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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难化鲛人泪一滴

南海与汴梁,有千里之遥,可是人心与人心的距离,又何止千里万里。乱世相遇,虽是无可奈何,却也足以刻骨铭心,只是这一次不知道前程是喜是忧。

第八节 初入王府

苏沐处理好了钱掌柜等人的身后事,又把剩余的银两都分送给了这些家眷,他担心此事会波及他们安危,吩咐他们各自逃生而去,尔后才安心地跟随平王赴京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向西,这沿途经过淮南西路、京西北路等地,皆是惨淡景象,如今宋、金、辽等国虽然处于休战期间,但连年的征战、繁重的税赋早已让大宋内空外亏,尤其是寒冬大雪一下,更是满目凄凉,这一路虽不至于饿殍遍野,但郊外村舍十室九空,城里行乞讨饭的人衣衫褴褛、成群结队,犹如灰扑扑的蝼蚁群群,叫人触目惊心。

叶秋说,自古庐州、寿州一带乡民最是穷困,他来往汴京、杭州多次,见过不少人掘土为粮、易子而食,当真是凄惨。苏沐问他车上干粮这么多,可曾救助一二。叶秋哈哈大笑道:“救他们?我叶秋也不过就是一个侍卫,乱世之中,我自己苟活尚且不易,还去救他们,疯了吗?”说罢,他奋力策马,踏着几具尸体直往前方狂奔而去。

七日之后,终于到了京都汴梁。

汴梁繁华,远胜杭州。北宋之时,汴京被称作“天下之枢”,人口逾百万,商业繁荣,市肆极为发达,尤其是到了夕市时分,东华门外、御街两侧贩卖金玉珍玩、衣帽扇伞、酒肉糕点、时新花果之商户云集,沿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熙攘热闹往往直到三更方散,可谓不夜之城。

不过此番马车并没有进入内城,而是过了外城的陈州门一路向西北驶去,一路渐渐远离城市繁华,沿途两侧开始有森然的松柏高耸,一条冻结的河流蜿蜒而上,这般走了几里路,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座恢宏古朴的府邸展现在眼前。

黛色山丘之下,平王府邸依水靠山而建,正值冬季,虽无满山锦绣灿烂之华,却有松柏裹雪覆霜之雅,别有一番景色。

到了平王府,平王安排几名下人带着苏沐去膳房熟悉情况,而自己则又坐车急急往城内皇宫行去,显然是有要事在身。苏沐不便多问,便跟着下人从一偏门进了王府,这府中又有数道青砖围墙,隐约可见松柏如云,巨树参天,远处又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走了一阵,到了一院落内,看样子应该是平王府的膳房了。

那下人便叫住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阿七,你带新来的庖师去膳房转转。”

少年一身厨役的打扮,生得虎头虎脑,尤其是一双眼颇为机灵,他哦了一声,欢快地蹦跳着过来,笑嘻嘻道:“呀,新来的庖师啊,哪里来的?”

苏沐也笑着回答道:“从杭州而来。”

“杭州可是好地方,对了,师傅怎么称呼?”

“我叫苏沐,你呢?”

“我叫田七,因为家里排行老七,你就叫我阿七就好了!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平王府里的资深厨役呢。”少年挤眉弄眼以及说话的口气与小五有几分相似,苏沐触景生情,忍不住眼神有些暗淡,田七以为是这庖师初来乍到有些不适应,赶忙开解道:“你放心,我们王爷最器重庖师了,你来我们平王府便对了,不过——”

“不过什么?”

“嘿嘿,也没什么,来,我先带你转转。”说着,田七带着苏沐像一阵风一样地跑了起来。

这膳房是在平王府右侧的一处独立院落内,共有各色房舍、库房三十余间,现设掌事、副掌事各一人,庖正、庖副各五人,庖师二十人,又有宰夫、择菜、火工、传膳、催菜等厨役、夫役近百人,远胜一般王府的膳房配置,足见这平王对每日饮食的重视程度。

膳房下设五局,分荤、素、挂炉、点心、粥饭五类,荤局主管鸡、鸭、鱼、肉、海味等菜品,素局主管青菜、干菜、植物油料等,挂炉局主管烧、烤菜点,点心局主管包子、饺子、饼类以及各类糕点,粥局主管粥、饭。另有其他杂类之事,平日都由掌事白世忠负责调遣。

田七领着苏沐将膳房的房间大致看了,将各庖师、厨役、夫役一一认了,尔后,二人行至一造型独特的房舍前,那房舍以玻璃为顶,四周覆盖茅草,刚一靠近,便觉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宋朝时,南番玻璃比水晶还要珍贵,这房子以这么大面积的玻璃为顶,显然地位很是特别。

田七有些得意道:“不知道苏师傅猜不猜得出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苏沐想了想,答道:“可是炭室?”

“猜对了,正是炭室,里面有炭盆蕴火,日夜都不间断。不过我们这儿都叫它桃舍,因为白掌事喜欢桃花,他就在里面种了二十多株桃树”,田七笑嘻嘻道,“这里面暖和得很,这几天桃李树都开始提前开花了呢,可漂亮了。”

汴京地处北方,不比江南,冬日蔬果花卉极为稀贵,每日须从南方等地加急供送,尤其是春夏之菜,便是江南有时也不见得有,权贵人家便用此法自种自给,让冬令时节也可保四时蔬果、八节蔬菜从不间断。这桃舍所用的木炭均是西山窑的银骨炭,无烟耐烧,一个桃舍每日所烧炭火之钱,便够京城寻常百姓一个月开销。

田七又道:“平王府内不仅有桃舍,还有冰窖,过几天我们就要去淮河边切取河冰了,夏日饮冰在京城里可是很盛行的。走,我带你去冰窖再看看……”

这人原本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的,可是下一瞬间他就突然变了脸色,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惊悚的事一样,整个人猛地缩了回来,甚至吓得直接退到了苏沐的背后。

却见桃舍的大门打开,走出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来人年纪四十来岁,一双细小眼,八字胡,长得白白胖胖,虽然面容滑稽,但浑身衣着干净整洁,脸上的神情姿态更是极为严肃,田七一见此人,立马吓得俯首恭敬道:“见……见过白掌事。”

来人正是平王府膳房的首领,掌事白世忠。

白世忠眯着眼睛看了两眼苏沐,又看了一眼田七的衣襟下摆,那里分明有几点油污,虽然不大,但是在白世忠眼里那就像几颗苍蝇屎一样刺眼。他的神情立即转为不痛快,出口训斥道:“田七,你这衣着不净,该如何处罚啊?”

田七涨红了脸,低头道:“今日,今日小人和李沛去送泔水,刚回来时沾了些泔水,还没来得及换洗,田侍卫便叫小人先带新来的庖师了解下膳房情况,这才……还请白掌事恕罪。”

“唉!我白世忠最讲道理。”他叹了一声,开始摇晃着肥硕的脑袋,语重心长却又声色俱厉道,“古人云,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一衣不净何以净天下。身为一名膳房的人员,如何能这般蓬头垢面,一身油腻腻、脏兮兮,若是王爷夫人乃至宾客撞见了是要大倒胃口的,如何还能有食欲二字?田七,这已是我看到你这样犯错第二次了,凡事事不过三,若是还有下次,你就卷铺盖走人吧,平王府可是留不住你了。”

田七吓得急忙俯首道:“谢白掌事高抬贵手!田七必定谨记白掌事今日的教诲,再也不敢这般邋遢了。”

田七担惊受怕的样子与方才的活泼截然相反,苏沐这才意识到,这人与小五还是有明显不同,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有些心疼,或许是生存环境所致吧。

白世忠哼了一声,又瞄了一眼苏沐问道:“你,就是新来的庖师?”

苏沐点头道:“在下苏沐,刚到平王府膳房,还没来得及拜见白掌事。”

白世忠脸上露出颇有些鄙夷的神态,鼻腔里轻轻地哼出一句:“听说你是江南来的?”

苏沐道:“正是。”

白世忠听到这儿,更加瞧不起了:“江南来的庖师京城也不少见,我膳房内原本就有几个,手艺平平,脾气倒是不小,就连个面饼都做不好,还一天想着参加天宁宴,嗯,却不知你又有什么特长?”

苏沐俯首道:“在下择材、御刀、掌火、调味都尚可。”

白世忠嘿了一声,冷笑道:“果然你们江南来的人口气都很大,我问你有什么特长,你说你四门技艺都可以,了不起,了不起!”

苏沐愣了一下,急忙解释道:“只是尚可而已……”

一旁的田七偷偷地扯了下苏沐的衣服,低声劝道:“苏师傅别解释了,他不会听你的话的,他就是想找个借口来考你,不信你看……”

果然,白世忠根本不理会苏沐的解释,自顾自说道:“嗯,难得遇到这么自信的江南庖师,不过我白世忠一向讲道理,信奉以理服人,不如我今日就来考考你,若是通过了,也算入了我膳房的大门;若是通不过,不好意思,纵然有王爷的命令,你这人我也是不收的。”

苏沐心想,这人既然有心要试试自己的本事,那也没必要回避谦虚了,于是爽快回应道:“不知白掌事要考在下什么题?”

白世忠沉吟道:“不如就做个面饼吧,我听闻江南很多人到现在都不敢吃面,竟然觉得小麦有毒,嘿嘿,岂不是可笑至极?我膳房原有的几个江南庖师连怎么和面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手艺如何?”

苏沐如实道:“江南一带确实很少吃面,会做面点的师傅也少,不过在下倒是专门学过一段时间。”

白世忠冷笑道:“那就最好。田七,还愣着干什么,去把点心局的李、陈两位庖师喊过来,刚好我也有一阵时日没考核这些人的手艺了。”

田七喏了一声,转头就要小跑。

白世忠又吩咐道:“回来时顺便把衣服换了,晚上再罚抄膳房经百遍,小惩以戒。”

田七脸色悻悻地又喏了一声,尔后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不一会儿,膳房的小院里就聚满了人,眼下虽然已近午时,但平王府的人恪守旧制,一日只吃两餐,午间一般不吃,这档子膳房里的人正好都有时间,几乎所有的庖师、厨役都过来围观。

白世忠一向好为人师,也喜欢这样被人围观的氛围。

此刻,他背负着手,摇晃着脑袋,朗朗道:“诸位身为庖师都该知道,越是简单的菜式越是难做,越是普通常见之物,越是最考技艺水准。平王素来喜好面饼,所以在平王府内,能做好一张饼也是大有用武之地。恰好今日新来了位江南的庖师,也不知技艺如何,毕竟我平王府膳房可不养庸人的,所以今日你们三人就各做一道饼食,让我看看你们的技艺都到什么地步了,若是做得差了,嘿嘿,别怪我白世忠不讲情面。”

苏、李、陈三人神色各异,口中齐声道:“定当全力以赴,不叫白掌事失望。”

“闲话少叙,时间照例一炷香,开始吧。”

第九节 岁寒清风

李、陈两位庖师隶属点心局,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饼食,可谓技艺熟络,只是略略一想,心里就有了方向,纷纷挑了些面粉作料,赶紧和水揉面开来。苏沐则盯着一堆面粉,苦思冥想起来,他暗忖这做饼不难,难在不同凡响、出奇制胜。看另外两人的选材,一个选了青州的紫葱,无疑是要做葱油饼;另一个选了西夏的胡麻,那肯定就是要做麻饼。这两种饼都没有什么太特别之处,想要打动白世忠这样挑剔的食客无疑是异想天开。他虽然与这白世忠第一次接触,但从言谈举止,还是很容易判断出这人极度自傲,喜欢文雅有新意的食物,嗯,饮食一道便是要投其所好才行。他一抬头,无意间看到膳房外修竹丛丛、梅花点点,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比试已经正式开始,膳房里所有的庖师都围拢一圈,纷纷细声细语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白世忠却站在中间,背着双手,来回走动,他一双眼珠子虽小,但滴溜溜地冒着精光,可谓瞧得真真切切,他时而叹气、时而摇头,似乎对这三人的表现都不太满意。

田七则探头探脑只盯着苏沐看,这李、陈二人的手艺大家都知根知底,所有人更关心的是,这个新来的庖师究竟能不能打动白世忠。

一炷香很快便烧到底了,不大的院子里已经弥漫了浓浓的小麦烤熟后独有的香味。白世忠走过去一个个挨着细看,这边李师傅做的是葱油饼,又名碧玉金丝饼,层层松脆,葱细而香,当真是达到了“外层酥脆若油渣,内里松软似新棉”的境界。白世忠看了看微微点头,又立即摇头道:“上等的葱油饼必是要层多,葱多,而油不能太多。这葱油饼虽然利用了青州的紫葱增添了几分辛辣,但口感太过油腻,略有瑕疵。可将油脂切成细丁,放入面皮一同擀压,再放少许油来煎炸,便可内里酥透,又不会太过油腻。而且这葱花也是白太多、青太少,辛有余而香气不足,须知葱油饼的葱花必是七分白三分绿,辛、香、酥三味齐全,才是滋味最佳。若是十分,这饼虽有不足,但仍可得六分。”

虽然白世忠只给李师傅六分,但这人却并未生气,相反,他欣喜若狂,自己竟给自己呱呱呱地鼓掌起来了,连连点头道:“白掌事说得极是!能得六分,啧啧……稳矣!稳矣!”

其他庖师更是一个个恭贺连连,似乎能在白世忠这里拿到六分已是个很不容易的成就,在他们看来这一轮考核李师傅是顺利过关了。白世忠则直接摇了摇头叹息道:“没点出息!”

接下来,再看下一个庖师陈泰,他做的是胡麻饼。

陈泰攒着双手,神色紧张异常,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白世忠,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

“你这饼叫什么名字?”

“叫……叫胡麻饼。”

“胡麻饼?”白世忠只是嗯哼了一声,陈泰脸上的肌肉已开始颤抖了,显然他是怕死了对面这个掌事,或者他对自己的这个饼也没什么太大信心。果然,白世忠捡起了胡麻饼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像丢掉一盘隔夜菜一样迅速甩掉了手里的饼,他完全不想掩饰自己脸上的嫌弃,用一种怒其不争的口气说道:“陈泰,我大宋之人做事最讲究文雅有品位,你这胡麻饼,啧啧,光是听这三个字就已经觉得俗不可耐,再看做法更是老气横秋,亮点何在?情趣何在?须知饮食一门可不仅仅为了果腹啊,你这饼当真是毫无可取之处!两个字,零分!不能再多!”

“零分……”陈泰吓得脸色惨白,随即又立即头如捣蒜道,“白掌事教训得极是,在下厨艺粗浅,今后必当日夜不辍,多加练习。”

白世忠摇了摇头道:“你入我膳房已久,恐怕再怎么学也没多少进步的空间了,无他,天赋有限。陈泰,你知道我白世忠一向以理服人,你技艺如此,实在是留不住你了,从明日起你就另寻他处谋生吧。”说罢,他也不管陈泰在那哭天抢地,自己就朝苏沐走去,抬着头问道:“你呢,又做得什么饼?”

苏沐的盘子里摆了几个白白净净、圆润光滑的白面饼子,乍一看还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饼。

“禀白掌事,这饼叫岁寒清风。”

“哦,不愧是江南来的,名字倒是有些考究,却不知如何个清风法。”说罢,白世忠拾起饼子,轻轻嗅了一下,他的鼻子十分灵敏,只是这么一吸,果然就觉得有些许清爽之气扑鼻而来,再轻轻掰开,又有一丝丝甘松、青竹、腊梅之香纷迭而出,让人瞬间仿佛置身竹林青松之下,有绿影婆娑、清香拂面,叫人说不出的舒畅。

白世忠心中微微一惊,这气味若有若无,配合粉面自身的香甜,虽然简单朴素,却更显清新自然,这样的做法显然比李、陈二人庸俗的葱油饼、胡麻饼不知道高级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高手啊!他一时间忍不住暗暗赞叹了起来。

然后,他主动尝了一口。

这一口,对白世忠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要知道平日里他验菜都是只看几眼,再闻一闻就可以断定生死。今天他还愿意尝一尝,足可说明苏沐的岁寒清风是做到位了,简而言之,是勾起了他的食欲了。

这一尝之下更加惊讶,只觉得口感软绵蓬松,香甜味若有若无,好似云端漫步,更甚花间迎风,白世忠的嘴角差一点就要翘起来了,但弧度还未上扬很快又被自己压制了下来。想他白世忠何许人也,在膳房内一向以冷面判官示人,岂能轻易露出这等欣喜之色?万万不可,大大不妥呀!

他咳嗽了一声,而后很平淡道:“你这可是以梅雪水和面,以松柏条、竹叶做柴火,蒸出的炊饼?这三味清雅脱俗,其香脂沾染面饼久而不散,倒是有一些巧思。”

苏沐点头道:“正是这三味,不过,我是以梅雪和面,以竹叶泡水蒸饼,以松枝做柴烧火,令面饼更劲道、更芳香,而且松脂竹露沾染面团表面,拾饼之时,香气自至,若清风徐来,故名岁寒清风饼。”

白世忠听了更加叹服,可是这叹服之外,心里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丝隐忧,这隐忧若有若无,就像一根头发丝掉进了一锅好汤里,捡也捡不起来,放着不管也碍眼。他正思索着如何给苏沐评价,突然人群外传来一尖锐而刻薄的声音:“我听说,膳房又来了个江南的庖师,可又是些清高自负之徒吗?”

听到这声音,所有人脸色都陡然一变,一个个不自觉地低着头退后几步,让开了一条道。来人是个高瘦的中年人,三十来岁,生得一副青黄铁皮骨,鹰钩鼻,三角眼,光看外表便是个尖酸刻薄不好惹的角色,这人正是膳房的副掌事,林子敬。此人虽然还只是副掌事,但为人刻薄,心思恶毒,膳房里的人多有惧怕他的。正所谓平王府内有三大怕:一怕叶秋的刀,杀人不眨眼;二怕林子敬的心,恶毒诡计多;三怕白世忠的嘴,虽然不能杀人却能烦死人。

现在,这三样都让苏沐见识到了。

林子敬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不客气道:“白掌事,又在开坛授法呢?”

白世忠冷笑道:“身为掌事,不教好自己的手下,如何体现尽职尽责四字?倒不知子敬是来做什么?”

林子敬听出白世忠的话外讽刺之意,有些恶恼道:“可我看白掌事也是一向动嘴的多、动手的少,这纸上谈兵的本事我自然是比不过你了。”他指了指苏沐道:“这个就是新来的庖师?”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捏起了那个剩下的岁寒清风饼嗅了嗅,突然说道:“这个师傅给我了。”

白世忠冷笑一声道:“怎么,林副掌事不是一向最瞧不起江南的师傅吗?怎么今儿个想要这个新来的?”

林子敬阴阴地笑道:“江南的师傅饼能做成这个样子,想必熬粥煮饭也不会差,膳房之内我分管粥局和素局,现在粥局的师傅走得差不多了,不如就让他先到粥局做做事,熬他一年半载的粥,一来磨磨他这文绉绉的书生气。二来嘛,也发挥下他的特长,岂不是物尽其用?”

白世忠原本想直接拒绝林子敬的,但他想了想,不知为何口气中留了余地,只是指了指苏沐道:“这庖师乃是王爷专门从杭州找回来的,你想要他,可问过王爷的意思?”

林子敬不以为然:“王爷每年都要从江南带回来几个庖师,我看王爷也没专门吩咐过哪个要如何安排。这样,这个师傅先给我用上半年,若是用得好了,再给他调换好点的去处,若是连熬粥煮饭都煮不好,你说要他何用?”

白世忠沉吟片刻道:“苏师傅是个难得的好厨师,我的原意是点心局的陈泰走了,就让他顶进来,但林副掌事这么喜欢,我也不好直接拒绝,不如就让苏师傅自己做选择,看要去哪里吧。”

这二人齐齐地盯着苏沐,意思是要苏沐现在就做出选择。

这二选一的决定历来是最得罪人的,你选择了一方必然就要得罪另一方。苏沐心想,这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圆滑又苛刻,一个恶毒又狡诈,选谁都不是个好结果,可是眼下又必须选择一方。一旁的田七偷偷地靠近苏沐揪了揪他,低声道:“苏师傅,千万不要去粥局啊!林子敬是个变态,粥局的师傅都被他吓跑了!”

林子敬已经在恶狠狠地盯着苏沐和田七,那眼神分明在说,若不选他,日后有他好受的;而白世忠则是面色冷冷地看着自己。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林子敬不好惹,若是到他手下做事只怕凶多吉少,可是苏沐却突然有一种直觉,这直觉让他很快做出来决定:“在下已经想好了,承蒙林副掌事的厚爱,在下愿先去粥局做事。”

白世忠错愕了下,而林子敬则嘿嘿笑了起来,他用力地拍了拍苏沐的肩膀道:“小子,有眼光!今后你就是我林子敬的人了,可得好好在我手下做事。”

白世忠虽有些失望,却也淡淡地笑道:“既然子敬又得了一名得力干将,那几日后的亚岁宴可要好好表现,听闻今年亚岁宴王爷要邀请新任蔡太保到府上做客,你粥局和素局可要做好准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林子敬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

人员分定,围观的庖师渐渐散去,只有田七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苏沐,很是不解:“苏师傅,你疯了啊!我刚才可是一直提醒你,你干吗还要去粥局啊,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林子敬可是出了名的恶人啊。”?

苏沐笑了笑道:“你不也在素局吗?我去了粥局,刚好也有一个伴啊。”

田七更着急道:“就是因为我也在粥局,所以更清楚林子敬的为人,你这是……”

苏沐摸了摸田七的头,说道:“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再说,真小人有时反倒没那么糟糕。”

田七想了想,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你是说白掌事是伪君子?”

苏沐急忙捂住田七的嘴,嘘了一声道:“我可没说,你小声点啊!”

第十节 观音送子

粥局,顾名思义,便是负责煮饭熬粥的伙房。

到了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有志向的庖师都会觉得有些大材小用,甚至生出一种边缘化的感觉。田七说得没错,这粥局之内的气氛果然很不对劲,先前几个师傅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现在剩下的人一共才三个,费大头、鬼机灵和木老头。费大头和鬼机灵年纪不大,一个五大三粗,一个个子矮小,这两人一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是尽其所能地巴结林子敬,每日好酒好菜地伺候主子,只期望自己能继续留在膳房里混一口饭吃。而木老头真的就是人如其名,整个人驼着背,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犹如木头一样麻木不仁。

苏沐第一天进粥局的伙房,就见识到这三个人迥异的性格。

只见费大头、鬼机灵两个人叉着腰拦截在门口,而木老头则呆呆地坐在不远处,事不关己的样子。

费大头生得肥头大耳,还有些口吃,磕磕巴巴道:“国……国有国法,家……家有家规,伙房也有伙房的……的规矩……”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鬼机灵就不耐烦地打断道:“小子,你初来乍到,我们两个作为粥局的前辈,自然要检验下你的本事才行。”

苏沐觉得这几个人模样怪异,大觉好笑,面对刁难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问他要怎么检验。

鬼机灵转了转眼珠子,道:“这粥局主要就是做饭煮粥,想入这粥局之门,自然是要考辨米之功了!”说着扬扬手,意思要木老头拉起帘子,那木老头是真的木讷,见了指令还一动不动的,鬼机灵气急败坏地跑过去,踹了他一脚骂道:“脑子又坏了!叫你拉帘子你没听见啊!”

费大头也踢了他一脚,鹦鹉学舌道:“你……你脑子坏了,没……没听见啊!”

木老头缩了一下,然后颤巍巍地拉开帘子,却见这靠墙的地方堆放了上千袋粗麻袋装的大米,一层一层,蔚为壮观。

鬼机灵拍了拍麻袋,得意道:“我府中有各色御赐、进献的大米一百二十一种,身为一个粥局的庖师焉有不认识米的说法?”

费大头照例学舌道:“对,庖师……庖师焉有不认识……认识米的说法。”

苏沐道:“这是自然,便是厨役也当有这等见识。”

鬼机灵嘿嘿笑道:“说得好!我们这些中原的庖师一望一闻一摸就可以知道这些米是什么米,产自何处,什么滋味。苏沐,你可是杭州来的庖师,对这各种米理应更加熟悉,若是还要用望、闻、摸就是太欺负你了,所以今天呢,我们就考考你盲眼辨米的本事。”

费大头摇头晃脑,刚要说道:“考你……”鬼机灵啪的一下给一巴掌,训斥道:“谁要你老是学我说话,给我闭嘴!”

费大头立即闭紧了嘴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不过这盲眼辨米,倒是个有意思的考题,鬼机灵有些神气道:“我也不多为难你,就随便挑其中六种贡米,你若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来,我便算你入了这个粥局的门;若是辨不出,诸位说该当如何?”

这场中只有费大头和木老头两个人,木老头一副木头状,这话自然是问费大头的,但这人刚挨了打,就看着鬼机灵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神态,鬼机灵气得又打了他一巴掌,呵斥道:“这回该你说话了!”

费大头如释重负,急忙摇头晃脑道:“若是辨不出……辨不出……”

这人摇晃了半天脑袋,可是后半句就是出不来,似乎早就给忘了,苏沐更觉好笑,反问道:“若是辨不出该怎么着?”

鬼机灵气得浑身直发抖,咬牙切齿道:“简直是蠢到家了!我来说,若是辨不出,说明你连厨役也不如,自当先从厨役做起,听明白了吗?”

苏沐点了点头笑道:“明白,请便吧。”

鬼机灵掏出一条黑色粗布蒙住了苏沐的眼睛,而后交给他一把戳米用的铁皮尖锥。费大头一拉绳索,六袋大米就被推了出来,砰砰砰几声就落在地上。

这大米落地,掀起了一阵灰尘,鬼机灵连连咳嗽道:“费大头,你能不能轻点,呛死我了!”骂完了费大头,他又骂木老头:“你一天到晚就在发呆,这地也不扫,脏死了!哪天被白掌事看到了,看不把你轰出平王府。”

他骂完了这两个,又把矛头转向苏沐:“小子,还愣着干吗,几袋大米就在前面,赶快去取米辨米,弄完了还要把这米抬回去,把灰尘扫出去,听到没有?”

苏沐摸索着走了过去,对着第一袋大米,举起铁戳子,一戳一拔,锥子中便装满大米。这米粒细长,珍珠莹白之中含着隐隐红色,若血石裹霜,红梅染雪,确是极好的贡米。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起几粒大米,搓了搓,又嗅了嗅,便说道:“这第一袋是江西奉新柳条红,色泽外白而内红。煮熟时,内里红花外翻,柔软可口,形味俱美。”两个人一看,确是柳条红,米的名字、形状、色泽以及特点都没有差池,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尔后,戳了第二袋米,苏沐又是一摸一闻:“这是翼州玉田碧粳米,米粒青透如玉,用以煮稀饭,碗边还会呈现出一圈玉绿色,做粥颗颗分明,最是清甜。

“这是高山墨米,煮熟后,全粒皆黑,此米不单可做主食,还有药膳功效,可治跌打损伤,须发早白等病症。不过这黑米有皮紫心白和皮心皆紫两类……”苏沐将一粒米揉断,摸了摸说道:“这米皮质地糙硬,而米心滑润,应是皮紫心白的高山紫玉。”鬼机灵不信,伸手抓了几粒咬碎一看,确实是外紫而内白,这下他彻底服气了。

第四袋是江西南城的银珠米,第五袋是雷州御米,苏沐都一一猜出,丝毫未错。最后一袋米,苏沐正准备摸过去,鬼机灵突然朝费大头使了个颜色,意思要他过去使个坏,绊他一下。费大头故意伸出一只脚,但不想苏沐以为自己摸到了米,一戳子猛地扎了下去。

费大头哎哟一声就跳了起来,大叫道:“你扎到我了!”

苏沐急忙扯下眼罩,却见这戳子上果然有一丝血迹,看来是扎得不浅,鬼机灵丝毫不同情,反而一脸嘲笑道:“叫你伸个腿,你却整个人挡过去,也是蠢!”他拍了拍最后一袋大米,说道:“得了,这最后一袋米你也不用蒙眼了,这米只有皇亲国戚才有,料想你个乡下的杂厨也没见过,来,你说说这是什么米?”

他抓出一把米,却见这大米外形十分特别,米粒细长,前粗后细,似细小龙牙,又像水滴,色泽红艳,米上泛着一层赤红的铁锈色。这米确实十分罕见,就连苏沐也没有见过。

鬼机灵见苏沐一直没说话,断定他是认不出来了,就嘿嘿笑道:“看来你这次要输了。”

费大头得意扬扬道:“这米……整个大宋也只有冀州才能种得出来,你猜……猜不出来的。”

费大头的话让苏沐想起了一个传言,冀州有一个地方,传言有一道龙穴甘泉流过,有农夫在耕田时曾不小心锄破了龙身,这龙血便溢了出来,把这两三亩地的土色都染成血红色,更神奇的是以后在此种植的水稻均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生出的稻米状如龙牙、色泽泛红,滋味醇香极不一般。这米每年产量不足五十石,历朝历代都是贡米,绝不会流入市井之中,平王府有此等极品好米,想必也是圣上御赐。

苏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此乃玉田胭脂米,为我大宋最为珍贵的贡米。”

鬼机灵啊了一声,显然他有些不敢相信苏沐竟然能猜出这米的名字。费大头更是神色紧张地问道:“小机灵,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鬼机灵狠狠地盯了费大头一眼暗骂道还不是你要多嘴,他强装镇定道:“你虽然是答对了,但是你无故弄伤了费大头,也是不可饶恕,现在我们就罚你把这里清扫干净,往后每日早间的粥、夜间的饭都由你来负责,若有差错,必当严惩,听明白了吗?”

费大头立即鼓掌道:“好啊好啊!”

这次就连木头疙瘩一样的木老头都说话了:“你也要帮我生火啊!”

苏沐苦笑了一声,想来今日这测试不管怎么样,这些事也都是要他来做。他倒不怕辛苦,只是想着先熟悉下情况,过阵子自己跟平王好好汇报一下,谈谈金函的事,毕竟对他来说参加天宁宴才是最重要的事,眼下这三人虽然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至于太坏,就先这么待一阵子吧。

从这一天起,粥局内的大小杂事就全落在了苏沐身上,别看只是熬粥煮饭两件事,但是却是膳房内最辛苦最繁重的一个苦差事,每天公鸡打鸣之前就要起床淘米、生火熬粥。粥要熬两锅,一口大锅给下人喝的,用的是杂米;另一口小锅熬的是碧粳米,是给平王和各夫人喝的。

平王喜欢喝的粥叫雪花粥,顾名思义就是要把米熬得将融未融,一颗一颗化作雪花一样的絮状,但又一朵一朵地不散,熬成这样的粥需要两个条件:一是需要质地最硬的碧粳米,这样的硬米熬久了也不会彻底散开,只是这熬制的过程至少需要两个时辰以上;二是需要熬粥的人从米下锅开始就要一直不停地缓缓搅动粳米,让米不断地受热均匀,做到汤不能沸,亦不能止,米汤始终是处于即将沸腾的状态,这样才能让碧粳米渐渐散开成一朵雪花。所以,熬这一锅粥便成了平王府内最费时费力的一件事,以往常常需要两个以上的师傅接力搅动,现在这粥局内,费大头和鬼机灵自然是不会去熬粥的,木老头也熬不好,只负责生火,搅粥就成了苏沐一个人的事。

好在苏沐那天爽快地答应了林子敬的要人,平日里做事也算勤勉,熬出的粥更是让平王喜欢得不得了,这让一向刻薄的林子敬也没来找苏沐的碴儿,反而是公开表扬了粥局几次。而荤局和点心局内却陆续传来有庖师莫名其妙被开除或者出走的消息,甚至有几个是技艺相当不错的师傅,这点着实叫人费解。

过了几日,便到了冬至。

自古冬至大如年,便有了亚岁之称。北宋之时,无论天子官员,还是寻常百姓,到了亚岁,各家各户均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举国上下一片欢庆祥和之态。

时值蔡京之子蔡攸新提任太保不久,平王借机宴请蔡太保、李太尉、枢密使等二十余人,来平王府小聚饮乐。

王府宴席虽不如皇宫御宴,但相比街市酒楼,却精细烦琐得多,不单要讲究菜品档次,菜色搭配,更有诸多礼仪规矩。如宴前有迎客茶、宴尾有送客汤,每道菜前有净口茶等。宴席开席之前,还要摆上诸多摆菜、看菜,常用时令水果、面饼、乳酪、干果等摆成塔山之形,上覆金箔剪纸,以示喜庆。传闻蔡京府中设宴最爱摆阔,每次用水果堆成几丈高的水果塔,高耸林立,直通屋顶,蔚为壮观,有一次这水果塔不慎倒塌,居然把宾客砸死砸伤不少,但即便如此,宴席之上,这等花哨观赏之物还是数不胜数,从不曾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风。

今年亚岁宴的菜品,皆是白世忠亲自敲定,干果、蜜饯、糕点、凉菜、摆菜、前菜、主菜、寓意菜、主宾客菜、迎客茶、送客汤等皆一一名列,事无巨细,尔后将这菜单分发给各局定时制作。

遇到这等大宴,各局皆是如临大敌,膳房之内处处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唯独粥局的气氛十分诡异。一来宴席上一般很少上粥点米饭,二来粥局人丁稀少,人心涣散,一个个根本不关心亚岁宴的事。

鬼机灵一天忙着赌博,对苏沐道:“你们江南来的庖师最会做饭了,今次这出彩的机会就留给你,你就随便做一道八宝饭吧,对,就八宝饭吧,又喜庆又香甜,最是应景。”

苏沐先前认真研究过白世忠拟定的菜品及宴会流程,这八宝饭太过甜腻,若是放在酒宴中间呈上,届时酒桌之上各宾客酒足饭饱,如何还有胃口尝这么甜腻的东西,这个点心着实不妥。

苏沐问道:“八宝饭只怕会有点太甜腻了,能否稍稍变通,做些开胃的饭食?”

鬼机灵正与其他庖师赌博耍乐,毫不关心这些事,随口道:“苏沐啊,我鬼机灵一向最开明,这菜啊你就自己来拿主意,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我们都支持你。”

费大头也点头道:“我们支持你!”

苏沐见他完全不管粥局的事,也没有办法,只有自己退了下来。他一边走一边想,开胃,冬天里什么东西可以让人开胃呢?现在的中原,可是连个新鲜点的蔬果都不好找啊。

说道蔬果,他想起了一个人,田七。自己可是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这小家伙在素局当厨役,主要负责摆菜的制作。所谓摆菜就是正式宴请时,除了迎客茶、送客汤、前菜、正菜、果盘、点心、冷拼之外,还会专门制作一些造型美观的摆菜放在餐桌上,以示喜庆和富丽堂皇之景,这作用就类似于装饰物。田七年纪尚小,不过刀工倒是练得七七八八了,经常被安排负责摆菜的雕刻。负责摆菜的人,手头果蔬之物自然是很多的。

对,就去找田七吧。

刚到素局的门口,苏沐就听见一阵吵闹,有人正在厉声地呵斥下人。他定眼一看,骂人的是林子敬,而这挨骂的人正是田七。再打听一下,原来今晚平王夫人小儿满月,在花园中设下了喜宴,林子敬安排田七用冬瓜雕刻一观音送百子的吉祥摆菜给夫人送过去,以祝贺满月之喜。

田七虽然贪玩,但是雕工还是不错的,观音雕刻得很是精美,眼看这摆菜就要做完,不料他转身出了膳房,回来时就见那摆菜上的孩童都被人掰掉了脑袋,十几个孩童俱是无头无脑,看起来十分诡异。

童子断头大不吉利,就算拿牙签补上去,若是被人看出痕迹和端倪,也是要遭重罚的,所以这果雕是不能再用,眼看天色渐晚,重新再雕刻根本来不及,田七此番是又急又怕。果然,林子敬知道后怒火顿起,二话不说拿起身旁的竹棍子就是一顿猛抽,打得田七满地打滚求饶。

膳房内其他庖师厨役一个个有看好戏的,也有心疼田七的,但一想到林子敬那凶神恶煞的脸,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毕竟这膳房里谁也不想去招惹林子敬这样的恶人。

田七被打得浑身血迹斑斑,苏沐实在是不忍心了,一则他与田七也算有些交情;二则田七有时调皮的模样像极了宝丰楼的小五,这总是让苏沐有些亲切感。这小子无故挨打,苏沐自然是要救他了,他开口道:“不过是小事一桩,林掌事何必如此动怒。”

林子敬回头一看,竟然是苏沐,若是别人只怕这棍子就要挥出去了,但是好在苏沐这几日熬粥让他林子敬也得了平王的不少赏赐,所以他气稍稍消了一些,只是厉声喝问道:“我教训厨役,要你来管什么?你个新来的庖师不懂规矩吗?”

苏沐不卑不亢道:“我是说田七的雕刻其实有更好的构思,只是他才刻了一半,没有完全展示给林掌事看,所以你是误会他了。”

林掌事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指了指那个断了小孩头颅的百子观音雕像,冷笑道:“你说这个是有更好的构思?哈哈哈,这残缺之躯,你倒是说说他要怎么刻?”

苏沐徐徐道:“百子观音,由于体积有限,一般也就是雕刻十来个孩童,来体现百这个虚数,田七有一次跟我说过,他说观音送子,贵在“送”字而不是“子”字,这才是观音能力和慈悲所在。所以他想雕刻出送子的情景,而不仅仅是被一群小孩环绕。”

苏沐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好奇起来,林子敬更是不相信他这一套说辞,什么观音送子在“送”而不在“子”,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他恶狠狠道:“你说这些都没用,我问你,现在这怎么处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摆菜必须送到夫人那里去,否则,我就要打断这小子的腿。”

苏沐看了一眼田七:“以田七的手艺,我想半个时辰足够了。”

田七听到这话也啊了一声,他不知道这苏沐为何对他那么自信,现在他要怎么修补这个雕花都不知道,何况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苏沐指点道:“田七,你的想法是不是这样,削去多余的孩童,把观音怀中破损的孩童改刻成一个竹篮,竹篮里刻上几个巨大的石榴和几只蝙蝠,有一个石榴裂开了口子,石榴里的种子变成一个小小的孩童正往外爬出来,此寓意为石榴化子,一颗石榴中种子何止百粒,所化的孩童又何止百个,同时这摆菜又有观音送榴蝠、多子又多福的寓意,你这个想法其实很好,比原先的孩童环绕更有新意。”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这个点子其实是苏沐灵机想出来的,不过是为了解田七的困境。但所有人听了这个点子后都由衷地开始赞叹,这小小的修补和变化,立即让整个雕像的寓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白的百子环绕观音,变成了观音从石榴之中变化出小孩,寓意子嗣绵绵不尽,而且观音雕塑也更加简洁端庄。

田七完全领悟了苏沐的想法,他破涕为笑道:“对的!对的!我这就修补。”他急忙拿起刻刀就开始修补这个残破品,由于观音整体的模样没有受损,所以修补起来倒也方便,复杂的也只有胸口的一部分。很快,田七就重新雕好了观音送子这道摆菜,修长的观音提着一个竹篮,篮子放着几颗硕大饱满的石榴,有一颗石榴裂开了,一名胖乎乎的小孩正从石榴中爬了出来,这摆菜活灵活现,正好表现了观音送子的过程,围观的庖师看了都不禁大加赞赏,直言这摆菜雕刻的灵巧。

林子敬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刚才这个摆菜还是残破不堪,完全不能再用了,经过苏沐的指点,立即朽木逢春,重新焕发生机,甚至在品相上更胜原来。

田七俯首道:“林掌事,田七刚才太过冒失,给您添了麻烦,现在摆菜已经做好,还请林掌事查验。”

林子敬看了看这道摆菜,他当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只是这摆菜虽然高质量完成了,可是他心里的不快却堆积得更深了,显然苏沐这行为在他眼里就是十足的卖弄乖巧,故意与他作对,这样的人他林子敬如何能容得下?不过,眼下他也找不到对方的不是,只能把怒气朝田七身上撒去:“狗东西,你这拖拖拉拉的,现在天都快黑了,还不快把摆菜给夫人送过去,等着继续挨打吗?”

苏沐上前帮忙道:“这摆菜很重,田七力气有限,不如让我陪田七一起抬过去吧。”

林子敬见了这二人都觉得心烦,摆手不悦道:“去吧,去吧!”

二人一左一右抬着这摆菜,快步往花园行去。

走到半路,田七才委屈得哭哭啼啼起来,苏沐见了也有些心软,料想他无亲无故,在膳房之内也是受尽了欺辱,这也是他与小五的不同之处,小五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而田七则要更谨慎一些,苏沐停了下来,安慰道:“宴会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先歇一下吧。”

田七抹了抹泪:“今天多谢苏师傅帮忙,不然我真就要被林子敬打死了。”

一提到林子敬这三个字,苏沐都觉得有些反胃,他问道:“你这观音雕得好好的,怎么会被人给弄断了头?是谁要这样害你?”

田七愤愤道:“他们要害的不是我,是林子敬,因为他今日一早就去丽妃那献媚,说要给她送一个精美的摆菜恭贺小王爷满月,膳房之内多有讨厌他的,就有人故意毁了这个摆菜,想要叫林子敬难堪。我知道,林子敬这么打我,也是要打给其他人看,杀鸡儆猴。”

苏沐有些心疼道:“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

田七道:“我无亲无故,能留在这膳房内混一口吃的已经很不容易。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欺负我,不过不要紧,这些事我还都忍得了,比起我的家人来,我已经算幸运的了……”

苏沐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了?”

田七又哭了起来:“那一年,中原大旱,颗粒无收,他们全都饿死了。我娘死的时候连个完整的衣裳都没有了,她那天饿疯了,把自己衣服都吃光了,我一直拉着她,可是她真的是疯了,活活饿死在我身上……”

田七哭得很伤心,泪水滴落了一地。末了,他自己站起来,神情郑重道:“苏大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我田七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今日的搭救之恩。”说着,他郑重地给苏沐磕了几个头,苏沐急忙扶他起来,看到田七,想到小五,想到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尸体,他心里就更难受,饶是他性子有些寡漠,也有些红了眼圈,可是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低声道:“世道有不公,可是蝼蚁尚且惜命,田七,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你就跟我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不会推脱的。”

田七点了点头,终于破涕为笑。

第十一节 亚岁喜宴

很快便到了冬至,这一天,恰逢天降瑞雪。

看那天,是彤云密布;看那雪,是琼花片片。府内早早掌起灯笼烛火,屋外数盏红灯映白雪,几枝腊梅吐芬芳;屋内香焚宝鼎,花插金瓶。还有广南东路加急送来的十余株秋海棠反季灿烂,片片粉艳若霞,团团焰辉似红,将那宴会大堂装点得俏丽生机。

夜幕低垂之时,京城内外各有头有脸的官员商贾陆续来齐。

出席备礼这套礼节更是规矩,蔡太保敬送了翡翠玉如意,李太尉带来了五色文玉树,贾知府敬送有紫金三足蟾,曾知州捧上了七彩玛瑙珍珠串,其他官员富贾也一一敬献各色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王府之内,歌姬舞乐助兴,丝竹铿锵悦耳,一派热闹喜气。

众人先赏梅雪,而后簇拥蔡太保、平王、夫人等人入席坐定。

一入座,就有侍女先敬献迎客香茗:庐山云雾。庐山云雾叶厚毫多、醇香甘润,最是适合席前品茗,有利于清口爽肺。

随桌有干果四品,奶白葡萄、雪山梅、核桃片、板栗酥;蜜饯四品,蜜饯银杏、蜜饯瓜条、蜜饯金枣、蜜饯樱桃;糕点四品,贵妃红、金乳酥、玉露团、水晶龙凤糕;以及凉菜四品,邺中酱鹿尾、同心生结脯、金鳞鱼鲙、清凉碎。又有各色摆菜十盘,以萝卜、酥梨、青瓜、芹菜等各色蔬果雕刻成嫦娥奔月、仙女奏乐、百鸟齐鸣、蓬莱仙境等,形态惟妙惟肖,雕工精美绝伦,彰显了王府气派。

尔后,对面水榭上百戏入场,戏子舞动长袖,衬着漫天白雪,倒是越发得情趣盎然。

平王率先举杯祝词,众人慌忙起身陪饮,虽然杯盏不过一口大小,但一个一个也仰头咂嘴,喝得是嗞嗞作响,生怕自己姿态不够激昂畅快。

尔后开始上前菜一品:黄雀衔丹。

丹者,睾丸也。此菜乃是将关外雄虎之丹剔下,用微开不沸的上好鸡汤炖煮三个时辰,后剥去薄膜,再用鱼翅、鱼胶、鳆鱼、鸡枞、松茸等物熬制的浓汤中渍透,饱吸汁味,再将虎丹放入酢好的黄雀腹内,用炭火烤得骨酥肉烂,让黄雀与虎丹的滋味完全交融,最后几乎是分不清肉与丹才算成功。

这道菜滋味厚重,食用时单沾以数粒粗海盐就足够美味。

不过,光有好菜,没有上好的器皿也算不得什么好的宴席,尤其在宋朝这个文化鼎盛的时代,吃可不仅仅是美食,更是一种身份和文化。侍女报完菜名之后,却见端上来的不是一道菜,而是一座巨大的檀木、金银、翡翠雕刻成的假山。这假山雕得极为恢宏逼真,放在巨大的餐桌上活像一头巨兽一般,此物名曰插山,乃是宋朝独有之物,这等文雅又复杂费力的宴席容器,纵观漫漫历史长河,盛世唐朝没有,铁骑纵横的元代更是没有。

平王拍了拍手,白世忠便急忙俯身上前介绍道:“此插山名曰长白山麓,内有黄雀衔丹,四周更有十味长白山珍相配,今日大雪,特选关外冰雪之物做礼,不成敬意。”说着,他缓缓扭动开关,却见这木质假山缓缓开启,这些山中原本雕刻的亭台楼阁,参天松柏都平伸出来,露出一盘盘各色山珍野味,而山脉的最中央,却是一只烤制得外焦里嫩的黄雀。

所有的菜品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这只小小的黄雀,很是夺人眼球。

珍味虽多,黄雀却只有一只,很明显,这道菜是特地给蔡攸准备的,只有他才有资格品尝今日这道前菜。

白世忠一直低着头俯着腰头朝蔡攸,平王也颇有深意地笑着比了下手。面对这等特殊礼遇,一向浮夸的蔡攸不知为何露出有些莫名其妙的神情,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鼓掌道:“想我大宋皆好风雅之物,王府宴席更是爱用插山装盘,但这般宏伟精美的插山确实罕见,巧夺天工四个字也不足为过,一山之珍融于一雀之中,真是妙哉。”

平王笑了笑道:“不过是这些下人的奇技淫巧罢了,蔡太保还是要试试这黄雀虎丹的滋味才是,这道菜才是真正费了工夫的。”说着,有侍女以象牙长筷取下这只小小的黄雀,轻轻送到蔡攸的银盘中,蔡攸迟疑了片刻,还是夹起黄雀轻轻一咬,只听得皮肉刺啦一声脆裂,内里浓浓的肉汁已然涌出,汁水与唇舌交碰,味蕾瞬间如苞蕾迎朝露一般完全绽放,果然是鲜、香、醇、嫩、绝!

想来这脱骨黄雀和虎丹经过复杂的馔制,早已完美融合,变得十分软烂,一入口就能完全融化,吃起来毫不费力。蔡攸缓缓品味,但见这鲜、香、醇、嫩、绝五味之后,竟然还有一丝丝猛兽独有的野性潜藏其中,于浅草落花中勃发而出,阵阵袭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和下体,逐渐生出一股雄浑之力,令人大为畅快过瘾。

他真的是很久没有吃黄雀了,以至于才敢这么尝试,只是这鲜美之后,一股熟悉的味道终究还是涌了上来,他的表情似乎又抖了一下,尔后鲜美全无,剩下得只是他不想回想起的气息,他奋力咽了下口水,眼神中终于露出一丝厌恶。

黄雀啊黄雀……

这可能是他蔡攸此生最痛恨的食物了!

这世上的人都知道蔡京父子最喜欢吃黄雀酢,却不知道其实他蔡攸最恨的也是这道菜,自小到大,蔡京便是逼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苦读诗书、练习书法。又比如吃这道雀菜,蔡京觉得这便是人间无上美味,而他觉得嚼起如同死尸腐肉,简直令人作呕,但他从不敢反驳半句,虽满腹恶心,却仍然每每装出甚是喜爱的姿态,所以世上之人才会以为蔡京父子俱爱食这道菜,却不知并非他喜爱,只是因为迫于父亲的势力,不得不爱罢了。父子关系,形同官场阶级,久而久之,自然毫无半点亲情可言,最终剩下的便只有恨与屈服。多年以后,蔡攸羽翼渐丰,父子二人关系早已势如水火,他心中想着是终于可以脱离其父的影子,不必再做被迫吃雀肉的事,但不想,今日他新提任太保不久,平王便又请他吃这黄雀虎丹,虽说是一片拳拳心意,却也遏制不住他心中的怨怒和厌恶。

这世界上,再珍贵的食物,若是不看人下菜,便是毫无意义,有时甚至比刀刃相迎还要让人恶恼。蔡攸心中越发得不快,只是迫于场上气氛,自己猛干了一大口酒。平王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但终究探查不出蔡攸准确而复杂的心理活动,毕竟他以为,蔡攸应该是喜欢吃黄雀的,哪知道为官之人便是自己的饮食喜好都要隐藏得如此之深,他见蔡攸主动喝酒,也爽快地再举酒杯,吆喝道:“再饮一杯!换菜!”

侍女立即上前撤换了庞大的插山和菜品,又上了两道新菜。此规矩谓之“凡酒一献,从以一肴”。

这是宋朝宴请的规矩,一般宴请一轮饮酒只上一道菜品,但今日平王府一杯酒便换两道菜,足见平王对蔡太保的重视程度。平王连饮两杯,这次上来的四道菜品分别是平字百花酿鹿肉,安字百菇配干鲍,喜字百草炙彩雀,乐字百果如意糕。

此四件节庆寓意菜品,虽然没有黄雀衔丹那么名贵,但菜品以群山溪涧插山衬托,中间包含飞、走、潜之物,又有百花、百菇、百草、百果,分别盛以金、银、玉、牙四色雕花圆盘,寓万生万物团圆美满,加之拼出的四个字,取亚岁时节平安喜乐之意,整体喜庆、端庄,口味多变,自是又赢得满堂喝彩。

蔡攸稍稍压下方才心中的厌恶,开始笑着大快朵颐。平王见此也是稍稍安心了些,二人频频举杯,菜品如流水般轮换,无论驼峰鹿唇、鳆鱼莼菜,各具不同,绝无重复菜品。

与之相对应的,对面戏台上采莲舞、勾和舞曲、琵琶独奏、球艺表演等曲艺也是接连不断,有些节目与菜品还颇为相称,足见这场宴会的考究之处。酒桌上众人觥筹交错,畅饮正酣,白世忠和林子敬则一直躬着腰,一个低声细气地介绍菜品,一个忙着端茶倒酒,颇有几分争宠的姿态。

再往后,便到了粥局准备的饭食。

这是最平淡无奇的一道菜,毕竟寻常饭食,能有什么叫人惊艳之处,这道菜出来时,平王连酒杯都不曾举起。

侍女脚步盈盈,呈上菜品:五色?

几片新鲜荷叶裁剪成的荷花盏里,放着一白玉雕琢的浅盘,盘中有?初观其色,五色斑斓;再闻其香,似乎是清甜中带酸涩,闻一闻都令人口舌生津。

此菜乃是用樱桃放置上五色米饭上蒸煮,这五色米用的是红色的胭脂米、绿色的碧粳米、黑色的墨米、黄色的雷州御米、白色的珍珠米,五色米饭色泽、香气、硬度各不相同,寻常蒸煮的方法必然会让口味很杂,软的软,硬的硬,但苏沐用了不同的火候,让五种米全部如膏脂一般将融未融,这米香相互渗透,滋味才能越加香浓。最后五色米上还要放置樱桃,这樱桃用的是南番四季皆有的紫玉樱桃,颗颗比龙眼还大,玲珑剔透,肉汁饱满,上锅大火清蒸后,樱桃肉破裂爆浆而出,红色果汁浸润五色米,更添一份酸甜滋味。

众人见这五色?色彩美艳,味道微酸清甜,虽已是酒菜半饱,但一闻樱桃之鲜酸,还是忍不住唾津猛吞,胃口也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自古饮食之中,香为正、臭为奇,甜为正、酸为奇,鲜为正、苦为奇,各色菜品只正不奇,即便是再鲜美也会让人腻味,最妙的菜品总是要适当出奇,比如九正一奇,甜中略带酸,鲜中带微苦,香味浓重里还有一丝俗气的异味,这样的菜才能出奇制胜,让人回味无穷。

这五色?正是道出奇的菜品。

平王请蔡攸率先品用,蔡攸也不客气,他用银勺轻轻挖取一块,放入口中慢慢抿了抿,这一尝之下,大感惊异,急忙又挖了两次,到这里他已经吃了三口了。

白世忠看到这也觉得很惊讶了,这前面上了十多道菜品,蔡攸虽有夸赞、打赏,但动手去品尝绝不超过两口,一来是这换菜的速度极快,二来更是因为老饕都相信味不过三的说法,这与茶客品茗的道理是一样,一杯是初次相逢,二杯是故人再遇,三杯是唇齿回甘。若是超过三杯便是解渴解饥了,与俗人无异,算不得品鉴。这道理,对登门做客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任是再好吃再名贵的菜品也绝不可能连续三次以上下箸。

超过三次,那就是犯了粗俗不堪的贪吃罪了。这一规矩,甚至后来成了约束帝王饮食的规矩,当然这也是后话了。眼下,这道五色?蔡攸尝了三口,还觉意犹未尽,白世忠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果然,蔡攸细细咀嚼片刻,开始笑道:“这道甜点做得好,甚妙甚妙!平王也该尝尝。”说着他假意要给平王盛一勺,平王有心结交,急忙客气推让,自己伸匙挖了勺尝了尝,只这么一口,也是双眼倏地放光。

蔡攸问道:“都说平王是京城的老饕,那不如蔡某就考考王爷,觉得这道菜如何?”

平王细细品味,点头评价道:“五色米软糯如膏,滋味甜中带酸,极好!”

蔡攸环视一周,又问道你们觉得如何呢?众宾客一个个还没机会去品尝,但此刻又不敢随意取食,只得面面相觑一阵,纷纷夸口起来,有人说:“这菜自然是好,因为得了冬天的樱桃之鲜。”

也有的说:“我看这菜好是因为五色米配得好,须知五色带有五行之气,五行和顺,自然滋味就好了。”

还有的则摇头晃脑道:“哎,我觉得明明是火候恰好,你看那米都快化成膏了,自然是软糯适中,入口即化,啧啧,看起来都适口啊。”

众人说得唾沫横飞,十分认真。蔡攸却哈哈笑道:“想来你们都是很了不得的辨物师,一个个光是看和闻就知道这菜好在哪里,不过很可惜,你们说得都不对。”

众人的脸色瞬间转为尴尬,蔡攸看了一眼一直弯腰的白世忠,突然起了心思,冷笑道:“想必这位就是膳房的掌事吧,为庖之人,有三件要紧事,一曰懂食物之美,二曰懂时机之妙,三曰懂客人之好,嘿嘿,你身为膳房掌事,这懂食物之美可是第一样,不如你来说说?”

白掌事正欲开口说话,不料蔡攸又道:“我看你站了一晚上也辛苦,这道菜想必你也没尝过,若是吃都没吃过就信口雌黄,岂不是与放屁无异?”他这话故意说得声音很响亮,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个个更觉尴尬,有的甚至以袖子掩面,大觉自己方才刻意迎奉有些丢脸,蔡攸慢悠悠道:“不如我先赏你一口饭吃,先吃过了再来评价如何?”

蔡攸的话听着越发的阴阳怪气,但白世忠还是觉得受宠若惊,毕竟是太保赏赐一口饭,殊为不易,他急忙上前致谢,蔡攸用银勺挖了很大一坨米饭,颤颤巍巍地递给白世忠。众人一个个方才还在尴尬反省,这会儿又不知脸面为何物地尽情鼓掌喝彩,白世忠也极尽恭卑,弯腰伸脖子正欲上前迎接,不料饭到了嘴边,蔡攸手轻轻一抖,这勺饭啪嗒一声,就端端正正地落在了蔡攸的鞋子上。

所有人都呀了一声,掌声瞬间停落,平王的笑容也是猛地一僵。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越发得微妙,有心思敏感者开始收敛了神色,缄口不言,还有一些则一脸不安地观察着平王和蔡攸。

蔡攸似是喝多了般,状如呓语道:“哎呀,看来蔡某也是喝多了酒,这饭怎么就掉在我的鞋子上了,这么好的菜,这可如何是好,可惜可惜啊。”蔡攸跷起了自己的脚,一脸戏谑地看着白世忠。

平王的脸色有些尴尬,以他年少时的性情,遇到这事必然要掀桌怒吼,敢在他平王府内装愣卖乖,岂不是视他平王如无物?可是赵正他终究是老了,也见识惯了朝堂的一切,他一个王爷还不如蔡攸的权力大,又算得了什么皇亲国戚呢。所以他有心笼络,这笼络二字便是巴结,便是相求,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今晚他费尽心思好酒好菜地招待蔡攸,这蔡攸怎么突然就给他平王府使起了脸色来了?所谓打狗看主人,他蔡攸这是要给自己颜色瞧瞧吗?那自己是哪里惹得新任的太保这么不高兴了?

他毕竟不如这些搞政治的文官,一肚子的心思。平王只是暗叹,人心啊,真是难猜。

现在,白世忠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他看了看平王,却见平王脸色凝重,根本没有心思顾自己,林子敬更是缩在一旁幸灾乐祸。白世忠本是傲气之人,可是毕竟也是当了这么久的下人,身为下人还有什么比服侍主子更重要的事呢?最终他决定俯下身子去捡那饭团,口中低声道:“谢蔡太保赏赐。”

说着,白世忠把米饭一口一口吞入喉中,如同嚼蜡。

蔡攸哈哈笑道:“哎哟,平王府的人可真是懂事,这五色?滋味多变,还须细嚼慢咽,快吞不得啊!你若这般狼吞虎咽,如何能吃出其中的妙处呢?”

受此大辱,白世忠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只是他越吃忽然越觉得惊讶,到最后已然忘记了这东西是从别人的鞋子上捡过来的,甚至忘记了原有的羞愤和不快。他又咀嚼了片刻,只觉得口中神清气爽,恭恭敬敬回话道:“回禀蔡太保,这?的味道确实很妙。”

蔡攸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说说如何个妙法,说得对了,我便赏你。说错了,就要重重地罚你。”

白世忠对自己的辨物能力极有信心。他徐徐道:“这道甜品的妙处不在于五色米如何融合,也不在于这樱桃多么新鲜,而是这里面蕴含了一丝丝的酸涩。”

“酸涩?”蔡攸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眼神里不再是嘲笑和鄙夷,而是多了两分惊讶。

“不错,就是这一丝酸涩才算是神来之巧。这位庖师在制作时,在新鲜的樱桃肉内一层一层地酿入了陈皮、薄荷、苦橄榄、酸橘、盐渍桃花和冰糖等配料,所以这?初尝香甜,尔后酸味开始翻迭而出,化解多余的甜味,再然后慢慢地尝到中间的酸涩,仿佛是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果子,酸中还夹杂着尚未退去的花香,不过这酸涩也只是存了片刻,最终又被橄榄的回甘所替代,口中清爽犹如空山新雨初晴,甚是明朗。”

蔡攸开始暗暗佩服这个看似滑稽的胖子,他的见解当真是十分透彻了,甚至远比蔡攸体会得更好。“那白掌事以为这道五色?与黄雀衔丹相比,哪个更好?”蔡攸问。

白世忠如实道:“黄雀衔丹虽然材料名贵、制作复杂,但在下以为这菜鲜美虽鲜美,但却过于肥腻,有些失了本味,所以只能小尝则已,反倒不如这?清爽自在,得了一个淋漓爽快。”

蔡攸神色收敛,站起来带头鼓掌道:“好本事!好舌头!你这品菜的本事堪比京城的九大食判官了。”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两枚金珠丢给了白世忠,说道:“这金珠是赏你的,不过你厉害的是舌头,做这道菜的师傅厉害的才是手上的本事,却不知道这道菜是哪位高厨所做?”

平王也问道:“世忠,这道菜是哪个师傅所做?”

白世忠愣了一下,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道菜是谁做的,毕竟粥局是归林子敬在负责,但以他对粥局这些人的了解,那些酒囊饭袋是不可能做出如此巧妙的甜品,那还有谁,难不成是那个新来的庖师?他心中暗暗一沉,立即明了,除了苏沐,不会有人能做出这么惊艳的菜品。

一旁的林子敬已经迫不及待邀功道:“回禀王爷,此菜乃我粥局提供,乃是我林子敬带他们做的。”

白世忠见林子敬想要独吞功劳,冷笑一声道:“林副掌事的手艺我是清楚的,不若把粥局的庖师都喊过来问一问,就知道是谁做的了。”

林子敬恶恼地盯了一眼白世忠,白世忠则是不动声色。

蔡攸的眼神何等锐利,他早就看出这菜必然不是林子敬做的,只是感叹道:“这庖师的手艺可不简单哪,赵兄何不把他找出来让我等见识见识,难不成是怕我蔡某会夺你所爱吗?”

平王笑道:“蔡太保这话便是说笑了,一个厨子而已,若是你真要,我送你便是。白世忠,还不快去把人喊过来?”

白世忠俯首道:“已经遣人去喊了,粥局的庖师一会儿便到了,还请几位大人稍等。”

等待间,突然门外有下人急急走了进来,众人以为是侍卫带来了粥局的庖师,却不想这侍卫高声禀报道,翰林院的大学士刘威赶来赴宴。

蔡攸神情转为失落,有些不快道:“一个翰林院大学士而已,这么晚才来,可不是架子太大了些?”

平王笑着唱和道:“嗳,蔡太保有所不知,这刘威前阵子去了南海,据说是给我带了件大礼回来,想来这礼物特别,所以才姗姗来迟了,正好今日诸位都在此,不若一同赏玩此宝物,可好?”

片刻,门外传来嘈杂之声,正是刘威指挥着下人抬着一件巨大的物品缓缓入了厅堂。

这东西外覆盖着厚厚的红布,也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只是隐约听到有水波晃荡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查探这红布之下究竟是什么奇珍异宝。

平王指了指红布问道:“刘大学士,此乃何物?”

刘威笑了笑,俯首恭敬道:“禀平王,此乃学生给你带回来的人间奇物,委实不可多见呀!”

他这话让众人更加好奇,刘威见全场的目光皆聚焦在他身上,更是得意扬扬,今夜这里达官贵人众多,所赠的豪礼也是五花八门,但没有一件有像他的礼物这么引人注意。

刘威猛地一扯红布,高声道:“诸位,今日我敬献的是传说中的南海鲛人!”

第十二节 南海鲛人

红布缓缓滑落,里面是一个近一丈高的巨大水晶缸,水晶缸里装了大半的水,水中果然悬浮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身着粉色丝绡,低着头双眼微闭,四周还有许多五彩斑斓的小鱼围着她缓缓游动,颇是奇异和玄幻。

所有人都哇了一声,一个个瞪圆了眼珠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有几个官员甚至直接站了起来。蔡攸也是神色一怔,脱口而出道:“这,真的是南海鲛人?”

刘威轻轻地拍了拍下水晶缸,笑道:“正是南海鲛人,货真价实!”

水晶缸中,女子沉落在水底,隔着透明的水晶壁,朝平王和众人施了一个大礼,她这一施礼,海藻一般的褐色头发和粉色的绡丝随着水波飘动,更显飘逸和不同寻常。

人群之外,刚刚到场的苏沐也看到了这一刻,他第一次看到这南海的鲛人,也是大为震惊,但他惊的不是这鲛人的稀有,而是这女子的五官和气质,苍白的肤色,褐色的大眼睛,软软的长头发,还有微微有些凄切的神情……苏沐猛地想起,当日的杭州城外,那辆飞驰而过的马车里,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竟然是她……

大堂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这女子身上,她低着头,潜伏在水中,似乎也不用呼吸,一动不动。平王的酒意在看到鲛人后已经醒了六七分,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有些将信将疑道:“传说中鲛人有鱼尾,而她却是双足,这如何能证明是个鲛人?”

刘威解释道:“此女子乃是南海水师在海中所擒获,初捕上来时是有鱼尾的,只不过离了大海太久,这鱼尾才渐渐化作了双腿,若是重新放回海中,便会再次化出鱼尾。王爷请细看,这女子发色褐黄,身体上现在都还有不少鱼鳞,双脚也是大如鱼鳍,最重要的是,这畜生在水中可以待上几日都不换气,实非常人可比拟。”

平王定眼细看,这女子还很年轻,年龄不过十八九岁,一副皮囊与大宋女子相比确实不太一样,肤色由于长期浸泡在水中显得十分苍白,她的双眼是灰绿色的,头发是褐黄色,最奇特的是她的皮肤上真的有鱼鳞一般的花纹,一双脚更是比男子还大些,宋朝的女子,无不以小脚为美,这样一双大脚实在是太罕见了。

平王一见这双脚,顿时没了怜惜之情,口中鄙夷道:“这么大的脚,果然是蛮夷之物!”他又见鲛人苍白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我曾听说雌性鲛人容貌俏丽,犹如海中仙子,怎是你这鲛人这般可怜凄惨?”

刘威笑道:“平王有所不知,这鲛人在水中皮肤便是如此苍白,出了水便如常人一样,皮肤细嫩光滑,很有姿色呢。”

平王见鲛人虽然模样古怪,但是在水中姿态确实灵动,应该不会有假,他回头问蔡攸道:“蔡太保见多识广,不知以为如何?”

蔡攸笑了笑,徐徐道:“我曾听闻,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出泪化珠,容貌更是美若天仙,今日借平王之光,得偿一见,真是三生有幸。不过,我年少时听到这故事,最感兴趣的却是出泪化珠这四个字,却不知你这鲛人能不能化出鲛珠?”

“流泪化珠?”平王沉吟道。

“不错,鲛人都可流泪化珠,刘学士,不如叫你的鲛人化几颗鲛珠出来,给我等见识见识。”

“这……”刘威瞬间露出了难色。

“听蔡太保这么一说,本王也很想看看这鲛人是怎么化珠的,刘大学士,叫鲛人先给我等哭一个看看。”平王兴致满满,但过了片刻,他见刘威还在犹豫,迟迟没有动作,便开始换了脸色,有些不快道:“怎么?有难处吗?不过是流几滴眼泪罢了,又不是要剜她一块皮肉,至于这般丧气。”

刘威有些为难道:“这人也不是说哭就能哭的……”

蔡攸冷笑道:“大学士不试试如何知道她哭不出来?莫非,你这鲛人是假的?”

刘威脸色猛地一变,有些着急道:“我这鲛人可是花了五千金从南海詹事李成那里买的,当日这鲛人在海中带着鱼尾,我可是亲眼所见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蔡攸冷笑道:“既是真的,你又担心什么?”

“既是如此,诸位请稍等。”刘威咬了咬牙走到水晶缸前,对着鲛人低声呵斥道,“快,哭一个给各位大人看看!”

那女子缩了缩身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威再呵斥道:“赶快哭一次,免得遭饥饿之苦。”

女子咬紧牙关,面露悲戚之色,只是却不是哭的样子。

刘威连连呵斥,但女子就是不哭,或者说是哭了也没有眼泪出来,他有些无奈地转身道:“回禀王爷,这鲛人暂时哭不出来,不如择日再……”

“大学士这就没办法了吗?”蔡攸冷笑道,“只怕是你太缺乏手段了吧。”

“蔡太保的意思是……”

“要人哭还不容易?要哭必要让她先痛,越痛她就哭得越大声,甚至号啕大哭、撕心裂肺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学士啊,枉你还读了这么多书,可真是白读了。”蔡攸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平王,平王也笑道:“不错,还是蔡太保有办法!叶秋,去,把那个畜生给我抓出来,叫几个下人好好伺候伺候她!”

叶秋迟疑了下,还是喏了一声。

平心而论,他不是很想去打一个柔弱的女人,但是平王有命他也不得不从,他招呼了几个侍卫共同上前,四个人三下五除二便将鲛人抓了出来,丢在了厅堂中央。

没有了水晶壁和水的遮挡,苏沐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女子的全貌,她蜷曲在大堂之中,整个人湿漉漉的,虽然脸色看起来稍稍红润了些,但是整体还是很瘦弱,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她身上,让她颤巍巍的,越发显得消瘦和柔弱。

女子苍白着脸,紧咬着下唇,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冷得还有些瑟瑟发抖。平王上前一步,浑身都喷薄着浓重的酒气,粗声道:“本王问你,你哭还是不哭?”

女子似是听懂了平王的话语,她望了一眼刘威,还是摇了摇头。

平王冷笑了一声,怒摔手中的酒盏:“给我打!打痛了自然就知道哭了!”

几个侍卫犹豫了片刻,终于扬起了手里的长鞭,猛地朝鲛人身上抽去,啪!一声脆响,鲛人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尔后一道红印就浮现了出来,所有宾客都低呼了一声,而这鲛人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瘦弱的身子缩得更紧了,就像一只穿山甲努力地收缩着身体,想要让这痛楚尽量减少一些。

苏沐开始觉得这女子有些可怜。

平王又继续问道:“你哭还是不哭?”

鲛人没有说话,或许她本来就不会说话,她只是咬着牙紧紧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平王下令再打,侍卫用足了力气,连打了二十余鞭,鲛人的背上已是血迹斑斑,猩红色的鲜血喷溅了一地,但看她的眼角却还是干涩的,不像要流泪的样子,只是有些红红的。

围观的人各有心思,有想看化珠的,也有心疼怜悯的,更有醉意醺醺觉得于己无关的,一个个默不作声只当看一场好戏。苏沐越发觉得她可怜了,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南海鲛人,顶多是长得有些与众不同罢了,可能也正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让她成了异类,成了所谓的鲛人。苏沐心想,这女子现在一定是在咬牙硬挺着吧,或许她觉得挨一挨,一切就都过去了。

咬咬牙,一切困苦就会过去了。

苏沐突然觉得,这乱世之中,有这样想法的岂止眼前的这个假鲛人,田七不也一样吗?自己不也是如此吗?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可是为什么活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女子的眼神让苏沐突然想起了那个同样是脸色苍白,有一双褐色大眼睛的少女,她会不会也遭遇过这样的对待,也曾如此委曲求全,只为了能苟活下去?

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苏沐的眼神似乎要穿透这层层的楼阁,往这个城市的中心而去,可是城墙太厚了,时间太遥远了,他努力想要回想,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甚至连那张脸都是模糊的。

厅堂中,平王已经极度不耐烦了,而蔡攸则把玩着手指上的玉环,颇有几分深意道:“平王可能有所不知,鲛人生性最贱,若不苦苦相逼,如何肯心甘情愿地流泪献珠?这人和畜生都是一样,你不把她逼到绝境,她凭什么把自己身上的至宝送给你?又或者她送给你的,谁知道是宝贝还是贱物?是不是,平王?”

平王更加恶恼,他朝几个侍卫喝道:“给我加重力气,狠狠地打!若还不哭,叫人去把拶子拿来,大刑伺候。”

侍卫听了,急忙又猛力抽打了一阵,这一次只打得皮开肉绽,有些地方近乎血肉模糊,但那鲛人紧咬牙关,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声惨叫,眼泪更是未见一滴。

这情况让人不知如何收场,原本平王只以为打她几下做个样子罢了,这鲛人哭一场便也作罢,但不想这人偏偏不哭,那这场戏就收不了场,他性子本来就暴躁,又喝了些酒,更是怒火不可遏制,伸出右脚直接踹翻了凳子,喝道:“好个执拗的贱畜生!偏偏要与本王作对,若是要你流个眼泪都不能,我留你何用!”说着,他噌地从壁上抽出一把佩剑,就要冲过去击杀鲛人。

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只道这平王是喝多了酒,杀心又起,一个个连忙后退避让,生怕自己被误伤到,哪里还有人敢再上前劝阻。

平王持剑几步冲了上前,眼看寒光劈下,这鲛人就要身首异处,突然一声喝止声从人群里传了出来:“平王,请三思!”

“谁在阻拦本王?”平王手中宝剑一横,一声怒吼颇有几分龙吟虎啸之势,吓得所有下人都退后几步,有些侍女更是瑟瑟发抖,手中银壶玉盏都跌落在地。

人群如潮水般退后,只有苏沐一人缓缓走上前,他低着头也看不清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是不卑不亢说道:“小人以为,平王有些误会了。”

“是你?”平王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从江南特地带回来的天才庖师,他与苏沐虽然不过一面之缘,但一来他对苏沐的厨艺、见识、为人都有些认可,二来两人同乘马车七日,也有过一些交流深谈,人非畜生,皆有或浓或淡的情愫,对于平王来说亦是如此。他的怒气稍稍消了一些:“那你说说,有什么误会?”

苏沐淡定道:“王爷有所不知,鲛人生于南海,生性喜炎热湿润的气候,并不耐寒,现在是寒冬大雪,若是寻常的鲛人一遇这等气温早该冬眠了,如何还能流泪化珠?而且这鲛人身子也有些虚弱,这般捶打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让人好好养一阵子,来日养好了说不定就可以化珠献瑞,为王爷添宝。”

虽是假托之词,苏沐却说得极为冷静和自信,让人觉得没有半点虚假之言,平王心里立即就信了七分,但他毕竟不是三岁小儿,随便听人一说就会偏听偏信,他踱了两步,突然猛地刺出一剑,剑锋直逼苏沐的喉头。这一举动让现场的人又霍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平王突然转为恶狠狠的质问口气:“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要知道,胆敢欺瞒我平王赵正,是何等下场?”

面对这样声色俱厉的问话,一般人早就吓得腿软色变,但苏沐一向遇事冷静、处事不惊,他俯了俯身子,不卑不亢道:“禀平王,小人曾随师父游历南海,亲耳听得海边的渔民说起过这鲛人的特性,所以才略知一二。南海鲛人平日里生活在深海之中,十分难寻,更不要说活捉,能得一尾便是莫大的机缘,该好好豢养才是。小人刚才见平王一时误解,要杀鲛人,怕平王误伤了珍宝,情急之下才斗胆上前进言,还请平王明察。”

其实公然杀了这鲛人也非平王所愿,只是情势所逼,让他恼羞成怒,不得不为之罢了,现在苏沐这番话显然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冷笑了一声,顺势收了宝剑,问刘威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刘威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此刻缩在人群中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听了平王的问话,努力挺了挺膝盖,站直了身子,口中哆嗦道:“禀……禀平王,是……是真的,鲛人生在南海,本就喜热不喜冷,想必是汴京太冷了,让她身子不适应了,这事想必去过南海的人都听说过。”

平王怒气渐消,长剑归入剑鞘之中,口中还轻声责怪道:“既是如此,大学士为何不早说清楚呢,本王一时心急,差点就误杀了这鲛人,可不是要辜负了大学士的一片心意?”他又看了几眼鲛人,面容上已是带有些许笑意,“再细看之下,这女子确实跟宋人不大一样,既然你刘大学士养不好这奇物,我看不如就留在我府上吧,我府上正好有座偌大的桃舍,四季温暖如春,比之南海还要和煦,可不正好适合这鲛人居住?”

刘威急忙抹了抹冷汗,俯首道:“此物本就是献给王爷贺喜的,王爷若是喜欢,在下自然乐意奉送。”

“苏师傅。”平王坐回了席位,口气颇为和蔼道,“我看你对鲛人的习性颇为熟悉,不如今后就由你来负责照料这鲛人,你意下如何?”

苏沐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可不妙!自己救这女子完全是出于同情和不忍,可是没想过要照料她啊,况且自己还想着在膳房好好表现,拿了金函去参加天宁宴呢,若是要他照料鲛人,日后焉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厨艺?

苏沐犹豫,平王神情立即转为不快,白世忠急忙提醒道:“豢养鲛人乃是我膳房的重任,苏沐,平王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如何还不谢恩?”

苏沐急忙谢恩。

平王却面色冷冷道:“方才,你在犹豫什么?”

苏沐心里咯噔了下,说道:“在下只是觉得男女有别,若是由我照顾只怕多有不方便的地方。”

平王冷笑一声:“好你个苏沐,没想到还是个谦谦君子。好,那我再安排湘云姑娘与你一同照料这鲛人,你看可好?”

平王说的湘云,正是王府内的侍女柳湘云,这侍女想来有些内向,她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奴婢必定协助苏师傅照料好这位姑娘。”

平王再问道:“怎么样,现在可还有问题?”

苏沐无计可施了,只好应承道:“小人定会照顾好鲛人,不负平王厚望。”

林子敬原本想着苏沐乃是自己粥局里的得力干将,若是他走了自己以后如何迎合平王,但他突然想起那日他故意与自己作对解救田七的事,这事始终是叫他不爽快,于是阴阳怪气地提醒道:“苏师傅,你刚才说这鲛人不能化珠是因为气候时令不对,明年开春风暖之后,王爷可是要来看这鲛人如何化珠的。若是到了那时候,这鲛人还不能化珠的话,嘿嘿嘿,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

平王听了这话登即严肃道:“子敬提醒得很对,苏沐,从今日开始,你专心给我养好鲛人,若是明年天气转暖后这鲛人还不能化珠。那我就要拿你二人问罪,听明白了吗?”

这话让柳湘云立即变了脸色,她有些恐慌地看了看苏沐,却见苏沐也是一脸凝重。

林子敬笑道:“平王英明!这样他二人照料起来方能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平王挥了挥手,豪气道:“你二人带着鲛人先下去吧,宴会继续,今夜我等不醉不归!”

面对平王的盛邀,蔡攸突然站了起来,有些意兴索然道:“今日,蔡某菜也吃了,酒也喝了,鲛人也看了,我看就此作罢,择日再聚吧。”

平王表情有些悻悻,只是勉力挽留道:“时辰还早,蔡太保何须走得这般着急?”

蔡攸冷笑道:“不巧,童郡王有请我晚些去他府上赴宴,我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是去试试这京城第一庖师的水准,告辞了。”说罢,他径直拂袖而出,只留得一群人面面相觑。平王神情很快由尴尬转为恼怒,只是他怒虽怒,却永远不知道,这极尽奢靡的宴会从一开始就败在了那只小小的黄雀身上,或者无关黄雀,只关乎势力罢了。

不过,这一场宴请很快就会给平王府带来一场新的争斗,而苏沐也将迎来他最强劲的对手。

第十三节 我叫锦娘

冬季的汴梁,寒冷刺骨,而桃舍内,却是一副俨然不同的景象。

十多盆银骨炭烧得正旺,热气氤氲,让这里始终保持着春末夏初的宜人温度。走过一片片葱翠的蔬果地,就见一大片的花圃,山茶、杜鹃、茉莉、金菊、石榴等不同时令的鲜花都在同时绽放,团团粉粉,姹紫嫣红。坡地之上,二十余株桃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有些还在开着粉花,有些已经结出了青翠的小果,这桃树下有一汪水池,水很清澈,能清晰地看见各色锦鲤在水中游曳。

杭州城内也有炭房,但是没有规模这么大的。

苏沐心想,这里倒是个人间仙境,四季蔬果不断,鲜花长年不败,还有这么美的桃林相伴,若是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自给自足,倒也是桩美事。只是桃舍再美,总有看尽之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怎么处理这个假鲛人是摆在眼前最棘手的问题。

侍卫早已经离去了,桃舍内,除了鲛人,就只有柳湘云还怯生生地守在苏沐的身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苏沐安慰她道:“这里没什么事了,柳姑娘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柳湘云绞着丝帕,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地问道:“苏师傅,方才王爷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若是这鲛人真的不能化珠,我们是不是……是不是都要被问罪啊……”

苏沐那句男女不宜原本是想推脱照顾鲛人的责任,但不想一句话又连累了这名侍女,他看了一眼柳湘云,这女子原本生得清清秀秀,容貌很是可爱,只是现在她蹙眉难展、咬牙抿嘴,让她的表情多了几分惊慌,顿时失色不少。苏沐安慰道:“柳姑娘放心吧,明日起,你每日过来给她上个药,然后带一套换洗的干净衣服就好了,其他的也不需要你多操心,若是鲛人出了什么事我自己一个人担责,不需要你负责。”

柳湘云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道:“苏师傅只要我做这些就可以吗?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都可以的,只要能把这鲛人照顾好,让她好好化珠就行。”

苏沐很清楚,这鲛人是永远也化不出鲛珠了,但这话他也不能给柳湘云说,不然她会更担心,他见鲛人现在一身都是污血,很是凄惨,于是道:“这些倒不必了,不如你先去给她找一些药和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柳湘云应了一声,自己退了出去,现在桃舍内只剩下苏沐和这名所谓的鲛人。

苏沐回头看了一眼女子,说道:“出来吧。”

女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有些不愿意出来,或许她觉得这水晶壁就像她柔弱身躯之外的一个保护壳,待在里面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苏沐好心提醒道:“你刚受了伤,再泡水必然会溃烂难愈,先出来吧,一会儿我叫柳姑娘给你上点药。”

女子这才从水里站了起来,这水晶缸足有一人多高,她刚受了鞭刑,缸壁又滑,自然是爬不出来了,苏沐找来了一面修剪果树的梯子,扶她出了水晶缸,她现在浑身湿漉漉的,十分狼狈,头发就像海里的水草一样软软地黏在额头和肩膀上,加上她消瘦的身形,苍白的脸,这个模样越看越觉得可怜。苏沐暗自叹息道,什么样的人会把这么柔弱的女子当作一条鲛人来养起来,这事也太荒唐了。

女子出了水晶缸,突然颤巍巍地跪地施了个大礼,口中郑重道:“小女子名叫锦娘,多谢苏先生救命之恩!”

苏沐大感惊讶:“你居然……会说宋语?”

锦娘嗯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良久她才壮胆说道:“其实我与你们没什么区别,都是大宋子民,自然也会说宋语。”

苏沐坦然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什么鲛人,你只是奉刘大人的命令,假装鲛人的吧。”

这话让锦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只是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此事实非我所愿,我不得不从罢了。”

苏沐很认真地告诉她:“假的就是假的,你骗得了人一时也骗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你身份会暴露,届时又如何收场?我以为你该跟他们说说实话,也好过现在囚牢一般的生活。”

锦娘苦笑了一声,反问道:“苏先生以为,我跟他们说实话,告诉他们我不是鲛人,我就可以重获自由身吗?”

苏沐愣了下,理所当然道:“对呀,不是吗?”

锦娘再叹了口气,说道:“那苏先生要不要听一下我的故事?或许,你可以帮我出出主意。”苏沐低头看了一下锦娘,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五官还是美艳异常,双眼如琥珀般明亮,映着烛火,看上去就像一片黄褐色的深海,深邃而不见底。

这样的女子,料想是有不同寻常的故事。

“我自幼生在南海,我父母都是海边采珠人,所以我自幼水性就很好,有时在水下待上一两个时辰都没什么事,有一天我在水下采珠,不知为何就被南海水师的水兵抓到,当我被捞上船时,我曾奋力反抗,也试图解释,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在水里那么长时间一定是个怪物,有人甚至开始觊觎我的外貌,想要轻薄我。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说我可能是传说中的南海鲛人,正好南海的亲卫大夫要过生日了,不如就把我敬献给大夫作为贺礼,省得还要花钱去准备礼品,水师的小头领跟我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南海鲛人,若是以后我敢说自己不是鲛人而是寻常女子,他们便要把我送到水师的军营里做军妓,受尽侮辱。我很害怕就再也不敢反抗,尔后在他们的授意下,我假冒了鲛人,还学会了吟唱鲛人的歌曲,可是人鲛终究有别,亲卫大夫还是很快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但他却没有责罚他的下属,而是在一个术士的建议下,逼迫我服下一种药物,这种丹药可以让我的皮肤入水之后呈现一种鱼鳞状的花纹,让我看起来更像是真的鲛人了,他把我重新装扮一番后,又转手以重金卖给了承宣使,如此辗转,不知多少次,那些人养了我一阵子都会察觉出我根本不是什么鲛人,可是我是他们重金买回来了,若是承认了我是假的,他们就吃亏了,就再也卖不出去了,于是我便一直以鲛人的名义存活着,最终到了刘威大学士手里。

“刘学士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起初对我还算照顾,可是日子久了,他也开始质疑我的身份。而南海太远了,他嫌把我送回南海太烦琐了,他也担心李詹事手握兵权,自己这样会不会得罪他,他就逼我服下更多的丹药,让我的外形与宋人女子越来越不同。尔后他把我囚禁在地下室内,长期不见阳光可以让我的皮肤苍白得就像水妖一样,他告诉我从今往后我不可以再说话,也不可以有喜怒哀乐,仿佛与世隔绝,冷漠寡淡,这样才是一个鲛人该有的样子。然后,他把我送给平王当了贺礼。

“刘学士告诉我,我是他花了五千两银子买回来的,如果我敢跟平王说我不是鲛人,平王一生气就会把我给退回去,他邀功不成,就一定会迁怒于我,让我生不如死。他说他会送我去京城内最低劣的娼妓院,遭受这世间最不能想象的凌辱,死了之后还要把我的尸体拿来炼油,当作鲛油给坟墓里的孤魂野鬼当长明灯,永生永世不能超生。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在发抖,都在害怕,我那时才知道,世间最恶毒的人,不是什么暴徒,而是懦弱的读书人,他能想到的方法比杀人不眨眼的士兵还要可怕。苏先生,现在你觉得我还要不要去和平王解释我的身份?”

锦娘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起初表情很是怨恨,咬牙切齿。慢慢地,她的表情变得波澜不惊,仿佛波涛渐止,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了,她锦娘不过是看过了一场荒唐而又无关紧要的折子戏罢了。可是,苏沐的表情却是从平静变成了不可思议,最后便是震惊了,任是他性子再淡漠,见过这世间再多的荒诞不经与不可理喻。听到这个故事他也是离奇愤怒的,他心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却要变成了一只辗转游走、不知命运的鲛人,只是他愤怒虽愤怒,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锦娘的问题:她要不要去解释,她又该如何解释?她又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

苏沐突然觉得,有的人连选择自己做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她是人,可是别人却要让她心甘情愿去当一个怪物,这是满眼的荒唐啊!良久,他才默然道:“那你,一定很恨这个世界吧?”

“恨!”锦娘取下腰间的一个锦囊,淡漠道,“这就是他们喂我吃的丹药,我每次都偷偷地藏起来了一些,我原本想着若是有一天我得了机会,一定也要这些人也尝尝这毒药的滋味,可是慢慢地我就忘记了恨,世间的一切都有定数,如果我也如他们这般,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我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活下去,总有一天,要活得很好才行。只要我不放弃,我就有希望恢复自由之身。”

“毕竟,这世间还有像苏先生这样的好人。”她说到这里,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悲伤,淡淡地笑了起来,她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五官还是很鲜明的,所以笑起来还是很美,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气质。想来,如果她没有遭受这么多惨无人道的折磨,她会比现在好看十倍百倍。或许她的人生本就该美的,就像这桃舍内的鲜花一样,一直开放,一直灿烂,无忧无虑的。而不是置身在最紧促的风雪之中,被欺凌到低微的污泥中。苏沐突然又想起了阿秀,那个有着一双如秋水般明眸的少女,她会不会也像锦娘一样,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做了一条囚禁在深宫里的鱼,成了另一条“鲛人”……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悸。

锦娘见苏沐沉默不语,以为是自己的话吓到了他,她急忙安慰道:“苏先生不必担心,到了明年,我会自己来承受这一切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会铭记于心,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苏沐摇了摇头,他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千言万语最终变成了一声叹息。他望了望桃舍之外,风雪依然,呼呼的北风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不远处是平王府的宴客大堂,隐约可见灯烛辉映、可听人声喧哗,想必这宴会还在继续,不过数墙之隔,觥筹交错的就是人间的极致奢华。

苏沐突然觉得,自己来平王府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自己应该另寻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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