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它离开他还有一英里路远,在他一千英尺以下的谷底呢。但是,汤姆却觉得它近在眼皮底下,似乎能够把一个小石子儿扔到那个在花园里除草的穿红裙子的妇人身上,或者扔到溪谷对面的岩石上。
溪谷的底部只有一块田那么大,它的一旁是那道奔腾的溪流。溪流上方,是灰色的岩、灰色的丘陵、灰色的石梯和灰色的荒野,陡峭地伸入天空。
那是一块清静安逸、富有而快乐的地方,是大地上一道深深的豁口。它太深、太偏僻了,连那些邪恶的妖怪也找不到。
汤姆向下走的第一段路是三百英尺长的陡坡。在锉刀一样的粗砂岩中间,长满了刺人的欧石楠。对于汤姆可怜的小脚掌来说,这可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儿。况且,他现在走路已经越来越不稳,他是跌跌撞撞地走完那段陡坡的。不过他仍然认为能够把一个石子儿扔到花园里。
接下来的三百英尺都是石灰石平台,一个下面挨着另一个,方方正正,好像乔治·怀特先生用尺子测量准确后再用凿子凿出来的一样。那上面没有长欧石楠,但是——
先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小斜坡,上面覆盖着最美丽可爱的花朵、石玫瑰、虎耳草、茴香、紫苏和各种芳香的植物。
然后跌跌撞撞地从一个两英尺高的石灰石台阶上下来。
然后又是一些花和草。
然后跌跌撞撞地从一个一英尺高的台阶上下来。
然后又是一些花和草。有五十英尺长,路像屋顶的斜坡一样陡。
然后又是一个石头台阶,离他脚下有十英尺的距离;在下去之前,他只好让自己先停住,然后沿着边缘爬下去找一条石缝,因为如果他滚下去的话,他会直接栽到老妇人的花园里去,把她吓昏过去的。
他找到了一条很窄的、黑糊糊的石缝,里面长满了绿梗子的蕨草,就像挂在客厅里的花篮中的那种蕨草一样。他沿着这条缝爬下去,像他以前爬烟囱一样。然后又是一个青草斜坡,又是一个台阶,一个又一个。哦,天哪!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也希望如此。不过他仍然认为自己能够把一个小石子儿扔到老妇人的花园里。
最后他来到了一排美丽的灌木前。白色的灌木条上长着硕大的叶片,那些叶子的背面是银色的,还有山白杨和橡树。它们的下方却是悬崖和岩、岩和悬崖,中间夹杂着大片的王冠蕨草和木蒿。
透过灌木,他能够看到那条闪闪发光的溪流,听到溪水流过白色的鹅卵石时所发出的淙淙的声音,他不知道,这一切仍然在三百英尺以下的地方呢。
也许,如果让你从那上面往下看,你会感到头昏,但是汤姆不会。他是一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小孩子。当他发觉自己来到一个高高的峭壁顶端的时候,他并没有坐在那儿哭,而是说道:“啊,这才合我的胃口呢!”虽然,这时候他已经很累了。
他向下走去,走过树桩和石块,走过莎草和石尖,走过灌木丛和灯芯草,好像他生来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黑猿,不是两只脚而是四只脚似的。
他一直没有发现,那个爱尔兰女子始终在跟着他往下走。
现在,他已经累极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沼地上,几乎要把他晒干;而树木繁密的岩在散发着潮湿的热气,这更要他的命。
他终于来到了谷底;可是,瞧,这并不是谷底。从山上往下走的人常常会发现这种事。看哪,在岩的脚下,有一堆又一堆从上面掉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有的和你的脑袋大小差不多,有的有公共马车那么大;它们中间有许多洞,洞里长着甜津津的野蕨菜。
汤姆还没有完全从石堆中间穿过,就又完全暴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然后,就像人们常常碰到的那样,根本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垮——掉——了,垮掉了。
小人儿,你一生中会有几次垮掉的时候,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也会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所以你要尽可能地强壮健康。当你碰到这种事情时,你会感到非常难堪,我希望那一天会有一个忠诚强壮、没有垮掉的朋友在你身边。如果没有的话,你最好像可怜的汤姆那样,躺在跌倒的地方别动,等情况好些再说。
他不能走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可是他却感到浑身发冷。他肚子里空空的,却感到想呕吐。在他和那所村舍之间,现在只有两百英尺平坦的牧场,但他走不过去。他能听到,溪水就在一田之隔的地方淙淙地响着,可是对于他来说,似乎相隔一百英里。
他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甲虫爬到了他身上,苍蝇停在了他鼻子上。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蚊虫同情他的话,他什么时候会再爬起来。
蚊子对着他的耳朵把喇叭吹得嗡嗡响,虫子在他手上和脸上找没有烟灰的地方到处啃。它们终于把他弄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那地方,翻过一堵矮墙,走上一条小路,来到村舍门前。
那是一座整齐清洁、漂亮可爱的村舍,园子用砍削过的紫杉木围起来,里面种着紫杉树。敞开的门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知道明天的天气要热得烤死人的青蛙在叫一样——我不知道青蛙是怎么知道的,你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村舍的门上挂满了铁线莲和玫瑰,汤姆慢慢地来到敞开的门前,有些害怕地向里面张望。在空着的壁炉里,放着满满一锅香甜的草,壁炉旁边坐着一位老妇人。
这是一位最最慈祥的老妇人。她下身穿着一条红裙子,上身穿着一件短短的斜纹布睡衣,头上戴着一顶干净的白帽子,一条黑色的丝绸围巾从帽子后面围过来,系在她的下巴下面。她的脚边躺着一只猫,他可以当世界上所有猫的爷爷了。她对面的两条凳子上坐着十二个或十四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干干净净,丰满的小脸蛋像玫瑰一样红润。他们在乱哄哄、闹嚷嚷地学朗诵,唧唧喳喳响成了一片。
这是一座多么快乐的村舍啊:铺着干净光亮的石地板;墙上挂着内容很奇异的旧画;一只黑色的旧壁橱里放着亮闪闪的锡器皿和铜盘子;角落里有一只布谷鸟自鸣钟。汤姆刚到,这只钟就响了起来,这并不是汤姆的到来使它吃了一惊,而是正好到了十一点钟。
所有的孩子都盯着汤姆脏兮兮、黑糊糊的样子看;女孩子们哭了起来,男孩子们笑了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极其无礼地用手指指他;但是汤姆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老妇人叫道,“扫烟囱的孩子!快走开,我这儿从来不让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小汤姆说,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水?河里面多的是。”她尖声说。
“但是我去不了,我饿坏了、渴极了、累得快死了。”说完,汤姆就瘫倒在门前的台阶上,脑袋搁在了门柱上。
老妇人透过眼镜看了他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道:“他病了,孩子总归是孩子,管他是不是扫烟囱的。”
“水。”汤姆说。
“上帝原谅我!”她放下眼镜,站起身,走到汤姆跟前:“水对你没好处,我给你牛奶,”说完,她颤颤巍巍地走开,到另一个房间,拿来一杯牛奶和一小块面包。
汤姆一口气喝干了牛奶,仰起脸,恢复了一些力气。
“你从哪儿来?”老妇人问。
“沼地的那一边,那边。”汤姆向上指着天空说。
“哈索沃那边?翻过了刘斯威特峭壁?你能保证你不在说谎么?”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汤姆说,他把脑袋靠在门柱上。
“你怎么上去的?”
“我是从哈索沃庄园来的。”汤姆那么累,那么伤心,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编一套故事,所以他三言两语就把实情全讲了出来。
“上帝保佑小可怜儿!那么,你并没有偷东西?”
“没有。”
“上帝保佑你小小的心儿!我相信你没有偷。哦,上帝引导孩子,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从庄园出来,穿过哈索沃狩猎地,从刘斯威特峭壁上面下来!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如果没有上帝的引导,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这面包挺好,是我自己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他把脑袋支在膝盖上,然后问道:“今天是礼拜天么?”
“不是,嗯;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听见响着礼拜天的教堂钟声。”
“上帝保佑你可爱的心儿!孩子病了。跟我来,我找个地方让你歇一歇。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看在上帝分上,我会让你躺我自己的床的。跟我来吧。”
但是汤姆想站却站不起来,他太累了,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她只好帮他一把,扶着他往前走。
她把他带到外屋,让他躺在芳香松软的干草和一张旧的小地毯上。她吩咐他好好睡一觉,消除路途疲劳。她还说,一个小时以后,放了学,她就来看他。然后她又走回了里屋,她想,汤姆很快就会熟睡的。
但是汤姆并没有睡着。相反,他以最奇异的方式翻来覆去,蹬腿踢脚;他觉得浑身燥热难受,只想到河里去凉快凉快,然后他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在梦中,他听到那个洁白的小姑娘向他嚷道:“哟,你太脏了,去洗一洗。”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爱尔兰女子说道:“想干净的人会干净。”
接着,他又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响,那么洪亮,离他那么近,以至他又一次确信不疑地认为,随便老妇人怎么说,今天是礼拜天。他要去教堂,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因为他没去过。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到教堂里面去过。
但是人们是不会让他这样去的,像他这种满身烟灰,肮脏不堪的样子。他首先得到河里去洗一洗。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说:“我必须干净,我必须干净。”但是,他是在半醒半睡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
突然,他发觉自己不在外屋的干草上了,而是在草地中间,在路那边,眼前就是那条溪流,他继续说着:“我必须干净,我必须干净。”
他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自己走出来的。有的孩子身体不怎么好的时候,会在睡梦中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汤姆正是这样走出来的。但是他自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沿着小溪河的河岸向前走,在青草上躺下,看着清澈的石灰石溪水。河底的每一颗鹅卵石都光亮清洁,而银色的小鳟鱼一看到汤姆那张黑糊糊的脸,立刻就吓得窜逃开去。他把手浸到水里,发觉它那么凉、那么凉、那么凉;他说道:“我将变成一条鱼,我将在水中游泳,我必须干净,我必须干净。”
于是他脱下了衣服,他脱得那么快,把衣服都撕坏了。它们本来就是非常破烂非常旧的衣服,太容易坏了。他把可怜的疼痛发烫的小脚放进水里,然后又让水淹到小腿;他浸入水中越深,他脑袋里的钟声就越响。
汤姆说:“啊,我得赶快洗洗干净,现在钟声已经非常非常响了,很快就会停止的,然后教堂的门就会关上,我就永远进不去了。”
他一直没有看见那爱尔兰女子,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他后面,而是在他前面。
在他到达河边之前,她已经走进凉爽清澈的溪水;头巾和裙子都从她身上飘走了。绿色的水草漂浮着,绕在她身上;水百合漂浮着,缠在她头上;溪水中的仙女从水底上来,用手臂架着她离开,沉入水中。因为,她是所有这些仙女的女王;也许,她还是更多的仙女的女王呢。“你到哪里去了?”她们问她。
“我去把病人们的枕头弄平,把甜美的梦吹入他们的耳朵;我打开了村舍的窗扉,把闷热浑浊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说小孩子们远离传染热病的肮脏水沟和池塘;我尽可能地帮助那些不愿意自己帮助自己的人。
“这些事都微不足道,但是我已经做得很累了。不过,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的小弟弟,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照顾他的安全。”
真好!又来了一个小弟弟,所有的仙女们都开心地笑了。
“但是,姑娘们,你们要记住,现在他还不能见你们,也不能知道你们在这儿。现在他还只是个野孩子,像动物一样,他必须向动物学习。所以,你们不要和他玩,不要和他说话,不要让他看见你们,只要不让他受到伤害就行了。”
因为不能和新来的小弟弟一起玩,仙女们都很不开心;但是,她们一向都很听话。
她们的女王顺着溪流漂下去了。她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但是,这一切汤姆一点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也许,即便他看见或听见了,这个故事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他那么热,那么渴,又恨不能立刻变干净;所以,他尽可能快地投到清澈凉爽的水里去了。
他入水还不到两分钟,就一下子睡着了。这是他一生中所进入的最最安静、最最喜悦、最最舒适的睡眠。他梦见了他清晨经过的绿草地、那些高大的榆树、熟睡的母牛;然后,他什么也梦见不到了。
他进入这样快乐的睡眠的原因是非常简单的,但是还没有谁找出这个原因。很简单,仙女们使他睡着,把他带走了。
有些人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仙女。嗯,也许真的没有。但是,我的小小伙子,这个世界很大,有许多地方给仙女们住,让人们见不到她们;当然,在合适的地方,还是可以见到她们的。
你知道,世界上最最美妙奇异的事物,正是那些谁也见不到的事物。你的身体里面有生命,正是你里面的生命使你生长、行动和思考,但是你见不到这个生命;蒸汽发动机里有蒸汽,正是蒸汽使发动机转动,但是你见不到蒸汽。所以,世界上是可能有仙女的。无论如何,我们假装有仙女吧。有许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假装,这一次并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其实也并没有必要假装,必须有仙女,因为这是个童话故事;如果没有仙女,哪儿来童话故事呢?
你有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逻辑?也许没有。所以呀,在许多这一类情节中,别去找什么逻辑。在你的胡子变白以前,你会听到的。
那位慈祥的老妇人在十二点钟放了学以后,回来看汤姆;但是汤姆不见了。她寻找他的脚印,但是地面很硬,看不出脚印。于是她很生气地走回里屋,她觉得小汤姆编了一套假话捉弄了她,假装生病,然后又逃走了。但是第二天她改变了对汤姆的看法。
这就又要说到约翰爵士了。他和其余一大帮人跑得透不过气来,把汤姆追丢掉以后,只好打道回府,那副样子别提多傻了。
当约翰爵士从保姆那儿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以后,他们的样子就更傻了。
当他们从艾莉小姐,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那儿,了解到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后,他们都傻愣了眼。
艾莉小姐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一个可怜的、黑黑的、扫烟囱的小孩,呜呜咽咽地哭着跑过去,想重新爬回到烟囱里。当然,她吓坏了。但是,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个孩子并没有拿房间里的一针一线;从他沾满烟灰的脚印来看,在保姆去抓他以前,他从没有离开炉边地毯半步。这件事完全搞错了。所以,约翰爵士叫格林姆回家去;他许下诺言,如果格林姆好好地把那个小男孩带到他面前,不打孩子,让他核实事情的真相,他就给他五先令。因为他和格林姆都认为,汤姆当然是回家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汤姆并没有回到格林姆先生那儿。格林姆就去了警察局,叫警察去找他,但是一点关于汤姆的消息也没有。至于汤姆已经穿过大沼泽地去了温德尔,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那就像让他们想象汤姆已经到月亮上去了一样。
所以,第二天格林姆先生又去哈索沃庄园的时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但是当他到达的时候,约翰爵士已经翻过小山,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格林姆先生只好整天坐在外屋仆人的门厅里,喝着烈性的麦酒,借酒浇愁。在约翰爵士回到庄园以前,他的愁早就被酒浇灭了。
因为好人约翰爵士那天一夜没有睡好,他对他的太太说:“亲爱的,那孩子一定进了松鸡禁猎地,迷了路了;我对这孩子感到良心有愧,心头很沉重,可怜的小家伙。不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所以,第二天凌晨五点钟他就起了床,洗了澡后,穿上猎装和打绑腿的高统靴,走进牲口栏。他的模样正像一个优雅的英国老绅士,脸像玫瑰一样红,手像桌子一样结实,背像小公牛一样宽。
他吩咐他们牵上他打猎骑的矮种马,让管家跟在马后面,叮嘱那些猎人、第一个帮猎人赶狗的人、第二个帮猎人赶狗的人以及助理管家用皮带牵上猎狗。那是一条大猎狗,像小牛一样高,身体的颜色像沙石路,耳朵和鼻子的颜色像桃花心木,嗓门像教堂的钟一样响。
他们把猎狗带到汤姆逃进树林去的地方,猎狗抬高了大嗓门,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然后,猎狗把他们带到了汤姆爬上墙的地方,他们把墙推倒,全体跨了过去。然后,那条聪明的猎狗带着他们越过松鸡禁猎地,越过荒野,一步一步,非常慢地向前走。你知道,汤姆的气味已经是前一天的了,已经因为天热和干旱变得很淡。这正是有心计的老约翰爵士清晨五点钟就动身的原因。
最后,猎狗来到了刘斯威特峭壁的顶端,他停下来,吠叫着,仰起头看着他们的脸,好像在说:“我告诉你们,他从这儿下去了!”
他们无法相信,汤姆竟然走了这么远;当他们看着那可怕的悬崖的时候,他们根本无法相信,汤姆竟然敢面对它。但是既然狗这么说,事情就是真的。“上帝饶恕我们!”约翰爵士说,“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他,他一定是躺在谷底。”
他用他的大手拍拍他结实的大腿,问道:“谁愿意从刘斯威特峭壁下去,看看那孩子是否还活着?唉,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一定亲自下去!”就像这个郡任何一个扫烟囱的人一样,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他真的会那么做。
然后,他说:“谁要是把那孩子活着带上来交给我,我就给他二十英镑!”他说到做到,这是他一向的作风。
这一次,在这群人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马夫,这个小伙子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侍从;他就是骑马到那个大院里,叫汤姆他们去扫烟囱的那个小马夫。他说:“二十英镑无所谓,如果只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的缘故,我愿意到刘斯威特峭壁下面去。因为,他是爬到烟囱里去的孩子中讲话最有礼貌的小家伙。”
说完,他就到刘斯威特峭壁下面去了。在悬崖顶上,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马夫;在悬崖底下,他则是一个非常狼狈的马夫。因为他绑腿扯坏了;裤子裂开屁股露了出来;夹克衫撕破了;背带拉断了;长筒靴开了口;帽子丢了;最糟糕的是,衬衫上的别针掉了,这是他非常引以为荣的东西,因为它是金的。
但是他连汤姆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找到。
同时,约翰爵士和其余的人在绕路走,他们向右走了足足三里路,再绕过来,到了温德尔,来到峭壁下面。
当他们来到老妇人的学校时,所有孩子都跑出来看。老妇人也出来了,当她看到约翰爵士的时候,她行了个很深的屈膝礼,因为她是他的一名佃户。
“喂,老太太,你好么?”约翰爵士说。
“像你的背一样宽的祝福给你,哈索沃。”她不称他约翰爵士,只是叫他哈索沃,因为这是郡北的风俗。“欢迎来到温德尔,不过,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你不是来猎狐狸的吧?”
“我在打猎,而且找的是奇怪的猎物。”他说。
“上帝保佑你的心。什么事情让你一大早就看上去那么伤心?”
“我在找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孩子,逃出来的。”
“哦,哈索沃,哈索沃,”她说,“你一直是一个正直的人,非常仁慈,如果我把他的消息告诉你,你不会伤害那可怜的小家伙吧?”
“不,不,老太太。我恐怕,我们从家里出来追他,完全是因为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猎狗追踪他到了刘斯威特峭壁,然后……”
听到这里,老太太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他跟我讲的完全是真话,可怜的小乖乖!啊,第一个想法总是最正确的,一个人只要愿意听听自己的心怎么说,它就会引导你做正确的事。”说完这些,她把一切都告诉了约翰爵士。
“把狗带来,让他找。”约翰爵士只说了这么一句,牙关咬得紧紧的。
狗立刻被放了出去。他从村舍后面走开去,越过小路,穿过草地,跑进一小片赤杨树林;在一棵赤杨树的树根旁,他们找到了汤姆的衣服。这样,他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么汤姆呢?
啊,现在要进入这个美妙的故事中最美妙的部分了。当汤姆醒来的时候,哦,他当然会醒来;孩子在睡足了对他们有益的一段时间之后,总是会醒来的。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溪水中游泳,身体只有四英寸长,脖子周围长着一圈鳃;他去扯它们时,弄疼了自己,才发现那并不是花边饰带;他意识到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最好别去动它。
其实,仙女们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水孩子。
一个水孩子?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水孩子?也许没有。这正是为什么要写这本书的原因。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中有一大部分从前没有人听说过,还有许多将来也没有人会听说。
“水孩子这样的东西世界上是没有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你去那儿找过?如果你去那儿找过,没有找到也不能证明不存在。假设加斯先生在艾弗斯莱树林没有找到狐狸,这并不能证明不存在狐狸这种东西。
“但是,如果有水孩子,至少有人捉到过一只吧?”
嗯,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捉到过呢?
“但是,他们如果捉到了,会把它放在酒精瓶里,送到欧文教授或休斯利教授那儿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啊,我亲爱的小小伙子!正像你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前会看到的那样,这种事情最终并没有发生。
事实上就是没有水孩子?有陆地上的孩子,为什么没有水中的孩子呢?不是有水耗子、水蝇、水蟋蟀、水蟹、水龟、水蝎子、水老虎和水猪、水猫和水狗吗?不是有海狮和海熊、海马和海象、海鼠和海刺猬、海剃刀和海笔、海梳子和海扇子吗?至于植物,不是有水草和水毛茛、水芪草等等无穷无尽的东西?
绿蜉蝣、桤木蝇和蜻蜓,小时候也是在水中生活的,等脱皮以后才离开水;难道你连这一些也不知道?汤姆也是换了皮肤。既然水里的动物能不断地变成陆上的动物,陆地上的动物为什么有时不能变成水里的动物呢?
既然低等动物的变化很奇妙,很难发现;为什么高等动物就不能发生更加奇妙、更加难以发现的变化呢?难道,人这万物之王、万物之花就不可以发生比其余一切生物更加美妙的变化吗?
对于大自然,在你知道得比欧文教授和休斯利教授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之前,请不要对我说不会发生什么,也不要凭空说某样东西太不可思议了,不可能是真的。
我说这些话是很认真的吗?哦,不,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吗?全是在说着玩,全是在假设,你一句话也不必相信,即使是真话。
但是无论如何,汤姆身上发生了这种变化。所以,管家、马夫和约翰爵士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们在水中找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说它是汤姆的尸体,说汤姆已经淹死了。他们很悲伤,至少约翰爵士很悲伤,其实这是毫无道理的。
他们完全错了。汤姆活得好好的,并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干净和快乐。你知道,仙女们把他洗干净了,在湍急的河水中彻底地给他洗了个澡。不仅他身上的脏东西,而且他的整个外皮和外壳都被完全洗掉了。
可爱的、小小的真汤姆被她们从里面洗了出来,游走了;就好比一只石蚕把宝石和丝绸做的茧弄破,仰着身子钻出来,划着水到岸边,在岸上褪掉皮,变成小飞蛾飞走了,扇动着四片黄褐色的翅膀,悬着长长的腿,伸着长长的触须。
那些小飞蛾是些蠢家伙,如果你在夜里开着门,它们就会飞进来,扑到蜡烛的火焰里去。但愿汤姆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家伙,现在,他已经安全地离开了他那沾满烟灰的旧壳子了。
但是好人约翰爵士弄不明白这一切,在他的头脑里,这就意味着汤姆已经淹死了。他翻开汤姆壳子上的空口袋,发现里面没有珍珠、没有钱,除了三颗大理石石子儿、一颗系着线的铜纽扣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约翰爵士做了他一生中第一件像是哭泣的事情;他非常痛苦地责备自己,其实他没有必要痛苦成这样。他哭了;当马夫的小伙子哭了;猎人哭了;老太太哭了;小姑娘哭了;挤奶妇哭了;老保姆哭了,因为这多少是她的错;夫人也哭了;但是管家没有哭,要知道,前一天早晨他在汤姆面前表现得多么好;格林姆也没有哭,因为约翰爵士给了他十英镑。他在一个礼拜之内就把这笔钱喝酒喝了个精光。
而那个小姑娘将整整一个礼拜不玩布娃娃,她永远忘不了可怜的小汤姆。
不久以后,在温德尔的教堂墓地里,爵士夫人给小汤姆竖了一个漂亮的小墓碑,在它下面埋着汤姆的壳子。溪谷里所有年老的居民都一个挨着一个,躺在一块块墓碑下面。
每个礼拜天,那位老太太都在汤姆的墓碑前放上一个花环;后来,她实在太老了,再也不能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去;于是,那些小孩子就替她去放花环。
她坐着纺织的时候,总是唱一首非常非常古老的歌,她把她织的东西叫做她的结婚礼服。孩子们都弄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但是他们对那支歌的喜爱却一点也不因此而减少,因为它非常美妙、非常悲伤,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够了。下面就是这支歌的歌词:
当整个世界还都年轻,小伙子,所有的树木碧绿生光;每一只傻鹅都是天鹅,小伙子,每一位少女都是女王;快为靴子和马儿叫好,小伙子,跑出去满世界兜风转圈子:
年轻的血必须有它的渠道,小伙子,每一条狗都有他得意的日子。
当整个世界变得年老,小伙子,所有的树木都变得枯黄;所有的运动都疲惫不堪,小伙子,所有的车轮都破旧损伤;请爬回家去找安身的地方,同老弱病残的人呆在一块儿:
上帝让你找到一张脸庞,是大家年轻时你爱过的人儿。
这就是那首歌的歌词,但是它们只是歌的身体;而歌的灵魂,就是亲爱的老妇人那甜美的脸庞和甜美的声音,还有她唱出的甜美的古老气氛,唉!那是些无法言喻的东西。
最后,她实在太老了,天使们只好来把她带走;她们帮她穿上那件结婚礼服,载着她飞过哈索沃荒野,再往那边飞,飞往非常遥远的地方。而温德尔又来了一位新的女教师。
这些时候,汤姆一直在河水中游泳,他脖子上围着一圈漂亮的腮环,像蚱蜢一样活蹦乱跳,像刚从海里游到淡水中的鲑鱼一样干净清爽。
现在,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故事的话,就到教室里去学习乘法表吧,看看你是否更喜欢那东西。毫无疑问,有些人会那样做。对他们来说有多么不好,对我们来说就有多么好。有人说,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