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边走。”
小太监又是懒绵绵地哈腰,随即抢几步走到前头引路。
虞鸾歌同余芍二人尾随着小太监穿过木拱廊桥。
迎眸翠色,两三点零碎青葱绕芳塘,画檐外几剪柳影婀娜,桥底一涧清冽流水依依推动浮冰向东去。
此处与长乐宫是两场景。
余芍盯着小太监晃动的蓝衣,心道:“不行,总这么纵着他逾矩,哪天小宫娥都能爬上我家娘娘头上来了。狗太监,你姑奶奶手把手教你规矩!”
她走一步,心里盘算一步。
不知是行到哪位娘娘宫前,突然见红袄绿袍的小娃娃端坐板凳上,手拿绣花针缝合破衣裳,心间豁然生出一计。
小太监将二人引到水榭,转身行礼,“娘娘,此处便是。奴才告退。”
余芍:“娘娘,奴婢去净手。”
小太监一听,暗骂:“这丫头不知礼数。”
小太监没走远几步,忽地发觉背后有人盯梢,以为是抄小道溜进宫的贼人,乍一转头,迎眸是和善的面孔,余芍立得堂皇,毫无鬼祟之态。她笑吟吟道:“小公公,你别误会,就是同路。”
小太监愣是没迈出一步,满腹狐疑。
他莫不是方才得罪这位姑娘了?
余芍俏笑:“呵呵,你走啊。”
小太监没动。
“让你走还不走,要本姑娘请你不成?”
这姑娘笑里藏刀,口中念一个诀,浮猋卷地推着他的脚后跟往前扑了十步,小太监试图收脚止步,却拗不过邪风的气力。
余芍抱着胳膊“咯咯”一笑,惊起流金的黄碟,周遭遍满艳光,满眸清丽皓朗。
这小丫头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什么丫头就有什么主子,改不了那副破德性。
火舌跳上他的喉间,可宫中之人学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忍气吞声。
小太监闭口不言,心里默念宫中不宜道污秽之词。
权且当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气度恢宏,不与计较。
她却似偏要在他的燃点上试探,问:“怎么,你可还有话说?”
小太监心里喊苦,他认了,怕了这姑娘。今日是撞着什么狗屎运才搭上这么个仇家。
小太监一心想脱身,忙赔笑道:“姑娘不是要去净手么?这个方向不对。”
余芍正儿八经:“我偏走这个方向!”
这话不像开玩笑。
小太监一怔:“姑娘这是何意?”
余芍脸色一变,语气降了三个度,隐约让人觉得还冒着点火星子: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余芍在这儿就把话给挑开了。你是新入宫的小太监吧?小屁孩还真是年纪轻轻不懂规矩,知道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吗?你连给她提靴都不配的人!我奉劝你一句,立足本位,恪守本职,莫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小太监暗暗嘟哝一句:“你不过是个小丫鬟,凭什么来教训我?”
没承望余芍耳朵好得很,闻言,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望他颈部扎了一根毒针。
“回你方才那句话,你犯了皇后娘娘,谁教训你都有理。再说,你们男人之间,最喜欢凭本事讲话,我教训你,就凭你打不过我。”
没办法,却是打不过人家,只好搬出点什么来震震……
“余姑娘,这是太平年间,又是在宫中,不宜打杀……”
话猛地断了。
脖颈一阵痉挛,小太监耷拉下头,仿佛负千金重,再难昂首。
“你对我施了什么?”
“闭嘴!再叫再来一针!”
小太监被狠瞪了一眼,倒是服服帖帖,乖得跟条狗子一样。
余芍却又做张做势地抬起臂膀:“饶你不得。狗太监,这一针管教你消了神气!长长记性!”
明明手中只是根再普通不过的针,她量这厮肉眼凡胎却没那个能耐瞧出甚么问题。
余芍硬是假戏做真,唬得小太监面露惶遽,哀声求饶:“别别别……姑娘手下留情!”
“哎呀,本姑娘正愁没人练手呢,正好跳出来个靶子。”
余芍嘴上毒,可毒舌归毒舌,适时戏终。
眼见余芍收了两指间的针,小太监才长舒口气。
“姑奶奶,这玩意儿要人命吗?”
余芍故作厉色:“暂且不要。你若再对娘娘有分毫不敬之举,我挖地三尺也要逮着你放油锅里炸了!”
“是是是!小的都记着了,保证日后恭恭敬敬!”
余芍挥手作罢:“行了,你走。”
小太监指着自家脑袋:“那小的这头?”
“歇个一日便好。”
“谨遵姑娘嘱咐。”
小太监躬身唱了个喏便溜之大吉。
却说虞鸾歌等余芍回来,二人寻歌踏石径一路至水榭。
还未入先闻丝竹之乐、欢笑之声。
虞鸾歌于心有疑,加紧几步。风动朱帘,入目殷华而又流俗,席间觥筹交错,满座王侯将相,笑面对语,身随衣香鬓影。
狗皇帝请她来赴宫宴?
究竟是寻常宫宴,还是鸿门宴?
“皇后娘娘到——”
众人作揖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虞鸾歌:“免礼。”
她打心底烦躁,倦了这套礼数。
这些衣冠堂皇的人,嘴上说得恭敬,底下却颇有微词,看她的目光更是异样。
她猜到了八九分,大致说的是:皇后娘娘这一身穿的怎么是素衣?皇后娘娘身旁怎么没几个丫鬟?皇后娘娘果真是一脸病容,弱不禁风……
狗皇帝莫不是拿她来当笑料下酒?
她恨恨地咬牙,其心可诛啊!
.
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位身份显赫的官员,唯独迟迟不见圣上。
虞鸾歌越发觉得处处可疑,危机四伏,狗皇帝请她来赴宴,为何足足一柱香的功夫还未见到其人?
这儿该不会长相太丑,不敢见人?上次叫个暗卫传话,这次该不会又派个小厮来?
她等了三年,日日苦心修习功法,就是盼着这一日,亲自将他五花大绑,锁在梁上鞭笞以求后快。
岂容他狗皇帝不来?
她问:“哎,余芍,狗皇帝长的什么样?是不是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的油腻老大爷?”
余芍诚言:“娘娘,虽说无人见过陛下的真容,可是,怎么说陛下也才弱冠年华,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传闻青州十七公子个个跌宕风流且为人间绝色,陛下便是其中之一,应是姿容似雪,眉目如画……”
虞鸾歌乍然止住:
“余芍,我忽然觉得,咱们这仇,不报也未尝不可。‘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做人嘛,要宽大为怀,不必如此斤斤较量。”
“……”
当初拉着她喊一雪前耻的是娘娘,如今劝她姑置勿问的亦是娘娘。她家娘娘还真是……
垂涎美色啊。
旁座有位名为姜然的女子问:“哎,凌姐姐,为何没见到几个宫里的妃子来赴宴?”
凌云:“原也有名公巨卿往皇宫里塞玉人,可后来都被余太尉以各种手段拒绝,惟留淑妃、雪妃和皇后娘娘。”
姜然:“圣上难道,不纳妃?”
凌云:“听闻王上所爱的女子早逝,化作王上心头一抔净土。净土又如何栽种得下他花?从此王上的心便萧条无一人,也没有女子能近得了身。”
姜然:“那,又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圣上为之倾倒,永世不渝?”
凌云:“好像是个奇女子,指使三军除四面敌害,叫什么来着……柳云瑾。
“说来也奇怪了,她风华一世,却在三军班师回京之夜自刎而亡,还留了句话给圣上,一时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那句话是:‘吾生唯有一件憾事,便是对阿客有愧;而如今,你也负了她,不知你曾愧否。’”
婢女呈上一盏茶:“娘娘,请用茶。”
“后来圣上独自泛舟东阳弥江,再寻得时,满襟酒气,浑身是伤,命悬一线。多亏余太尉向玉檀真人求得灵药才保住一命,又是长年靠着灵泉压制反噬之力,圣上才得以重归朝政,经纶天下。”
脑里一线幻象闪过。
仿佛曾对耳闻之事有过切肤之痛。
虞鸾歌手一抖,瓷盏落在地上,碰碎一角。像轻鸿点过水面,几乎无声无息。埋没进喧嚣,埋没进虚无。
也不知,缘何心一痛。
她在可怜狗皇帝么?
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处。
这么想着,她心中就再无除仇恨以外的情感。
“娘娘?”余芍轻呼。
她慢慢地吐了口气:“无事。”
姜然:“显而易见,圣上弥江一行是想殉情,足见圣上对那柳云瑾是一腔深情,爱其入骨!”
凌云:“非也,非也!那名叫阿客的女子很跷蹊。”
“又或许,二者都不是……”
……
虞鸾歌把玩着手中琉璃聚骨扇,侧听贵女谈陛下那点风流韵事。不觉入神,耳畔忽闻人声,若娇莺初啭:
“皇后娘娘多年沉疴染身,许久未出长乐宫门,今日难得遇娘娘一面,不如娘娘赏光赏光,教奴家做个路引,带娘娘四处转转?”
虞鸾歌见是个盈盈十五,娟娟二八的小姑娘,容貌喜人,和眉善目,粲然一笑似阳春,顿时心生爱怜。
“有劳姑娘了。”
片晌,已出水榭。
“哦,对了,娘娘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奴家贱姓唐,名安郁,当朝唐丞相之女。”
“幸识。”
没走几步远,远远追来一个婢仆,婢仆凑近唐姑娘悄声道:“大姑娘,唐丞相叫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
虞鸾歌像有洞穿人心的神力,笑笑道:“若有急事,但去无妨。”
唐安郁即刻作揖辞别:“家父或有急事,奴家失陪了。”
余芍:“娘娘,我们要回水榭去么?”
“回什么?难得出来看看春光,现在回去岂不扫兴?”
·
虞鸾歌拉着余芍上御膳房那偷来几壶酒,又寻着原路翻过宫墙。
余芍喘了口气:“等等等等……娘娘,这就是您提的‘好主意’?”
虞鸾歌倚在红墙上,双手抱着酒壶,心早就醉在酒香里去了。“怎么?有什么不好的吗?”
“您忘了?太医要你忌酒啊喂!……”余芍正要讲道理,娘娘拋了壶桃花酿到她怀里。
“喝吗?”
余芍望她那看了一眼,娘娘正挑眉冲她笑。
……
“安啦!我可是百杯不倒!”
“十杯就倒了还一口一个百杯百杯的……”余芍忧心地叹口气。
什么个酒量一点也不自知。
余芍拎起余下的桃花酿,往墙角递了个眼神,一个厨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跪在面前称谢。
“多谢姑娘!”
“哎,先别道谢。这酒是送给谁的?要紧么?”
“送去给圣上的。圣上甚是喜爱桃花酿。不过往日圣上并不急求,且性格清和温良,多耽误个几时不会责怪小人的。况且这酒还有存余,其实,也不差那几壶。不过,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御膳房有御膳房的规矩,失了几壶酒,还是要讨来的。”
余芍闻言松了口气。
娘娘刚出长乐宫就闹出乱子来,所幸未造成较大影响。真怕娘娘嫌虞家政敌不够多,自己又在宫中到处树敌。
她像个做娘的一样替儿忧这忧那的。儿有过,她还要代之处理善后事宜。
“无事便好。我代娘娘向你们御膳房赔歉,也向圣上赔歉。”
余芍将手里满满当当的酒壶送还给厨子,连同一两银子也递去。“拿好,这是酒壶,这是一点小钱,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告诉你们庖长,剩下两壶酒的钱改日我再另取银子向御膳房赔偿。”
“多谢姑娘!小的告辞。”厨子收下东西,转身回御膳房。
这头话音刚落,那头杳杳人声:
“余芍?”
不用想便知道,刚刚还安顿在墙旁的人趁着说话间跑远了。
早知道她不安分……
余芍回头顾视,娘娘一席白衣,披上旖旎流光,踉踉跄跄步行在宫中的小青砖上。日薄西山,花影婆娑,她踏这熔金的余晖,不问所向,如堕烟海。
她转哪转,跑啊跑,终于跌进万花丛中,酒壶在侧,余芍在前。
“娘娘……”余芍渐渐觉得嗓子发涩,喊不出什么话来。
一瞬间,杂七杂八的什么情感都有了……
长乐宫中幽怨、矜持的娘娘常披数丈寒冰,令人生怯;而这个娘娘,却是她实实在在的本真,抚平了分明菱角,淘尽了诸多愁绪。
如若没有入宫为后,便不会错付了韶华,她也该是如此罢。
一切的起始,是虞家亏待了她。
余芍挽着她家娘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提着个琉璃盏,悬在心头,怕打碎了。
虞鸾歌打了个趔趄,待立定时,忽然指着地上:“余芍,你看,这地在转,转啊转……”
“娘娘,您不胜酒力,这回是我不好,就不该答应你那鬼点子。看您喝多了,和醉鬼一样……”
“不怪你……我爱喝……余芍啊,我们来玩躲猫猫可好?”
“娘娘,该走了。咱们也出来溜了这么久了,万一圣上来了,见不到您怎么办?”
虞鸾歌笑着倒退几步。
“管他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你闭眼,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二十,再睁眼来找我。”
“哎呀呀,娘娘,你这让人看见了可不好。”
奇的是,此处阒其无人。
红云在东隅越堆越多,密匝匝地透不出一道青空,向下尽是万丈暮光。
天底下散漫着两个不归的顽童。
虞鸾歌提着酒壶,满面绯红,春色微醺。
“怕什么?你陪我玩一局嘛……好久没人这样陪我玩了……长乐宫也不好玩……”
“娘娘真是……玩疯了啊……”
余芍拿她没法子,只好转身闭眼。口里数着:“一,二,三……”
虞鸾歌乐呵呵地奔走藏去。
余芍的数数声逐渐变得缥缈,仿佛被甩到九万里外的青霄里。很远很远,她也不知是跑到了什么地方,听见古琴涔涔,又听见断弦之音。
环此皆是山,远山像湿了的画布,墨色染的重,偶一抬头,白鸟啁啾而展翅盘旋,若一点白倏然飘坠。
山岳草木间无不流溢出清绝之气。
身前有块巨石挡了去路,石上晦暗的地方有几片紫红而深浅不一的指甲印痕,谁蘸血水信笔书下红字,宛若春蚓秋蛇,缭乱无序。
她屈指敲敲红字,嘀咕道:“写的什么字啊这是……”
仔细一瞅,倒瞧出六七分模样来:我等卿归。好熟悉的笔法……
指尖蓦地蹁跹出灵蝶,两三只相簇拥,似彼此存在某种牵连。翅上星星红光,若摇曳不定的红烛,半明半昧,一息便能扑灭。却也正因这异样的红光,自有一股力摄人心魄,勾人前行。
“稀奇物啊……”
略有耳闻……叫什么血泪红蝶还是赤蝶……
先前大岚山学武的那段时日在从师傅书斋偷来的神卷上看过此类生灵。依稀记得卷上说此蝶有灵,来历不凡。
什么来历呢?她人笨,最不爱记繁琐冗长的文字……
管它是血泪什么蝶,随即逐着血泪赤蝶绕过巨石,眼前撕开一道亮光,她与沁凉的水气迎面拥了个满怀。
咫尺之距流淌着一条河,河上浮着粒粒薄冰。
一芥轻舟停泊河心,缱绻缠绵的流水从楫子底下罅隙间钻出,汩汩滚入长河。离舟头二三丈处,一位玄衣少年栽落进冰河中,身子慢慢下沉。
虞鸾歌本不想出手相救。却又转念:“血泪赤蝶引我来此难道是为了救他?”
“罢了,今日小爷积积阴德,来日化为鬼也干净。”
她将酒壶弃置在一旁,掌间生风,试图将少年从水中托起。
还未成事,却不想背后遭人一推,人往前仰,鞋底下滑,划破地上青葱碎绿,扑面玉花飞溅砸在胭脂面上,流水从裙摆延伸到腰际,衣履尽数濡湿,青丝随浪漾漾。
冰河悚骨的寒,凛凛朔风侵肌,虞鸾歌本就是个病秧子,一副弱骨子,吃了这么一冻,浑身打寒噤,酒醒了大半。她似被抽去了浑身筋骨,散散垮垮地游曳其间。
敢和她玩阴的?
待她重回岸上不整死这个奸人。
心里才骂着,奸人就到了。
水湄草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冰河中投下一席碧绿翠烟衫,绿影渐行渐近,直至她身后不过五步的地方驻足。
来者嗤笑道:“呀,居然不请自来,倒是省点气力。那么,这赃祸事便推脱给你了。”
她胳膊一滑,踩了个空,又连吃好几口凉水。
绿影隔岸观火,发笑道:“姐姐既有如此仁心,就好好做个,替罪羔羊吧。”
虞鸾歌抬眉,赤瞳掣寒光,似在隐隐警示:若她虞鸾歌此时能上岸,势必伸手就夺了她的命。
仅凭一目相触,绿衣女子愕然。
绿衣女子又将冰河里的人细瞧了一翻,不过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女子家,又带着病体,纵知水性,没个一时半会亦是无法从这河里脱身的。
绿衣女子确信她无法上岸,冷冷一笑,抬脚就走。
未待虞鸾歌视得女子的容颜,溪水便盖过双眸,眼前恍恍惚惚,绿波重影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