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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天早晨,没等雅娜起床,男爵就走进她的闺房,坐到床脚边上,对她说:“德·拉马尔子爵先生来向我们求婚了。”

雅娜一听,真想用被单把脸捂住。

父亲又说道:“我们没有立刻答复。”

雅娜呼吸急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男爵微笑着补充说:

“我们不跟你商量,不愿意作出任何决定。你母亲和我,都不反对这门亲事,不过,我们也不想替你做主。你可比他富有多了,然而,生活要想幸福,就不能只考虑钱财。他父母双亡,你若是肯嫁给他,那么咱们家就等于招了一个进门女婿;你若是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么你呀,我们的女儿,就要到陌生人家去生活了。这个年轻人,挺讨我们喜欢。你呢……他也讨你喜欢吗?”

雅娜脸红到头发根,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我也愿意。”

父亲始终微笑着,盯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道:“我看出点苗头了,小姐。”

这一天直到晚上,雅娜仿佛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常常随手拿错东西,没有走两步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疲惫不堪。

傍晚六时许,雅娜正陪着母亲坐在梧桐树下,只见子爵来了。

姑娘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年轻人从容地走到母女二人跟前,伸手托起男爵夫人的手指吻了吻,接着又托起少女颤抖的手,把嘴唇紧紧贴在上面,给了一个深情而感激的长吻。

于是,他们进入了订婚后的美好季节。二人往往单独交谈,不是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就是坐在灌木林中的斜坡上,面对着荒野。有时,他们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散步,于连谈论着将来的生活,而雅娜则眼睛低垂,注视着被母亲踏得露出泥土的足迹。

婚事一定下来,就要及早成亲,商定六周之后,即八月十五日举行婚礼,然后年轻的新婚夫妇立刻动身旅行,去度蜜月。让雅娜挑选她要游览的地方时,她决定去科西嘉,说是那里要比意大利的城市清静得多。

办喜事的时候,决定只请丽松姨妈,不邀外客。这位姨妈是男爵夫人的胞妹,作为俗人寄宿在凡尔赛的一所修道院里。

父亲谢世后,男爵夫人想接妹妹来一处生活;可是,这位老小姐认定自己是个无用而又碍事的人,会给全家人带来不便,就决定隐居:

修道院有房子,租给一生孤苦伶仃的人居住。

她也时而到姐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丽松姨妈个子矮小,平时不言不语,不惹人注意,到用餐时才露面,餐后又上楼去,终日关起门来待在卧室里。

她样子和善,虽然才四十二岁,却显出老态,目光蔼然而忧伤。她在家中一向毫无地位,小时候既不调皮,模样儿又不俊美,没有什么人拥抱亲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此后,她就一直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人。及至长成大姑娘,也没有任何人理睬。

她就像一个影子或者一件熟悉的物品,就像一个活家具,司空见惯而从来无人关切。

七月底的一天,白昼暑气熏蒸,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夜色清朗而温煦。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撩人情怀,令人百感丛生,心潮澎湃,仿佛唤醒心灵中全部隐秘的诗情。田野温馨的气息进入宁静的客厅。在罩灯投在桌上的亮圈里,男爵夫人正在无精打采地打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边织东西,而一对青年人则倚在敞着的窗口,观赏洒满清辉的庭园。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园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

“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汇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

“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

“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寒战。

“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

“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

“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神儿了,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

“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雅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可是一想到有人向丽松谈情说爱的情景,就要忍俊不禁;子爵已经转过身去,掩饰他窃笑的快活神情。

这时,姨妈霍地站起身,毛线落到地上,活计扔到椅子上,没有照亮就冲进昏暗的走廊,摸索着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又开心又哀怜。雅娜轻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姨妈! ……”

“今天晚上,她又有点犯病了。”于连答道。

二人执手相对,还舍不得分开,于是,在姨妈刚坐过的空椅子前面,轻柔地,极为轻柔地,他俩的嘴唇贴近,第一次接吻。

第二天,他们就不再想老小姐流泪的事了。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雅娜的心情相当平静,就好像经历这一阵热恋,情意缱绻,她感到倦乏了。

大礼之日的整个上午,雅娜也没有时间多想,浑身只有一种空乏的感觉,仿佛皮肤里血肉和骨骼全溶解了;她发现手接触物品时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她才静下心来。

结婚啦!她这就算结婚啦!从清晨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系列忙乱和热闹的场面,全都恍若一场梦,一场名符其实的梦。人生总要经历几次这种时刻:

我们周围一切事物仿佛全变了,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涵义,就连时辰也像错了位,与往常不同。

雅娜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有点惊异之感。她的生活,直到昨天还毫无变化,只不过她时刻不忘的一生的希望更迫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昨晚睡下时还是姑娘,而现在却做了妻子。

看来,她越过了这道似乎遮住未来的屏障,望见了全部欢乐和梦想的幸福。她觉得面前的大门洞开,就要举步走入“期待的佳境”。

仪式完毕时,他们走进圣器室;因为没有邀请外客,里面显得空荡荡的;继而,他们又退出来。

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猛然一阵巨响,吓得新娘往后一跳,吓得男爵夫人惊叫起来;原来,这是农夫们鸣枪庆贺,而且枪声不断,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田庄。

一桌茶点摆好,男爵一家人、庄园主教区神甫、伊波村神甫、新郎,以及从当地大庄户挑选出来的证婚人,这些宾主先行食用。

然后,他们在庭园里逛了一圈,以便等候喜宴。男爵夫妇、丽松姨妈、乡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闲步;而在对面的林荫路上,另一位神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诵读日课经文。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农夫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苹果树下畅饮苹果酒。当地的居民全换了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追逐打闹。

雅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土坡;二人都默不作声,举目眺望大海。虽然时值八月中旬,天气却有点凉了,阵阵北风吹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仍在发射万道光芒。

这对年轻人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他们朝右拐穿过荒野,走向通伊波的草木丛生的起伏山谷。他们一走进灌木丛,就感到一丝风也没有了,随即又离开乡路,拐进一条枝叶茂密的小径,二人几乎不能并肩行走。这时,雅娜觉得一只手臂悄悄伸过来,搂住她的腰。

她默不作声,但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低矮的枝叶拂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弯下腰才能过去。雅娜摘了一片叶子,只见叶下蜷缩着一对瓢虫,宛如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她稳下神儿来,天真地说:“咦,还是一对呢。”

于连用嘴唇拂她的耳轮,说道:“今天夜晚,你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雅娜不免吃惊,她住到乡间以来,虽然明白不少事情,但是对于爱情,想的还只是诗意的一面。做他的妻子?她不已经是他妻子了吗?

于连说着,就连连吻她的鬓角和靠发根的脖颈。雅娜还不习惯这种男性的亲吻,每一吻她都本能地偏过头去,躲避这种令她销魂的爱抚。

不觉到了树林的边缘,雅娜站住了,奇怪怎么走出了这么远。别人会怎么想呢?

“咱们回去吧。”她说道。

于连抽回搂着她腰的胳臂,两人同时转身,正巧面对面,离得特别近,脸上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的眼神那么锐利,能穿透一切,而两颗心灵仿佛交织起来了。他们彼此要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自己,要透过对方的眼睛,在这难以窥透的陌生者心目中寻找自己。他们默默而又执着地相互探询。他们彼此究竟意味什么?

他们共同开始的生活究竟如何?他们在终日相对、不再分离的漫长的夫妻生活中,会给对方多少欢乐、多少幸福,或者多少幻灭呢?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彼此素昧平生。

这时,于连把双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突如其来地给她一个深情的长吻。这样深情的长吻,她还从未接受过,它仿佛深入进来,透进她的脉管和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战栗;于是,她用双臂拼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险些仰身跌倒。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于连没有应声,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们一直走回家,谁也没有再讲话。下午晚半晌过得很慢。

黄昏时分,大家才入席。

一反诺曼底人的风俗习惯,这次喜宴既简单,持续时间又短。宾客显得有点拘谨,只有两位神甫、乡长和四名应邀证婚的庄户才活跃一些,表现出喜宴上所应有的粗俗的快乐情绪。

欢笑声仿佛止息,要沉闷下来,而乡长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当时大约九点钟,要去喝咖啡了。外面,在前院的苹果树下,乡村舞会已经开始,从敞着的窗口能望见跳舞的整个场面。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给树叶涂上青灰色的光泽。男男女女的乡民围成舞圈,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着粗犷的舞曲,而伴奏的两把小提琴和一只单簧管,声音显得微弱;三名乐手站在厨房用的大案桌上。农户喧嚷的歌声,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细弱的音乐被放肆的歌喉撕碎,那支离破碎的音符,仿佛一片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圈火炬照亮两只大酒桶,任凭贺客们畅饮。两名女仆不停地在一只小木桶里洗碗和杯子,拿出来水淋淋的,就在酒桶的龙头下接红色的葡萄酒,或者金黄色的纯苹果酒。跳舞感到口渴的人、安安稳稳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急不可待,纷纷伸长手臂,随便抓住一样盛了酒的器皿,再仰起头来,把自己爱喝的饮料,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每人都不时过来塞一口。坐在客厅里的那些闷得发慌的贵宾,望着树丛彩灯下狂欢的热闹场面,也都跃跃欲上,要去跳跳舞,接着大肚酒桶痛饮,吃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个生葱头。

乡长用餐刀敲着音乐的拍节,高声说道:

“好家伙!真热闹,就像假拿石的喜筵。”

大家听了不禁窃笑。比科神甫是政权的天敌,他驳斥一句:

“您是想说迦拿吧。”

乡长不吃他那一套:

“不,神甫先生,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说假拿石,就是假拿石。”

这时,大家起身去客厅。不久,他们又到欢乐的庶民堆里待了一阵,这才向主人告辞。

阿黛莱德夫人倒在于连的怀里痛哭流涕。她那哭泣,她那喧响的哭泣,好像受炼铁炉鼓风箱的吹动,同时从她鼻孔里、嘴里和眼睛里冒出来;她要把她的心肝儿、宝贝,她的掌上明珠托付给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托着倒在他手臂上的这位胖妇。

男爵疾步上前,劝道:

“哎!别闹啦,求求您,别这样大动感情啦。”

男爵说着,接过妻子,扶她坐下,而她还在擦眼泪。男爵随即转身,对雅娜说:

“好啦,孩子,快去亲亲你母亲,马上去睡觉吧。”

雅娜也忍不住要哭了,她匆匆地吻过父母,便急忙走开了。

丽松姨妈早已回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男爵夫妇和于连,三个人都特别尴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位先生身穿晚礼服,站在那里眼神儿发直;阿黛莱德夫人则瘫软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时哽噎。这局面实在难堪,男爵便提起蜜月旅行,说几天之后,两个年轻人即可动身。

在新房里,罗莎莉正帮着雅娜宽衣,小使女哭成了泪人儿,双手慌乱地摸索,连婚礼长裙上的带子和别针都找不到,显然她比府上小姐还要激动。然而,雅娜不大留意使女的眼泪,她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另一片大地,远离了她所熟识的一切、她所珍爱的一切。无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在她的思想里,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还产生这样的怪念头:

“我爱我丈夫吗?”猛然间,她觉得于连成了陌生人,几乎不了解。三个月前,她还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而今却做了他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这样快就落入婚姻的罗网中,就像失足跌进坑里一样呢?

雅娜换上了睡衣,赶紧钻进被窝里;衾被有点凉,肌肤不觉微微颤抖,这更加重了两小时以来压在她心头的这种凄冷、孤寂和忧伤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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