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扫烟囱的孩子,名叫汤姆。这名字很短,以前你也一定听到过这样的名字,所以它很容易记住。
汤姆住在英格兰北部一个大城市里,那儿有许多许多烟囱需要打扫,有许多许多钱等着汤姆去挣,挣给他的师傅花。他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也压根儿想不到那上面去。他从来都不洗脸,因为他住的那个院子根本就没有水。没人教他做祷告,他只在一种话里听说过上帝和基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话?你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要是他也没有听到过就好了。
他一半时间哭,一半时间笑。
他不得不爬进污黑的烟囱,磨破可怜的膝盖和胳膊肘;他眼睛里掉进烟灰,这种事每天都有;他师傅打他,这种事没一天没有;他吃不饱,这也是天天都有的事。这些时候,他就哭。
每天,有另一半时间,他和别的孩子玩掷硬币;或者玩跳背游戏,一个人一个人地跳;如果看见马儿疾驰而过,就向马腿中间扔石子儿,这最后一种把戏才叫过瘾呢,只要附近有个墙垛让他躲在后面。这些时候,他就笑:什么扫烟囱啦,饿肚子啦,挨打啦,都像刮风下雨打雷一样,全被他当成了世界上本来就应该有的事情。他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硬着头皮挺过去,像他的老驴子对付冰雹一样,晃晃脑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又高兴起来,想着好日子到来的那一天。
到时候他将长大成人,做扫烟囱的师傅,坐在酒店里,面前放着大杯的啤酒,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玩纸牌赢银币,身上是棉绒衣服,脚上是长筒靴,牵一条长着一只灰耳朵的白叭儿狗,口袋里装着小狗崽,一副男子汉的派头。而且他还要带徒弟,带那么一两个,或者三个,如果收得到的话。他要像师傅对待自己那样,以大欺小,揍得他们晕头转向。回家的时候,烟灰袋让他们扛。
而他呀,他将骑着驴子走在前头,嘴上叼着烟斗,纽扣上插一支花儿,就像走在军队前面的国王一样。没错,好日子就要来的。而当他师傅让他喝干酒瓶里剩下的几滴酒时,他就觉得自己成了全镇最快乐的孩子。
一天,一个神气的小马夫骑马扬鞭来到汤姆住的那个院子。当时汤姆正躲在一堵墙后面,对着马腿举起了半截砖,这是他们那里欢迎陌生人的惯例。但是客人看到了他,跟他打听扫烟囱的格林姆先生住哪儿。格林姆先生便是汤姆的师傅。汤姆做生意精得很,对顾客总是很客气,他把手里的半截砖轻轻地丢在墙后,过去接生意。
原来小马夫是来要格林姆先生第二天早晨去约翰·哈索沃爵士庄园。爵士的烟囱需要打扫,而原来那个扫烟囱的进了监狱。小马夫说完就走了,汤姆没来得及问那人为什么坐牢,他自己也坐过一两次牢呢。
还有,那个小马夫看上去非常整洁。他打着褐色的绑腿,下身是褐色的马裤,上身是褐色的外套,还系着一条雪白的领带,领带上面别着一枚精巧的小别针;他的脸红喷喷的,干干净净。
这使汤姆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憎恶起那小马夫的模样来。他心想,这是个傲慢无礼的蠢货,穿着别人给他买的时髦衣服摆臭架子。他走回墙后,又捡起那半截砖,但是他并没有扔。他想起对方是来谈生意的,既然是这样,也就罢了。
来了个这样的新顾客,他师傅高兴坏了,立刻把汤姆打倒在地。那天晚上,他酒喝得特别多,比平时多两倍还不止,这样他第二天才能早早起床。因为,一个人醒来时头越是疼,就越是愿意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第二天早上四点起床后,他又把汤姆打倒在地,目的是为了教训他一下,就像年轻的少爷在公立学校受到的教训一样,好叫他今天特别乖一些。因为他们要去的是一家大户人家,只要他们让人家满意,就可以做成一笔好交易。
这些汤姆也想到了。即使师傅不打他,他也会乖乖地听话。因为哈索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而约翰爵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见过,因为两次送他去坐牢的正是约翰爵士。
即使在富丽的北国,哈索沃也算得上一块好地方了。它有一座大房子,在汤姆还有点记得的一次乱了套的骚乱中,惠灵顿公爵的十万士兵和许多大炮安置在里面还非常宽余,至少汤姆相信是这样的。
它有一座花园,里面有许多鹿,汤姆认为鹿是喜欢吃小孩的妖怪。它有几英里的禁猎场,格林姆先生和烧炭的小伙子有时进去偷猎,那几次机会让汤姆看到了雉鸡,他很想尝尝它们的滋味。那儿还有一条很有气派的河,河里有鲑鱼,格林姆先生和他的朋友很想偷些吃,可是那就得下到冰冷的河水里,这种苦差事他们可不肯干!
总之,哈索沃是块好地方,约翰爵士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就连格林姆先生也一贯尊敬他。这不仅仅因为他犯了法爵士可以把他关进监狱,而他每个礼拜总会干一两件犯法的事;也不仅仅因为周围好多公里的土地都是属于爵士的;而且因为约翰爵士是一切拥有一大群猎狗的绅士中最开朗、正直而通达的人。他认为怎样对待邻居好,就怎样做;他认为什么对自己好,就能得到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体重一百公斤,他胸膛的宽度谁也说不准,他完全能够在公开的格斗中把格林姆先生摔出去老远,而在当地除了他没人能做到。但是,亲爱的孩子,世界上有许多事我们能够做,而且很想做,却是不应该做的。所以,如果约翰爵士把格林姆先生摔倒,就不对了。
因为上面说的那些原因,格林姆先生骑马经过镇子时,总是碰一下帽子,向约翰爵士行个礼,称他为“好汉子”,称他年纪尚小的女儿们为“漂亮的姑娘”。在北方,要得到这两个称呼可不容易。格林姆先生认为这样做是对他偷猎雉鸡的补偿。
我敢说,你们从来没有在盛夏凌晨三点钟起过床。有人倒是这么早起床的,因为他们想捉鲑鱼,或者想去攀登阿尔卑斯山;而更多的人则是像汤姆那样不得不起床。但是我向你们保证,盛夏凌晨三点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最最令人愉快的时辰。不过,我说不清人们为什么不在这个时间起床,大概他们故意把白天一样可以做的事情拖到晚上去做,损害他们的神经和气色吧。
汤姆的师傅昨晚七点去酒吧时,汤姆就上了床,像猪一样地睡了;所以呢,正像那些总是早早醒来,把女仆们叫醒的斗鸡一样,当先生太太们刚刚准备上床时,汤姆就起床了。
就这么着,他和师傅出发了。格林姆骑着驴子走在前面,汤姆扛着刷子跟在后面,走出院子,走上大街,经过关得紧紧的百叶窗、眼皮在打架的警察,以及在灰白的黎明中泛着灰白的光亮的屋顶。
他们走过矿工村,村里家家户户关着门,没有一点声音。他们穿过收税栅,然后,他们才真的来到乡间,沿着黑色的、满是灰尘的道路吃力地向前走。路两旁是黑幢幢的矿渣堆成的墙,除了远处矿机的呻吟和撞击声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可是不久,路变白了,墙也变白了,墙脚下长着长长的草和美丽的花,湿漉漉地沾着露水。他们听到的不再是矿机的呻吟,而是云雀在高高的天空上作晨祷的歌唱,和斑鸠在芦苇丛中的鸣啭,那些斑鸠已经唱了一夜了。其余的一切都默不作声,因为大地老夫人还在沉睡。就像许多可爱的人一样,她显得比醒着时更加可爱。那些巨大的榆树,沉睡在金光和绿色交映的草地上,树下睡着奶牛。附近的云也在沉睡,它们很困了,就躺在大地上休息,在榆树的树干之间,在溪边赤杨树的树顶上,拉得长长的,白色的一小片一小片和一条一条的,等待太阳出来吩咐他们起床,在清澈的蓝天下忙碌一天的事情。
他们向前走啊走。汤姆看啊看,看个没完。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乡间,他多么想跨进一扇篱笆门,去摘金凤花,在树篱里寻找鸟巢;可是,格林姆先生是个生意人,这种事儿是不会答应的。
不久,他们遇到了一个穷苦的爱尔兰女子,她背着一个包袱,头上包着一块灰头巾,穿着一条深红色的裙子,走路的样子很艰难。根据她的打扮,你可以断定她是盖尔威人。她没穿鞋,也没穿长统袜。她好像累了,脚底磨坏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可是她很高,很美,灰色的眼睛非常明亮,黑发披散在脸上。
格林姆先生看得入了迷,所以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他招呼道:“这条路真难走,苦了您的嫩脚了,上来吧,坐在我后面怎么样?”
可是她似乎并不喜欢格林姆先生的模样和声音,因为她冷冷地答道:“不啦,谢谢你;我还是和你的小伙计一起走吧。”
“那就请便吧。”格林姆吼道,接着抽他的烟袋。
她和汤姆并排向前走,和他说话,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问他都知道些什么事情,还问他一些个人情况。汤姆心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说话这么讨人喜爱的女子呢。最后她问他是不是做祈祷,他说他不知道任何祷文,她听了好像很难过。
接着,汤姆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说她住在老远老远的海边。汤姆问她海是什么样的,她就给他讲,海是怎样地翻滚着,在冬天的夜里怎样拍打着岩石,在明媚夏日怎样静静地躺着,孩子们可以在海里洗澡和玩耍,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她说得汤姆恨不能立刻去海边,去看看大海,跟他们一样在海水里洗个澡。
终于,在一个山凹里,他们见到了一道泉水,那是一道真正的北国矿泉,就像西西里和希腊的矿泉一样。老异教徒们曾经幻想有各种女神坐在泉边,在酷热的夏天从泉水中纳凉,而牧羊人就在灌木丛后面,对她们吹奏牧笛。
汤姆他们看到的是一道很大的泉水,在矿石叠成的岩脚下,从一个小岩洞中向外冒。它涌动着,泛着泡沫,汩汩作响,清澈得使人分不清哪儿有水,哪儿没有水。泉水顺路而下,形成一道劲流,冲力大得推得动一座磨坊。它流过蓝色的天竺葵、金色的金梅草、野覆盆子,流过垂着雪绒的雉樱桃树丛。
格林姆停下来,看着泉水。汤姆也看着泉水,他充满了好奇心,想知道那黑糊糊的洞里有没有住着什么东西,会不会在夜间飞出来,在草地上空飞来飞去。可是格林姆什么也不想,他一言不发地下了毛驴,翻过路边低矮的篱笆,跪在地上,把丑恶的头伸进水里,一下子就把泉水弄脏了。
汤姆尽可能快地摘着花,那个爱尔兰女子帮着他摘,并教他把花扎起来。他们俩很快就扎成了一个很漂亮的花束。但是汤姆看到师傅真的洗起来了,就停了手。他非常惊奇。
格林姆洗完了,晃晃脑袋,把水甩干。
汤姆说道:“咦,师傅,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做。”
“很可能以后也不会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干净,而是图个凉快。我才不会像那些一身煤灰的挖煤的毛头小伙子那样,每个礼拜去洗那么一次,那才丢人呢。”
“我想到泉边去把头浸一浸,”可怜的小汤姆说,“这一定像把头放在镇上抽水机喷出的水里一样好玩,这儿又没有差役来赶人走。”
“你过来,”格林姆说,“你干吗要洗?我昨天晚上喝了半加仑啤酒,你又没喝。”
“我不管。”淘气的汤姆说,他跑到泉边,洗起脸来。
刚才那个爱尔兰女子宁愿和汤姆做伴,就已经使格林姆非常不高兴了,于是,他叫骂着冲向汤姆,将他一把拎起来,开始打他。汤姆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把头插在格林姆两腿中间,叫他打不着,并且拼命地踢他的胫骨。
“你不害臊吗,托马斯·格林姆?”爱尔兰女子在篱笆那边喊道。
格林姆抬起头来,很吃惊她竟然喊出了他的名字。可是他只是回答了一句:“不,绝不。”他继续打汤姆。
“一点不错,如果你会害臊的话,你早就改过自新,到温德尔去了。”
“你知道温德尔的什么事情?”格林姆吼叫着,可是手已经停下。
“我知道温德尔,也知道你。比如,两年前的圣马丁节前夜,在阿尔德麦矮树丛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
“这个你也知道?”他丢下汤姆,翻过篱笆,站在那女子面前。汤姆以为他一定会殴打她,可是她正颜厉色地看着他,他哪里敢动手。
“对,我在场。”爱尔兰女子平静地说。
“听你的口气,你并不是什么爱尔兰女人。”格林姆说了许多脏话以后,这样说道。
“用不着打听我是谁,我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再打那个男孩,我就会把我知道的事全讲出来。”
格林姆露出一副熊包样,上了驴,没有再敢多说。
“站住!”爱尔兰女子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们俩说。在一切结束以前,你们俩都会再见到我。想干净的人会干净,想脏臭的人会脏臭,记住。”
说完,她转过身去,穿过一个栅栏门,走进了草地。格林姆不出声地站了一会儿,像中了邪一样。接着他一边喊着:“你回来!”一边追了上去。可是他走进草地时,她不在那儿。她躲起来了吗?草地上无处藏身。格林姆四处张望,汤姆也寻找着,他和格林姆一样感到迷惑不解,她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他们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
格林姆一声不吭地回到路上,他有些害怕了。他上了驴子,装了一锅烟,狠命地抽着,不再去惹汤姆。
他们已经走出三英里多,来到了约翰爵士庄园的门房前。
那些门房非常气派,都有大铁门和大理石门柱。门柱上端都雕刻着龇牙咧嘴、长着角和尾巴的怪物。这些形象是约翰爵士的祖先在玫瑰战争中使用在头盔上的;他们想得周到,敌人一看到这种怪样子的头盔,就会吓得争相逃命。
格林姆拉了下门铃,马上就出来一个管家打开门。
“主人吩咐我在这儿等你们,”他说,“你们最好一直走大道,回来的时候别让我在你们身上找到一只家兔或一只野兔,我告诉你,我会细细地搜。”
“要是在烟灰袋底,你就找不到啦。”格林姆说着,笑了起来。
管家也笑了,他说道:“如果你是那种人的话,我最好还是陪着你去大厅。”
“我想你最好还是去。看守猎物是你的事,伙计,不是我的事。”
于是管家就和他们一道往前走去。汤姆惊讶地发现,一路上,管家和格林姆聊得很投机。他不知道,管家只是一个从外面进去的偷猎者,而偷猎的家伙也不过是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管家。
他们走上一条菩提树大道,这段路足有一英里长。在菩提树的枝干中间,汤姆窥见一些熟睡着的鹿的鹿角,它们竖立在羊齿草中间,他害怕得发起抖来。汤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树,他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想:蓝天一定是歇在这些树的树顶上的。
但是,一路上,不断地响着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这使他十分迷惑,最后他鼓起勇气,问管家那是什么。汤姆说起话来十分文雅,并且称呼他老爷,这是因为汤姆十分怕他。管家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他告诉汤姆,那是些在菩提树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蜜蜂。
“蜜蜂是什么?”汤姆问。
“蜜蜂是酿蜜的蜂。”
“蜜是什么?”汤姆问。
“闭嘴,别烦人。”格林姆说。
“别为难这孩子,”管家说,“这会儿,他还是个文雅的小家伙;要是他老跟着你,很快就会变坏的。”
格林姆大笑起来,他把这个看做是对他的恭维。
“我要是个管家多好啊,”汤姆说,“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像你一样,穿着绿色的天鹅绒制服,扣子上挂着个真正的犬哨。”
管家笑了,他够得上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
“有时候一个人要知足啊,小伙子,你的饭碗要比我的靠得住得多。是吗,格林姆先生?”
格林姆又大笑起来。两个人开始压低声音交谈着什么。可汤姆还是能听出,他们谈的是偷盗猎物的事。
最后,格林姆气呼呼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信不过我?”
“目前还没有。”
“等你有了再跟我说吧,我可是个正派人。”
说到这儿,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玩笑。
这时,他们来到了那所房子的大铁门前。汤姆透过铁门向里面张望,他凝视着盛开的杜鹃花和石楠花,望着里面的房子,想着里面有多少烟囱,这房子造了多久了,造这些房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在这儿干活是否能挣很多钱。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很难回答,因为哈索沃已经建了九十次,并且有十九种不同的风格,仿佛有人建了整整一条街的房子,各种能够想象到的形状都有,再用勺子把它们搅和在一起了。
汤姆和他的师傅并没有像公爵或主教那样,从正门进去,而是绕了很长一段路,走到后面的一扇小门旁。一个倒煤灰的男仆把他们放进去,一边开门,一边样子很吓人地打着哈欠。
他们在过道里遇到了女管家,她穿着印花布长袍,花花绿绿的,汤姆误以为她就是女主人了。她严厉地命令格林姆“你当心这个,别碰坏那个”,好像来扫烟囱的不是汤姆,而是格林姆似的。
格林姆洗耳恭听,不时地压低声音对汤姆说:“你记住了吗,你这个小讨饭的?”
汤姆留神听着,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
接着女管家把他们带进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所有东西上都罩着棕色的纸。她吩咐他们动手干活儿,声音大得吓人,而且非常傲慢。汤姆呜咽了一阵子,师傅踢了他一脚,他才走进壁炉,爬上烟囱。
这时候,有个女仆在屋子里看守家具。格林姆先生和她打趣,对她说恭维话,献殷勤,可是她爱理不理,让他很扫兴。
汤姆在这里扫了多少烟囱我也说不上来,他爬过一个又一个,累极了,也糊涂了,因为这里的烟囱道跟镇子里的不一样,他不习惯。不信你可以爬上去看看,你大概是不愿意爬上去的。
那种烟囱你可以在古老的乡村房屋里看到,又大又弯,改建过一次又一次,最后都连在一起了。因此,汤姆在烟囱里彻底迷了路。尽管里面漆黑一片,他并不十分着急,因为他在烟囱里就像鼹鼠在地洞里一样自在。最后,他沿着一个烟囱下来。他以为自己走对了,实际上却走错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的炉边地毯上,他从未到过这样的房间。
汤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以往他到绅士们的房间去时,看到的总是地毯卷了起来,窗帘放了下来,家具乱七八糟堆在一起,上面罩着布,墙上的画都用围裙和抹布遮着。他老是想,这些房间要是布置好了供那些贵人起居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见到了,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多么美妙啊。
房间里一片洁白。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帷,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墙,有的地方有那么几条粉红色的线条。地毯上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墙上挂着镶金框的画儿。汤姆觉得那些画好玩极了。画上有女士,先生,马,狗。他喜欢那些马,但对狗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那些狗里面没有叭喇狗,连条小猎狗也没有。但最让汤姆好奇的是两幅画儿。一张画儿上是一个男人,他穿着大礼服,周围是一些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他把手放在孩子们的头上。
汤姆心想,这张画放在太太或小姐的房间里是很美的呀。他看得出,这房间里的摆设说明它是女子的房间。另一张画是一个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汤姆看了很吃惊,他记得好像在商店橱窗里见过这样的画,这儿为什么也有呢?
“可怜的人,”汤姆想道,“他看上去多么仁慈和平静啊。那位女子为什么在自己房间里挂这么可怕的画儿呢?也许是她的亲人吧,在外地被野蛮人杀害了,她把画像挂着留个纪念。”汤姆感到伤心和害怕,转过脸去看别的东西。
他看到的下一件东西使他迷惑不解,那是一个脸盆架。上面放着热水瓶、脸盆、肥皂、刷子和毛巾,还有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浴盆。好大一堆东西啊,全是用来洗浴的!
“照我师傅的那一套,她一定是一位很脏的小姐,”汤姆心想,“否则要这么一大堆擦洗用具干什么。但她一定很狡猾,洗完后把脏东西都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了,因为房间里没有一点灰尘,连那条洁白的毛巾上也没有。”
接着他看到了床,看到了那位脏小姐——他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汤姆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小姑娘,她盖着雪白的被子,枕着雪白的枕头,她的脸颊像枕头一样白,头发像金线一样披散在床上。她也许和汤姆一样大,也许大一两岁。
可是汤姆想不到这个。他只是想着她细嫩的皮肤和金黄的头发,弄不清她究竟是个真人呢,还只是个商店里见过的那种蜡人。但是当他看到她呼吸时,他肯定了,她是个活人。他呆呆地凝视着,仿佛她是天使。
“不,她不会是个脏小姐,她从来没有弄脏过。”汤姆心想。接着他又想道:“人洗过以后都是这样的吗?”他看着自己的手腕,试着擦上面的灰。他不知道那些灰是不是能够擦掉,他想:“如果我是像她那样长大的,看上去一定漂亮多了。”
他四下望望,突然看见他身旁站着一个瘦小、丑陋、黑糊糊、破破烂烂的孩子,双眼蒙,龇着白牙。他愤怒地转过身去。这个小黑猴在这可爱的小姑娘房间里干吗?
他定定地看着,突然意识到,面前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正是他自己,汤姆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这副样子。
汤姆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很脏。他又羞又怒,眼泪涌了上来。他转过身去,想悄悄地再爬进烟囱,躲起来。这一下,他打翻了炉子的护圈,碰掉了火钳。哗啦,叮叮当当,一阵响声,就像一万只疯狗尾巴上系着空罐头发出的声音一样。
那个洁白的小姑娘从床上惊跳起来。她一看到汤姆那样子,便像孔雀一样尖声喊叫。一个胖胖的老保姆立刻从隔壁房间冲进来,她看见汤姆,便以为他是盗贼,是来杀人放火的。这时汤姆还躺在壁炉的垫圈上,被她冲过来一把抓住了短上衣。但是他并没有被逮住。汤姆曾经好多次被警察抓住,又从警察手里逃脱。如果这一回笨得落在一个老妇人手里,他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的老朋友?他来回使劲儿,从那位善良女士的胳膊下挣脱,冲过房间,一眨眼工夫便从窗户里出去了。
他完全有胆子跳下楼去,但是没有这个必要。溜水管也是他的拿手好戏。有一次,他竟然沿着水管爬上了教堂的屋顶。他说自己是去掏老鸦蛋的,可警察却说他偷铅。他就坐在高处,坐到烈日当空的时候,再沿着另一根水管爬下来。警察只好回巡捕房去吃午饭。
不过,这一回,他并没有溜水管。
用不着。窗前铺满了一棵大树的枝叶。它长着大大的叶子,开着雪白的花朵。那些花有他的脑袋那么大,我猜大概是木兰花吧。可是汤姆却不知道这个,也顾不上去想。他像只猫一样沿着树溜了下来,穿过花园的草坪,翻过铁栅栏,进了大园子,向树林跑去。
老保姆被他甩在后面,在窗口尖叫着:杀人啦,放火啦。
正在割草的花匠看见了汤姆,把镰刀一丢,却扎在腿上,把小腿划了个口子,害得他后来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可是当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急巴巴地去追汤姆了。
挤奶妇听到喧闹声,膝盖夹着了盛奶罐,把它碰翻,奶油全洒在地上,但她一跃而起,去抓汤姆了。
一个马夫正在马厩里为约翰爵士洗刷坐骑,一把没抓住马,自己却扭伤了脚,五分钟后成了瘸子,但他依然跑出去追汤姆了。
格林姆把烟灰袋弄翻在新铺砂石的院子里,把地上搞得一塌糊涂,但他撒腿便去追汤姆了。
年老的看门人慌里慌张地开门,却把他小马的下巴勾在大门的尖铁上,也许至今它还挂在那儿呢,可他还是拔腿去追汤姆了。
正在耕地的农夫把马丢在田头,一匹跳过篱笆,把另一匹马和犁什么的一股脑儿拽进沟渠里;可是他头也不回地去追汤姆了。
管家正从夹子里取黄鼠狼,失手让它跑了,反而夹住了自己的手指,可他还是蹦起来,跟在汤姆后面拼命追。唉,想想他先前说过的话和他的那副面孔,如果汤姆让他抓住的话,我真的要为汤姆难过了。
约翰爵士是个起床很早的绅士,这时正从书房的窗户往外看,看看保姆怎么啦;不料屋顶上落下的灰土掉进了眼睛,后来他只好叫人去请医生,可当时他仍然去追汤姆了。
那爱尔兰女子正好上门乞讨,她一定是绕小路来的,她丢掉包袱,也去追汤姆了。
只有女主人没有去,因为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时,头上的假发掉进了花园。她只好按铃,叫她的女仆不要声张,把它找回来。这么一来,她就没法子出去追。所以,她没有出场,也就不提她了。总之啊,庄园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大的声音。即使在有几亩地碎玻璃和几吨碎花盆的温室里追杀狐狸,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喧哗声,吵嚷声,乱哄哄的叫闹声,大呼小叫的声音,响成一片。完全不顾体统,不顾秩序。
那一天,格林姆、花匠、马夫、约翰爵士、门房、农夫、管家和爱尔兰女子都在花园里奔跑着,叫着“抓贼!”以为汤姆的瘪口袋里装着价值至少一千英镑的钻石。就连喜鹊和鸫鸟也跟着他,叽叽呱呱地尖叫着,好像他是一只被猎人追杀的狐狸,大尾巴开始耷拉下来,快要不行了似的。
这时,可怜的汤姆赤着脚,趟着水,像只小猩猩一样,从花园向树林方向逃去。
唉,可惜这时候没有一只大猩猩做他的爸爸,挺身而出,用一只爪子掏出花匠的内脏,用另一只爪子把挤奶妇撞到树上去,用第三只爪子抓破约翰爵士的头,同时用牙齿咬碎管家的脑袋,就像啃椰子果和铺路石子儿那般容易地把它啃碎!
汤姆从来不记得有过父亲,所以也不指望有一个,他只能指望自己照顾自己了;说到跑,他可以追着任何一辆公共马车跑两里地,给他一个铜币的赏钱就行了;他能够伸开手脚,像车轮一样转动身体,一连做十次侧翻跟着跑,那种本领可比你强多了。
所以,追捕他的人发现,要捉住他可不容易,我们当然希望他们抓不住他。
当然,汤姆向树林里奔过去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森林里呆过,可是他非常机灵,知道自己可以躲在灌木丛里或者爬上树去,这样做总要比呆在空地上安全得多。要是他连这个都不会的话,就比老鼠和鲦鱼还要蠢了。
可是当他到了林子里时,才发现它和想象中的林子不大一样。他冲进一丛茂密的杜鹃花丛中,立刻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撑开的树枝缠住了他的胳膊和腿,刺痛了他的脸和肚子,弄得他只好紧闭眼睛。其实,闭不闭眼睛一个样,因为鼻子前面一英尺远的东西他都看不清。
等他从杜鹃花丛中钻出来时,草丛和芦苇又绊了他一跤,还恶狠狠地划破了他可怜的小手指头;石榴树重重地、没头没脸地抽打他,仿佛他是伊顿公学的公子哥儿。所有勇敢的孩子都会站出来说,这种鞭打是不公平的;荆棘把他绊倒,扎着他的小腿,好像它们长着鲨鱼的牙齿——荆棘都真像有这种牙齿。
“我得走出去,”汤姆想,“要不我就得在这儿呆着,等到有人来帮我,那正是我害怕的事。”
可是怎么出去呢?这可是件难事。其实,要不是他的头突然撞在一堵墙上,我看他根本就出不去。那样他就会永远呆在森林里,等到雄知更鸟用树叶把他埋起来了。
你要知道,把脑袋撞到墙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尤其那堵墙已经很松,墙上堆着石头,一块有尖角的石头扎在你眉心上,让你眼前直冒金星。那些星星当然是很美丽的,可不幸的是它们在两万分之一秒内就消失了,而随之而来的痛苦却不会消失。汤姆就这样撞痛了脑袋,但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根本就不当回事儿。他猜想,这片浓密的树丛大概就到此为止了,他像松鼠一样爬上墙头,翻了过去。
现在他出来了,眺望着大松鸡禁猎场,乡人们都把这个禁猎场叫做哈索沃狩猎地。欧石楠,沼泽和岩石向远处延伸,直到天际。
汤姆是一个很机灵的小家伙,像一头老伊克斯默牡鹿一样机灵,怎么会不是这样呢?虽然他只有十岁,但比大多数牡鹿岁数大;更何况,他有更多的智慧。
他像牡鹿一样知道,如果他向后走一段,就可以把猎犬甩掉;所以翻过墙头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急转身,向右面跑了几乎半里地。
于是,约翰爵士、管家、门房、花匠、农夫、挤奶妇和其他人以及他们的叫喊声,都在墙里面前边半里路的地方,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把汤姆留在了离开一里地的墙外。汤姆听到林子里的叫喊声渐渐消失,快活地发出了冷笑。
终于,他来到一处斜坡前。他走到底,然后勇敢地转过身去,离开那堵墙,向沼泽地走去。他知道,他和敌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座小山,可以不被他们看见,放心向前走了。
可是,在他们中间,爱尔兰女子看见了汤姆的去向。
她一直走在他们的最前面,可是她走得不紧不慢。她轻快而优雅地向前走着,两只脚不停地换来换去,快得使你分不清究竟哪一只脚在前,哪一只脚在后。最后,所有人都问别人这奇怪的女子是谁,并且大家都觉得,还不如说她是汤姆的同伙,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
当她走进那片人造林时,一下子就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们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她,因为她轻轻地跟着汤姆翻过了墙。他向哪儿走,她也向哪儿走。约翰爵士和别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看不到她,也就把她忘了。
汤姆径直走进石楠地,穿越一片沼泽。那沼泽和你们家乡的沼泽是一样的,只是那里到处是石头。他向前走去,可是沼泽地不是越来越平,而是越来越坑坑洼洼。但小汤姆还是能够慢慢地走过去,并且还有闲暇环顾这片奇怪的地方,对于汤姆,这仿佛是一个新世界。
他看到了一些大蜘蛛,他们背上有许多王冠形的和十字形的花纹。他们坐在网中央,一看见汤姆走过来,就立刻飞速地颤动蛛网,弄得他们几乎看不见了。
接着他看到了蜥蜴,有棕色的、灰色的、绿色的。他认为他们是蛇,会咬人,可是他们也一样害怕汤姆,一下子窜进石楠丛中去了。
在一块岩石底下,汤姆看到了一幕很美丽的景象。一只很大的、棕色的、尖鼻子的动物,尾巴尖上一撮白毛,身旁围着四五个脏乎乎的小崽儿。汤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小家伙。她朝天躺着,打着滚儿,在明亮的阳光下,把四条腿和脖子、尾巴都伸展开来。那些小崽儿从她身上跳过来跳过去,绕着她转过去转过来,咬她的爪子,拖着她的尾巴转圈儿。看上去她好像觉得这样非常开心。
可是有个自私的小家伙离开伙伴,偷偷地溜走了。他来到一只死老鸦旁边,把他拖走,藏了起来,那只老鸦几乎和他一般大小。这时他的其他小兄弟们都跟了过去,叫唤着。
这时,他们看见了汤姆,于是一齐跑回去,跳到狐狸太太身边。她嘴里叼着一只,其余的摇摇晃晃跟着她,进了一个黑糊糊的岩洞。这一幕就这样结束了。
接着,他受了一场惊吓。当他爬上一座沙崖的顶端时,唿扑扑、咯咯喀,一阵可怕的声音,不知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扑过去了。他以为大地炸开了,世界末日到了。
汤姆紧闭着眼睛。可是他睁开眼睛一看,不过是一只老雄山鸡在沙土里洗澡,就像阿拉伯人一样,因为缺水。汤姆差一点踩着了他,他就像特别快车一样,哗啦啦地跳起来,丢下他的妻儿自个儿想办法去,像一个老胆小鬼一样,逃走了。
他一边跑,一边喊叫:“咕咕咕喀——杀人啦,抢劫啦,放火啦——咕咕咕喀——世界末日来啦——咯咯咯咕!”
他总是这样的:只要在比他的鼻子尖远一点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可是,就像这一年的八月十二日还没有到一样,世界末日并没有来。可是这只老雄山鸡确信不疑地认为,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一小时以后,老雄山鸡回到了妻儿身边。他严肃地说:“咕咕喀,亲爱的,世界末日还没有来,可是我保证后天一定会来——咕。”可是这种话他妻子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并且知道他下面还要说些什么。况且,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妇,有七个孩子,每天要洗呀,喂呀,这就使她很实在,脾气也有些坏。所以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咯咯咯——去抓蜘蛛,去抓蜘蛛——去。”
接着汤姆走呀走呀,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喜爱这一片辽阔而奇异的地方,喜欢它的清凉、新鲜而劲爽的空气。可是他爬上小山的时候,步子越来越慢了。因为地面实在是越来越坏了。
原先是那种柔软、富有弹性的荒草地,现在却是一大片铺满平滑的青石的原野,就像铺得很坏的道路一样。在石头之间,有着深深的裂缝,裂缝里长着荆棘。所以,他只好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去,并不时地滑到石头之间。虽然他的小脚趾头还算坚强,但也给刺破了。可是他还得继续向前走,向上走,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如果汤姆看到那个曾经和他同路的爱尔兰女子,此刻正在沼泽地后面跟着他,他会怎么想呢?可是,也许因为他极少往后看,也许她躲在岩石和小山冈后面不让他看见,他一直没有发现她,而她却能看见他。
他有些饿了,也有些渴了,他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啦。而且,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天顶上,石头就像锅子一样烫,空气则像硝窑上空的空气一样,跳着转圈儿舞。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在刺目的阳光中融化。
可是他什么吃的也找不到,也没有什么可以喝。
荒草中长满了覆盆子和草莓,可是它们刚刚开花,因为这时候才是六月啊。至于水,谁能在石灰岩山顶上找到水呢?他不时经过一些又黑又深的喉咙一样的石洞,那些洞通到地下,好像是地下小人国房屋的烟囱一样。
他走过去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在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水在滴,在流,在叮咚乱蹦。他多么想下去,到水边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啊!可是,虽然他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孩子,也不敢爬到这样的烟囱下面去。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了才停下来歇一歇。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了教堂的钟声。
“啊!”他想,“有教堂的地方一定有屋子和人,说不定有人会给我吃点什么喝一点什么的。”于是他又迈开脚步,去找教堂了。他相信自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钟声。
才走了一分多钟,他朝四周看看,又一次停下来,自言自语道:“唉,世界是一个多么大的地方呀!”
确实如此,因为他从山顶上可以看到一切——有什么看不见呢?
在他后面,很远很低的地方是哈索沃、黑树林和闪光的鲑鱼河;在他左面,很远很低的地方,是镇子和煤行的冒着浓烟的烟囱;很远很低的地方,河越来越宽,流入了闪光的大海,还有些小白点,那是船,它们躺在大海的怀抱里。
他的前方,像一张大地图一样,铺陈着大平原、农场和绿树掩映的村庄,它们仿佛就在他脚下。可是他并不糊涂,他很清楚地知道,它们离他还有好多里地呢。
他的右边,沼地接着沼地,小山连着小山,越来越模糊,终于融入了蓝天。
在他与那些沼地之间,真的,就在他脚下,躺着一样东西,他一看见就决意走过去。因为那正是一块他要找的地方啊。
那是一条很深很深、铺着绿荫和岩石的溪谷,它很窄,长满树木;可是透过树木,他可以看见,在离他几百英尺的地方,一道清澈的流水在闪光。
啊!下到那水边去,只要能到水边!接着,他看到了一间小农舍的屋顶,一个有着花台和苗圃的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红点在移动,它和苍蝇差不多大。汤姆仔细看了看,看来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妇女。啊,也许她会给他一点吃的东西。
教堂的钟声又响了。下边一定有个大村庄。是的,那边谁也认不出他,谁也不知道庄园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约翰爵士把全郡所有的警察都派来找他,消息也还不会传到那里;而他只要五分钟就可以到那里了。
汤姆的想法完全正确,追赶者的喊叫声没有传到那里,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已经来到距哈索沃十里以外的最好的地方。可是他以为五分钟就可以到那儿并不现实,那村子离他还有一英里多路呢,在一千多英尺下方。
汤姆本来就是个勇敢的孩子,虽然他的脚很疼,又饿又渴,可他还是坚持走下去。这时,教堂的钟声更响了,使他觉得,这些钟声是他自己的脑袋里响。那条河远远地,在下面汩汩地流,唱着这样的歌:
清澈又凉爽,清澈又凉爽,流过欢笑的水滩和做梦的池塘,凉爽又清澈,凉爽又清澈,流过飞沫的河堰和闪亮的卵石。
在黑鸫鸟歌唱着的岩下,在荡漾着教堂钟声、爬满常春藤的墙下,无污的水,留待无污的人儿,到我这儿来玩,来洗澡吧,母亲和孩儿。
腐臭又阴湿,腐臭又阴湿,流过烟腾腾戴着污黑烟囱帽的城市,阴湿又腐臭,阴湿又腐臭,流过黏滑的堤岸和码头、阴沟,越向前流,我就越变得黑暗,越是富有,我就越变得下贱,被罪恶玷污了的,谁敢和他玩儿?
离开我吧,快回去,母亲和孩儿。
强大而自由,强大而自由,闸门打开了,我向大海奔流,自由而强大,自由而强大,我急匆匆地奔啊,水流在净化。
我奔向金色的沙滩,雀跃的沙洲,纯洁的潮水在远方把我等候,当我委身于浩瀚的汪洋一片,像有罪的灵魂重获宽恕和赦免。
无污的水,留待无污的人儿,到我这儿来玩,来洗澡吧,母亲和孩儿。
于是汤姆向下面走去。他并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子跟在他后面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