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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

第一节 约翰·米歇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里斯托夫快满十一岁。他在继续接受音乐教育。教他和声学的是圣·马丁教堂的管风琴师弗洛扬·荷尔泽,是祖父的朋友,很有学问。老师对他说:不要喜欢那些悦耳的和音,令人动心的和声,凡是听了会使背脊骨发凉的都不是好音乐,都不该听。孩子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别的回答,只说就是如此,根据规定就不许听。孩子生来不喜欢拘束,反倒更喜欢那种音乐了。只要他在音乐大师的作品中找到了这种例子,他就高兴地拿去问祖父,或是问老师。祖父听了回答道:到了音乐大师手里,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贝多芬和巴赫不必遵守什么清规戒律。老师可不认错,反倒不高兴了,酸溜溜地说:这种东西并不是大师的杰作。

克里斯托夫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音乐会和剧院了;他也学着演奏各种乐器。他的小提琴听起来甚至已经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的父亲出了一个主意,在乐池里给他摆了个乐谱架。他演奏得这样出色,实习了几个月之后,他就被正式任命为高级音乐院的第二小提琴手了。就是这样,他开始挣钱养家;这并不算太早,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糟。梅希奥酗酒越来越厉害,祖父却越来越老了。

克里斯托夫心里明白家里糟糕的情况;年纪轻轻就露出忧心忡忡、郁郁寡欢的神气。他强打精神来承担任务,虽然演奏并不太能引起他的兴趣,晚上,他甚至还会在乐池里打瞌睡。戏院也引不起他小时候的激情。在他小时候,不过是四年前,他最高的奢望就是爬到今天的位子。今天,他却不喜欢人家要他演奏的大部分音乐;虽然他还不敢妄下评语,但在心里,他觉得这些乐曲没有意思;即使偶尔演奏了几支好曲子,他又不满意别人演奏时的没精打采;他就是演奏最喜欢的作品,结果也变得像乐队的同事一样,他们在吹完、抓完乐器之后,等到幕布一落,马上笑嘻嘻地擦着满头大汗,满不在乎地讲些不三不四的小事,仿佛他们刚干了一小时的体力劳动似的。

大公爵并没有忘记他的常任钢琴师:这并不是说,微不足道的津贴会按时发给有乐师头衔的人——那总是要上门乞讨的——而是过不了几天,克里斯托夫就会奉命进王府去,有时是府里来了嘉宾,有时只是亲王殿下和夫人心血来潮,要听音乐。要他去的时候几乎总是晚上,正是克里斯托夫不愿意见人的时刻。但他无可奈何,只好匆匆忙忙赶去。有时,他赶到了,却只是在前厅等着,因为晚宴还没有吃完。

然后,他坐到钢琴前来对牛弹琴——因为他把他们当做笨牛。有时,周围那种爱听不听的气氛压得他要爆炸,他几乎想半途而废。他觉得缺少新鲜空气,仿佛快闷死了。等到他一弹玩,过奖的话又迎面扑来,前后左右的人,他都得一一见过。他感到人家把他当做亲王豢养的一头稀罕动物,夸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主子。一切都使他觉得受了侮辱:不对他说话是侮辱,对他说话也是侮辱,把他当做孩子一样给他糖果更是侮辱。尤其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大公爵摆出亲王那副满不在乎的派头,把一个金币放在他的手上,打发他走。一天晚上回家,他觉得手里的钱压得他好苦,一气之下,就把钱扔到地窖的通气口里去了。马上念头一转,想到家里还欠肉店好几个月的账呢,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去把钱捡回来。

他的父母哪里猜得到他所受的委屈。克里斯托夫去王府的晚上,老约翰·米歇尔总要随便找个借口,待在路易莎那里。克里斯托夫一到家,他反倒装得不急不忙,先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说:“嘿!今晚过得怎么样?”

或者是亲热地旁敲侧击:“我们的小克里斯托夫回来了,总有一些新鲜事讲给我们听吧。”

要不然就别出心裁,用好听的话来哄他:“我的孙少爷,老爷爷向你祝贺了!”

不料克里斯托夫憋了一肚子气,板着脸,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晚上好!”就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结果闹得祖父欢喜而来,悻悻而去,走时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夫使这一家可怜人空欢喜了一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坏脾气从何而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一生都是逆来顺受,哪里想得到站起来做人呢!?

约翰·米歇尔一想到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

“可怜的孩子们,”他对路易莎说,“等到我不在世,你们怎么办呀!……还好,”他摸摸克里斯托夫的头,接着又说,“我还可以活到这个孩子长大,他将来帮得上忙!”

但是他估计过高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他过了八十岁,满头的白发又浓又密,还有些花白的,胡子像铁丝一般黑。他只剩下十几颗牙齿,但是还咬得动。看到他用餐真叫人高兴。他的胃口好,吃得下;虽然他责备梅希奥酗酒,他自己喝起酒来可从不掺水。他偏爱摩泽尔河的白酒。其实,葡萄酒、啤酒、苹果酒,只要是上帝创造的好东西,他决不肯错过。但他并没有糊涂得让理智淹死在酒杯里,他喝酒是有分寸的。他从来不生病,有人预言他会活到一百岁。家庭医生是他的老朋友,警告他要小心在意,既不要大发脾气,也不要大吃大喝。他是个老顽固,偏偏要顶着干,不把警告放在心上,反倒嘲笑起药和医生来了。他做出不把死亡看在眼里的样子,照旧大声说话,不肯节省口沫,表示他不怕死。

夏天来了,有一天,天气非常热,他喝了一通酒,又和人争吵了一通,就回到家里,在园子里干起活来。他喜欢翻地。光着头,晒着太阳,争吵的气还没有消,他就怒冲冲地掘土。克里斯托夫拿一本书,坐在棚架子下面;他并没有读书,而是在听蟋蟀的催眠曲,一面胡思乱想;他的眼睛机械地跟着祖父的锄头起落。老人转过身去,弯下腰来拔草。忽然,克里斯托夫看见他站直了身子,胳臂在空中晃了几下,然后脸朝地,笨重地倒了下去。老人动也不动,他就大声喊叫,冲着他跑过去,用全身的力气推他。左邻右舍的人听见叫喊都跑来了。园子里不久就挤满了人。两三个男人把老人从地上抬了起来。他看见祖父高大的身体约束不了自己,一条胳臂下垂拖地;脑袋靠在一个人的膝盖上,抬的人走一步,祖父脑袋就颠一下;他的脸部浮肿,沾满了泥,还在出血,嘴巴张开,眼睛看起来吓人。

老人自从摔倒之后,一直没有恢复知觉。等到他清醒了片刻,却正好使他明白了他的绝境——真是令人伤心透顶。神甫已经来了,正在给他做临终祈祷。大家把老人扶起来靠着枕头,他睁开了重得抬不起的眼皮,咕噜咕噜地出气,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么些面孔,这么些烛光。忽然一下他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恐怖。

“怎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我要死了!……”

这沉痛的声音穿透了克里斯托夫的心,使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像孩子一样哼哈。然后他又昏迷过去,不过呼吸更困难了;他在呻吟,手在挣扎,仿佛在抗拒死神要他长眠的命令。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他喊一声:“妈妈!”

啊!这令人心碎、终生难忘的印象!老人居然会痛苦得迷迷糊糊地喊他的母亲,就像克里斯托夫一样,而他平常从来没有提过母亲啊!到了最后关头,只有这毫无用处的最后一招了!……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一点知觉。他沉重的眼睛目光模糊,已经失神,忽然看见了吓得冰冷的孩子,眼睛一下亮了。老人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想要微笑,想要说话。路易莎赶快把克里斯托夫拉到床前。约翰·米歇尔动了动嘴唇,要用手摸他的头。但他马上又陷入昏迷之中,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就这样了结了他的一生。

一直等到几分钟之后,路易莎才在一片哭泣声、祈祷声中,在死亡带来的一片混乱中,发现克里斯托夫脸色苍白,嘴巴咬紧,眼睛睁大,抽搐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她赶快跑过去。在母亲的怀里,他的病发作了。母亲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就吓得叫起来,病又一次发作,他昏了过去。当天夜里,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发烧。第二天夜里,他到底安静了,好好睡了一觉,一直睡到第三天中午。他感觉到房里有人走动,母亲守在床边亲他,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和缓的钟声。但他不想动;好像是在梦里。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高弗烈特舅舅坐在他床上,在他脚下边。克里斯托夫精疲力竭了,什么也不记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就又哭起来。高弗烈特站起来亲他。

“好了,孩子,好了。”他温和地说。

“啊!舅舅,舅舅!”孩子紧紧地靠着他,发出呻吟的声音。

“哭吧,”高弗烈特说,“要哭就哭吧!”

他自己也哭了。

克里斯托夫哭了才减轻了一点痛苦,他擦擦眼睛,看着高弗烈特,舅舅知道他有话要问他。

“不要问了,”他把手放在嘴上说,“不要说话。哭对你有好处,说话就不好了。”

孩子硬是要问。

“问也没有用处。”

“只问一句,一句!……”

“问什么?”

克里斯托夫犹豫了一下。

“唉!舅舅,”他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高弗烈特答道:“他和主在一起,孩子。”

这不是克里斯托夫要问的。

“不是,你没有听明白。”(他问的是肉体。)

他接着又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他一直在屋子里吗?”

“你爷爷今天上午已经下葬了。”高弗烈特答道,“你没有听见敲钟吗?”

克里斯托夫心里一块石头下了地。他一想再也见不着亲爱的祖父了,就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可怜的小猫!”高弗烈特同情地瞧着孩子说。

克里斯托夫期待着高弗烈特的安慰;但是舅舅知道安慰没有用,所以试也没试。

“舅舅,”孩子问道,“难道你不怕吗?”

(他多么希望高弗烈特不害怕,并且能把秘诀传授给他啊!)

但高弗烈特变得心事重重了。

“嘘!”他的声音也变了……

“怎能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有什么办法?事情都是这样。只好听天由命。”

克里斯托夫愤愤不平地摇摇头。

“只好听天由命,孩子。”高弗烈特又说了一遍,“这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抗的。”

“我恨天!”克里斯托夫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并且对着天捏起了拳头。

高弗烈特吓坏了,赶快要他住口。克里斯托夫也怕了,后悔不该乱说,就跟着高弗烈特祈祷。但是他的心在沸腾;口里虽然说些谦卑顺从的话,内心深处却又是恐惧,又是强烈的反感,他痛恨那可怕的死亡,也恨那一手促成了死亡,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老天爷。

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他安排的座位可以看住父亲,必要时可以代替他,在梅希奥要发作时,还可以强制他安静下来。乐师也都是好人,避免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议论他的父亲。演出结束以后,他领着父亲回家,扶住他的胳臂,听着他的唠唠叨叨,尽力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出他走路不稳。克里斯托夫还是谨慎为上,不能太费口舌,以免父亲一怒之下,又咒又骂,引得街坊邻居都要打开窗子来看热闹。

家用钱给他花得一干二净。梅希奥把自己挣来的钱喝酒花完了。这还不够,他又把妻子和儿子挣来的辛苦钱也喝得精光。路易莎和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钱藏起来。但梅希奥特别机灵,他们一不在家,他就总能把钱找到。

不久之后,这些钱也不够用,他又变卖他父亲的遗物。克里斯托夫痛心地看到书籍、床铺、家具、音乐家的画像都卖掉了。他什么也不敢说。有一天,梅希奥撞了祖父的旧钢琴,把膝盖撞痛了,就狠狠地咒骂说:家里挤得连动也动不了一下,非把这些破烂货卖掉不可。克里斯托夫一听,急得高声大叫起来。那架旧钢琴,克里斯托夫早就不用,用的是亲王送的新钢琴了;但无论钢琴多么破旧,如何不便使用,到底还是克里斯托夫最好的朋友:它向孩子揭示过音乐无限美妙的世界;在它磨得光亮的黄色键盘上,孩子发现过音响的王国;而且它是祖父花了三个月才修好给孙子用的乐器;它是一件神圣的纪念品。因此,克里斯托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钢琴。

第二天,克里斯托夫忘了这件事。他回家来已经累了,但是脾气还好。父亲平日对他并不关心,现在却关心地问他当天做了什么事。他一边同父亲谈话,一边看出父亲在暗中向两个弟弟丢眼色。他心里感到痛苦,就跑回房间里去……放钢琴的地方空出来了!他难过得大叫一声。他听见两个弟弟在隔壁房间里压制不住的大笑。他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他一下跳到他们面前,喊道:“我的钢琴呢?”

父亲看见克里斯托夫的可怜相,自己也忍受不住,就转过头去扑哧一声笑了。克里斯托夫一见,忘了一切,发疯似的扑到父亲身上,梅希奥仰面躺在沙发上招架不及。孩子掐住了他的喉咙,喊道:“强盗!”

这真和闪电一般快。但梅希奥使劲一甩,克里斯托夫虽然死命抓住他不放,也给摔到铺地的方砖上去了。孩子的头在壁炉的铁架上碰了一下。克里斯托夫跪着起来,脸上准备挨揍;他上气不接下气,翻来覆去地说:“强盗!……强盗!你抢我们的钱,妈妈的,我的!……强盗!你盗卖祖父的东西!”

梅希奥站了起来,举起拳头,劈面要打克里斯托夫。孩子毫无惧色,两眼冒出怒火,气得浑身发抖。梅希奥也发抖了。但他坐了下去,双手遮住了脸。两个弟弟尖声喊叫,溜之大吉。大吵打闹之后,接着而来的却是一片寂静。梅希奥哼哼哈哈,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克里斯托夫靠着墙,咬紧了牙关,眼睛还盯着父亲。梅希奥忽然开始责骂自己了:“我是强盗!我抢了家里的钱。孩子都瞧我不起了。我还不如死了好些!”

他刚骂完,克里斯托夫却一动不动,厉声问道:“钢琴在哪里?”

“卖给华姆塞了。”梅希奥说时不敢看儿子。

克里斯托夫向前走了一步,问道:“钱呢?”

梅希奥垂头丧气,把钱从衣袋里拿了出来交给儿子。克里斯托夫朝门口走去。梅希奥却把他叫住:“克里斯托夫!”

克里斯托夫站住了。梅希奥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小克里斯托夫!……不要瞧我不起!”

克里斯托夫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着说道:“爸爸,亲爱的爸爸!我不是瞧你不起,我只是太痛苦了!”

父子两人都放声大哭。

他答应不再喝酒了。梅希奥也承认:手里有钱就抗拒不了酒的引诱。

梅希奥在家里得意扬扬,在外面却眼泪汪汪地诉苦,说老婆孩子剥夺得他身无分文,他一辈子为他们当牛做马,到头来却落个两手空空。他还千方百计,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向克里斯托夫要钱,使儿子觉得好笑,但并没有上当。克里斯托夫管钱管得紧,梅希奥也不敢硬要。他面对着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目光严峻,明辨是非,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虚胆怯。但他却在暗中搞鬼名堂,报复儿子。他常去小酒店大吃大喝,但不付钱,说是儿子会来还债。克里斯托夫不敢拒绝交付,免得丑事外扬,越闹越大;母子两人为了替梅希奥还债,搞得山穷水尽。——最后,梅希奥自从不领薪水起,对拉提琴的工作越来越不在乎;他不出场的次数越来越多,无论克里斯托夫怎样求情,剧院也不得不把他开除出门。这样一来,孩子就得一个人养活全家,父母兄弟。

克里斯托夫不过十四岁,却成了一家之主。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坐在旧钢琴前。夜幕正在降临。落日的余晖悄悄地从乐谱上溜走。他睁大了眼睛读谱,一直读到最后一线光明消失。伟大的心灵在无声的纸上吐露着深情,遗音不绝,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爱心。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亲爱的人站在他后面,有轻微的呼吸在抚摩他的脸,有两条手臂要搂抱他的脖颈。他转过身去,心在震颤。他感到、他知道他并不孤独。一颗可爱的、多情的心就在他身边。他惋惜他的肉眼视而不见。他心旷神怡,惋惜的阴影也留下了苦中带甜的滋味。甚至阴影中也渗入了光明。他想到这些亲爱的大师,千古流芳的天才,他们的心还活在音乐里。他自己心里也洋溢着爱。他想到了超凡脱俗的幸福,那是这些光辉天才的赐予,因为他们幸福的余光还在温暖人心。他梦想和他们一样发射出爱的光辉,失落的光线也用神明的微笑安慰了他的苦难。他自己也要成为神明,成为幸福的光源,成为生活中的太阳!……

唉!有朝一日,等到他和他敬爱的大师们并驾齐驱的时候,等到他朝思暮想的光明幸福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又要感到一切都是幻觉了……

第二节 奥托

一个星期天,乐队指挥托比亚·佩费请克里斯托夫去乡间别墅吃午餐。别墅离城有一个小时的路,他就坐船从莱茵河上去。在甲板上,他坐在一个同龄人旁边,那个年轻人赶快请他就座。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旁边的年轻人老盯着他看,他也就瞧了他一眼。只见他金黄的头发,圆鼓鼓的绯红脸颊,头发分在一边,嘴唇上影影绰绰有点比汗毛粗的胡子;看起来还没有脱孩子气,但却努力要装作大人;他的穿着有点过分讲究,一套法兰绒衣服,浅色的手套,薄底的白皮鞋,浅蓝色的领结;还拿着一根小手杖。

他们谈起话来。年轻人在音乐会上见到过克里斯托夫,听到过关于他的传闻,想象力更增加了他神奇的色彩。他还不习惯人家这样心情激动、用尊敬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们都拐弯抹角,大兜圈子,问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最后,他们拿定了主意;克里斯托夫才知道他的这位新朋友的尊姓大名是“奥托·狄耶纳先生”;他的父亲是城里一个有钱的商人。他们越谈越来劲,船走了一小时后,克里斯托夫到站了。奥托也在这里下船。这种因缘际遇使他们觉得意外;克里斯托夫说:与其等吃午餐,不如一同散散步。他们很快就穿过了田野。克里斯托夫亲热地挽着奥托的胳臂,对他谈起了自己的打算,仿佛他们生来就相识似的。他从小没有同龄的孩子做伴,一见到这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年轻人,对他又这样倾倒,心里感到难以表达的快活。

奥托在家里也一样没有知己。克里斯托夫对这种痛苦体会很深;于是他们互相同情,怜惜他们共同的遭遇。狄耶纳的父母要他做商人,好接着做父亲的生意,但他自己却想做个诗人。他涨红了脸,承认他已经写过几首诗,悲叹生活的苦恼。克里斯托夫一再求他念念,他心情激动地念了二三首。克里斯托夫说是好极了。他们互相钦佩。克里斯托夫除了名声在外,他的魄力、敢作敢当的气派,都使奥托倾倒。而克里斯托夫也感到奥托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与众不同——其实,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尤其佩服奥托有学问,而他自己在这方面深感欠缺,非常渴望得到充实。

酒醉饭饱之后,头脑变得迟钝,肘腕撑在桌上,他们两个一边说,一边听,眼光也显得软弱无力。下午过得很快。他们不得不走了。奥托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要抢账单;但克里斯托夫狠狠地瞧了他一眼,吓得他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坚持要付账了。克里斯托夫也有一点心虚,唯恐身上带的现钱不够;但他宁可拿出表来抵押,也不肯在奥托面前示弱。幸亏这顿午餐还没有贵到那个地步;只要他拿出一个月的收入来,也就对付过去了。

克里斯托夫忽然抓住奥托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奥托低声答道:“好。”

他们握握手,心跳得厉害。他们几乎不敢看对方一眼。

上岸之前,他们约好下个星期天再见面。克里斯托夫一直把奥托送到他家门口。在煤气灯光下,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激动地低声说了“再见”。分手之后,两人都如释重负,这几个小时过得这样紧张,他们没话找话,生怕冷场,结果都累坏了。

夜里,克里斯托夫一个人回家。他满心欢喜地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他困得要命,一上床就睡着了。不过半夜里他醒过两三回,仿佛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他老是说:“我有了个朋友。”一边说,一边又睡着了。

他们又接着做耐心细致的营建工作,做得比蜜蜂还更巧妙,因为他们能把零零碎碎、平平常常的回忆,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友谊,构筑出美妙的形象。他们整个星期都在互相美化,等到星期天一见面,虽然现实和理想距离遥远,他们却已经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

他们交了朋友,觉得骄傲。他们性格相反,却更愿意接近。克里斯托夫没见过像奥托这样漂亮的人。他的一双巧手,一头秀发,娇嫩的皮肤,含蓄的语言,彬彬有礼的风度,无懈可击的衣着,看得克里斯托夫满心欢喜。奥托看到克里斯托夫旺盛的精力和独立的性格,也钦佩得五体投地。世代相传的习俗使奥托尊敬权威,就像尊敬神明一样,现在结识了一个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藐视一切清规戒律的伙伴,使他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听到克里斯托夫攻击城里的名人,甚至胆大妄为,模仿大公爵的动作,使他又惊又喜,痛快得颤抖。克里斯托夫看到自己对朋友的魅力,他就变本加厉,张牙舞爪,像个老革命党人一样,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说得一无是处。奥托听得反感,又要吃鱼又怕腥,勉强随声附和两句,但还小心在意,先要东张西望,唯恐被人听见。

他不知道,还不懂什么是友情。但他们在一起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就像他们交朋友的头一天在松树林中那样——血涌上来,脸上泛起一片红云。他害怕了。仿佛是出自天性,两个孩子偷偷地在互相逃避,走路时一个在前,另一个就故意落后,假装在矮树丛中寻找果子。其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什么使他们心慌意乱。

尤其在写信的时候,他们的感情更热烈。他们不管事实是否相符,放心大胆让幻想自由驰骋,毫无拘束。现在,他们每星期通信两三次,每封信都热情洋溢。他们几乎不谈实际发生的事。他们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气,谈到一些大问题,一下兴高采烈,忽然一下又悲观失望。他们互相称呼“宝贝,希望,亲爱的,第二个自己”。他们随便滥用“灵魂”这个字眼。他们给自己的命运涂上悲剧的色彩,又因为自己的苦难打扰了朋友的生活而问心有愧。

然而,他们彼此都开始感到不耐烦了。说什么不打不相识,小吵小闹反而会增加感情,其实是靠不住的。克里斯托夫怪奥托不该让他做不公平的事。他设法说服自己,责备自己太强横霸道。他生来忠诚,又容易冲动,头一回尝试到感情的滋味,全心全意地把友情给了对方,要求对方也全心全意地把感情给他。他不容许别人来分享他们的友情。为了朋友,他准备作出任何牺牲,因此,他认为朋友也该为他牺牲一切,这不但是合情合理,而且是义不容辞。但他开始感到,世界并不是按照他的模式塑造的,并不像他的性格那样没有通融的余地,他是在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他开始克制自己。他严格地责备自己,怪自己不该自私自利,说自己没有权利垄断朋友的感情。他真心实意地努力让朋友完全自由,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带着悔罪的心情,他假装高兴看见奥托和别人玩得痛快。这并瞒不过奥托,等他不怀好意地照办时,克里斯托夫脸都气白了,忽然一下又发起脾气来。

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原谅奥托对别人比对他好,但他吃不消的是奥托撒谎。一天,克里斯托夫气坏了,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以为这一下结束了他们的交情,奥托决不会原谅他。哪里晓得奥托只赌了几个小时的气,就又来找他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一点也不怪克里斯托夫太粗暴,甚至还觉得有点过瘾。他反倒怪克里斯托夫太容易上当受骗,有时他只是信口开河,克里斯托夫却目瞪口呆,信以为真;因此他有点瞧不起他,自认高他一头。而克里斯托夫却恨奥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们不再用早期的眼光看待对方了。双方的缺点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奥托发现克里斯托夫独特的个性不那么可爱,散步的时候,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总有一点碍事。他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他穿衣服太随便,往往脱了上衣,解开背心,不扣衣领,卷起衬衫袖子,用手杖顶着帽子,开心得大口出气。他走路时两条胳臂摇来晃去,吹着口哨,唱歌只是拼命叫喊;他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一身尘土,看起来像一个赶集回家的乡巴佬。有贵族派头的奥托和他在一起时,要是给人碰到,简直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如果在路上看见一辆马车,他就赶快落后几步,装出一个人走路的样子。

更严重的是,克里斯托夫照旧放肆大胆,什么也不放在眼里,篱笆、栅栏、围墙,越是禁止入内,越是违者严惩,他越要明知故犯——他认为这些告示保护了神圣的私人财产,却限制了他个人的自由。奥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说也没用,克里斯托夫为了充好汉,反而闹得更来劲了。

他们虽然合不来,但又谁也少不了谁。他们都有不少缺点,两个人都自私。不过自私得很自然,不像成年人那样算计别人,那样令人反感;他们自私是不自觉的,还有几分可爱,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别人。他们需要感情,甚至需要牺牲!他们两个互相模仿。奥托模仿克里斯托夫的姿态、手势、书法。克里斯托夫看见奥托像影子一般重复他说过的话,引用他的思想,觉得非常恼火。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在模仿奥托,学他的穿着,走路的姿势,某些字的发音。他们好像入了迷。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里充满了温情。温情像泉水般涌了出来。每个人都以为对方是源头的活水。他们不知道这是青春的萌芽。

更糟糕的是,克里斯托夫听到一些冷言冷语,其实也许不是说他,他却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以为全城居心不良的冷嘲热讽都是为他而发。尤其火上加油的是,几天以后,梅希奥也对他谈起了他和奥托散步的事。其实,梅希奥也许是言者无心,但克里斯托夫却是听者有意,从每句话里他都听出了猜疑,几乎以为自己成了罪人。同时,奥托也在经受相同的考验。

他们还偷偷见了几次面,但是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会面时那样无拘无束了。他们坦率的关系发生了质变。这两个孩子羞羞答答地相亲相爱,从来不敢像兄弟一般亲热地吻抱,他们想象得出的最大幸福,不过是见面时分享他们朦胧的幻想,现在,他们却感到心术不正的猜疑污染了他们的心灵。他们甚至会在天真无邪的举动中看出存心不良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或是握一下手,他们也会脸红,以为心中起了不正当的念头。他们的关系变得无法忍受了。

他们心照不宣,越来越少见面。他们先还写信,但是字斟句酌。信也写得冷淡,没有意思。两个人都没劲了。克里斯托夫借口工作忙,奥托也说有事,就中断了通信。不久之后,奥托进了大学;为他们的岁月增光添彩的友情,就完全黯淡无光了。

其实,友情不过是爱情的前奏曲,新的爱情占据了克里斯托夫的心灵,其他的光辉总是要黯然失色的。

第三节 蜜娜

四五个月以前,斯特芬·冯·克里赫参议员的孀妇,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离开了柏林,告别了她丈夫生前任职的地方,带着她的女儿,回到了莱茵河畔的小城,这是她的故乡。她在这里有世代相传的老屋,有公园一般大的花园,花园从山坡上一直伸展到河边,离克里斯托夫家不远。克里斯托夫从顶楼上可以看到阴森森的树枝铺天盖地、伸过墙头,长了藓苔的红色屋顶耸立在万绿丛中。花园右边的山坡上有一条没人走过的小路;只要爬上路边的界石,就可以看到墙内的景色;克里斯托夫自然不肯错过机会。他看见乱草丛生的小径,草坪好像一片旷野,树木枝丫交错,房屋正面粉成白色,但是窗板紧闭。园丁一年来一两回,开窗换气。他一走,大自然就恢复统治,又是一片寂静。

一天早上,他走过小路时,像平常一样,又爬上了界石。他随便看了一眼,正要下来,忽然感到有点异乎寻常。他把眼睛转向屋里,才见窗户都打开了,阳光涌进室内,虽然还不见人,但老屋在沉睡了十五年之后,似乎又醒过来了,还在笑呢。克里斯托夫回家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在餐桌上,他的父亲谈到轰动了街坊邻居的大事:克里赫夫人同女儿回到家乡来了,行李多得你想不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好奇心促使他爬上望台,看看墙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忽然,他感到一阵紧张。在他面前,在小径转弯的地方,露出了两个女人的面孔,正瞧着他。一个是穿着黑色丧服的少妇,面目清秀,头发淡黄,身材高大,态度文雅。另外一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也穿着黑色丧服,女孩子的脸上看得出要傻笑一阵的神气;她站得离母亲稍后一点,母亲不用正眼瞧她,只做了一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这是一张娇嫩的面孔,脸上白里透出粉红,头发金黄,小鼻子大了一点,小嘴巴又厚了一点,眉目倒是清秀,一头金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好像一顶王冠,露出了滚圆的脖子,显出了光洁的额头,真是克拉纳赫画上的一张小脸。

克里斯托夫一见这两个人,顿时呆若木鸡。他不但没有跑开,反而像钉在那里一样。一直等到他看见少妇向他走来,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容,他才如梦方醒,连爬带滚地跳下了界石。他听见少妇好心好意的声音,亲切地叫他做“孩子!”又听到女儿的一阵笑声,清脆流利,好像鸟鸣。他回到了小路上,赶快拔腿就跑,仿佛怕人追似的。

一个月后,在高级音乐院举办的周末音乐会上,他演奏了一曲有乐队伴奏的钢琴协奏曲。弹到最后一段当中,他一眼看见对面包厢里坐着克里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瞧着他呢。弹完之后,看见了克里赫夫人和小姐在鼓掌。他赶快走下舞台。走出剧院时,他看到克里赫夫人似乎在过道上等他。然而他却假装没有看见,急急忙忙从剧院侧门溜了出去。过后他又责怪自己;因为他分明知道克里赫夫人对他是一片好意。

一天上午,他回家吃午餐,路易莎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穿花边制服的仆人送来了一封给他的信;她交给他一个黑边的大信封,背面印了克里赫家的纹章。克里斯托夫拆开信来,颤抖地一字一字地读到:“约瑟华·冯·克里赫夫人谨请宫廷乐师克里斯托夫·克拉夫特先生于本日下午五时半光临品茶。”

“我不去。”克里斯托夫公然说。

“怎么!”路易莎叫道,“我已经说过你会去的了。”

克里斯托夫和母亲吵了起来,怪她不该多管闲事。

“仆人等回信。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五点半你不是没有事吗?”

克里斯托夫生气也没用,他发誓说不去,但是脱不了身。时间一到,他赌气地穿好衣服。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反对命运强行做出的安排。

克里赫夫人当然不难认出,音乐会上的小钢琴家,就是那个一头乱发、出现在她家花园墙头的野孩子。她还向邻居打听到,孩子的生活很艰苦,但却没有被困难压倒,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还想和他谈谈。

克里斯托夫穿着不合身的礼服,束手束脚,看来像个乡下牧师。他走进了一间玻璃门开向花园的客厅。那天下着小雨,天气有点冷,壁炉里生了火。窗外,可以看见蒙蒙细雨、茫茫轻雾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个女人,克里赫夫人膝上放着针线,女儿膝上放着一本书,克里斯托夫进来时,她正在朗读。一看见他,母女两人就交换了一个俏皮的眼色。

克里赫夫人开心地笑了,向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见到你我真高兴。自从上次在音乐会上听到你演奏之后,我就一直想告诉你,你的琴声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愉快。因为表达感谢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你来我们家做客,我希望你不会怪我太冒昧了吧。”

这些和和气气的客套话说得这样亲切,虽然也有一点俏皮,但克里斯托夫一听却放了心。

“这是我的女儿蜜娜。”她说,“她也很想见你。”

“妈妈,”蜜娜说,“这并不是我们头一回见面。”

她笑起来了。

“原来她们早认出我来了。”克里斯托夫心里想。

她亲切地问他的生活情况。克里赫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蜜娜还为了寻开心,故意眉目传情,顾盼卖俏,他却反而更紧张了。

克里赫夫人一个人挑担子唱独角戏,也唱累了,就请克里斯托夫弹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柔板乐曲。克里赫夫人听了很受感动;她按照社交界的惯例,过分其辞地夸奖了他;然而她的夸奖是真心诚意的,即使有点过分,但从一张可爱的口中说出来,听得也很惬意。调皮的蜜娜没有说话,她惊讶地瞧着这个男青年,说起话来这样笨拙,动起手来却这样灵巧。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她们的好意,他不再那么胆小怕羞了。他接着又弹了一支乐曲;然后,转过半身朝着蜜娜,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没有抬起头来。

“这就是我那天在墙头上作的曲子。”他怯生生地说。

他弹的是一支小乐曲,灵感的确是在墙头得到的,但说实话,并不是他看见蜜娜和克里赫夫人那天晚上,而是好几天以前。

两个女听众听得出神。他一弹完,克里赫夫人就照常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双手,热情洋溢地向他道谢。蜜娜也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并且说为了让他再创作一些这样“高级的”曲子,她要在墙边放一把梯子,以便他随时爬上墙头,自由自在地作曲。克里赫夫人叫克里斯托夫不要听蜜娜胡说八道;她请他随时到花园里来,喜欢什么时候来都行。

“你可以不必来招呼我们。”蜜娜也跟着说,但又好玩地加了一句,“要是你来都不来,那就要小心了。”

她用手指头指指他,假装威吓的神气。

蜜娜并不是迫切地希望克里斯托夫来看她,甚至也不想勉强他按礼节、照规矩办事;不过她喜欢施加一点小小的影响,她女人的本能使她喜欢这样。

两天之后,按照他们商量好的,他来教蜜娜弹琴。从这时起,他们安排好了,每星期他来两个上午;到了晚上,他还常来演奏,或者谈天。

克里赫夫人很高兴见到他。她人聪明,心眼好。丈夫去世,她才三十五岁;虽然她的身子和心灵都还年轻,但她退出社交生活,并不觉得惋惜,因为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是一个重情轻欲、心安理得的女人。

她人相当聪明,感觉得到克里斯托夫有不同寻常的才能。她很快就赏识他的精神品质:正直,勇敢,尤其是吃苦耐劳的精神,在一个孩子身上,更加显得难能可贵。然而,她并不因此而受到蒙蔽,还是一样洞察一切,用细致入微、逢场作戏的眼光来看他。他笨拙的举动,难看的外貌,可笑的小事,都使她觉得有趣;但是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在她看来,值得认真的事并不多。

这种真里有假、假中有真的态度是克里斯托夫看不出来的;他只感到克里赫夫人好心好意的一面。他多么不习惯人家对他好啊!虽然他在王府工作,天天要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但可怜的克里斯托夫还只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又没受过良好教育的野孩子。

他和蜜娜的关系又不同。克里斯托夫头一次来上课时,还陶醉在前一天的回忆里,还忘不了小姑娘的春水秋波,不料这次见到的,却是一个前后判若两人的大小姐,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他翻来覆去地想,什么事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冒犯她的事;蜜娜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变,今天并不比昨天差,也不比昨天好;两天都是一样。只是蜜娜对他本来就不在乎。头一次见他,不惜露出笑容,那是女孩子要讨好的本性,她喜欢试试自己的魅力;不管碰到什么人,只要她闲得没事,都会一视同仁。但从第二天起,她对这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再有什么兴趣了。她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克里斯托夫一番;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难看的穷小子,没有教养,琴弹得好,但手太粗。因此,她对这个人不感兴趣。不过,自作多情的蜜娜还算冷静。虽然贵族的家世和称号使她感到骄傲,但在灵魂深处,她还是个青春期的德国小家碧玉。

克里斯托夫当然不懂女人复杂的心理,表面比实际更复杂的心理。他常常对这两个漂亮女人的做法感到迷惑不解;不过他对她们的爱使他觉得高兴,甚至她们使他不安,使他有点难过,他也相信她们出自好心,并且尽力说服自己:她们爱他,就像他爱她们一样。一句亲热话,脉脉含情地看他一眼,都会使他心醉神迷。有时还会使他神魂颠倒,甚至忽然一下流出眼泪。

克里斯托夫发现自己爱的是克里赫夫人之后,就对蜜娜疏远了。她冷淡的样子,瞧不起人的神气,开始使他恼火;他们见面越多,他的胆子就越大,对她的态度也就越随便,甚至不再隐瞒他的坏脾气了。她喜欢逗弄他,他也就给她颜色看。他们说些不好听的话,听得克里赫夫人只是笑。克里斯托夫在斗嘴时占不了上风,有时气嘟嘟地跑了出来,以为蜜娜真是可恨。他心里暗想,他到她家去,其实只是看在克里赫夫人分上。

他照常教她弹钢琴。一星期来两次,从早上九点钟到十点钟,他听她练习音阶等等。练琴的地方是蜜娜的书房。房里摆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趣地如实反映了小姐的头脑里五颜六色的大杂烩。

蜜娜老是迟到,眼睛睡得还有一点浮肿,样子像在赌气;她甚至懒得和克里斯托夫握手,只冷冷地问一声好,就不再说话,板着脸孔,摆着架子,坐到琴凳上去。她一个人弹琴时,倒是喜欢没完没了地练习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悠闲自在地延长她迷离恍惚、半睡半醒的梦境。但克里斯托夫偏要她专心致志练习那些难弹的音阶,她一赌气,能弹得多糟,就弹得多糟。她懂得音乐,但不喜欢音乐,德国女人大半如此。但也像大半德国女人一样,她以为自己应该喜欢音乐,所以学起琴来还算自觉,只是有时起了鬼主意,就会气得老师发疯。老师更气的是她弹琴时冷冰冰的、满不在乎的态度。最气的是,她自作多情,弹出了有形式而无内容的音乐。

小克里斯托夫坐在她旁边,对她并不客气。她记了恨,老师的批评,没有一句她不回嘴的。无论他说什么,她总要争辩一番;明明是她错了,也硬说是照谱弹的。他一恼火,两个人就舌剑唇枪,斗起嘴来。她低头看着键盘,却偷偷瞧着克里斯托夫,故意气他,自己开心。

一天,她又故技重演,委靡不振地咳了一阵子,用手帕遮住嘴,仿佛透不过气来似的,一面却用眼角偷看有苦说不出的克里斯托夫。忽然她灵机一动,把手帕掉到地上,让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不捡起来。他捡是捡了,但脸色非常难看。她摆出贵妇人扬扬得意的架子,赏了他一声“谢谢!”气得他几乎要发作。

虽然如此,她还是照旧上课,以后也照上不误,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克里斯托夫在音乐方面还是有一手的,而她自己学琴,也要弹得够格,否则,就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了,但她自己认为是个名门淑女。

其实,她是在折磨自己!他们两个是在互相折磨!

三月里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鹅毛般的小雪片在灰色的天空中飞舞,他们两个在书房里。天色不够明亮。蜜娜还是老脾气,弹错了一个音硬不承认,偏要说:“乐谱上是这样写的。”克里斯托夫分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还是弯下腰去把这段乐谱看看清楚。她的一只手放在乐谱架上,甚至动也懒得挪动。他的嘴唇离这只手很近。他要看清乐谱,但看不清,他眼前出现了什么东西,柔嫩、光滑,好像花瓣似的。忽然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却紧紧地把嘴唇贴在这只小手上。

他们两个都紧张了一下。他把身子往后一退,她也把手缩了回去,两个脸都红了。他们不再说一句话,互相也不再望一眼。他觉得很窘,认为自己刚才做的事又粗鲁,又愚蠢。下课的时间到了,他离开蜜娜,瞧也没瞧她,甚至连起码的礼节也忘了。她却并不怪他。她不再觉得克里斯托夫没有教养;如果她弹琴老出错,那是因为她不断地从眼角偷偷瞧他,她又惊讶,又好奇,头一回对他有了好感。

她一直在观察他。她在等待……等待什么?她自己知道吗?……她在等他再亲她一次。一天,他静静地坐着,离她那危险的小手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不料她等得不耐烦,还没有思考就行动起来,把她的小手一直送到他的嘴边。他吓慌了,又气又羞。但他还是吻了她的手,并且很有感情。这种大胆放肆虽然并不做作,还是使他恼火,几乎要丢下蜜娜不管了。

但是谈何容易!其实,他已经陷入了罗网。杂乱无章的思想在他头脑里奔腾起伏,他也搞不清楚。就像山谷里升起的茫茫大雾,他心里涌起了迷迷糊糊的念头。他在爱情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就漫无目标,向四面八方寻找出路;但他转来转去,万转不离其宗,总也离不开一个朦胧的念头,一个神秘的欲望,又可怕、又可爱的欲望,就像飞蛾离不开灯火一样。这是盲目的自然力,忽然火山爆发了……

他们经过了一个等待阶段。两个人互相观察,都想得到对方,又都害怕对方。他们感到不安。然而他们依然斗气、怄气,不过不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他们不再说话。每个人都在不声不响地忙着建立自己的爱情。

他们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对克里斯托夫来说,爱情表现的形式是如饥似渴地需要温存体贴,强烈需要,绝对需要,这种感情从小在他心中燃烧,他也要求别人有同样的感情,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他都要把感情强加于人。这种强横霸道的欲望需要自己和别人——也许尤其是别人——作出彻底的牺牲,有时,这种欲望中还掺杂着一些如云似雾、朦胧而粗野的念头,使他头晕眼花,莫名其妙。而蜜娜呢,她特别好奇,喜欢有离奇的浪漫史,要从爱情中得到最大的快乐,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和自作多情,她真心实意地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真个多情。其实,他们的爱情大半是从书上学来的。他们记住了读过的小说,就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当成自己的了。

不过时间一到,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这些自我中心的想法,一碰到爱情神圣的光辉,就要烟消云散了。时间只要一天,一个小时,永恒的几秒钟……而且来得这样意外!……

有一天,整个上午下雨,半个下午还在下雨。他们关在屋子里,都不说话,只有看书,打呵欠,瞧瞧窗外;两个人都觉得无聊,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四点钟,天转晴了。他们跑到花园里去。两人靠着花坛,瞧着下面斜坡上的青草,一直绿到河边。大地上水气氤氲,阳光下烟雾腾腾;青草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潮湿的泥土味和百花的香气混成一片;在他们周围嗡嗡地飞着一群金黄色的蜜蜂。他们肩并肩地站着,但都不瞧对方一眼;他们不忍心打破这片沉默。一只笨拙的蜜蜂飞上一串紫藤花,花上的水珠像一阵小雨洒在蜜娜身上。他们同时笑了起来;两人之间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他们觉得彼此是好朋友,但还不瞧对方一眼。

忽然之间,她头也不转,就拉住他的手说:“来吧!”

她拉着他跑上了一个迷宫般的小树林,小路两边种了黄杨树,树枝交叉成了个圆屋顶。他们爬上了小土坡,又在湿润的土地上滑来滑去,震动得两边的树枝把水珠洒在他们身上。快到坡顶的时候,她站住来歇口气。

“等一等……等一等……”她低声说,想要喘过气来。

他瞧着她。她却瞧着另外一个方向,笑眯眯,喘吁吁,嘴唇半开半闭,颤抖的手捏在克里斯托夫的手里。他们从紧贴的巴掌和交叉的手指上,感觉得到他们的心跳得厉害。在他们周围是一片寂静。树枝上吐出的金黄色嫩芽在阳光下哆嗦;树枝上洒下的一阵细雨发出银铃般的响声;燕子的尖叫声划破了天空。

她向他转过头来,比闪电还快。她搂住他的脖子,投入他的怀抱。

“蜜娜!蜜娜!亲爱的!……”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木凳上。他们沉浸在爱情中,温柔的、深刻的、荒谬的爱情。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再自私,不再虚荣,不再算计,灵魂中的阴影都给爱情的春风吹到九霄云外去了。“爱吧,爱吧。”他们笑中含泪的眼睛这样说。这个冷冰冰、卖弄风情的少女,这个骄傲的少男,都强烈需要为对方献身、受苦,甚至牺牲。他们不再认识自己,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一切都已改变,他们的心灵、面孔、眼睛,都发射出动人的仁爱之光。这是纯洁、无我、舍生的片刻,人生一去不复返的片刻!

他们欣喜若狂,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做出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诺言,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神魂颠倒,前言不对后语,忽然,他们发现天色晚了,就手牵着手跑回去,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倒,或者撞在树上,但是不觉得痛,也看不清,他们陶醉在欢乐中。

离开蜜娜之后,他没有回家去,反正回家也睡不着。他出了城,穿过田野,在黑夜里漫步。空气新鲜,乡下没有人,黑空荡荡的。一只猫头鹰发出令人心寒、冷飕飕的叫声。他好像在梦游似的。他走过葡萄田,爬上一座山冈。城里的点点灯火在平地上颤抖,阴暗的天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他坐在路边的墙上,忽然心情激动得流下泪来。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太幸福了;而太快活往往是悲喜交集的;他对幸福既有感恩的心情,又掺杂着对不幸的怜悯,对事物的无常他感到忧郁而体谅,对人生他又感到陶醉。他幸福得留下了眼泪,在泪水中他又闭目入睡了。等到他醒来时,依稀已是黎明。河面上升起了白茫茫的晨雾,笼罩着河边的小城,而蜜娜正在城里睡觉,她的身子给疲倦压垮了,但她心里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

克里赫夫人并没有花很长的时间就看穿了他们弄巧成拙的小把戏。一天,蜜娜和克里斯托夫谈话的时候,身子靠近得超过了常规,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两个赶快慌张地分开,但是来不及了。母亲出乎意外地走了进来,女儿心里不免猜疑:母亲已经有几分知情。克里赫夫人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蜜娜几乎有点失望。她喜欢和母亲作对,那看起来才像小说呢。

复活节到了,蜜娜要随母亲去魏玛一带访问亲友。

离别前夕,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依依不舍,只恨时间太短;他们又重复了天长地久的誓言,保证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并且在天上选定了一颗星,约好每天晚上两人同时遥望,寄托相思之情。

他陪母女两人坐车到车站去。两个少年面对面地坐着,却不敢看对方一眼,生怕流出泪来。他们偷偷地摸对方的手,并且紧紧地捏着,把手都捏痛了。克里赫夫人和和气气、高深莫测地瞧着他们,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时间到了。克里斯托夫站在车厢门外,火车一开动,他就跟着火车跑,眼睛只管盯着蜜娜,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撞在铁路职工身上,一直等到火车开过去了,他还在跑。一直跑到火车看不见了,他才站住,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发现自己在车站的月台上,周围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人。他回到家里,侥幸家里人都出去了;整个上午,他一个人在哭。

他头一次尝到离别的痛苦。这对于情人的心都是忍受不了的折磨。世界空虚了,生活空虚了,一切都空虚了。连呼吸也困难;仿佛是临终的挣扎。尤其是周围留下了情人的足迹,身边的东西都不断地使你想起她,你还生活在你们共同生活过的熟悉环境中,现在物是人非,你怎能不触景生情,念念不忘已经消逝了的幸福?这就好比脚底下裂开了一个无底深渊,你歪歪倒倒,头昏眼花,就要掉下去,果然掉下去了。你以为迎面看见了死亡。你的确看见了死亡,因为生离就是死别的一副面具。你活生生地和心爱的人分开,也就和生命分开了,剩下的只是一个黑洞,一片空虚。

一天晚上,他和家里人围着餐桌,一句话也不说,一肚子的闷气,邮差敲门,给了他一封信。这是几行非常亲热的话。蜜娜是偷偷地给他写的。她叫他做“亲爱的克里斯德兰”,告诉他她老是哭,每天晚上都望着那颗星。她去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大城市,有漂亮的大商店,不过她并不在乎,因为她心里只想着他。她提醒他发过的誓言,说过要对她忠诚,她不在的时候,他不找别的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她。她说在她回来之前,要他天天努力工作,成为一个名人,她也可以出名。她在签名时写上:“永远是你的!永远!……”签名后还加了几句,要他买一顶狭边的草帽,不要再戴那顶难看的毡帽。

克里斯托夫把信读了四遍,才没有停留在字面上,而是懂得了她的意思。他把信放在枕头下面,时时刻刻用手去摸,唯恐把信丢了。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幸福感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

蜜娜对他忠诚的思想弥漫在他周围。他开始给她写回信;但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他不能够有什么说什么;这可难倒了他,也苦了他。他费了杀鸡的力气,用些规规矩矩的客套话来掩饰他的爱情,其实他特别不擅长这套辞令,结果显得其笨无比,非常可笑。

信一寄走,他就等着蜜娜的回信,生活只是等待。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去散步、看书。其实他心里只想蜜娜,口里像神经病似的反复念叨她的名字;他把名字当偶像崇拜,口袋里老带着一本莱辛的书,因为书中也有个“蜜娜”。

蜜娜再三劝他用功,好使她也出名。这种天真的虚荣心使他感动,表明她对他的信任。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他决定写一部作品,不但是名义上献给她,实际上也是为她而写的。

他写了一首单簧管弦乐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和欲望之歌;最后一部是情人的诙谐曲,其中穿插了克里斯托夫有点粗野的幽默。但作品的重点在第二部“小广板”,克里斯托夫在其中描写了一个热情而淳朴的心灵,那就是,或者应该是蜜娜的形象。他在幻想中感到情人的生命掌握在他手里,快活得都发抖了。

但等到曲子一作完,他又发现自己形单影只,甚至比以前更加孤独,更加疲倦;他忽然想起,自从他给蜜娜写信后,已有两个星期没有得到她的回信了。

于是他又给她写信;这一回,他可不像头一封信那样用些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的感情。他用开玩笑的口气怪蜜娜把他忘了,并且亲热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神秘莫测地谈到他的工作,想要引起她的好奇心,还想等她回来时,使她喜出望外。他仔仔细细地描写了他买的帽子,还说为了服从专制女王的命令,他如何字字照办,如何不出家门一步,如何推托身体不好,谢绝了一切邀请。这封信写得高高兴兴,随随便便,到处是情人之间微不足道的秘密,他却以为只有蜜娜一个人看得懂;他还自作聪明,小心在意地避免谈情说爱,用“感情”两个字来代替“爱情”。

他头三天很有耐性,他估计信件来往大约要三天。但等到第四天一过,他又觉得简直活不下去了。焦急不安在啃着他的心。对于蜜娜的忠诚,他一点也不怀疑。因此,如果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她病了。他立刻写第三封信,那是心碎肠断的几句话。他赶快跑去邮局寄信,然后,又是心急如焚的等待。

第四天早上,蜜娜的回信来了,只有半页,又冷淡,又生硬。蜜娜说不懂他这种糊涂的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她没有病,没有时间写信,请他不要这样胡闹,不要再来信了。

克里斯托夫面如土色。他还不怀疑蜜娜的真诚。他只怪自己写的信太荒唐,太冒失,难怪蜜娜生气。他认为自己太蠢,用拳头打自己脑袋。这又有什么用?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蜜娜爱他,并不像他爱蜜娜一样。

她该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已经过期一个礼拜了。克里斯托夫由垂头丧气变得焦急不安。

一天晚上,一个邻居,就是祖父的老朋友、挂毯工人费什叼着烟斗来找梅希奥谈天,这是他晚餐后的习惯。费什说:第二天一大早,他要到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里斯托夫一愣,问道:“怎么!她们回来了?”

“不要开玩笑!你知道得比我清楚,”老费什笑笑说,“早回来了!两天前回来的。”

他跑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们母女两个都在客厅里,看见他来并不觉得意外,她们从容不迫地招呼他。蜜娜正在写信。等到蜜娜写完了信,开始对他谈这次旅游。她谈到这几个愉快的星期,骑马的乐趣,古堡的生活,接触的人物;她越谈越来劲,提到些克里斯夫不知道的人和事,母女两个都笑了。克里斯托夫却觉得自己成了这个故事的局外人,他不知道如何表态才好,只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想和蜜娜单独谈谈;克里赫夫人偏偏一刻也不走开。他设法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他的打算;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蜜娜在逃避他;他好不容易才引起她的兴趣。她似乎在注意听,还算表示关心。她打了个哈欠,说是自己累了。他站起来,以为她们还会留他;但她们什么也没说。他告辞的时间拖了很久,等待她们请他第二天再来,但没人说这话。他不得不走了。蜜娜也不送他。她只伸出手来,一只不带感情的手,冷冷地随他握着;他只好在客厅当中和她分手。

他回到家里,心里冰凉,非常害怕。两个月前的蜜娜,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了?他打定主意,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她,不管怎样也要和她谈谈。

天一亮,他就跑到克里赫家里去,在门外兜圈子;门一开,他就走进去。但他碰到的不是蜜娜,而是克里赫夫人。一见克里斯托夫,她满不在乎地喊了他一声。她说她正有话要对他说。

“我想,你知道我要谈什么,”克里赫夫人做出认真的样子说道,这更使小青年不知所措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里斯托夫。我把你当做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信任你。但我没有料到你会辜负我的信任,竟把我的女儿搞得疯头癫脑。我把她交托给你。你应该尊重她,尊重我,尊重你自己。”

“不过,夫人……不过,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从来不敢辜负您的信任……我求您不要那样想……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敢向您发誓!……我爱蜜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我还打算娶她。”

克里赫夫人微笑了。

“不行,可怜的孩子,”她表面上和和气气地说,其实,他到头来就会明白,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行,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儿戏。”

他追问下去。她只是摇头。他却追着不放。

“不行,克里斯托夫,”她只好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必争论了,这是不可能的。不止是钱的问题。问题还多着呢!……比如说,家庭地位……”

她不用说下去。这一针刺中了要害,刻骨铭心。他看出了笑容的反面,和好心好意深处的冷淡,他忽然一下明白了他和这位贵妇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他像儿子一样爱她,虽然她看起来也像母亲一样对待自己;但他发觉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情。他站起来,脸色惨白。克里赫夫人还在用安慰的声音对他说话,但没用;他再也不觉得她的话好听,每句高雅的话后面都隐藏着一颗无情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走了。在他周围,天昏地转。

他几乎死了。他想到自杀,他想到杀人。至少在想象中,他以为自己这样想。他恨不能放一把火。简直想象不到在孩子心中,爱到极点和恨到极点会逼他做出什么事来。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可怕的危机。这场危机也结束了他的幼年时代,锻炼了他的意志。

一天夜里,家里人都睡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里,不思不想,一动不动,陷在这些危险的念头当中,忽然,寂静的小街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急骤的敲门声把他从麻木的状态中惊醒了。

路易莎已经起来了,赶快跑去开门。克里斯托夫却动也没动,遮住耳朵,免得听梅希奥的醉话和邻居的怨言……

忽然,一种无以名之的焦急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大祸临门了……立刻,一声令人心碎的惨叫使他抬起头来。他冲出门去……

在阴沉沉的过道里,一盏灯笼发出颤抖的光线,照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身上。人群中央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滴水、一动不动的死人,就像从前躺着祖父一样。路易莎在死人头边呜咽。原来是梅希奥在磨坊的水沟里淹死了。

克里斯托夫喊了一声。世界上其他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其他痛苦都一扫而光了。他扑倒在父亲身上,同路易莎一起大哭起来。

他瞧着安眠的父亲,不尽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他过去似乎看错了父亲。他怪自己从前不爱他。他现在知道父亲是生活中的败将,他仿佛听到他不幸的灵魂在悲叹哀鸣,不知所措,不敢斗争,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又听见父亲苦苦的恳求,口气令人心碎:“克里斯托夫!不要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加,心潮澎湃。他扑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吻死者的脸。他像从前一样,翻来覆去地说:“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你不起,我爱你!原谅我吧!”

但恳求的声音没有平息,老在耳边回荡,周而复始,焦急不安:“不要瞧不起我!不要瞧不起我!……”

忽然一下,克里斯托夫看到躺在床上的,不是死者,而是他自己;他听到那苦苦哀求的声音也出自他的口中,他还感到压在自己心上的,是无法挽救地浪费了的一生所造成的痛苦。于是他恐怖万分地想:“宁可受尽世上的苦难,也不要走上死路!……”他离死路不是只差两步吗?为了逃避痛苦,他不是几乎成了懦夫,要中断自己的生命吗?一切痛苦,一切欺骗,比起用死来欺骗自己,否定自己,藐视自己而犯下的滔天罪行,其实是小巫见大巫!

他看出人生是一场不停的、无情的战斗,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就应该经常和成千上万的无形敌人作斗争:要击退自然的伤害力,乱七八糟的欲望,见不得人的思想。这些阴险的敌人把你推向堕落,推向毁灭。他看出了自己几乎中了敌人的圈套。他看出了幸福和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的骗局,结果是要解除心灵的武装,使你束手就擒。于是这个十五岁的小小的清教徒听见了心里的上帝对他的呼声:“向前,向前,永远不要停。”

“可是主啊,你叫我去哪里?随便我做什么,随便我去哪里,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尽头还不就在那里?”

“人总是要死的,那你就去死吧!人总是要受苦的,那你就去受苦吧!活着并不是为了享福。活着只是为了替天行道。受苦吧。去死吧。受苦要做个人,死也要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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