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叙述
近三年春节,耿多义都不回佴城,但平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去,又悄无声息地返回韦城——佴城已是“去”,而韦城是“回”。倏忽八年,故乡异乡,面目模糊。每到春节,在别人的城市,看烟花自窗外空洞绽放,喝自己的酒。家里来电话,通常是母亲,耿多义静默听她诉说。家里的事,无非那些。母亲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就那样,忙。母亲没问他几时回来,这事用不着问,该回时自然会回。挂了电话,耿多义想,越是愧对,越要狠点,否则没完没了。到他这个年龄,已不愿理会情绪上的事情,重要的是怎么去做。
前不久,在他的杂货铺子里,柯燃冰问,你一个人,春节怎么过?要么,我陪你过年三十,两个人的除夕。说到这,她眉毛飞动,眼神泛起一丝向往。耿多义却想,她也许想到厮守、相濡以沫或者与此相关的意思。于是他问,那你家两老答应?她眨巴眼睛,你是说,忠孝不能两全是吧?他说,你那边是孝,没错,我这边不算尽忠职守,不是义务,你再想想。她就想了想,又说,要么你去我家里去。家里眼下就我和爸妈,没多余的人。他说,你爸愿不愿见我还没个准。她说,一定会的,我爸的心思我摸得准,再说他见过你一次。
他知道那次怎么见的面,往下不知说什么。
来韦城这些年,耿多义一直没找女人,再过几年,捱到四十,可能就懒得找。四十总归是人生一道坎,跨进跨出,一步之遥,况味大有不同。耿多义不急,有人替他急,林鸣摊上这事,谁叫当年他脑袋一热,叫耿多义跟自己过来混。当时,他把韦城讲成钱多人傻,遍地是机会的地方,其实这有个体差异。他本人待到任何地方都会风生水起,谁叫他是林鸣?耿多义不是这样,来韦城当了几年编辑,正值纸媒下滑,不死不活地混日子。他不嫖不赌,喝酒都是一个人闷屋子里搞事。这样的性情,行不畅通,混不起势。林鸣跟他总结,你应该去一个大学搞研究,可是偏偏你读书也垮了。你说你要怎么搞才好?说归说,林鸣照样要为耿多义操心,这么多年来,安排的相亲活动不下十趟,他手边优质资源都无偿亮给他,耿多义一次次放弃机会。林鸣便想,我又何必着急?难道我是太监?后面,林鸣打定主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耿多义要打光棍,都顺其自然。
转机出现在两年前,他只是想让柯燃冰帮忙,给耿多义获奖发条消息,两人得以认识。不久后两个奇葩来劲了,据说还是柯大小姐主动。林鸣便想,怪事年年有,今年有点多。
两人见面时,林鸣问,你自己说说,柯大小姐怎么就看上你的?耿多义翻翻眼皮说,我也搞不清楚。林鸣又问,觉不觉得她跟小陌有点像?我不是说长得特别像,而是说身上那股小姐脾气。耿多义说,你看谁都像莫小陌。
耿多义初见柯燃冰,的确想起莫小陌。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孔,像自幽深的水底一截一截抻出水面,陡然清晰。这么多年他不碰女人,是摆不脱一种错觉:始终有女人的眼睛,自房间中不经意的角落,平缓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
面对柯燃冰暧昧的示意,以及调换药品,他借梯下楼,将计就计。药力消失殆尽,该发生的发生。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已经不容许自己陷入无措的境地,一旦有这情况,便回一趟佴城。他又去那处洞屋住两晚。关了灯,他闭眼,张起耳朵,听洞内空荡回声,感觉她们依然不远。他在里面住两日,出来恍如隔世,一到洞外,两眼看向天空时泛起了昏花。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觉得时间像橡皮筋一样弹性十足,人们给时间标以刻度,是最无趣的事情。
洞中的房间,令他一次次回复平静,且给他毫无来由的启悟。
再回韦城,他跟柯燃冰步入正常的恋爱。他回顾两人交往过程,从初见到频繁往来再到成为恋人,虽然比别人慢半拍,也算随了大流。就像走在城市的街道,总有被路人裹挟之感,不太自在,但有时候忽然觉着还省心。
年底,耿多义原本打算节前回佴城,突发事情让他提前。留一张纸条在房内,突如其来地写上“我走了”,是多年积习。那时候有位法国作家的小说《我走了》热销一时,成为文艺青年很长时间内必谈的话题。其实晦涩的小说本身,未必有几人看懂,这书名却一时成为小资符号。文青们回归留便笺的老派,笺头一无例外写上“我走了”。现在,别人早忘了,耿多义改不了。
他买硬卧。这趟车,他已不知搭乘多少回。火车跑起来,耿多义看窗外的景。从韦州到佴城,平原渐渐消隐,山坡排排挞挞拱出。火车在平原上体态轻盈,一钻进隧洞就通体晃响,气息浊重。而隧洞一个连一个。
天黑下来,耿多义眼光收进来,对面应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男人几乎可以当女孩父亲,便将老男人的关怀淋漓展现。女孩自顾摆弄手机,表情专注。在她看来,这地球就是用以制造各种事端,写成新闻,源源不断灌入那只有她脸大的手机。耿多义在看一本叫《故事》的书,其实不是讲故事,是讲怎么讲故事,却不得不听他俩念微信消息。女孩开口说,老宋听我念念这条,要点评。她声音一扬,节前莞城处女膜修复手术生意爆好。名叫老宋的评,辛苦他们了。女孩追问,你说是医生辛苦,还是那些女人?老宋说都有,这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女孩继续,下一条,某男子放屁被人抓拍,一股浓烟。老宋又评,这条谁念谁评。女孩一笑,不纠缠,又翻开一条微信,说这条听听,“大佴贼”公众号放出来的,你们佴城的事。老宋说,我是广林人,佴城在隔壁。女孩说,你自己分得清,我看都是一个地方。老宋说,当然,还不是你说了算?
往下,女孩说到一桩凶案,表情为之一凛,带出几分现场感。
一周前,有个小年轻刚转正,邀来小伙伴搞搞庆祝,吃饭唱K洗脚所谓一条龙,太老套。年轻人爱搞些新花式,决定去野营,开了车,带帐篷,吃喝一应俱全。还不够,顺便在路边店叫几个妹助兴。这里有细节,小伙伴三个,当时路边店妹子只两个挑剩的,年纪不算小。妈妈说去旁边的店借小姐。年前生意好做,各家都缺小姐,妈咪借来一个年纪更大的妇人。小伙伴一看这妇人模样凑合,一时又没选择,打包一同带走。野营烧起篝火,荒郊野外,风急火大,很快High至白热。白酒也喝得极猛,一仰脖起码三五指头。三个小伙伴二十出头,性子正野,酒劲再一纵,各自搂一个妹子,想怎样便怎样,几近癫狂。一不小心,弄死一个。小伙伴害怕归害怕,大学混几年出来,做事条理还在,先把另两个女的控制住。这事造大,三人一时吓得酒劲全无,凑头一商议,不是往控制事态的方向走,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又弄死下一个。那年纪稍大的妇女,不比年轻小妹,多有人生经验,先是装死,再趁夜色逃脱。
这女的真酷。女孩念完评一句。
这事情显然没完,“案子正在调查,更多信息警方拒绝透露,请关注‘大佴贼’后续报道”。女孩跟老宋嘀咕,后续报道,一般都看不到。是那逃脱的女人报的案?几个凶手什么身份?竟然一样都没说。老宋说,拒绝透露嘛,会影响破案。女孩不满意这答复,警察破案嘛,又不是打斯诺克,那么娇气,看台上有声音就影响发挥。
耿多义听见自己说,凶手只抓到一个,那女的现在还找不见,当然不是她报的案,报案的是附近的农民。接着,耿多义发现女孩眼光移到自己脸上,免不了要问,人是怎么弄死的?
其实耿多义什么也没说。旅途枯寂,他倒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作为资深宅男,他独自待的时间太久,跟人讲话有了一种障碍,何况陌生人。但他脑子里,分明是有声音在回响。
他说,没这么下作。本来,算是意外。
女孩问,看样子,你都知道?
他又说,知道一点。
其实女孩又翻看其他的新闻,杀人案也无法让她注意力更持久一些。老宋在削一个好看的橙,黄皮旋着削去,白皮露出。
窗外亮起一片暗黄灯火,车速放缓,进入一荒僻小站,车门不开,应是停车避道。灯火之外的黑色来得很沉,远看山影一概恍惚。
耿多义便进入一种冥想状态,听女孩还在催,那你说嘛。他遂开了口:提鸭子死的。女孩问,提鸭子死的?耿多义进一步解释,是佴城小孩瞎闹的把戏。小孩有时脚痒,要赛跑步,空地跑还嫌不来劲,大小孩就找小小孩帮忙,将小小孩拎起离地,再撒开跑。按此时情形,他又听见老宋插话说,我小时也这么玩。这提鸭子有技术,双手切忌环箍了小小孩脖颈,要命的事。正确方法,双掌托住小小孩下巴,双臂向上用力,小心端着。耿多义又说,小时候,我们都当过别人的鸭子,再大一点,也有自己的鸭子。女孩照例评点,你们那里的男人很出色,个个都能当鸭子。
那一晚,三个小伙伴里,一个小警察趁酒兴想到提鸭子。一人提议,两人来附和。两个年轻妹子体重又相当,脖颈颀长,提起来顺手。三人白酒喝够,篝火烤出些许人油,便将外衣一撩,各擒住一个妹子当鸭。妹子做鸡,本来辛苦,忽地又要跨界当鸭,自不乐意,但那时那地那种氛围,哪敢违拗这帮小年轻的意愿?乖乖当了鸭,下巴被托起,脖颈被提起。可以想象,那一晚火焰和冷风中,小伙伴放眼四望,群山合围,月黑风高,恨不能和着北风来几声狼嗥。那野地不缺柴禾,篝火堆得起尖,火苗一飙丈多高,烟灰四下泼散。火焰映亮周边一带,闪闪烁烁,是片缓坡。小警察划定约莫五十米跑道,和另一个师院啦啦球专业的小伙伴比起来。两人都有力气,小警察天天蓄体能,师院那个手上能托举一个小师妹。另有一个电厂子弟,体力稍逊,站一旁当裁判,鸭子双脚落地算输,惩罚是往死里灌酒。那两个妹子刚被拎起,还当是好玩,整个人悬空,仍大呼小叫。
五十米坡路,百十斤年轻妹子,进一步撩起小年轻的血性。一路跑下来,小警察得意扬扬,输家却不肯认账,还要再来。赢家说,送你一份心服口服,换换手,鸭子可以对调。妹子对调,三人又赛两局,三打两胜,输家出局,电厂子弟以逸待劳,换上来接着赛。胜出的小警察,体力毕竟落了下风,再要比赛,本该托举妹子下巴,换成环箍,才好用力。又是两局跑下来,还没到终点,小警察感觉手里妹子正在变软。终点恰在远离篝火一端,一片晦暗之中。他把妹子放下,妹子直挺挺躺倒在地。他知道某些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腾出手试试妹子鼻息,又知道事态怕是比预想更严重。小警察性情沉稳,行事老练,招呼两个小伙伴过来。小伙伴拢过来,他说,有事情,先把那两个妹子制服。小伙伴没多问,明确了任务,各自制服一个。另一个当鸭的妹子基本原地不动就被擒住,年纪稍大的妇女当时在烤火,觉着不对劲,还拢过去看情况,正好撞人家手心。女人不经练,几乎没任何反抗,想叫喊,风把喊声回灌嘴里。
想象中,女孩听到此处,脸色应是微变,被站台的光晕染成暗黄,往下又问,知道那么详细?耿多义解释,到底在佴城待过,有熟人。女孩追着问,那几个女的,都是哪里人?耿多义说,死去的,贵州一个,佴城本地一个。逃跑的那个,不清楚。
……你也尝尝?老宋将半个剥好的橙递来,似乎想显示和蔼可亲,对谁都好,不只对女孩装得体贴入微。
耿多义这才从冥想的一番交谈中醒过神,脑子一闪,再次记起那个贵州妹叫毛娟,别人叫她幺妹。很多人都叫幺妹,她叫毛幺妹,按说也有二十大几。知道案情后,他还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留有这么多线索,如何查不出那女人是谁?警察纵是不顶用,毕竟现在的刑侦技术发达,好比一只猴捡着苹果手机,随意地摁,也能拍几帧高清片。他也暗自揣测那失踪的女人,是否被尚未归案的两个凶手追踪灭口,一想也是不对,灭不灭口,案情已是明了,那两人没必要干这脱裤子打屁的事。
本来他不会接陌生人的橙子,但恍惚中,嘴里一甜,竟已吃上。老宋在一瓣一瓣掰开喂那女孩,女孩这时玩起一款游戏手抽得厉害,老宋喂起来更吃力。耿多义眼光探向车窗外。在这山中小站,火车停了不短时间,站台空荡,只一个外勤工落寞地站在眼底。
失踪的女人
火车毫无悬念地晚点,马勃来接站,开一辆坦克一样壮实的越野车,开车的是他小弟。耿多义没想,以前学家电维修,个头最小的马勃,会当上警察,还带一票小弟。马勃也有感叹,修家电修出个作家,比嗑瓜子嗑出个屎壳郎还难。马勃又说,师兄弟们都在等你,还叫了你的曹师傅。他小弟捧哏地说,动静不小。马勃跟小弟说,等会多敬你师爷几杯。
不要搞得那么客气,我经常回来。
就拿你当成个借口,兄弟总要聚一聚。你不来,我们大半年没碰头。
曹师傅年纪大,说来,刚出门又觉身体不适,不来了。进到包厢,职专的师兄弟都是好久没见。套话说几圈,杯子碰几下,耿多义按计划,把话题扯到前阵子那件案子。这事情,早在佴城传开,在座都有耳闻。有个师弟说,我听人说,被那三个杂种弄死的,不止两个妓女,有四五个。有个师兄说,我也听说的,几个少爷公子哥,口味重得很,单挑不过瘾,个个挂双头,那就祸害了六个。马勃说,这事我清楚,说死两个,就死两个,不必隐瞒,也瞒不住。那师兄又说,好像市公安局一个姓蔡的局长,也被停职了?有一个犯事的,是他儿子。马勃说,你看,都是谣言。不是儿子,而是侄儿子;也不是停职,按规定要回避。案子牵涉公安亲属,就跨地区调人办案。现在的办案,已非常有规范。有人就笑,你调进公共关系处理科了?马勃说,香港警匪片看坏脑壳。耿多义说,现在有网络,是好事,要是以前,可能领导就只手遮天,把案子压在手里。马勃说,耿哥,你也是心歪看不到理正。别的事压得住,人命关天,蔡局一知道情况,主动往上汇报,自己请求回避。那师兄说,也是,既然已压不住,不如先讨个好态度。马勃不悦,我们警察,在你们眼里怎么里外不是人了?案子压手里,是黑幕重重;往上汇报,又是卖子求荣。这种鸟事,不要说了,喝酒喝酒。
眼看这事要翻过去。酒桌上,总是有无穷无尽话题,有师兄弟在揿手机,微信里找新话题。……听说那个女的,当时装死逃跑的那女的,一直没有露面。耿多义不失时机地说,刚在火车上,听外面的人传,说她可能是被在逃的那两个——杀人灭口了?马勃说,耿哥,你好歹也是写过小说,故事总要编圆。这样的话,你也肯信?耿多义说,只是听见,没去多想。马勃又说,那两个在逃的,证据确凿,只等着归案,再去杀人灭口,不是多此一举?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马勃散一圈烟,痛心说,我都不好说,大家不要造谣,只是心里想,造谣的能不能稍微专业一点?造谣总是手撕鬼子这个级别,要把弱智暴露无遗才好?
耿多义听出来,马勃现在混出模样,早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弟。十多年前,马勃跟他屁股后头跑,有那么点忠耿之气。他还记起马勃当年惶乱无助的样子,身边总要有个大哥,方始安心。耿多义又想,自己今天带着礼物,倒是懂事。
这帮闲汉,午饭造到三点过,有人还说晚上接着搞。马勃统观大局地说,不要喝得这么密,耿哥又不是明天走。之后众人散去,马勃拉他找个地方泡脚,耿多义说喝茶就行。马勃瞥他一眼,说我知道今天你是有事。耿多义找了僻静的一个卡座,一包东西推过去。马勃摁住,要他直接说。马勃当然摁不住,那是一包花花绿绿的,韦州特产海宝套装。成分很多,配起来好看,管用是几只大海马。耿多义说,这种大海马万里挑一,真有效果,拿去泡酒,不管滋阴,专管壮阳。这次回就带两套,一套给我亲老子,一套给你。亲老子其实用不着,是个意思,给你却是真心真意,助威助力。马勃嗯一声,摸一摸大海马身上的硬突说,享受待遇了。只要壮阳,顺带也就滋了阴。耿多义翘起一枚拇指夸他,结了婚,就是不一样。马勃说,耿哥你是骂我。耿多义就笑。这个马勃,一块学维修时,说他像猴还是夸他茁壮。他的裤头,也被师兄弟扒下来好多回,大家一起鉴赏研究,担心他日后造弄不出小孩。马勃掏出钱夹子让耿多义看看,他老婆基本算是美女,小家伙猴头猴脑,眉眼竟然像他。耿多义长舒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这东西你用得着,快马要加鞭。马勃说,好的,你行贿成功,有什么指示直接讲。在我心里面,你一直是我大哥。
……不敢当,那我就讲。现在,我要知道那个女的的情况。
哪个女的?
两岔山杀人那件案子,失踪那个女的。
失踪了嘛,现在还没找到。
凭你们警察的刑侦能力,还查不出失踪的女人是谁?
马勃一想,倒也是,那女人即便一时找不到,但她姓甚名谁,打哪里来,起码也要有线索。马勃承认,我是个民警,你说这事,要问刑警才行。耿多义问,刑警队里你不认识人?马勃说认识好几个,关系都不错……耿多义说,一个管事的就够,不贪多。马勃说,明天要去市局办事,我帮你问问。耿多义催着说,你日理万机,所以我怕夜长梦多。马勃说,在耿哥面前,杂种日理万机。耿多义往桌面一指,说你现在就打电话。
马勃翻出一个号码,要打,却又缩手。他问,耿哥,事情不急,我还云里雾里。你先跟我说说清楚。耿多义说,什么事不明白?马勃说,那失踪的女人,跟你有毛关系?耿多义说,你们都查不了,我更不知道她是谁。马勃说,这就怪了,你还不知道她是谁,何事老远跑回来打听?耿多义说,正好碰见你,问个明白。马勃说,不对,你是专门来问这事。耿多义只有默认。马勃说,在我心目中,耿哥一向都是老成持重,不会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耿多义无奈地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事,自己当是正常,别人一看,却是莫名其妙,所以不便讲出来。马勃说,现在你要讲明白,我才晓得怎么问话。耿多义面有难色,说我怎么跟你说呢?
他长期独自写作,长期被表义的准确性困扰,一俟开口说话,总觉言不及义,所以小有磕巴。
……我有一个朋友,住在佴城,也突然联系不上。耿多义说,就在两岔山案发前后,几乎同时。
除了时间点,你朋友联系不上,又跟这案子有什么联系?
她认识毛幺妹,就是这次死了的那个贵州妹。两人好多年交情。那个失踪的妇女,就是毛幺妹电话邀来的。
那你那个朋友,也是干……这个的?
……以前的事,现在不知道了。
一直都有联系,中断了?那你们怎么联系的。
网上,定期发一发邮件。
定期是多久?
每个月。
发案才一周……
案发正好是月初,她应该就那一两天回我一个邮件。
你就怀疑,失踪的就是你那朋友?
还有一个细节……耿多义习惯性氽氽嘴皮。
哦?以前我们在一起,倒是经常讲细节。马勃恍惚又想起以前。
不跟你扯白。听人说,当晚失踪那个女人,是后面拽来凑数,年纪较大。几个小年轻本是饥不择食,拉她凑数,一到两岔山,当警察的小伙认领这个妇女,一摸这女人的脸,摸到她一边耳朵有残……
你要找的那个女人,认识毛娟,以前干过小姐,一只耳朵也有残?
耿多义点点头,说是左边。
马勃眼睛一亮说,有三个相似点,可能性倒真是很大。你也别拐弯,把你朋友名字讲出来,倒是个线索。就算你朋友不是失踪的女人,她们可能都有交集。你看,耳朵都带残,是不是相互约好?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想讲她的名字。耿多义叹口气,又说,你先帮问一问,失踪那女人哪边耳朵带残,到底残到什么情况,我心里就有数。
你只是搞搞排除法,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女人?你并不是要找到她?
可以这样说。
耿哥长年写小说,脑袋毕竟是有点坏掉了。马勃叹一口气,把手机拿起正待拨号,扭头又问,你这朋友,我以前见没见过?
耿多义说,你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马勃习惯性往外走。再回来,手机已揣进兜里……现在我回答你两个问题,不要失望。第一,失踪的女人并不坐店,确实是死者毛娟临时打电话叫来,手机里存的称谓是二姐。已查二姐的手机号,身份证对不上,手机也只和毛娟一人单线联系——这种事,我想你也听人说过,其实就是暗娼,干别的事情谋生,有时找零星生意赚外快。第二,现在三个案犯,归案的只有电厂石孝银。他并不清楚失踪女人哪只耳朵带残。
耿多义无话。他心里念,二姐?
马勃又说,让你操心的女人还挺多,以前我总以为是莫大小姐。
只是帮她家干活。
是条好路,可惜后面武侠书卖不动,要不然我跟你一样,也是作家。从那时一直写到今天,马不停蹄,我们弄出来的书堆起来,都比得上身高。
著作等身。
对的,著作等身。我老想回到那时候,真的,我们一起写武侠,虽然是制造垃圾,但当时觉得自己挺像个人物。可惜当年人人看武侠,转眼又是琼瑶,再一不小心,又变成余秋雨。变化太快,想一直写都无法。
耿多义仿佛这才想起,自己也曾拉马勃一起干活。马勃干体力先天不行,当时成天泡在武侠小说里。别人论本交付租金,一本两角钱;他喜欢包月,因为他眼快,一天三大本,一月五块包圆。所以,有天他跟他说,要不你也试着写一写。反正情节大都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弟,先是活得很惨,后来找到一本秘笈、一个要死的家伙,最后武功变得最好,见谁灭谁。马勃来劲了说,要有奇遇,要泡几个妹子。耿多义一笑,说随你了。马勃以为开玩笑,耿多义当场塞他一张整百,说是定金。那时一百还是蓝钞,一月生活费都够。于是,马勃掺和进来,两人一起写武侠。马勃写得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有钱就换了筹码,灌进苹果机,彩灯还没转停,他就拽着机壳拼老命一晃,经常被店主驱逐。耿多义还随时跟他讲,这事不要过脑子,首先要勤快,保证一定数量,一个月起码搞出一本。马勃说,我不像你那么有货,再说我对自己要求高,金古梁之外谁也看不上眼。
后面耿多义也变通了,按工头章二的要求,一本书里面肯定要有几个让人血脉贲张的段落。比如小师妹中了蛊毒,一定要用阴阳交合大法将她救回;比如少侠落入魔窟,被一帮妖女尽情凌辱,只好汇聚元神,不让自己精尽人亡;又或者少侠误入食人族地盘,一帮裸女围住他,要一块一块白切,少侠死到临头,计上心头,跟裸女打商量,只要你们不吃我,其实我有更好的用处……
耿多义写书,就怕写这些段落,现在正好交给马勃,专门完成此项标配。马勃写这样的段落,精神抖擞,与耿多义相反,除了这些艳遇,别的他都怕写。他说他一脑袋性幻想,正好掏出来兑现。
耿多义兀自沉入回忆,马勃忽而又说,你说的那女的,以前在“好再来”发廊干过的。
耿多义吓一跳,赶紧问,你怎么知道?
马勃说,那天你从外面回来,找我去路边宵夜。我们正撸串串,有辆摩托眼前开走,后座带一个女人。当时你就慌了神,开着摩托在后面跟。
你怎么知道,我是跟前面的摩托?又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停下来?
……我就是知道。
耿多好
黄昏时分回家,感觉正是时候。家在水泥厂宿舍,耿多义自小生活在这。他觉得故乡和老家就是这样,以为远离,其实是不断回到那里。
若干年前,父母也想自建一幢楼房,过有天有地的生活。宅基地是爷爷留下的,马路边,整四分地,地形也好,若建成楼房,临街有六个卷闸门。到时候,收收租金,日子过起来不用想事。有一年,家里把这块地皮卖了,钱投到别处,想有分红,却打了水漂。所以,父母一直住单位宿舍。父母永远住在从前的房子里,而隔壁林鸣家搬离后,已换了不知多少住户。母亲像出土文物一般,出门迎接,皱褶深密,勾勒出一个生动的笑。屋里面,父亲坐椅子上,暗自摆好姿态。
每次回家,他总要想到若干年前那个夏天,林鸣、莫小陌和欧繁一同来过。是莫小陌提议,跟林鸣说,你小时候,跟耿多义做邻居,那去看看你俩小时候待的地方。耿多义说,我家还在那里。莫小陌说,那正好,给你父母买点什么东西?苹果梨子这些?耿多义说,老人家不爱吃水果,要买,买一包方便面。莫小陌问,为什么?耿多义说,软。
四人到了家里,耿多义把小伙伴向父母一一介绍,并说,这是我妈。母亲说,欢迎欢迎。走进屋,父亲说,你们好,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们。莫小陌一脸感同身受的苦态,走近了问,老伯你腿怎么了?耿多义说,很多年以前的事。父亲说,自己不小心。这样,父亲讲起自己的事,当年是水泥厂爆破工,每天打岩眼,填火药,装雷管,扯导火索,用汽油打火机燃起,咝啦咝啦一路响。点炮之前,厂办楼顶上,一根竹竿将高音喇叭顶起,播音员操本地口音,向城北一带居民喊话:各位同志请注意,广林水泥厂今天第二次爆破作业,即将开始,请看好各家小孩……干这工作都没好结果,父亲只是奇怪,别人大多断手,自己偏偏断腿。他总是埋怨,断手好,可以到处走。母亲就劝,那你要练用脚擦屁股,练不好,就是我来帮你擦。父亲一想也是,心态遂得以平衡。
父亲喜欢讲自己的事,莫小陌听得认真,欧繁一旁站着,看框在木框里的照片。耿多义则在院里坐着,想以前的事,头上仍有树荫。以前整块的院子,现已被各家用围墙破开,幸好核桃树是在自家院里。以前,他常在这棵树下挨哥哥打,同样,也是借助这棵树,躲避他的拳头。
哥哥耿多好,倒不见好,一早就是社会青皮,不干活,回家只会要钱。父母不是海绵,一拧就能出水,多好将气撒在多义身上,没拿到钱就揍他。动手时,耿多好跟耿多义说,到核桃树下去。他意思是,不要让血溅在屋子里。耿多义乖乖往外走。父亲瘫椅子上瞎哼哼,母亲冲过来,却不顶事。多好踩起篮球步,用身背隔开母亲,两只手照揍不误。而多义,早被打得皮实,不晓得躲,也不敢躲,天生一个移动靶,有时还用身体迎合多好的拳路。一天,林鸣撞上耿多好动手,一旁看得血涌,冲到核桃树下,把耿多义往自己家拽,房门关紧。多好就在外面号叫,有小兄弟救命是吧?耿二,你马上出来我不计较。耿多义吓得哆嗦,想开门出去,挨完这顿打,反倒省心。林鸣拦住,在他胸口杵一拳,说你这是讨打。又一拳挥舞自己胸前,悲愤地说,耿多义,人要有志气!多好还在外面吼叫,林鸣朝他喊,滚蛋!多好细瘦身体,站在核桃树下,连抽几支烟,多义没出来,钱也注定要不到,转身走人。耿多义这才有了经验,哥哥的王八拳头,可以躲。
他想起哥哥的拳头,仰头看看核桃树巨大的树冠。
有一天,他在邻居家木壳电视里,头回看到走钢丝的马戏。两个鼻头贴花,穿大裆裤的小丑,走在细细钢丝上,把裤裆一扯,把阴茎以外的东西掏出来,朝天上扔,又接回。邻居们看到这马戏,时不时惊叫、赞叹,而耿多义,眼睛瞪大,脚板心却在发痒。阁楼和院心那株核桃树之间,绑一根铁线,用来晾衣。第二天,耿多义上到阁楼,从气窗爬出去,伸出一只脚踩住铁线,试试承重。他往前踩几步,细瘦的身体一阵小晃,双臂伸直,立马稳住。他又走几步,离核桃树很近,树皮皲裂清晰可见。这时,耿多好从下面走过,抬头一看,又一声爆吼,要死啊你,快给老子下来!耿多义一看耿多好,脸皮抽搐,等着动手。他定了定神,往前再走几步,一弓腰蹿到核桃树上。耿多好在下面空自吼叫,却爬不上去,瞎叫一通,自觉没趣走开了。
那以后,耿多好要拿他开练,他就往阁楼上蹿,循着一根铁丝,扑向核桃树浓密的树冠。
陪父母吃了些宵夜,讲到耿多好的事。母亲讲耿多好找了个女人,看样子是打算结婚。父亲说,但愿这回是真的。母亲说,什么话嘛。又对耿多义说,这次你哥找这个女人,是过日子的人,不乱来。有空,你也去见见面。你哥回来老是提到你,说你电话不好打。耿多义说,我去见他。
两兄弟在夜市相逢,拥抱,仿佛感情很深。耿多好鼻头有圈,耳廓像鬼头刀似的,镶了一溜金属环。跟他一起的女人,名叫舒欣,低眉顺眼。吃过饭,耿多好硬拉两人去唱K,有什么话,一边唱,一边喝,一边说。耿多好帮人看场子,赚钱不多,唱K却不要钱。耿多义就感慨,你享受的是低收入、高福利。耿多好说,天天喝酒夜夜唱K,虽然无聊,却是我的命,只好认。
事已如此,耿多义打算黑白两道都走一走,而且,耿多好这些街面上混的家伙,找人的本事不输警察,特别是替人收账铲仇,掘地三尺也能把人刨出来。耿多好一听,说不是难事,现在就帮你找人。他一个电话打去,稍后进来一个白胖子,三十多岁,冲耿多好点头哈腰,叫他好大。耿多好一指多义,跟那人说,马拐,这是我亲弟弟。马拐就说,亲弟弟好。耿多好说,我的亲弟弟,比你年纪大。马拐赶紧改口,亲哥哥好。接下来,耿多好问,前几天,两岔山杀人那事情,你还记得?马拐说,死了两个妹子,毛娟,大家都叫她毛幺妹,还有冷水萍,是丹姐店上的人,我认得。
……还跑了一个。耿多好说,我重点要和你讨论,跑了那个。马拐说,是跑了一个,我知道。耿多好说,好,知道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马拐说,我只知道跑了一个,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耿多好便失望,那你有个屁用?稍后,他又接着问,这女的,是跟毛幺妹有联系,做关门生意。你找认识毛幺妹的姐妹,帮我打听打听。她俩又不是地下党,只搞单线联系。马拐说,好的,我去打听,但有点玄。这么长时间,没听哪个姊妹提到失踪那妹子的情况,对她都没印象。毛幺妹的情况我倒摸清楚……耿多好打断他说,不要讲没有用的,我又没问毛幺妹。你可以走了。马拐说,好的,既然亲哥哥来了,好大,你就让我献歌一首。马拐唱完,耿多好叫他走,很快换一个皮肤紫黑,身材瘦高的女人。
耿多好冲女人说,七妹,前一阵丹姐店上死了人,你不会不知道?七妹说,好大,你几时当警察了?耿多好脸一沉并说,七妹,你要严肃点,我在问你话。七妹说,你今天要问我这些屁事?
……你只管好好答。耿多好又问,两岔山杀人那晚,有个女人跑了,一直失踪,你应该知道。七妹说,毛幺妹死了,我不好讲她坏话,但这妹子实在不地道。在团坳一带,做关门生意,也是要跟我打打招呼。我七妹,在你好大面前,不敢说自己是一号人物,但身上有衣,脸上有皮。她一个贵州妹,才来几年?我点了头,她才安顿下来,但是你也看到,让她稍微喘口气,就翻江倒海,偷偷拉起队伍。好大,难得你在,给我评评理……
耿多好打断她说,死都死了,评个妈逼理。今天不闲扯,我问什么,你答什么,OK?毛幺妹私底下控制的那女人,失踪那个,你知道什么情况?七妹说,我也一直在打听。这事有点邪门,毛幺妹心计深,没一个姊妹见过那女人。杀了毛幺妹的警察,是不是判了?
这个你不操心,判下来要一段时间。你没有用了,可以走。
七妹快走到门口,耿多好又叫住她,告诉她,一有消息,马上向我汇报。门一开一阖,门外的黑将七妹抹掉。耿多好手一抽,再次将金灿灿的手机擎出,安慰说,你不要急,我再找人问。这些货色,我一叫就有一大堆,但他们总是答非所问——没文化嘛。
那金色手机,有报数功能,号已揿满十一位,耿多好却没拨出去。他又说,耿二,我看方式有些不对。你跟我讲,你要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有哪些特征。万一不是失踪那个女人呢?我再放线,找人打听。现在没找对人,瞎忙,只要找对人了,一清二楚,说不定马上带来见你。
这夜,耿多义看了哥哥的阵势,城南一带,他熟门熟路,是好事;但把名字讲出来,准保被他搞得沸沸扬扬。耿多义断然不想有这么大动静,只说,名字不好提,你要理解。现在我也不急,你放线,就找失踪那女人,问清她的情况,我们搞一搞排除法。耿多好说,兜那么大个圈?耿多义说,我也就想知道,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