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却是一个庖师争辉的黄金时代。饕餮如虎,庖师作伥。人心越贪婪,庖师才越有立足之地。
第一节 锦衣黄雀
眼下已是宣和六年,刚过立冬。
杭州城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银花飘洒,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一白衣男子静静地站立在雪地中央,他的年纪有二十四五,长眉微扬,一双眼眸宛若冬季的西子湖水,深邃而清冷,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时不时地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这男子名叫苏沐,是杭州城内的一名庖师,古来庖师常忙碌于灶火案板之间,多为粗野之人,像苏沐这么干净俊朗的庖师确实不多见。此刻,他一袭白衣,背负着双手,就像一名冷漠儒雅的剑客一样,静立在冰天雪地里,只是为了做一件事情,一件参加厨艺比试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他的前方是一条黑白斑驳的官道,官道的半路上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巨大竹笼,他随手朝路上撒出了一把谷物,尔后开始模仿着雀鸟发出了啾啾啾的声音。他一边撒谷,一边拟声,这声音初始时低时高,就像一只雏鸟独自在空地上欢叫,过了一阵,则是高低交错,嘈嘈切切,好像有十余只鸟同时跳跃对鸣,又过片刻,鸟鸣声越来越密集,大有群雀争食、互不相让的架势。
这口技乃是宋朝游艺场内的“百鸟鸣”,初学不难,精则难于登天,他这么叫了一阵,不多时,只听得天边突然传来了呼啦啦的聒噪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只见彤云密布的天际,渐渐地盘来了一团黑云,黑云时聚时散,如风卷、似鬼魅,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细看之下,这黑云却是一群数量极为庞大的黄雀。
冬天黄雀无处觅食,又惧怕寒冷,常常群居而取暖,伙起偷食居民存放的粮食,但毕竟世道艰辛,居民存粮有限,一些聪明的鸟雀会带着鸟群驻扎在官道附近,因为冬天常常有官府的马车往返江南与京城之间,这马车或是押送粮食,或是运送瓜果蔬菜,马车颠簸间,沿途常常有遗落之物。扑遗而抢食,便成了这些黄雀的习性。
苏沐的鸟鸣声很快引来了这群黄雀,他抬头看了看雀群,粗略地估量了下,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一千多只,看来应该有十多只的锦衣雀。”他说的锦衣雀便是雀群中羽毛最鲜艳、数量最少见的一种黄雀。黄雀春天时会换成春羽,色泽黄亮微青,便于求偶交配;到了秋冬便换成冬羽,羽毛灰黑而暗黄,便于伪装保暖,若是这黄雀到了秋冬不但羽毛颜色不减,反而越发得鲜艳亮丽,到最后如一身锦衣,醒目得耀人眼目,这雀鸟便不再叫黄雀了,而是叫锦衣雀。
黄雀常有,锦衣雀却少见。黄雀群中,一百只雀鸟常常出不了一只锦衣雀,锦衣雀因活力旺盛,入冬后还能交配,所以肉质远比一般黄雀更加鲜美紧致,乃是山珍中的极品。皇宫御膳房中有一道名菜叫二十四鲜,其中有一鲜便是“秋来黄雀披彩锦”,说的正是这锦衣雀。
眼见漫天的黄雀来了,苏沐也不着急,他漫不经心地学着鸟叫,尔后又朝竹笼附近撒了一把谷物,这一下,群雀嗅到了食物的准确位置,犹如暴雨般落了下来,整个雪地霎时为之一暗。这雀多谷少,千余只黄雀很快就抢光了雪地上的稻谷,不过苏沐提早在竹笼里放置了更多的谷粒,所有的黄雀循味而至,开始争先恐后地往笼中挤去,一群一群,叽叽喳喳,毫无秩序和规则,只是这些黄雀不知道这笼子入口特地做了改动,进去容易出来难。
不过片刻间,天上的黑云尽收笼中。
“一,二,三,四,五……正好十六只。嘿嘿,你们也别怕,我只要这十六只锦衣雀就够了,其他的放你们逃生去吧。”苏沐笑了笑,正准备上前挑出锦衣雀,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嘚嘚之声十分急切,很快就迫在耳边了。
他心中暗叫不妙!只见不远处风雪一卷,一辆巨大的马车碾碎冰雪,在官道上疾驰而来。
这马车来得太突然了,速度之快根本没有办法及时改道,御马的车夫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他心一横,猛地一抽马鞭,两匹高头骏马嘶了一声,直接加速就朝竹笼冲了过去。苏沐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砰的一声闷响,马车已经直愣愣地撞上了雀笼。
两匹马一左一右齐齐用力,直接把巨大雀笼撕裂出一个口子,几百只黄雀霎时挣脱了束缚,如一朵黄云在路上炸裂开来,轰的一声,黄雀四散,整个天空再度为之一暗。
苏沐又着急又心疼,这锦衣雀可是要拿来比赛用的,若是都飞跑了,自己可不是白忙活一上午了?他急忙朝马车狂奔而去,大声呼叫着快停下来,但马匹受到雀群的惊扰,整个马车剧烈甩动起来,车厢里传出了一阵水波荡漾的奇异声响,哗啦哗啦……
大冬天运送一车水进京虽然少见,但京城乃显贵聚集之地,什么需求都有,便是单单运一车虎丘寺的泉水入京煎茶也不足为奇。苏沐见这雀笼中残有一些余雀尚未飞走,心想若是此时勒住马匹,暂可收获颗粒之种,他再度大声地呼叫着车夫,想叫他停车,奈何这车夫不知是聋是哑,根本不听苏沐的呼叫,反而在雀群的干扰下更加奋力地抽动着马匹,马车彻底地碾过雀笼,雀笼整个彻底破裂,所有的黄雀都飞散了开来。
百翼齐振,掀起了乱流如潮。风,轻轻地掀起蓝色的丝绸帘子,露出了车厢内的冰山一角。
窗帘下是一面透明的水晶壁,水晶壁的背后是一张近乎苍白的脸庞……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软软地披在肩膀上,就像海里的水草。很多年后苏沐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总是记忆犹新,她的五官很美,有一种有别于宋人婉约清新的美,只是这美艳之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病态,甚是楚楚可怜。
女子也呆呆地看着苏沐,她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哀愁,一丝麻木,甚至还带着一丝冷笑。她看了片刻,尔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最终那女子在水晶壁上吹了一口气,水汽凝结化作霜花,朦胧了一片,尔后窗帘重新落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车终于穿过了雀群,消失在风雪之中。
霎时,惊鸟飞遁,车马无迹,天地间再度一片寂寥,只剩飞雪扑簌簌地落下。
“这人的……眼神跟她好相像……”苏沐呆呆地停下了脚步,站立在大雪里,那女子的眼神似乎有魔力一般,让他情不自禁深陷自己的记忆泥潭中,许多往日的场景一时间如潮水般涌来,装饰着丝绸铜铃、香囊暖炉的马车,几十名花季妙龄的少女,那个与这女子十分相似的哀怨眼神,渐去渐远的背影,以及他曾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追逐着那辆马车,直到自己力竭瘫倒在地……
“是她吗……”苏沐不知道,他太多年没见到她了,或许她早已变了模样,又或许,她已经忘了自己……可是自己还是这么执念,是想念得太久了吗,以至于看到相似的人都会觉得是她吗?
他叹息着,这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都已经七年了。
“苏师傅!苏师傅!”
一阵叫声打破了苏沐的回忆,远处有个厨役打扮的少年踏着雪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叉着腰,叫道:“苏师傅,你在这干吗呢,最后一场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在找你呢!”
少年看了看地下破碎的雀笼,瞬间明了:“哦,原来你是来抓黄雀啊,你早说呀,其实钱老板早就买了一笼子黄雀了。喂喂,你怎么了,中邪了吗,还在发呆呀?”
面对少年的喋喋不休,苏沐终于回过了神,漫不经心地答话:“现在什么时辰了?不是午时一刻才开始吗?”
少年叫小五,小五拍着大腿叫道:“哎哟,我的苏师傅,你还知道是午时一刻开始比赛啊,现在都快午时了。”
苏沐愕然了下:“都这么晚了吗?我以为只是出来了一会儿。”
小五哎呀呀再度着急起来了:“你这一走就是一上午,人家醉月楼的厨师都准备了一上午了,我可是告诉你,钱掌柜现在是急疯了,他可是看上你师傅的面子上,才让你代表他酒楼参加这次比试,你这次要是输了,有你好看。快走!快走!”
说着,小五不由分说地拉着苏沐直往城里走去。
古来江南杭州便是繁华荟萃之地,一路走来熙熙攘攘,酒肆店家无数,二人走了几里地,进了和宁门,又过了观桥,就见一栋金碧辉煌的酒楼出现在眼前,这酒楼虽然拔地而起六七丈,却只有上下两层,名曰飞花醉月楼,在杭州城内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飞花醉月楼一楼曰飞花,设置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更遍植鲜花,当是四季如春;二楼曰醉月,上挂九十九盏南番玻璃栀子灯,明月高照时,星月辉映,光彩灿灿。此时,酒楼门里门外早已围了三圈的看客,大堂之内也早已布置成一番厨艺比试的场景,瓜果时蔬、碟碗杯盏,应有尽有,当然最显眼的是,两排灶火和五六台鼓风送风的风机早已开始作业。
今日,正是杭州城内一年一度的酒楼行会厨艺决赛。
杭州商业繁荣,市肆极为发达,当前共有各色正店七十二户,其余皆是脚点瓦肆,不入正流。宋朝之时,各行当的行会已经开始盛行,七十二家酒楼正店联合成立了酒楼行会,每逢岁末,便挑选最出色的厨师公开比试,以定排次。
不过,今年比试的意义更是不同。
因为,今年行会比试的第一名,还将得到一张额外的金函,当今天子寿宴的邀请金函。
世人皆知,天子宋徽宗最重庖师,每隔五年便要在皇城内的集英殿举行盛大的寿宴庆典,这庆典叫天宁宴,意欲普天同庆、天下安宁之意。天宁宴上,皇上会邀请天下最出色的一百名庖师进宫,敬献世间最奇崛最鲜美的珍馐佳肴,无论是南海深处的巨鱼翠胆,昆仑山脉的白虎赤睾,还是滇南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蕈,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数百道菜品若山势连绵而出,双目不能穷尽,口舌不能尝遍。
天宁宴,因天下百厨齐聚,世间千种珍馐并现,所以又被称为百厨争辉宴,是为天下第一宴。在天宁宴上拔得头筹的庖师,皇上会答应他一个要求,无论封官晋爵、金银财宝,甚至攀龙附凤无一不应,所以摘得天宁宴的桂冠,是天下所有庖师最梦寐以求的目标。
苏沐也有自己的愿望。师父临终前特地告诉他,只要能参加这百厨争辉宴,成为天下第一的庖师,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不过在此之前,他先要做的就是打败杭州所有行会酒楼的庖师,拿到这张入门的金函。
想来也真是讽刺,偌大的杭州城何其繁华,手艺高超的庖师又何止千百之众,可是每届百厨争辉宴上偏偏只给这么一张金函。现在,这张小小的金函就摆放在大堂的正中央,用一个紫黑色的檀木匣子装着,只有杭州城内最好的庖师才有资格拥有它。
第二节 玉盏梅雪
经过一个月的打擂,现在只剩下飞花醉月楼和宝丰楼两家一争桂冠了。两家酒楼的大部分人员早已列队完毕,苏沐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重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时间似乎刚刚好,不曾迟到一分一秒。
他环顾了四周,却见对面只有几名厨役在,主厨却不在队列中,他微皱了眉头自言自语起来:“这人居然也迟到了?”
旁边的厨役小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了指阁楼,碎碎念道:“你以为像你,人家早来了,不过他们现在都在醉月阁楼上喝茶呢。哼!肯定是颜老板带着方天左、方天右两兄弟给食判官巴结送礼,每回都这样,简直无耻!”?
苏沐问道:“怎么,醉月楼的主厨是两个人?”
小五的表情猛地抽搐了一下:“苏师傅……你不会还不知道对方主厨是几个人吧?你……这也太不重视了吧。”
苏沐嗯了一声,算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确实不了解,然后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是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五更加忧心忡忡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为宝丰楼最为资深的杂役,实在是有义务好好地给苏沐讲一讲目前这个水深火热的局势,他指了指阁楼像竹筒子倒豆子一般说道:“苏师傅,我听说啊,这两兄弟,一个擅长刀工,一个擅长火候,兄弟二人齐心,实力那是非同一般,所以才能年年拿下这酒楼行会的第一名,他二人可是我杭州城内最有实力的庖师,再加上这个颜老板的人脉势力极广,几乎是没有人能撼动他醉月楼杭州第一酒楼的招牌。前几次的金函可都是被他们家给拿走了,所以你可得争气点啊,可别辜负了我们掌柜的一片苦心,更改杭州城庖师界的历史格局可就看你了。”
小五说得苦口婆心、唾沫横飞,苏沐却是听得默不作声,小五以为苏沐是被自己一阵海吹吹怕了,便主动地拉了他一下:“喂,苏师傅,你现在别不吭声啊,这事我也只是听说,你也别全信,你未必就没有胜他们的机会,真的。”
苏沐摇摇头,一脸认真道:“我没有担心,只是在想上午那辆马车的事,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小五气得五窍直冒烟,眼珠子都快翻上天了,他一脸愤愤道:“身为宝丰楼最资深的厨役,我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
此刻,醉月阁楼上,坐了七八个人,醉月楼的老板、主厨均一一在列,最中间坐了一个干瘦的老者,正是号称杭州食判官,第一品鉴师的祁伯。
北宋之时,饮食一门共有三师。
一曰辨物师,又名食判官,巧舌能辨天下百味。好的辨物师只用查形、观色、闻味便能分辨出这菜品的质量、食材的出处和品质,甚至有的辨物师还能明辨这食材的整个制作过程,每个细节都不会猜错,犹如判官断案一般。
二曰养物师,又名养倌,乃是以家传之法养出各类奇珍异物,毕竟饮食一门,食材第一,好的食材往往决定着菜品的上限高低,所以越是高层次的庖师越要倚仗好的养物师。到了宋朝,各地的养物师早已发展成家族产业,南北中原皆有所长,各有所专。
三曰馔物师,就是大家最熟悉的庖师,或说厨师了,精通选材、刀工、火候、调味等技艺。好的庖师不仅自己做饭了得,更要精通其他两门的技艺,所以常被称为三师之首,又称膳首。
这祁伯正是属于第一师,辨物师,专门负责品鉴各酒楼菜色的优劣。他掖了掖裘衣,微微咳了两声,沙哑道:“这大雪一下,天可是真冷哪!”
醉月楼的老板颜仲站在旁边,一脸谄媚道:“祁判官今日亲自来主持比试,真是叫我飞花醉月楼蓬荜生辉啊,今儿个大雪未歇,天寒地冻的,不如先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这比试稍后就开始了。”
说着,他奉上一六瓣青玉茶盏,恭敬道:“祁判官,请先饮热茶。”
祁伯躺在软椅之中,微睁了下眼皮,鼻腔里先嗅一下,尔后哼了一声:“嗯,以梅雪之水泡小龙团,茶水醇香之中还带有些许梅花的香气,倒是有心思。不过,这茶水虽好也只能算上品而已,倒是这茶盏的玉色看起来很是不俗。”
颜仲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声:“那是,给祁判官敬茶,光是茶水好可不行,这茶具也不能失了身份。”
祁伯笑道:“你们颜家世代都是庖师高手,你技艺虽然不如你弟弟,但是这醉月楼的气派却是比你弟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谈及他弟弟,颜仲的脸色稍稍变了下,但很快又笑了起来:“舍弟颜真在童郡王府上做事,如今已贵为京城第一庖师,自然是远胜我这没用的哥哥了。”说着,他把青玉盏往祁伯边推了推:“这茶盏乃是缅甸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壶、盏、碗、匙十件一套,祁判官若是喜欢,就先拿去用用,佳器赠行家,也是美事一桩。”
祁伯忍不住嘿嘿笑道:“这玉茶盏确实甚得我心意,不过我祁伯不敢拿没把握的好处,须知那姓苏的小子也很有本事,这一个月来击败好手无数,若今日是你弟弟颜真来了,这一局自然该你醉月楼获胜,不过方氏兄弟嘛……”他干笑两声,顿了顿,“且看他二人够不够争气,若是差距太大,嘿嘿,那就算是放一座金山银山,我祁伯也不敢取。人活一张皮,我祁伯也老了,可不想最后几年晚节不保。”
颜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是,那是,祁判官做事向来刚正不阿,这不过是我醉月楼的一点点心意罢了,还请祁判官不要多想。”
祁伯站了起来,抖了抖裘衣:“放心,就凭你弟弟在庖师中的声望,我祁判官也要给你颜老板几分薄面的,时辰也不早了,我看不如先开始吧。”
大堂之内,两队人员早已列阵完毕,醉月楼派出的是方天左和方天右两兄弟,而宝丰楼派出的是苏沐。三人终于正式打了照面,开始互相打量着对方,跟身形俊朗的苏沐不同,这方天左、方天右两兄弟,一个长得高瘦,一个长得矮壮,两个人活像哼哈二将一样。
祁伯走到场子中央,朝众人拱手客气道:“诸位,五年一次的天宁宴就在明年,我杭州城虽是江南繁华之地,但皇宫每届只给我们七十二行会一张金函,不可谓不珍贵,能得金函者便是我杭州庖师的执牛耳者,代表的可不仅仅是所在酒楼的名声,更是我杭州城庖师的最高水准,所以每一次比试都必须十分慎重。今日已是决赛了,三位皆是我杭州城最好的庖师代表,一战成名就在今朝,务必竭尽全力,认真对待,不负我等期望才是。”
祁伯在杭州的饮食界威望极高,话说得又十分诚恳,不禁叫众人神色都肃穆了几分,一个个都认真地望着他不敢多言。他环视一周,又道:“诸位皆知,这七十二行会有自己的规矩,历来比试都是刀、汤、食三局,刀者,考验御刀之术;汤者,考验火候之术;食者,考验择材调味综合技艺。三局皆有侧重点,不过窃以为身为杭州第一庖师者岂有偏门偏科之理,无论哪一局都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是,所以此番决赛,我斗胆决定不比三局,而是以一局定胜负!这一局究竟是什么便让祖师爷为双方选择,现在我手中有三枚桃核,一枚刻着“刀”,一枚刻着“汤”,一枚刻着“味”,分别代表三轮比试,你们二人各取一枚,剩下的那枚便是你们二人的比试项目。”
这随机选择比试科目,众人都未曾遇到过,不过大伙见祁判官说得也算在理,便也没有人反对。
祁伯将三枚核桃丢入铜壶之中,方天左性急,先上前取了一个桃核,上面写了一个“味”字,而苏沐则取出了一个核桃带着“汤”字,这铜壶里剩下的自然就是“刀”字桃核了。
这刀工、熬汤、馔味三局是一局比一局难,其中刀工是最基础的,围观的人见此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刀”字核桃,纷纷失望地叹气起来。祁伯笑了笑,安慰众人:“此题乃是由祖师爷来选定,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深意,所以双方今日比试的内容便是刀工,为了公平起见,这局只能一个人来比,却不知你兄弟二人是何人应战?”
弟弟方天右最擅长刀工,这一局自然是他出马,他拱手高声道:“我来!”
祁伯点点头,双手一比画:“请两位出列吧!”
方天右和苏沐分别上前一步,分别朝对方施了个礼,抬头眼神交碰,方天右的眼神里明显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兄弟二人一个精于刀工一个精于御火,这样分开来比试对他们是很有优势的,而且就刀工一术,他苦练三十余年,早晚不辍,风雨不歇,自问杭州城内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这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苏沐是不可能撼动自己“杭州第一刀”的名号。
苏沐依旧面无表情,暂时看不出他是什么个想法,这人总是沉默寡言,想要从他湖水一般的表情里探究他的内心太难了。
祁伯从大堂的桌子上端出一个大海碗,里面是一盆江水,他道:“此乃泾渭二水,庖祖有云,庖师之术可分泾渭二水之别,水虽清,却有别,各有道,不兼容,但最终却殊途同归,此乃我庖师比试之要义也!望两位师傅谨记。”祁伯这段话乃是庖师一行的祖训,传闻庖祖伊尹口舌灵敏,能分辨泾渭二水的差别所在,进而感悟出,庖师一门犹如泾渭二水,虽然都是一湾江水,学的都是一样的技术,但内里却各有差别,放在一个碗里无法兼容,但流在江中却最终要殊途同归,都要将庖师一门发扬光大。
泾渭之言,让众人的神情不禁更加肃穆几分。
尔后祁伯招了招手,叫下人拿出了三样东西,分别是一块巴掌大的白水嫩豆腐、一个一尺见方的鲢鱼头和一根大白萝卜。看来,这就是今日刀工比试的食材了。
刀、味、汤三类,选了刀工这一项多少会有人感到失望,不过祁伯有自己的想法:“诸位皆知,膳房之内有三师,庖师之内有四术,择材、御刀、掌火、调味,皆是缺一不可。这其中御刀也就是刀工,最是基础,也最见功力。今日前来围观的诸位都是江南一带的老饕,想必如三套鸭、蓑衣刀法、切干丝、整鱼去骨等刀法早已是司空见惯,根本算不得什么独门技艺。所以老朽特地选了豆腐、鱼头、萝卜这三样东西,各考不同的刀工,豆腐要切丝,细而不断者胜,此谓以刚克柔;萝卜要刻花,繁复精细者胜,此谓之以繁胜简;鱼头要去骨取皮肉,完整无缺不伤幼骨者胜,此谓之以全败缺,三局两胜者获胜,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既已明白,那就开始吧,限时一炷香,香灭刀停,不得再动,违者以败局论处!”说罢,祁伯燃了一根香郑重地插入香炉之中。
第三节 拆骨雕花
豆腐切丝、鱼头拆骨、萝卜刻花,虽然考验的都是庖师的基本刀工,却也不简单。苏沐和方天右都是杭州城内一等一的高厨,不论切丝、拆骨、雕花都不在话下,只是时间有限,关键还得看谁技艺更精湛,在有限的时间里切得更细、更匀、更美。
祁伯的表情很复杂,因为他这一局不单是考厨师的刀工,也有更深的意思在其中。只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容不得二人懈怠,再多做其他细想。
方天右唰的一声铺开自己的一个牛皮卷套,这套子平铺开来露出十二件大小不一的刀具,有宽有窄,有平口有斜口,有弯钩有金瓜,均是闪闪发亮,正是他的成名刀具——十二功劳。
庖师下刀,每一刀都充满杀戮之气,与屠夫无异。但庖祖有云:持刀者心若有敬畏,不浪费一菜一饭,能思一劳一德,那这每下一刀,便是功德一件,所以十二把刀又称作十二功劳,大有将自己的职业比作度人济世的佛法一般崇高。
方天右单手掂了掂豆腐,他的力道用得很巧,这豆腐在手中翻飞,却丝毫没有破损,这般颠了片刻,右手双指一推,挑出了一把怪异的钢刀,这刀背厚重,上刻各色古朴花纹,刀刃却利薄如纸,闪闪发白,正是虎鹤斩。此刀乃是他找杭州城最出名的铁匠何风再专门打造的,以虎鹤铸形,意为落势如猛虎下山,切物却如仙鹤轻掠,刚中带柔,柔中带刚,这等怪刀才是切豆腐等软绵之物的最佳利器。
寻常人以为豆腐切丝必要细切慢剁,如木工雕花,一丝不苟才行。却不知切豆腐这等软嫩之物,越是细慢,越易破碎,要想切得细匀如发丝,必须用势大力沉的重刀快速连剁,刀刀不停,刀刀相连,才能成功。但重刀刀刃宽厚,再怎么快速切也无法切得太细;细刀重量轻,一刀下去力道又不足,所以只有这种虎鹤刀形,又重又薄,才能切出最细巧的软丝。
方天右自幼苦练刀工,早已练出一身力道。他单手挥动虎鹤斩,只见案板之上银光闪闪,刀起刀落,却未闻一声当当当的剁板之声,这刀锋拔起离开那豆腐时始终不超一分,切入时又恰好轻沾案板,所以一眼看过去,那豆腐纹丝不动,似乎不见任何变化,只见刀刃一分一分移了过去,光这一招就足可见他御刀的本事十分了得。就连祁伯看到这儿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显然面对这样功底深厚的刀工,再挑剔的食判官也会由衷叹服。
方天右一刻也不懈怠,苏沐却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他根本没看豆腐,而是先拾起那根白色泛青的萝卜瞧了瞧,似乎有些不满意萝卜的造型,遂又放下了萝卜,选择去拆解鱼头。
这厨艺之中活拆鱼肉的有,活拆鱼骨的也有,但活拆鱼头的却委实不多见,盖因鱼头肉少皮薄又多软骨,十分不易拆解,加之拆了又没什么实际用处,这等技艺便十分少见。
现在,苏沐面对的是刺最多、软骨最嫩的鲫鱼头。
苏沐选了一把细长微弯的钢刀开始剔骨削肉,他这刀名曰六寸筋,刀以软金鎏银铸造而成,刀身薄如蝉翼,软如细叶,这样的刀既够锋利又能弯曲在复杂的头骨缝隙里拆开连接的筋肉。
苏沐拆骨的动作很细致也很缓慢,眼见他的速度已经慢了对手许多,宝丰楼的钱掌柜和小五早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忍不住大叫道:“苏师傅,你倒是快点啊,方天右豆腐都快切完了,你这鱼头拆得一点变化也没有啊!你还想不想拿金函了?”
苏沐闷头专心摆弄鱼头,头也不回:“急什么,不是三局两胜吗?”
小五叉着腰叫道:“能不急吗,我看你这样一局也赢不了!”
苏沐皱眉道:“小五,你别吵了,安静点行吗?”
小五着急道:“我这不是在督促你嘛,我贵为宝丰楼最资深的厨役,自然要尽心尽责的。”
苏沐不说话,干脆拿两团布把自己的耳朵堵了起来。
很快半炷香过去,苏沐终于将这鱼头弄完了,另一边方天右早已切好了豆腐,这鱼头也拆得七七八八了,他抬头看了下苏沐有些轻蔑地冷笑一声,似乎胜券在握。
苏沐头也不抬,对这一冷笑自然也是毫无反应,他一旦开始出手就是全神贯注,根本不理会其他人的议论,他现在又拎起那根被他抛弃甩在一旁的萝卜开始看起来。
这蔬果雕刻虽不比木匠雕花,但也是十分繁复精细之活,苏沐看了好一阵,在小五无数次催促中,终于换了一把尖刀轻装上阵,而方天右这把却是“十二功劳”悉数用上,各色刀具在十指间上下翻飞,犹如高手御剑,技法眼花缭乱得令人赞叹。
这两人刻起萝卜神色专注,一时如画师挥毫,银钩铁画,寸寸精细;一时又如武师舞剑,横切竖削,招招精妙。尺许萝卜在手中翻飞,白屑簌簌如雪花落下,青白萝卜也渐渐呈现各色姿态。剩下的半炷香很快也烧完了,只听得唰的一声,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收了厨刀,这刀入皮鞘,干脆利落得好似剑客停招收剑一般潇洒。
这一场刀工比试,一局之内又分成了三试,三试齐考,能夺两局者自然是最后的胜者。
众人先看这豆腐切丝,方天右的豆腐看起来很完整的一块,毫无变化,好似未切一般。方天右将豆腐块放入一盆水中,只是轻轻一划水,豆腐随着水波竟如烟花绽放,化作一团白色烟雾,整盆水就像白色豆汁一般,众人有些惊讶,这豆腐是融化了吗?
祁伯急忙趴过去细细看去,他年纪虽大,视力却一直保持得很好,只见那豆腐已经被切得根根细微如毫毛,全部随着水纹在盆内旋转,看上去犹如一盆豆浆。
这切豆腐的刀法,已近精细到了极限,常人绝难做到。众人心中暗暗佩服,暗叹方天右的刀工果真名不虚传,单就这切豆腐丝的本领已是杭州城内一绝。再反观苏沐这边,虽然也是一整块豆腐,但却真是一整块,原封不动,显然苏沐根本没来得及切这豆腐,算是自动放弃这一局了。
这局豆腐切丝自然就是方天右胜了,醉月楼先下一城。
围观的看客再一次啧啧赞叹:“好刀工啊!”
就连食判官祁伯也面露几分赞许,频频点头道:“虎鹤斩虽然刀势猛、刀锋利,但若是不懂御刀之人,力小了提不住这刀的沉重,力大了又收不住刀势,脆薄刀刃必定一击即卷,所以要驾驭此刀,必须提刀下刀用足气力,刀锋快要触底时,急忙用柔劲化解刀力,转为鹤鸟轻掠,这般才能不伤刀锋,此中技法犹如太极阴阳转换,刚柔并济,非几十年功夫不能成啊,方庖师刚才快刀切豆腐时毫无声息,不闻剁板之声,这就是快切一法最高的境界了,老朽佩服!”
方天右听了这话,自然得意不已,若论快刀手,自己当是杭州城第一,无人可敌。
第二局,比的是鱼头拆骨。
二人面前皆放着一只新鲜的鱼头,这鱼头大如菜盘,色泽滑亮,也看不出究竟拆成什么样子,看客们一个个瞪凸了眼珠子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祁伯解释道:“豆腐切丝讲究的是一个细字,而鱼头拆骨却讲究是一个巧字,这其中就有心境之别,细者谓之心宽也,巧者谓之心智也。下面,不如让我们看看两位师傅究竟如何巧夺天工,以智取胜!”
他先看的是方天右拆解的鱼头,一双银筷拨弄之下,一张鱼皮连着肉很容易就掀开了,留在盘子里的鱼骨头干干净净,甚至不留一丝肉末,确实是做到肉骨完全分离,十分干净。再看鱼头骨的几处最易断裂的软骨处,都是完整无缺,没有丝毫断裂,足见这人刀工超然,剥皮剔肉不伤骨,完美!
祁伯忍不住点了点头,心想这样的手法已是卓绝,他有生之年见过的刀工中足可以排进前三了,只不过,他这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
因为苏沐的鱼头也是一样的骨肉分离,干干净净,不损分毫,二人从表面上看当真是不分伯仲,难以分出高下。祁伯心中不禁犯难了,心想这样一来这一局可就不好评判了,他正迟疑着,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男子浑厚的声音:“鱼头拆骨不难,难的是如何剥皮取脑而不断骨,你可看这二人谁把鱼脑完整取出来了,便是技高一筹。”
这围观的人众多,也不知道刚才这话是哪个说的,祁伯当即惊了一下,他抬头四处望了望,也未发现这提醒的人是谁,于是急忙翻开方天右的鱼头骨,却见这鱼皮之下、鱼骨之中都没有鱼脑。很显然,方天右为了不破坏鱼骨,只有把柔软的鱼脑搅碎了丢弃。
方天右有些不服气:“这鱼脑被鱼骨所包围,又那么软,若是想要不破坏鱼骨取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方天左在一旁替他弟弟打气道:“弟弟放心,料想这苏师傅也是做不到的。”
祁伯过去轻轻地翻动鱼皮,却见鱼皮之下,连着一个雪白色的鱼脑,这鱼脑完完整整,干净得就像一块羊脂玉,莹润光滑,丝毫没有受损的迹象,所有人见此都大为惊愕,方天右更是不敢相信:“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想要把一颗完整的鱼脑从荆棘密布的鱼头骨里完整取出,还不伤及鱼皮鱼骨,这技术堪比乱麻之中取出刺果,祁伯也是大为惊讶,急忙问苏沐是如何取出鱼脑的。
苏沐眨了下眼睛,心想这个很难吗,他戳了戳鱼骨头,简明扼要道:“先拆骨,再合骨。”
面对这玉雕一般的剔出的鱼骨架,苏沐伸出手轻轻地拔掉其中一根软骨,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骨架突然瞬间坍塌,原来这些骨头之间的筋肉连接早已被他巧妙切断,只不过切得极为精巧,几个关键处筋肉虽然断了,但骨节犹存,才确保鱼头骨还保持完整不坍塌,只是他这把强取了一根骨头,鱼头自然不堪负载,整体塌了下来。
拆了鱼骨,再重新合起鱼骨,这样的办法犹如解开密林一般的鱼骨,尔后再重新布局,自然可以完整地取出鱼脑。祁伯看了一眼颜仲,叹了口气:“刀工第二局,宝丰楼苏师傅更胜一筹!”
宝丰楼扳回一城,二人一比一打成平手。现在,萝卜雕花,便成了决定二人胜负的关键一局。
第四节 琴鱼问香
这三局各有所指,祁伯又解释道:“萝卜雕花,比的是意,厨师下刀犹如画师下笔,飞禽走兽、山川河岳俱不在话下,能否形美而有意境,才是评判高下的最高标准。”
方天右雕的是白玉凤凰牡丹,只见花形繁复,凤凰灵动,花瓣刻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凤羽却羽毫分明、丝丝毕现,仿若一阵清风拂过,这花叶便要随风舒卷,凤凰就要振翅长鸣。众人皆知,蔬菜水果雕花刻物不难,难的是形神兼备,有灵有性,这凤凰牡丹虽然寓意俗套了些,但是单说精细程度也可以算是精品,祁伯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接下来,再看苏沐的萝卜雕,他雕的是春归蓬莱。
不足尺长的萝卜上刻了青山绿水,亭台楼榭,松柏花鸟,这刀法用的是象牙玲珑球的七层镂空雕刻技法,内里已全部掏空,两指宽的萝卜壁上分出了七层,先是苍松雪柏掩盖,接着是亭台柱檐浅露,再下一层是仙人下棋品茗,打开殿阁,里面还有桌椅书柜,书柜之中还有书籍经卷,这样层层繁复,十分立体,而那萝卜蒂处的浅绿色刚好刻出山脚草木渐绿之态。山上白雪皑皑,山下草木逢春,把这萝卜自身的颜色用得很妙。
众人正惊叹这样的雕刻已是神乎其技,苏沐突然从中堂上取来一截白蜡烛头点上,尔后将蜡烛置于萝卜山雕之内,轻轻一转,这外层的萝卜缓缓开始转动,配上烛火荧亮,只照得萝卜质地如白玉晶莹,蓬莱山光影浮动曼妙,更添几分缥缈意境。
既有雕刻技法,亦有光影斑斓相衬,只看得祁伯五体投地,不知该如何评价。就连颜仲一看这情景,也自知方天右此番已是惨败,光说刀工,显然苏沐已高出方天右一大截,败了!败了!
祁伯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颜仲,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宣布成绩。
方天左突然站了出来,高声道:“苏师傅的刀功确实了得,叫人佩服。但刚才的比试只是我弟弟输了,我醉月楼可还没输,进入决赛的是我兄弟二人,可不只有我弟弟一人,按理说我也有权利参赛,所以苏师傅想拿金函,还得击败我方天左才行!”
颜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也跳了起来,高声道:“正是,正是。这比试可还没有结束,我醉月楼还有方天左师傅没有出战,理应让他二人再比一局!”
钱掌柜一听这话便不干了,颜仲自然也不肯放弃,二人的争吵很快就演变成两家酒楼的对骂,现场几乎要乱成一团。这下子,祁伯也是进退两难了,围观的人士一个个也没看过瘾,纷纷起哄道:“我看不如再比一局!”
“刀工虽精彩,但若能加赛一场,比试其他技艺,更能叫人心服口服!”
“祁判官也说了,若是真材实料也不怕多比一局啊。”
………
人声嘈杂,众口难调,颜仲是不依不饶,钱掌柜是急不可待,方天左更是跃跃欲试,只有苏沐不动声色道:“祁伯不必为难,就再比一局吧,余下的面点和馔食就请方师傅随便选一题吧。”
钱掌柜惊了下:“苏沐,你疯了!我们赢都赢了,干吗还要比?这次我不比,赶快把金函给我!”
小五也劝道:“苏师傅,你可别上当啊!冷静!冷静才是关键!”
苏沐嘿了一声,面无表情道:“这是我的决定,若是连他都赢不了,我何必去京城。”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很不把方天左放在眼里。
方天左不怒反笑,哈哈笑道:“苏师傅果然有魄力,好,那我方天左也不客气了,这一局,我们就比这个‘味’字,谁输了,谁就卷铺盖离开杭州城!你敢还是不敢?”
方天左立下重誓,叫在场之人都不禁惊呼了起来,这方氏兄弟在醉月楼扎根已久,名气之大无须多言,如今为了一张金函,宁可以离开杭州城来做代价,足可见他要夺金函的决心。
方天右也卖力吆喝道:“苏沐,你敢不敢应战?”
其他的看客也是个个不嫌事大,纷纷叫道:“答应他!答应他!”
面对一群人的挑衅,苏沐依旧是淡淡道:“离不离开杭州是你们的决定,我无权干涉;不过能不能拿走金函,那是我来决定,请祁判官出题吧。”
这苏沐仿佛就没跟这些人活在一个世界里一样,任他人狂躁如火,激情四射,他还是不动声色,不急不躁的,甚至开始自顾自地收拾桌子上残留的萝卜渣,准备下一局的比试了。
这一目中无人的样子着实叫方氏兄弟大为光火,仿佛他二人像空气,这一局就要必败无疑了一样,这是什么态度?这两个人正要再吆喝挑衅,祁伯急忙劝阻道:“既然苏师傅同意了,那就再比一局。这一局比试馔食,这题没有限制,请两位师傅各展其能,做一道最拿手的菜式吧。”
“慢着!”阁楼上再度发出一声洪亮的声音,这声音正是刚才提醒祁判查看鱼脑的那人。众人急忙伸长了脖子,抬头望去,却见一名身着华丽锦衣的中年男子缓缓步下台阶,来人生得极为魁梧,浓眉虎目,须髯浓密但却修得很整齐,看他衣着打扮和气质,显然是个权贵人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的随从,也是一般的魁梧英武,双目精光熠熠,自带几分杀气。
这中年男子慢慢地踱下楼梯,朗声道:“我说这些当庖师的,谁没几个拿手菜,做了也看不出技艺高低,如何知晓是否便是一招鲜。这样比,这一场盛会可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来人仿佛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逼人气势,叫在场所有人都噤声不敢多言,有些人甚至吓得脖子都缩了缩。食判官祁伯在杭州城内威名何等响亮,原本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绝不容许有人质疑他的威望,但他听了这男子的话,蓦然间也是心嗵嗵直跳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客气地施了个礼,问道:“请问阁下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今日是以厨论高下,你也不必问我身份,如我说得对,你便听我一句,如何?”
“哦,那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男子踱到场子中央,他身形伟岸,就这么直挺挺一站,更显气势威武,甚至隐约还带着几分皇家的威严。男子口中毫不客气道:“自古茶、酒、汤、饭、菜、果乃饮食之六类,若只考一类太过无趣;若是六类齐考,难度又未免太大,容易叫你们杭州的厨子丢了面子,不如今天我就考你们三样,茶、汤、菜,看看你们二人功力如何?”
祁伯眉头皱了一下,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茶、汤、菜,分别再考三局吗?这时间只怕要拖得太迟了。”
男子摇了摇头道:“不,只考一局,名曰茶非茶,汤非汤,菜非菜;又名茶亦茶,汤亦汤,菜亦菜,祁判官觉得这题可好?”
这一题出完,所有人都觉得云里雾里,自古茶水、煲汤、做菜三类各有喜人之处,但若说这茶非茶,汤非汤,菜非菜;茶亦茶,汤亦汤,菜亦菜,这绕口令一般的菜式却从未见过,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钱掌柜着急地看了一眼苏沐,脱口而出道:“这人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题目?”
小五也是不满道:“我看纯粹是恶意刁难!”
钱掌柜着急道:“不行,我可不能由着这汉子胡来!”
小五急忙拉住他,努了努嘴道:“可别啊,掌柜的,你没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有那玉佩,肯定是个大官人啊。”
钱掌柜一听对面是个当大官的,一下子也□了起来,结巴道:“当什么官的,这什么来头,干吗还跑到酒楼来掺和这事?”
小五道:“谁知道,我们先忍一忍。你看苏师傅,神情好像很镇定呢,你放心,以我对苏师傅的了解,我一向觉得他做事很是靠谱呢!”
大堂内,祁伯看了两位庖师一眼,问道:“那二位对这题有何意见?”
苏沐点了下头,说道:“明白了,没异议。”
对面的方天左也冷哼一声道:“这题虽然古怪,但也难不倒我!”
中年男子嘿嘿笑道:“好,那就看看二位的本事!我也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有意思的比试了。”
香柱再一次插入香炉之中。众人围了几圈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些人都是见识过多少届酒楼行会的比试,自问也是见多识广,但这男子的这道“茶非茶”确实是听都没听过,他们起了兴致,一个个都在猜想,这“茶非茶、汤非汤、菜非菜”究竟会做成怎么样一道菜品。另外,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又是个什么来历,只是这般讨论来讨论去也得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结果。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厨房里时不时传来叮叮当当之声,时不时又传来一阵阵奇香,也不知双方都是做了什么菜,再过片刻,方天左率先端着一银罩子走出来了,他一脸得意道:“此物正是茶非茶,汤非汤,菜非菜,还请这位大人和祁判官品鉴!”
他比了个动作,掀开银罩子,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只见红漆雕花盘中摆了几杯青玉盏,这茶盏里是淡黄色的茶汤,映着青青玉色、鹅黄嫩绿,似雨前龙井滋味清清,又如杨河春绿色泽新新,里面浮起了几条银色小鱼,在茶汤中摆动游弋,一只只将头冒出汤面,看起煞是灵动可爱。
有人好奇道:“这是什么菜肴,为什么这鱼儿还能在热汤中游耍?”
祁伯也未曾见过这菜品,不知该如何评价。
方天左得意道:“请两位巧舌先品鉴下吧。”
祁伯端起茶盏,先轻嗅茶味,芳香浓郁,虽与绿茶相似,却多了一份鲜味。再观游鱼,虽然已经烹熟,但仔鱼摇晃清汤,两鳍生波,很是活灵活现。他又抿了一口茶汤,滋味香咸,茶味浓郁,却无鱼汤之荤腥,亦无清茶之苦涩,反而有些微微鲜美发甘,只是这味道总体上还是偏茶,而非汤味。
方天左见祁伯神色复杂,半晌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自己想法震惊了,有些得意道:“此菜似茶非茶,似汤非汤,似菜非菜,祁判官觉得如何?”
祁伯沉吟半晌,才问道:“这是泾县的琴鱼茶吗?此菜我只听过,却未曾见过。老朽当真不知如何评价,还是请这位大人来品鉴吧……”
中年男子二话不说,端起杯盏只是嗅了嗅,便将茶盏轻轻地放回桌上,他徐徐道:“方师傅也真是煞费苦心,这泾县的琴鱼茶确实罕见,只是这茶汤却不太一般,我若没猜错,应该不是寻常叶茶,而是虫茶泡出的茶汤,对不对?”
方天左点头道:“正是,看来这位大人的舌头更是厉害,这道菜就叫琴鱼问香。”
第五节 雀舌茶汤
传闻,泾县之北产琴鱼,大小如海蜒,龙头凤尾,细鳞银白,平时深匿于石隙之中,只有在清明前后十余天才露面,产量十分稀少。阳春之时,将活鱼用香茶、桂皮、茴香等调料煮熟,而后秘法烘干。食用时,用热水冲泡,杯中立即腾起一团绿雾,须臾,在清澈的茶汤中琴鱼仿佛死而复生,因头轻尾重,鱼头个个朝上,似是在杯中摇曳戏水一般,可谓栩栩如生、情趣盎然。琴鱼茶茶汤鲜香甘醇,鱼肉酥软咸嫩,当地人称此物:“既是盘中餐,又是茶中珍。”
但若只是这般做法,只能算奇巧菜品,还不能算是珍馐。方天左又对冲泡琴鱼茶的茶汤进行了改良,他以虫茶冲泡的热汤来击注琴鱼茶,更增添几分鲜美之味。所谓的虫茶,便是以茶叶喂养化香夜蛾幼虫,其幼虫所产的虫粪,色泽金黄,如同鱼子,便是名贵的虫茶了。
男子又继续道:“方师傅应该是精心挑选体态青绿的翡翠化香夜蛾,专门以龙井、毛尖、小龙团、碧螺春等十八种名茶在冰窖中细心喂养,这样产出的虫茶,冲泡琴鱼才能相得益彰、咸鲜爽口。这菜品可得八分!”
此番解释完,其余围观的看客才知道其中的玄机,一个个纷纷大叫厉害。做菜的方天左能以虫茶、琴鱼入菜,别出心裁,正对男子的“茶非茶、汤非汤、菜非菜”的题目,虽然汤菜味不足,但也足以让人叫绝。
而男子稍稍闻一闻,就能说出二者的出处做法,这也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见识,显然他辨物的本事远远超过了祁伯这个杭州第一食判官,一时间所有人对他的身份又高看了几分。
众人赞叹声重,香柱缓缓往下,眼看就要到底了,苏沐还没有出现。
男子微微皱了下眉头道:“怎么,宝丰楼的师傅还没做完吗?”
方天左嘲笑道:“只怕做不出这菜品,早已逃跑认输了!嘿嘿,你看这香已经灭了!”
那香的红光果然变得十分暗淡,甚至是已经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苏沐终于端着银罩子盖着的托盘出来了。方天左率先冷笑道:“来晚了,来晚了,香都熄灭了,你已经输了,我方天左赢了!哈哈哈!”
苏沐皱了下眉头,放下菜盘,径直走到香火旁,众人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见他突然朝残香吹了一口气,那香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他转过头认真道:“这香还差一点儿,你还没赢。”
方氏兄弟气得大叫道:“你,你这是舞弊!”
苏沐也不理睬他,而是将这盘子放在桌上,右手掀开银罩子,一阵香气已经扩散而出,这香味太独特了,以至于所有人都被这道菜吸引住了,根本没人再去管苏沐吹香的事情了。
白雾散尽,却见几盅白玉瓷露了出来。
众人围过去看,却见白玉瓷盅中也是一道茶汤,明黄色的茶汤中躺着十余片褐黄色的茶叶,只是这茶叶很细嫩,烫得已经彻底发黄,茶汤的气味也并非寻常所闻的茶叶清香味,而是带着一股鲜香味。
祁伯看了一眼男子,尔后端起一盅,用白玉汤匙舀起些许茶汤,吹了吹,放入口中慢慢地抿了一口。
一股鲜美顺喉而下,祁伯只觉得,这世界上当真没有比这更令人叫绝的鲜味了,他灰白色的眼珠子都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一双皱巴巴的老眼瞪得浑圆,惊讶道:“这,这不是茶汤,却不知这菜品是什么名字,怎能如此之鲜?”
苏沐俯首道:“此菜名曰雀舌汤。”
男子闻言也饮了一口,他愣了一下,显然也被这滋味打动了,点了点头大赞道:“确实鲜!百味之中,私以为鲜字最难。我若没猜错,你这汤是用上百只的麻雀在蒸笼中旺火急蒸,百雀肉汁一点一滴汇集成这几盅金黄色的汤水,而后再剪下麻雀的舌头,在出锅之前高温烫煮片刻,这菜汇集百雀之精华,自可得一个鲜字!这等鲜美的雀舌汤,我生平也就在蔡太师的府上尝过一次。”
蔡京喜食黄雀,天下人皆知,传闻蔡府中有三间大屋子,从地下一直堆到房梁都是黄雀酢,可见蔡太师对黄雀的喜爱程度。不过从这人的话中大家也听出了,他竟然能在蔡太师府上吃过雀舌汤,那他的身份自然也是相当尊贵,所有人都不禁对他高看了又高看。现在大伙只觉得,相比这男子的高贵,草民出生的祁伯当真是见识粗浅得不值一提,当下,还有些人直接露出了鄙夷之色。
男子又抿了一口,神情陶醉,显然这茶汤当真是鲜美得不可方物。
他正陶醉之际,苏沐却打断他,直言不讳道:“大人,您说错了。”?
男子愣了一下,神情立即有些不快:“哦,我怎么说错了?”
苏沐解释道:“我用的并非雀舌,而是雀舌茶,本来这道菜我准备选用锦衣雀来清蒸逼出鸟露,可惜今早被人所扰,雀鸟尽散,所以只能选了普通的黄雀,不过这普通黄雀做出的百鸟香露初品虽然也够惊艳,再品就会腻人,远不如锦衣雀滋味清鲜。所以我以雀舌茶烫煮后入馔,一则贴合这茶一味,二则可以解荤腥油腻,再饮不腻,而且汤中还会带有一丝丝茶香,算是弥补了黄雀口味上的不足。”
男子的脸色微微抖了一下,他又拾起茶盏,细细瞧看道:“不可能,这明明是雀舌,如何能是茶叶?”
苏沐道:“茶叶有脉络,雀舌有纹路,我先除去茶叶经络,再雕刻成雀舌,浸润雀露半炷香时间让它颜色转为肉色,所以乍看之下十分相似,不过若是细品,便能察觉差距所在;另外,若要取雀舌,必须活雀倒悬数日,让血液充盈舌头,尔后生拉取舌,这法子在下着实不忍实施,想了想便也作罢。”
男子脸上的肌肉似乎又抖了一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尴尬,片刻后,他才哈哈笑道:“了不起!了不起!江南之地果然卧虎藏龙,哈哈哈!”说罢,他放下茶盏,甩了下袖子,客气道:“这题已经考完,想必胜负,祁判官心中早已有数,我也不多过问了。”
说罢,他又负手转身上了阁楼,似乎安心下来品尝美味佳肴才是他的正事。
祁伯见男子消失在楼梯口了,这才重新振作自己的情绪,郑重道:“今日比试三位水准都很高,但既是比试必然有高下之分,这第二轮味局,方师傅的菜品虽然也贴合茶、汤、菜之意,但这菜始终偏茶味,而汤之鲜、菜之美不够;相反,苏师傅的雀舌汤,既得茶之清香,茶之淡雅,又有汤之鲜美,我认为,胜者还是宝丰楼的苏沐!二轮比试,苏师傅都胜了,所以宝丰楼便是今年七十二酒楼行会的鳌头,今日这金函便交给苏师傅了,希望苏师傅能代表我杭州城六千庖师赴京争桂,扬我杭州庖师的威名!”
掌声雷动中,祁伯转身准备去取这檀木匣子,突然方氏兄弟大叫道:“等一下!”
祁伯身子顿了下,有些不安道:“你二人又是何事?”
方天左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我兄弟二人来杭州十七载,一直都是杭州城庖师界的第一把交椅,今日你祁伯私通宝丰楼,故意害我兄弟二人,我自然是不服!”
祁伯气得脸色发白,哆嗦道:“你,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两次比试,你二人均是技不如人,我祁伯评判也是公正如斯,不偏不倚,什么时候偏袒过宝丰楼的人,你休要侮辱我的名声!”
“侮辱你?”方天左一把上前,直接揪住祁伯的手,尔后一探手,从他怀中取出一枚青碧色的茶盏,冷笑道:“好个刚正不阿的食判官!敢问这茶盏从何而来?颜掌柜请你喝茶,你见这茶盏玉色姣好,就起了贪念,尔后偷偷据为己有!如此品性,有何资格当我七十二酒楼行会的评判!给我滚!”
方天左用力一推,这祁伯就翻滚在地,茶盏更是应声摔成了几瓣。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起来,颜仲也故作叹息道:“这玉盏……哎哟,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杭州城第一食判官竟然是偷盗奸猾之人,真是太叫人失望了!这玉茶盏虽然昂贵,但若是你祁判官想要,我颜仲也是可以送你的,但你偏偏要偷,可不是太下作了些!”
方天右也要喝道:“这食判官有问题,做出的评判也是不可信,所以今日这比试结果,我兄弟二人断断不服!”
钱掌柜虽然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但他分明察觉出颜仲要来颠倒黑白,气得大叫道:“不可能!祁伯的为人我们都清楚,绝不可能做出偷玉盏这样的事。颜仲,你不要胡闹,你这分明是输了赖账,不想把金函让出来!”
颜仲指了指地上的玉盏,哈哈大笑道:“证据就在眼前,还有什么可质疑的!你自己问祁伯,这玉盏是不是刚才他喝茶那个?又是不是他很喜欢,就偷了去。”
方天右冷笑道:“不要脸的老东西,给你你还不要,非要装得如此清高,没想到却要去偷,也是贱骨头一把,呸!”
祁伯年事已高,又受此侮辱,整个人瘫倒在地,一时间竟也爬不起来,他面如死灰,摇头道:“我承认,这玉盏确实很得我心意,但我祁伯爱财,一向取之有道。今日我一未偷玉盏,二未错判比试,若是你们不信,我愿……我愿以性命相担保!”
“性命担保?难不成你还要威胁我颜仲不成?”颜仲继续冷嘲热讽。
祁伯摇了摇头,继而愤然起身,突然一个箭步,直冲木柱而去。
第六节 无妄刀法
原本虚弱不堪的祁伯这时候突然鼓足了力气,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柱子,只听得砰的一声,血花飞溅,这人立即化作一瘫软肉倒了下去,瞬间没有了生气。
全场哗然,这祁伯不堪侮辱,竟然直接撞死在醉月楼里!
方天左脸色也是变了变,显然他也未曾料想这老儿竟然会如此刚烈,不过几句侮辱就直接以死相证,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倒是颜仲更加老辣,他甩了下衣袖,似乎是要撇清干系一般,口中冷笑道:“好歹毒的老儿,便是死也要死在我醉月楼,是要诅咒我万劫不复、无人敢来吗?”
紧接着,他上前一把抱住匣子,高举起来,朗声道:“这老儿为老不尊,贪图我醉月楼宝贝,竟然做出窃玉之事,今日的比试便也做不得数。姓钱的,你要不服气,挑个吉日再来与我醉月楼比试一场我也奉陪,若是嫌麻烦,不愿意比试,那这金函我就代为保管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那酒楼如此寒碜,何必去辱没了我杭州城庖师的名声,是不是?”
钱掌柜虽然没什么智谋,但也听得出这颜仲想要硬抢金函的意图,他直接冲了出去,大骂道:“颜仲!好你个无耻之徒,逼死了祁判,还要抢走金函,这事我不同意!快把金函放下来!”
“对,把金函放下来!”
场子内,所有人都义愤填膺,一个个刚要替祁伯和宝丰楼叫屈,突然就听酒楼上下铮铮之声不绝于耳,几十名随从亮出了白晃晃的刀剑,露出了森森寒光。
颜仲冷笑道:“诸位,今日之事我醉月楼自然会查清楚,但是你们也要记得,这里是醉月楼,而不是其他乌烟瘴气之地,若是你们想要无理取闹,与我颜某为敌,恕颜某不客气了!”他一拍桌子,整个酒楼里刀剑齐鸣,铮铮之声刮耳而入,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血洗醉月楼的架势。
无关看客吓得急忙后退三尺,脸色皆是煞白如纸,再过片刻,不少人已纷纷涌出酒楼,再也不敢入内自寻麻烦。颜仲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世人都贪生怕死,这么一吓果然就镇住了他们,他顺势下令关门闭客,所有门窗均用黄铜大锁关闭起来,现在这醉月楼是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成了一个彻底的囚笼,只是相比醉月楼的人多势众,宝丰楼不过钱掌柜、苏沐、小五以及四五个杂役罢了,势力极为悬殊。
困兽犹斗,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金函。
小五怒气冲冲道:“颜仲,你公然反抗行会规则,抢夺金函,还公开杀人,不怕我们报官吗!”
“报官?”颜仲哈哈哈大笑起来,“这祁伯是自己撞死的,与我何干?再说就算我颜仲真要杀了人,凭我在杭州城的势力,就算是巡抚大人都要给我三分薄面,敢问这城内谁敢抓我?”
钱掌柜大怒:“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还我金函!”说着,钱掌柜直接冲了过去,想要夺回金函,只是这人还没近身,就被方天右一脚踢翻在地。这方氏兄弟二人不但厨艺出色,身手更是十分了得,这一脚之下,钱掌柜立即口吐鲜血,伤得不轻。
颜仲恶狠狠道:“苏沐,我颜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敬佩你的本事,这样,今日我送你黄金百两,你要么到我醉月楼下做事,可以继续拿着金函去京城参加比试;要么就拿着黄金而去,一世衣食无忧。否则,刀剑无眼,难免伤了你的性命,不划算!”
苏沐目光冷冷,并没有答话。
颜仲抬了下眼皮,拍了拍手,叫下人端出一盘金锭子,冷笑道:“怎么,穷酸小儿,还嫌这百两黄金不够吗?”
苏沐冷冷道:“百两黄金足够我衣食无忧了。不过我参加酒楼比试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参加天宁宴,拿下天下第一的招牌,这是我毕生心愿所在。我跟随我师父学艺十几年,日夜不辍,不是为了黄金百两、衣食无忧,你现在便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要的。”
“……”
“你知道我为什么代表宝丰楼出战吗?因为钱掌柜曾受我师父恩惠,三道菜在杭州立足了脚跟,所以他现在不惜一切帮我济我,这份恩德虽然源于我师父的恩情但却又早已超越了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报答尚且来不及,如何还能弃明投暗,与你这样的奸人为伍?我苏沐岂是这种小人?颜仲,我虽穷酸,却非小儿,你若是坦荡男儿,便把金函物归原主!”
苏沐字字句句说得颜仲脸面无光,颜仲以为这些蝇营狗苟的下等人,必然会为钱财所折腰,却不想,祁伯不是,钱掌柜不是,这个苏沐更不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威胁,恼羞成怒道:“现在金函在我手里,你们人也在醉月楼,有本事就来抢啊,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可以抢得走我颜仲的东西!来人哪!”
说话间,一群侍从已经如恶狼一般围将了过来,钱掌柜和小五被迫退了几步,唯有苏沐一动不动,他身姿傲然,毫无退缩之意:“颜仲,我早就知道你会耍赖,所以刚才在后厨之中,我故意倾倒了几桶油料,想必现在这油已经流得到处都是了吧。若是你不把金函还我,我便一把火点了这醉月楼,你我连同这些人一起葬身此处,你看可好?”
苏沐的表情决绝而冷漠,颜仲和方氏兄弟都吓得脸色大变,他们未曾想到苏沐竟然会在后厨做了这等手脚,钱掌柜也喝道:“姓颜的,你看到没有,这油都流到大堂来了,你再不把金函还给我们,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酒楼,让你血本无归!”
小五也目露凶光道:“对,不给苏大哥金函,我们就烧了你酒楼!”
颜仲勃然大怒,但他见这地面上果然有一层薄油浸了过来,他急忙护住了匣子,猛地后退了几步,只是退了一阵,他突然冷笑起来,目露恶毒之意,低喝道:“苏沐,你们想要烧我酒楼是吗?哈哈哈,那我就答应你,我先杀你们,再烧了这酒楼,回头便说是你们宝丰楼的人恼羞成怒故意放火烧我醉月楼,最后烧死在大火之中,这酒楼虽然造价不菲,不过凭我本事,不过一两年也能赚回来,倒是你们,要与这老儿结伴下黄泉做阴魂野鬼了!”
“颜仲,你好歹毒!”
“无毒不丈夫!”他喝了一声,方氏兄弟带着几十名侍从就杀了过来,这下钱掌柜和小五慌了神了,他们没想到颜仲真的敢杀人!
一群人持刀从半空中跃了下来,渐成围拢之势,苏沐等人只有围靠在一起,小五哆哆嗦嗦地擦亮了一条火折子,大叫道:“不要过来,再过来,我真的是要点火烧楼了!”
颜仲犹豫了下,这酒楼毕竟是他的心血所在,这几年发家之地,只是相比金函而言,这些他都是可以放弃的,最终颜仲还是面色一沉,下令道:“杀!以绝后患!”
侍从飞扑而上,小五啊了一下,吓得手一抖火折子就掉了下来,眼看火折就要点燃油料,不想空中嗖的一声,一枚暗器破空而出,直接就将火折子钉在了对面的木柱上。
“谁?”颜仲和钱掌柜几乎是同一时间叫了出来。
阁楼上走出了两个人,正是之前的华衣男子和他的随从,这二人一直坐在阁楼里居然到现在都还没走,那随从笑嘻嘻道:“这么好的酒楼就这么烧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颜仲率先喝问道:“你二人是谁?为何还不走?”
男子不屑道:“难不成,这杭州城内还有我待不下的地方吗?你们可是打扰我吃饭了。”
颜仲听他口气狂妄,到现在还毫无惧意,料想是个极有身份的人,于是口气放缓道:“此事与你二人无关,我颜仲不杀没有瓜葛的人,还请二位速速离去,不必蹚这浑水才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你要杀人要放火,本与我等无关,不过你扰了我喝茶吃饭,这就与我有关了,我这一顿饭都还没吃完,你们就开始打打杀杀,还要放火烧楼,可曾把我放在眼里了?”
颜仲心中恶意陡升,哈哈一笑:“我可算听出来了,你还是想来阻挠,也罢,反正这大火一烧,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富贾,都要付之一炬!一并杀了吧!”
他这话刚说完,那随从就虎目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颜仲杀心已起,他执意要得这金函,有金函在手,他便可参加天宁宴,天下荣华富贵岂不是都唾手可得?相比这些来,区区杀几个人又有什么要紧,在杭州城内,再麻烦的事,还不是可以用钱来摆平?
他冷冰冰道:“我不想知道你家主人是谁,留着告诉阎罗王吧!”
十几名仆役均是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如猿猴一般攀援楼梯、木柱而上,男子喝了一声:“叶秋,敢近我身一丈者,杀无赦!”
那名叫叶秋的男子,俯首喏了一声,噌的一下拔出一把乌黑色的弯刀,刀光冷且利,他自信又冷傲道:“区区十几名乌合之众,能奈我何?”
人群冲了过来,叶秋突然拔刀而起,他的刀势旋转起来,如狂风卷落叶,似海潮拍暗礁,一刀连着一刀,一浪接着一浪,虽然没有固定的招式,但每一招之间都连接得十分紧密,几乎没有停顿,而且乱中有序、自成一体,叫人摸不出门路但又找不出破绽。
率先扑上前的七名仆役,手中的刀还没有落下来,就听得噗噗几声,叶秋的刀光已经掠过了他们的脖颈,鲜血如冬日里红梅凌空绽放,扑哧!扑哧!又艳又烈!
刀轮一转,七人已全部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再扑上,又是这般,一刀一杀,不过几招,全部扑倒在地,每一个人都是一刀毙命,直中脖颈、心窝、后脑等要害,绝不浪费一招一式。这些尸体摆成一个圆形,距离一身华服的男子真的都没靠近一丈。
“这是……无妄刀?”方天左率先叫了起来,方氏兄弟也算江湖人士,对武林门派武功还是略知一二,这样不讲规矩的刀法可不正是赫赫有名的无妄刀法吗?刀如无妄之灾,不知从何处起,又不知到何处尽,正是此刀法最独特的地方。可是传说中无妄刀只有青州的叶家会用,而且叶家的人早已与皇族赵氏签订了世代主仆的契约,那这中年男子岂不是……
叶秋朗声道:“亏你还认得我叶家的刀法,既是认得,还不速速求饶?”
中年男子却拂了下袖子,冷哼道:“这几个人竟动了杀我的心思,还要抢夺金函进京,谁知道是什么居心,如今大宋局势这般动荡,身怀异心之人不在少数,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留着何用?杀了吧!”
叶秋俯首道:“遵命!”
男子找了把附近的黄花梨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下,口气冷漠道:“我只给你一盏茶时间,我喝完这杯茶,可不想再看到这几个鸟人在此聒噪,明白吗?”
叶秋自信道:“主人,一盏茶足够了!”
第七节 火烧醉月
叶秋环视了一圈醉月楼,这大堂之内还有二十余名仆从,对于他这样的高手来说,想杀这些武功平平的人,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他身子一翻,就像夜枭一样轻盈地落入大堂之内,叶秋颇为客气地拱手道:“我家主人要我今日取你们性命,所以就对不住各位了!”
方氏兄弟恶恼道:“你好大的口气,今日倒不知是你死还是我亡!”二人纷纷拔刀,冲了上前。这二人一个用两把钢刀,一个用一把大马刀,两个人力气惊人,抡起厚刀如同狂风暴雨袭来。
叶秋身姿动也不动,只是摇头道:“力量虽好,但是招式粗陋,破绽太多了!”
他身子突然一闪,快得就像一只翻墙的灵猫,又像一只飞入堂中的燕雀,唰的一声,弯刀化作寒光破入方天右的脖颈,只听得咣当一声,这人就身首异处,当真是一招都挡不住。方天左大骇,但他还好没来得及悲呼或者抵抗,就见寒光再度一闪,刀尖已破入自己的腹部,鲜血汩汩而出,好不剧痛!叶秋剜了一圈,直搅得肝肠皆断,尔后他空中飞身一踹,方天左就像炮弹一样飞向了右边,重重地摔在墙角,睁眼断了气。
其余人等见叶秋出手狠辣,无不吓得退避三舍,颜仲更是死死地抱着匣子,哆嗦道:“你们,你们……”
叶秋哈哈笑道:“怎么,颜掌柜这时候也怕了,方才不是一副胜券在握,要生吞活剥我们的姿态吗?且不闻孙武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如何还敢这等狂妄?”说话间,他又杀了十几名仆役,一个一个皆是身首异处,现在醉月楼的人只剩下颜仲一个了。
颜仲这回是彻底怕了,原本十拿九稳的事,不想遇到了这么两个拦路鬼,他不住地后退,背着身子缩上了台阶,惊恐道:“你……真的还想杀我不成?”
叶秋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反问道:“杀都杀了,光留你一个做什么?不如你也下去,陪着他们继续开你的酒楼,不是正好?”
中年男子也朗声道:“放心,此事我会禀报官衙,给你一个定论!”
颜仲心里已然明了,这背后的中年男子必然是皇亲国戚,所以他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如今自己强取金函不成,反倒弄得性命难保,也是步步皆错,悔之晚矣,只是再悔恨也没有回头之机了,他突然一把推倒了铜铸松鹤烛台,上百根粗大的红烛倾倒下来,滴溜溜地滚向了浸油的地板。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轰的一声,烈焰狂烧而起,这醉月楼处处皆是用名贵木材、丝绸打造,加上油料的助力,火势很快就席卷蔓延开来。火光熊熊中,颜仲哈哈大笑,不如就付之一炬吧!说着,他自己抱着匣子反向往楼顶上狂奔而去。
“这颜仲不要命了,我们快跑啊!”小五吓得大叫了起来。
苏沐冷静道:“不行,这金函还在他手里,我得拿回来!”说着他也朝楼上冲去。
钱掌柜见苏沐跟着跑上去,急得直跺脚道:“苏沐、苏沐,你疯了!这火这么大,你上去了可就下不来了!金函还可以下一次再拿,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苏沐不管不顾,早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这醉月楼虽然只有两层,但每一层都很高,层层楼梯盘旋,犹如高塔一般,钱掌柜担心苏沐,正要冲上去拉苏沐,小五一把拉住钱掌柜道:“掌柜的,先别管他们了,再不走,都得死啊!”一群人呼啦啦急忙冲向了大门,但不想大门早已被巨大的铜锁锁住。这醉月楼的门窗皆是用十分结实的黑檀打造,厚一拳有余,整块门板比铁甲还要坚固三分,一群人一阵推搡踹砸,这门依旧是打不开半分。
眼见火势越来越旺,很快这醉月楼就要变成一个火烤的牢笼了,叶秋也是脸现异色,他回头问中年男子道:“主人,此番该如何处置?”
男子饮尽了杯中茶,站了起来,冷冷道:“先破门再说!”
叶秋嗯了一声,持刀朝木门奋力劈去,只听得一阵叮当作响,这木门及门锁坚如磐石,竟然是分毫未损,反倒是他这弯刀已经卷了七八个缺口。
叶秋道:“此番忘了带无妄刀,这寻常铁刀实在是奈何不了这黑檀木和紫铜锁。”
男子道:“此路不通,便从楼上走!”
“楼上?”众人好奇道,这醉月楼高六七丈,这么高的地方就算有出口,跳出去只怕也是……
小五突然恍然大悟道:“酒楼后面有个湖,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跳湖逃生!”
一群人听罢,急急忙忙冲上楼梯。
阁楼上,颜仲一路往上,直爬到了醉月阁的最上面,那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算是这醉月楼隐藏的第三层,这里是颜仲独处的地方,从未开放过。只见此处高耸于整栋楼之巅,四面开阔,毫无遮挡,四周种满了花草,屋顶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南番玻璃灯,有风吹来,玻璃灯互相轻碰,叮当作响。若是有风有月的夜里,观星月辉映玻璃光,听南风撩动玉玲珑,饮一杯桃花清酒酿,看四时西湖景色不同,想必也是人生一大享受。
颜仲爬到此处,终于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就算自己今日逃了出去,醉月楼已毁,又得罪了不知名的权贵,焉能有好日子过?他望着苏沐恶狠狠道:“你追我做什么?还不逃生去!我这里不欢迎你这低贱的人!”
苏沐坚定道:“我要那张金函。”
颜仲嘿嘿一笑:“金函?你一个无名无姓的庖师,也想妄图靠这张金函改变命运吗?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有浓烟袭来,他呛了一口,不住地咳嗽起来,尔后他看着即将烧毁的醉月楼,开始掩面叹息道:“醉月楼!醉月楼啊,这里可谓我颜仲毕生心血所在,你想要金函,我也想要,嘿嘿,你们这些低贱之人要了金函不过就是想要一夜成名、荣华富贵,可是荣华富贵多么容易得,我给你就是,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争夺这个机会!”
苏沐摇头低声道:“你错了,我参加天宁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颜仲冷笑一声,他似乎根本没听苏沐的回答,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开始有些絮絮叨叨起来:“世人都知道我弟弟颜真,乃是当今京城的第一庖师,很快他可能就是大宋的第一庖师了,都说我颜仲是沾了我弟弟的光,才能在杭州立足下来,嘿嘿,去他妈的狗屁!我颜仲就是颜仲,跟他颜真又有什么关系?我和我弟弟自幼一同学厨,我弟弟的天资远胜于我,自小到大,我就什么都比不过他,我们一起去比赛,总是他第一,我次之;一起去郡王府参选,也是他率先入选,而我偏偏落选。眼看我弟弟在京城内混得是越发的风光,而我却是日渐落魄,到最后还要靠我弟弟救济才能活下去,寄人篱下,多有委屈之处,偏偏我这个弟弟……嘿嘿,外人视他儒雅得体,亲人才知什么叫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我受不得这份屈辱,便自己离开汴京,来到了杭州,盘下这座酒楼,花尽了毕生积蓄装扮重新开张。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颜仲当厨师不行,但经商却是一把好手,不过数年间,我的醉月楼就在杭州城内位居七十二家酒楼第一,这杭州城的达官贵人有谁不高看我颜仲几眼,这过往的名人志士都欲与我结交,只不过,我心中总是有些不甘!因为总有人说我还是靠着我弟弟的名声和人脉而活,很多人甚至告诉我,因为我是颜真的哥哥,才特地来我这里吃饭,想要试试这天下第一的菜是什么味道,我猛然才发觉,我根本没有击败我弟弟!我还是没有击败他!他会是我一生的噩梦,哪怕我在杭州城混得再出色,哪怕我离开了杭州城,去了扬州苏州也是一样。所以,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招募最出色的厨师,在全天下最盛大的天宁宴上打败他,只有击败我弟弟颜真,我才能彻底结束这人生的魔咒。我颜仲,并非只是颜真的哥哥!”
颜仲的面容已是近乎病态,想必他曾经遭受了颜真的极大羞辱,所以想要击败他弟弟的念头也是近乎魔怔了,苏沐不明白他兄弟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也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只是冷冷道:“你不如你弟弟,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为何要毁我的机会?你有魔咒,难道别人就没有吗?你想要机会,可是我也想!还我金函!”
颜仲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苏沐,突然冷笑几声,不屑道:“你?嘿嘿……你算得了什么!”他迎着冷风,看见整栋酒楼都被烈火包围,大街上围满了不明真相的看客,下面是人声鼎沸,上面却是寒风呼啸,此中反差让他觉得自己很是悲壮,也很有些傲气,他突然仰天笑了起来:“苏沐,我实话告诉你,杭州城的庖师在天宁宴上根本进不了前十,以你的厨艺,是根本不可能击败我弟弟的!所以,这金函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你跟我一样,都不能达成所愿!”
说着,他打开匣子,拿出了那张金灿灿的请柬,这金函以金锦所裁,外页织刻蟠龙祥云纹,有“天地安宁、日月同寿”八个字,内页有当今皇上宋徽宗亲笔御书,精美珍贵得令人不敢用力拿它。
颜仲迎着风,突然开始用力地撕碎金函,金函薄脆,被这样撕扯揉碎,很快就变成了一堆金黄色的碎末,透过指尖飘散在风雪之中。
颜仲哈哈大笑道:“今日事已至此,真叫人心悲!不如就让你们与我陪葬吧!”说着,他一个踉跄,直接从平台的楼梯口跃向大堂之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整栋楼都颤抖了一下,这人终究是化作了一摊污血,死在了自己最心爱的酒楼里。
颜仲一死,火势更加猖狂地席卷而上。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阁楼之上,烈火已经夹杂着浓烟滚滚而起,一楼二楼均被牢牢锁死,根本出不去了,唯一逃生的出路就是醉月楼背后的那面花湖。
只是,现在已是冬季,湖面上结了一层苍白的寒冰,也不知道这冰层是薄是厚,若是这冰层太厚,这么高直接跳下去可不是……
只是眼下已经容不得他们迟疑了。这火势越烧越大,很快,滚滚的浓烟就包围了整个阁楼,这烟尘熏来,只是嗅上一口,就要叫人眼泪鼻涕都冒了出来,不一会儿,更是觉得心肺俱痛,浑身乏力。
突然,整栋楼晃了一下!楼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裂声。
不好!这楼要塌了!叶秋大叫一声,他抱着自己的主人,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整个人直接就往花湖中跳去。苏沐和钱掌柜刚想跟着一起跳出去,却又吓得缩了回来,毕竟这么高的地方,几个人又毫无轻功,要这么直接跳下去,还是欠了些勇气。
轰隆隆,醉月楼再度摇晃,这一次,整个楼板都开始坍塌下坠!火势迅速喷涌而上,带起了滚滚热浪,好似火山爆发一样,这楼终于是要塌了!钱掌柜突然猛地推了下苏沐,大叫道:“小子,快跳啊!”他自己却一个踉跄,跌入了火海之中。
苏沐整个人直接冲了出去,他身子在下坠,醉月楼也在崩塌,他眼睁睁地看着高耸雄伟的酒楼在浓烟烈焰中崩塌离析,钱掌柜、小五和其他人像一只只无能为力的蝼蚁一样,坠落在烟火之中,化作了一缕烟尘,再也看不到了。
“钱叔……小五……”苏沐终于泪如雨崩。
冰冷的湖水淹没了苏沐,让他从头至尾冷了个透心,他悬浮在水中,一动不动,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昏沉,不知道是剧烈的撞击让他如此,还是从内心深处就有些不愿意起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虚弱,整个人感觉很快就要睡着了,这金函毁了,钱掌柜和小五他们死了,不过是短短的半天时间,苏沐的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如睡一觉吧,睡醒了或许什么都是完好如初的。
突然,一只手探了过来,直接把苏沐拖出了水面。
叶秋喝了一声:“嗨,还没死呢,怎么,你不会游泳?”
苏沐呆呆地望着火光,默不作声,眼前的醉月楼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惨不忍睹。
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裘衣,更显得雍容华贵,他看了看越烧越旺的废墟,叹气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酒楼,不过是张金函而已,何至于这般冲动。”他转头看了看苏沐,问道:“你在杭州城内可还有亲人?正好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这副模样,也是怪可怜的。”
苏沐摇了摇头,在杭州城内,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早就无亲无故了。他本就是孤儿,师父前年染了风寒去世了,然后他按照师父的遗愿跟着宝丰楼的钱掌柜做事,不想,又生这等变故。
男子沉吟了片刻,眼神中似乎亮了一下,试探道:“你是不是想参加天宁宴?”
苏沐点了点头,参加天宁宴是他毕生心愿所在,若非为了这个机会,自己何须与颜仲抢个你死我活。
男子笑了起来:“那就好办,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做得好了,我就有机会让你参加天宁宴。”
苏沐愣了下,终于他意识到这男子的身份才是今日最大的谜团:“你……”
叶秋正要介绍自己的主人,不想这男子却自己开口道:“我乃平王赵正。我很欣赏你的厨艺,你若是有心,就跟我进京入府,替我做事,你愿意吗?”
苏沐有些犹豫,但他确实太想得到这张金函了,这不仅仅是他师父的遗愿,他还要靠这个机会去救一个人,可是眼下,杭州城内唯一的机会已经损毁,他苏沐还要上哪里去找另一张金函?
苏沐终于点了点头,平王心情大好:“自古良禽择木而栖,你放心,我平王府会是你展露才华的大好舞台。时日不早,不如我们收拾收拾,明日便启程返京吧。”
苏沐俯首道:“在下愿追随平王,不过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平王应了一声问道:“还有什么事?”
苏沐面色悲戚道:“宝丰楼钱掌柜等人往日于我有恩,今日他们尽数葬身火海,我身无太多盘缠,想请王爷借我一些银两,好安葬了他们,再与你们一同进京。”
平王点了点头,叫叶秋取出一包银两,爽快道:“这是应该,那我们就再多等几日,正好看看西湖的雪景。三日之后,午时一刻在观桥会集,记得了。”
苏沐喏了一声,便也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