的掌中玩物,否则她又岂会在此处坐以待命?
她以为她要死在这了。
也的确如此,若无余芍的照料,她现在早该是几抔土埋了白骨。
不曾哀慕飞鸟恣意纵横天地间,她也有所谓逍遥游过,命中这盏油灯耗尽时,还能听见桨声欸乃,江水潺湲……她是葬在自己所恋的江山里。
而此世,是她再起之魂。
她已忘了上世的她是谁,她由何来,缘何死,这世又夺了谁的舍,她只依稀记得前生的她该是个大忙人,永远不停地奔走在一川烟草里,直到再站不起来,上了一叶孤舟,日日眺望远山浅黛的色泽,江面越来越迷濛,她的生命点点流去……
上世的她只图个“浮生偷得半日闲”,今世恰是“浮生虚得日日闲”。
真是捉弄人,怎么糊里糊涂挥霍了一世,又糊里糊涂来到此间占了谁的舍。
放眼望去,一片寂然。远山一道白一道青,萧条得仿佛和她一并身负重疾,折腾不出什么,只好卧梅听雪落。
廊上扑来一道绿影,一路俏皮地笑着,笑意驱散了四面幽阒。
“娘娘,余芍就知道您在这观雪。”
虞鸾歌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心,粲然一笑,叹道:“你啊……”
“娘娘在这儿散心吗?”
余芍这一问,问得她一愣:她几时开始如此颓然。虽幽怨了三载,她骨子还是洒脱的快活人。
这全然不像她……
思寻间,新添的婢女红竹端了乘茶盏的案板来:“娘娘,茶正热着呢。这里风寒您骨子又弱,喝下暖暖身子吧。”
虞鸾歌接过白玉茶盏,低眉小呷一口,碧波浮漾开,恍恍惚惚瞥见另一个女子,面容与她一般无二,只是峨眉难舒,愁云满载。
“这是……原皇后?”
“一朝皇后,锦衣玉食无忧,她何来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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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芍,你看看,朔风把青山都消瘦了,还不罢手呢。”她笑里三分是苦涩七分是自嘲的味儿。
余芍懂得她在说什么,心头一涩。虞鸾歌望了她的眸子一眼,像看懂了而非全看懂,又摇摇头:“他算是还许我个清凉地。”
此乃肺腑之言。
长乐宫清冷,与寻常宫宇相比,倒少了几分糜烂与纸迷金醉。虽小但也无妨,此间小天地,足以容她窥得盛都一方美景,奈何故人无觅。此间闲暇光阴,或自赏朔雪,或有侍女余芍陪她漫谈。
“余芍,你可知,南方没有如此滋润美艳的雪,那地方啊,人人温厚。我所知的北地,应也是如此。”
虞鸾歌扬起一道雪,任凭白雪在膝上翻飞,蹁跹……
“唯独这盛京,除此雪景甚佳,事事相悖。”
“娘娘,您说狗皇帝?”
虞鸾歌回望一眼雪中的余芍,眸子里添了道异光。
余芍自懂娘娘的意思,说的正是此人。
“咳咳……”
又是一口血,嵌在帕上恰若一点红梅。
“娘娘,您骨子弱,受不住风寒,快进里屋来。”
余芍看看眼前人,双瞳死灰,面露悴容,失了五六分流光,身形衰败枯槁,不过天梅之态。长乐宫三年,她的娘娘,境地已大不如彼时。
什么长乐宫,不过是如今圣上赐给她家娘娘的死囚笼。更遑论长乐,且说短乐,尚难找寻。甚至疼痛到五官无感,不知冷暖,不晓七情,亦无六欲。
像枝苍白无力的深宫落梅……
娘娘毕竟是一朝之后啊,怎堪受此等侮辱……
余芍搀扶着君奚裁进坐。她忙着取点柴,往墙下添火。
台上放着一支红烛,虞鸾歌微微伸臂向前,肤触到近处的温热,裘上的霜雪化为颗颗水粒。骨子里的寒意却不曾消弭。
“娘娘,奴婢给您梳妆。”
“好。”
余芍手一顿,愣了半会儿。这个字,仿佛隔着厚厚一层年岁幽幽道来。她恍了神,妆奁久未开,菱饰尘灰满。三年,倒不是余芍丫头怠慢了主子,是娘娘不许她为自己梳妆。
木梳复起复落间,余芍瞥见娘娘青丝间疏疏几道华发,忧心:“噬骨毒渗得越来越深了……”
虞鸾歌全然不注意,盯着镜中的自己伤情,一派秋水苍颜,已褪了少女的稚气和生机,昔日红颜不可寻。
“咚咚。”
殿外有人在扣门。又是如隔世一般的疏远,是了,三年未有来上门叨扰者。
余芍也不耐烦,不论人地粗粗应道:“娘娘凤体欠佳,长乐宫尚不待人,大人请回。”
“陛下急敕。”来者言语冰冷下来。
不用他说,皇命不可违。
“他狗皇帝还记得咱家娘娘呢……”
余芍出此言时顺道抬眼,看看殿门外的小太监,他未听得什么,还愣神立在雪地上。她却听得主子一斥,也是轻轻一声:“余芍,休得无礼。”
“是。”余芍这才把攒了三年的不快与种种委屈强咽了回去。
她有一肚子苦水想倒尽,可眼下这人不对。想来也无对的人了。偌大的盛京霎时好似不再熙熙攘攘,她所识,不过寥寥几人——而除娘娘外尚无可信之人。
城里大道上走得人,多半终是陌上人,彼此抱互不干己之意。
小太监道:“娘娘请吧。”
虞鸾歌看了一眼小丫头,干瘦得很。她知道余芍是个好丫头,这三年陪她吃了太多的苦。但也仅仅是一瞬的面露怜惜,又转头面不改色地看着小太监。
“本宫去去罢。”
余芍哑口无言,随着娘娘的白衣出了长乐宫。走两步,蓦然回首,看看这个禁了她三年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恰是此时,她看见一朵雪梅,洁如碎玉,毫无悲戚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