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大小姐
一如往常,街灯亮起时柯燃冰走进破败的大圆机械厂,去到耿多义租住那层楼,用钥匙捅开房门。扑面仍是成分混杂的气味。屋内每道窗帘都拉紧,她拧开一盏吊灯,光线顺灯罩的内弧滑行,如一只倒扣的碗。屋里没人,桌上有枚便笺。
我走了。是回佴城,现不能确定归期。这期间,网店是否经营看你心情,若你没空,须发布暂时停业的启事。不要碰我那些草,不要洒水,它们喜阴耐旱,且比较认生。如住在我这里,注意不要蜕皮在床上。
下面是落款,日期。
有些话是他俩使用的切口。“不要蜕皮在床上”源自她的说法。一年前,他说要出门几天,她第一次跟他要钥匙。“会不会害怕?你一直说这里像个洞。”“就因为像洞,睡在你这里就是冬眠。”“那行,但不要蜕皮在床上。”
她属蛇。在遇到他之前,她也暗自叨咕:再不找个男人,我已无皮可蜕。
相识近两年,她摸出规律,如果离开时间短,他会当面说,或者打电话,如果时间长,他就留字条。其实,这是他留的第二张字条,她也是刚摸出这规律。
两人相识前,柯燃冰一直受制于自身过于主动的性格。在她刚迈入花季,开始考虑爱情将如何展开时,就分明意识到,所有主动向自己示爱的男人都会第一时间被屏蔽。她读到大学,见不少室友被男人死缠烂打,滞外留宿,免不了上床折腾。她们本还矜持,等待男人宠爱,转眼变成甩货。她触目惊心,自忖,当猎人和猎物两种身份供人选择时,为什么你们急不可待选择后者?她知道自己只能是前者,头脑里总有一种透彻的清晰。譬如说,现在女人不管长相如何有创意,一律叫为美女。她对此有着冷静的自我评价:作为美女,自己只是及格上线,基本捞取不了回头率。
两人相处以来,她已习惯了短暂的分离。耿多义有时就手头正写着的情节,咨询某个熟人的看法,就要出去几天。他很少打电话,宁愿面对面询问。她和他是通过林鸣得以认识。林鸣对耿多义的评价是:如果有聪明一点的办法或者笨一点的办法,耿多义一定会选择笨一点的,而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我是说……他是真正具有笨拙精神的人。”柯燃冰了然,“笨拙精神”是某周报上一个固定栏目的名称,林鸣每期去买,冲着另一栏填字游戏。她认为,耿多义不是在众多办法里选择笨办法,而是他只找得到这一个办法。他其实没有选择。
当初林鸣刚转来这家律师事务所,得知柯燃冰是柯以淳的女儿,便(习惯性地)摆出欢场老手模样,想迅雷不及掩耳再下一城。乍一眼看去,她确乎不谙世事,却洞若观火地打量着他每一组自成系列的嘴脸。他没想到这妹子是块难啃的骨头,调用更多伎俩,甚至想教她玩那弱智的填字游戏。他自称在这一领域段位很高。
“有多高?”
“二十个词,十分钟以内。”
当期报纸他买两份。她不相信回来路上他没偷看,却也无所谓。他用时九分钟,她是六分二十秒。她瞥一眼运笔如飞,若用她擅长的速记体,估计还要节约一分钟。此后林鸣恭敬地管她叫“大小姐”。
她五年前已不玩填字游戏,透过题面,她已看出出题者共四人。当期出题者是甲乙丙丁中哪一位,她一瞥即知,这亦可增快填字速度。后来,她读到一篇冗长的访谈文章,了解那档填字游戏的幕后情况,印证了她的判断。
她宁愿主动去寻找,像个猎人。十八岁,当她确立这个想法,忽然觉着人世间天宽地阔,习焉不察的日常成为她个人的狩猎场。
事实上她高估了自己。她毕竟年轻漂亮,又加主动,有段时间好些男人不费力气就睡她。对于上床这事,她并不迷恋,当然也不排斥,甚至,睡一睡有利于节省认清这些男人所费的时间。结果一无例外都是失望,她离开他们,就像他们进入她一样迅疾。没想此后在单位里,在她生活的小环境里,男人们背后疯传她是性瘾患者。男同事的眉眼见缝插针朝她脸上飞。林鸣后来得知此事,痛惜自己来晚一步,没撞上好日子。转眼她已二十六七,作为女人,她提醒自己重拾十八岁的初心,去狩猎一个真正为自己量身而造的男人。“一定有这么个人,眼下还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等我将他翻找出来。”她这么想时,意外得来一种平静、辽阔而又苍凉的心绪。
在这当口,林鸣突兀地把耿多义拎到柯燃冰眼前,当然不会想到后面的情形,他想着要给耿多义一个在韦城露脸的机会。十年前,是他将耿多义带到韦城,胸脯一拍说你跟我日子不要太好过。十年过去,耿多义仍是不死不活地活着。林鸣总想着为他做些什么,在这个城市,他是耿多义唯一的朋友。
“够不够发一条新闻?一条消息也行。”林鸣手机递来,给她看一条网站消息:耿凡获台湾第七届林醒夫文学奖小说新人奖。
“拿一条消息当人情?林鸣,我只好说,你是有进步。”
“主要是他为人低调,我也相信他比很多人写得好,虽然我还没看过。我什么小说也不看。”林鸣又说,“本来是叫耿多义,耿凡是笔名。他来韦城差不多有十年,要算本地作家。”
柯燃冰说台湾的奖多如牛毛,有的作家稿费吃不饱饭,接二连三获取文学奖贴补家用。她们报纸的文化版面,发这类消息有规定,省级以上的政府奖,证书上盖国徽章的,准保要发;民间奖、报纸杂志的奖,还有海外杂七杂八的奖,不能乱发消息。这种事抖过乌龙,殷鉴不远。数年前,《韦城日报》文化专版刊发消息,本地作者闻铎喜获美国毛姆短篇小说奖金奖,还放头版。很快查实,该奖项纯属杜撰,而且,人家毛姆大叔本就不是美国人。
林鸣却坚持:“怪我不入行,但他小说写得不错,出书都好几本。”
“你弄两本给我看,能入我眼,给他写篇访谈,发出来起码半个版。”
“……他这个人有点怪,怕和人打交道,不一定肯搞访谈。”
“写得好的往往这样,你先把他小说给我。”
改天林鸣把书送来,一本叫《同父异母的姑姑》,短篇集;一本叫《艳若牛蒡》,中篇集。她的推理癖即刻唤醒,很快推导出来“同父异母的姑姑”理论上的可能性。及至两人初次见面,耿多义摆出的一脸不知所措,她一瞥即知是种伪装。她心里说,我要剥除你的伪装。
在此之前,柯燃冰一篇不漏看完两本小说集,跟林鸣说,这个耿多义很具有采访的价值,要他联系。林鸣赶紧打电话,耿多义果然拒绝。柯燃冰不是一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跟林鸣说:“他地址!”
她初次找他是在晴朗的一天,开车上了城市快环又下来,再穿行于高新区空阔的大道。林鸣详细地跟她说明了路线。“……大圆机械厂最里面的一栋楼。你沿高新东五路进去,到第三个路口右拐,再走二十米有一家雕像店,再右拐,就看见机械厂的拱门。”当时她还奇怪:“什么雕像店?雕什么像?”林鸣一笑:“用耿多义的话说,专雕老牛逼。那条巷就叫老牛逼巷。”
到地方后她一眼看出那个店,有如地标,独一无二地存在着。店主雕真人大小的领袖立像,倚赖无师自通的手艺,用楠木桩雕了个毛主席,手脚长短都不成比例,脖子雕细了没法加粗,一身大氅用油漆漆过,像嫩黄瓜一样绿得出水。毛主席的福痦子用朱砂涂过,是整张脸上唯一的肉色。后面还摆着几个元帅,有木雕,有石雕,还有用零碎的洋铁皮焊成。店主也算多才多艺,但这几位五官七窍总有几窍弄得变形夸张甚至不对称,一张张奇异且突兀的脸。
她将车右打盘,一拐,看见拱门上“大圆机械厂”几个铁皮切割而成的字体,自是锈迹斑斑。她走到那扇门前,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一开,她直接欺身进入,他将身板一侧。当头的那个客厅并不敞亮,帷布重重叠叠地拉起来,除了几排书架、一套桌椅,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书架垂天盖地一共八层,书都里外两排。他还喜欢在路途随手抓拍一些云,以及一些天光,洗放一定尺寸,硬卡纸裱过再装框,搁书架上。有那几框照片衬托,架上的书更显重叠。
“林鸣跟我提起过你。”
“他也说过你。”
接下来是沉默,耿多义倒来白开水。
“为什么不喝茶?”
如果他回答“为什么要喝茶”,她会觉得很没意思。他说:“现在精力还好,提神的手段留给精力下降的时候。”
“那抽烟呢?”
“抽。”
她抽他的烟,两人对着喷。她说:“我不是白来,来之前做了功课。你是有故事的人。”
“你说说。”
“我读了你所有出版的书。”
“几乎不可能。”
“当然,不只是《同父异母的姑姑》和《艳若牛蒡》,这只是你以耿凡这个笔名出版的两部小说集。在这之前,你的笔名是莫多,出版一个长篇、一个中篇集还有一本散文随笔。另外,余勒也是你一个笔名,是你在莫多之前使用的笔名。你到韦城以后,前后使用三个笔名,差不多是三年一个。要不出意外,很快你又会换一个。有个澳大利亚作家,叫德恩沃特,只想写,怕出名,笔名五年一换。你在两篇散文里都提到他。”
“……怎么看出来?”
耿多义想了想,就算林鸣,也只知耿凡,未必知道莫多以及余勒。《艳若牛蒡》出版以后,林鸣来他这里,见他又在出书,毕竟感到欣慰。在林鸣记忆里,耿多义出书已中断多年,以前隔三岔五出一本书,是他日常生活。
柯燃冰说:“莫多定期在《韦城文艺》杂志发稿,别的地方很少见到。莫多发的稿编辑就一个,特约编辑余勒。我去那里问过的,很明显,余勒就是你。”
“光凭这一点,就痛下结论?”
“我把耿凡、莫多和余勒文章里使用的生僻词作了比对,相似度极高。对于写文章的人,生僻词才是掩饰不了的个性。电脑比对技术正变得无所不能,每个人的痕迹,系统一录入,再用数据比对,都会最大程度地暴露出来。”
耿多义要她举例,她试举几例。他一听,果真就是自己私爱的冷词。他默认,并对眼前这个女人不敢掉以轻心。
按耿多义本人意愿,访谈没发出来,但此后柯燃冰常去老牛逼巷,进到耿多义的房间。那既是他写作的地方,也是赖以谋生的杂货铺。柯燃冰表示愿意当义工,耿多义没考虑是否需要帮手。他拒绝不了她来,大多时候,一个人太冷清。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份冷清,真有美女到来,眼前晃动着曼妙的肢体,造弄出一些声音,也是好事。
柯燃冰去做访谈,谈到生计,耿多义承认,写小说只能算是副业,主业是开网店卖杂货。
“我开三家网店,都叫‘耿记杂货铺’,星级不低。光开网店,没有意思,专门写小说,活不下去。两样事情合在一块,日子好打发。”
她想知道他怎么靠一堆杂货养活自己。她第二次再去,他让她进到里面第二间,像个手工作坊,摆有大大小小十几台机器。她在打印店里见过的机器和办公用具,这里几乎都有,另有几台机器她根本叫不出名字。
“你不会将打印店开在这里吧?”
“我的这些机器,不是一般打印店可比。”
他展示那一套手工精装书设备,起脊、扒圆和注胶都像是玩,弄出来的东西绝对专业;还有全能喷打,一个方匣子看着不起眼,喷在布面皮料上的字体,跟用金属箔片烫出来没有差别。又到最里面那间房,他拧亮灯,是四十平方的库房,一排密集架挤挤挨挨。摇动摇柄,图书、版画册、宣传画、老LD唱片,当然还有暌违已久的连环画逐一展现。
当初耿多义被林鸣拉来韦城,最初在报社、教育类出版社干编辑。后来耿多义租到大圆机械厂这套房,一点一点装成现在这模样,隐身其中。他一直等着当成宅男,但这需要技术支撑。网店收入勉强糊口,他辞去编辑职务,躲进小楼成一统,彻底变身SOHO族。他开网店,同时有更多时间写小说。
他起步时,网购尚算新生事物,耿多义是韦城最早一批网商。他随自己性情琢磨出独有的经营之道,比如将连环画散本逐一淘来,再成套出手,既赚到钱,也是好玩。当时连环画收藏图谱里,给出的都是套书价格,他自创一套公式,精确换算套书里每一单册价格。这么一算,便发现缺本大都严重低于应有的价位。有一年他专门经营连环画缺本,编一小程序,将所有缺本开列目录,链接各旧书网、收藏网的搜索引擎,五分钟自动刷新。如此一弄,全国之内,每家网店新上的缺本第一时间进入他的视野,只要低于他计算出来的合理价位,赶紧下单。
“……你这里主营旧武侠小说,能赚?现在有谁看这个?”柯燃冰注意到一个显见的情况。库房里一大半是绝版的武侠小说,包括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港台薄本,一部小说分印成数十册,像收上来的小学生作业簿,一摞一摞堆叠。
旧武侠小说是他的主营项目,看似冷僻,但他做得专业,在国内爱好者里颇有人气。比如港台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薄本武侠,十年前当成废纸称斤两,现在一套品相上佳的,卖好几千不是问题。内地八十年代以后武侠小说印量大,制作鄙陋,用纸粗劣,且多是不购买版权,算公然盗版,自不具有收藏价值。他专做港台原版武侠,繁体竖排,印制精美,有一批固定的收藏者。特别是早期薄本武侠,耿多义算是最早经营这一项目的网商。早些年港台同胞看武侠小说,犹如今天看电视剧——薄本武侠每册三万来字。看这样的一册,用一小时,眼快的一天翻掉十余本。耿多义说:“那时武侠作家,快手每月能出五本小册,一年下来六十本,写上几年,书摞起来比人还高。”当年古龙就守在真善美出版社印刷厂门口,等最新一期司马翎小说出炉,捧在手上油墨还发烫。古龙看上几年,按捺不住自己写,很快又有读者守在印刷厂门口,争睹他的小说。当年,武侠小说的江湖,就此生生衍衍,派系林立,高手如云。
耿多义精心打理自己的网店,每套书不仅图片精美翔实,还有详细的简介,介绍版本情况,鉴别真伪。很多网友即使不买,也来他的网店看帖,欣赏书衣。
她听他讲独门的生意经,总感觉不可思议。问题是,他还能从中赚着钱,养活自己。他留恋旧物,但并不怀念过去,反倒觉得只有一个人独处仍能如鱼得水地活着,才是最好的时代。
独善其身
柯燃冰不难看出,耿多义经营杂货铺,显然承续了童年期的诸多乐趣。林鸣予以证实,耿多义从小有这爱好,将不起眼的小东西分门别类收藏,比如邮票、火花、烟标和糖纸,当然也有拍画。那时,耿多义做手工,在水泥厂院内小有名气,弄出飞机模型和船模,只需几根胶圈,就跟别人安小马达一样,或在天空滑翔,或在大水盆里不停打旋。
“他脑袋原本好用,被他哥哥打懵掉。”林鸣总结。耿多义有个哥哥,耿多好,人却并不好,天生街面的混混。耿多好问两老要钱,两老不给,耿多义就遭殃。耿多好先是将耿多义的邮票拿出去三不值两换钱;烟标糖纸不值钱,他就拿去擦屁股点烟。钱花光,耿多好将弟弟做的手工逐个扔到地上,冲父母亲说,“给是不给?”父母说,不是不给,家里已经没钱。耿多好抬起脚,叭地一踩。耿多义还来不及心疼,另一件玩意又被哥哥扔到地上。“给是不给?”耿多义弄一个玩意十天半月,耿多好放脚下一踩都瘪。耿多好回家一趟,满地都是零件和残骸。等耿多义的手工都被耿多好踩坏掉,剩下只有耿多义瘦小的身板,耿多好拿他练拳。父亲两腿都瘸,只能坐在轮椅上吼骂“你这杂种,我把你收了回去”。其实儿子就是自己的瘟神,请来容易送走难。
现在开这家杂货铺,耿多义又将幼时收藏癖和手工爱好找回来。房间堆满自己喜欢的物件,还对其进行手工加工,比如将零散杂志做成精装书。
林鸣还讲,耿多义读小学中学时,看武侠就看坏脑壳。水泥厂门口书铺里的书,他都借来翻了个底朝天。“……说不定他以为看多武侠,就能变成狠人,不让别人欺负,至少要能对付他哥。”
柯燃冰感觉耿多义对武侠的感情不止于此,也不追问。
她要去找他很容易,他毕竟是个资深宅男,只要敲门,总是他本人打开。
“你这里一个人不够。我不要工资,给你当徒弟总是可以。”她这么说。
“我不敢收徒弟。”
“那我来当义工,义工懂不懂?天呐,你Out了!”
又花费一阵时日,她得以摸清他生意的诸多细节,比如平装书里的珍善本通常具有哪些特点;如何跟店主讨价还价;如何应付买家的刁难;旧书收到后如何除菌消毒;如何修复旧书增加品相……柯燃冰去得勤快,有时一连几天都在,将杂货铺当成上班的地方,跟报社只说出外勤。日报文化版面收益低,换来时间充裕,为所欲为。耿多义的杂货铺基本没别人,除她以外,只一个家伙,晚上陪耿多义喝两杯。耿多义有喝夜酒习惯,两三两,从不喝醉。一人独处,不喝也难。那人脸很扁,眉心到鼻子再到下巴,全都被脸颊上的肥肉挤向中间。“这是齐虎,就是雕那些老牛逼的店主,其实他更重要的身份,是零四年全省特运会的短跑亚军。”耿多义说话时还拍拍身边的齐虎,齐虎伴着他的介绍,每个字一点头。柯燃冰正好采访过特运会。她记得短跑的时候,要有一些义工晃动着玩具,引导运动员坚持跑完那漫长的一百米。齐虎生来如此,但是自强不息,成年以后父母给他找来个店面卖杂货,但他扔开杂货,要卖自己做的雕像。
每次耿多义买菜往回走,路过雕像店,叫一声,齐虎稍后便会来到他的房间,一起小酌,打发黄昏光线逐渐暗沉的这段时间。柯燃冰加入之后,三人小酌,从来都是齐虎咭咭呱呱地说,耿多义一味倾听。柯燃冰也耐性子听齐虎说话,基本听不出完整的意思。耿多义跟她说:“他有很多奇妙的想法,免费说给我听。”
柯燃冰喜欢两个人待,多一个人便是不懂味。天气渐热,衣衫渐薄,柯燃冰要将捕猎计划加紧实施,她已认定耿多义是这个城市稀有的有趣的人,搞定他,她不惜上一些手段。其实相对于一些专业段位的骚货,柯燃冰的手段还算半遮半掩,只是见缝插针泄露一些风情。对于一般的男人,这已足够。她觉得动用肢体语言是笨拙的,可以更简便也更直接一点,比如换上无袖且飘逸的针织衫,将里面抽成真空。虽然她依旧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非鼓鼓囊囊,但对于一般的男人,这也已足够。她甚至认为,一个女人但凡还有姿色,却从不拿去勾引男人,只是一味被男人纠缠和进攻,便是坐失良机。
一连数天,她解脱束缚的胸,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仿佛没看见。
柯燃冰思来想去,并不认为是自己吸引力不够——再不济,不至于让他眼都不斜。她认为问题在他,推理癖再度发作。据她多年的经验,只须用心,一切让人生疑的地方,一定会找到合理的解答。
这次也不例外,她很快有了一个解释:耿多义已是有多个年头的斯多喀,禁欲主义者。她并没有丝毫失望,相反,她觉得这男人就像一只冬笋,剥了一层壳,又有一层壳。而此前碰到的诸多男人,在她眼里,总像填字游戏一般一览无余。她的解题思路清晰,三下五除二破解耿多义的交际软件。在QQ里面,她发现一个聊天群,名为“独善其身”,该群建立于五年之前,耿多义正是发起人之一。群内挤挤攘攘几百号人,柯燃冰另注册一个QQ号,混迹其中,很快得悉此中的奥妙。所谓“独善其身”,其实就是指独身爱好者。大多数人搞不好对象,不得不打光棍,不在此列;这些人都是严苛的独身“爱好者”,非但独身,还要力行禁欲之事,不与异性亲密接触。妄图混进此群约炮的,都被群众及时举报,及时清除。
群内大部分交谈,都在探讨禁欲予人的快感。对,他们总结出一个古怪的理论:禁欲与纵欲,好比钟摆的两极,纵欲能达到如何的极乐,禁欲也必然会产生同等的快感。他们也会交流服用什么样的药物——欲望是本性,禁欲无异于自我的阉割。在最初一段时间,仅凭意志难以克服本能的冲动,便要借助于药物。也有资深的道友真诚告诫,许多药物一旦服用,其实不能停下来,一旦停止,前功尽毁。这条告诫让柯燃冰脑子响了一下铃。她把他们例举的好几种药物记录在笔记本上,用百度逐一搜查药性药效。她判断,其中一种叫“贝洛可”的药物,应该正被耿多义使用。贝洛可药性温和,副作用相对较小,该群成员十有六七都是服用这种药。在吃药方面,耿多义总不至于捞偏门。
很快,她在耿记杂货铺一个并不隐秘的角落,找到一个蓝色小瓶装着的贝洛可。她拧开看一看药片大小,她心想这用不着游标卡尺测量。药片中部有切分线,一侧有“S”字样,另一侧写有“2S”。她心里暗想,好在是用瓶装,而不是铝箔塑封。
耿多义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本来,他哪看不出来柯燃冰的心思?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穿成这样,仿佛穿着衣物,上身实则一览无余。但他这么些年吃药可不是白吃,在“独善其身”的群里,不断积累的心得,也能抵挡来自女人身体的诱惑——不就是脸蛋、乳房、屁股,还有它们形成的神秘组合么?他已能享受这些年没有女人的生活,居住于山洞一样的房子里,所有的喧嚣仿佛不在。他享受屋内黯淡的光,独居本身就近乎修行。
他有时想,就这么一个人到老吗?他有时又想,就这么一个人到老。
又过几天,他发现体内一团火正在灼烧。这种燥热,使他再也不能对柯燃冰欲露还掩的身体熟视无睹,他偷偷瞟去几眼,这种燥热便瞬间炽烈。每次他收回眼神,竟然是为稍后按捺不住再次瞟过去。她先是佯作不知,然后忽然逮到一个机会,将他的眼神捉个正着。很奇怪,他被她捉住时,他的眼光就撤不回去。那一刻,她射来的目光令他不能动弹。她贴近他,毫不含糊地配合起来。当她配合起来,他仿佛才回过神,确定自己是要什么。当他嘴唇覆盖了她嘴唇每一个角落,她就知道,要让一个女人快活,他没有问题。他一声不吭,呼吸仿佛都暂停,整具身体信马由缰地律动了起来。“我的天呐!”她不禁冷哼了起来。她反手摸到他,他的身体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赘肉。
他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事情突然就变成这样。他知道自己七情六欲都是全乎的,只是用药物封存于某处。封条一旦被撕开,他一下子回到十多年前,那时那地,那种状态……当然,他照样算是一个老手。小柯比他小十来岁,有下一代人的处理方式:毫不忸怩,全力配合,甚至让他有榨干自己的冲动。而那东西,像官复原职的干部,有了一分机会,就十二分卖力。
那以后,她经常晚上也不回去。有时她拉开窗帘,外面是机械厂森郁的院落,这城市的灯火在远处绚烂。他经常要外出,她有了房间的钥匙,他走了她也会独自住在里面,闻着书籍散发出来的草叶气味,恍惚入梦。
又一天午后,有人敲门。她走过去开门,门锁跳响时忽然想到,耿多义从来都是自己开门。是齐虎,门一开就挤了进来。她告诉齐虎,耿多义不在家,齐虎眼睛却在看她。这天天热,她衣衫单薄,胸器显露。齐虎过于直接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没有秽意。她记得此前还和耿多义讨论过齐虎的性欲问题,耿多义坚信齐虎从没碰过女人,天生超脱,少了一份男人共有的焦灼。柯燃冰不这么看。当她分析齐虎眼神里的意味,这厮已经扑了过来,将她扑倒在地。她一阵挣扎,齐虎虽然智障,力气还是男人的力气。后来她情急生智,忽然高叫一声:“你妈来啦。”齐虎一惊,一闪神的工夫她将自己挣脱,操起一个木制茶托,冲着齐虎肉皮挤皱的后脖颈一阵猛砸,直到他往外逃窜。
等他回来,她照样去他那里,什么也不讲。但此后,耿多义再不叫齐虎过来喝酒。她不知他从哪里看出问题,难道齐虎还恶人先告状不成?她对耿多义的观察力恢复了信任,忽然想到那些药片。她用维C药片替代药瓶里的贝洛可丸子,虽然大小差不多,也有中缝线,但维C片上没有任何字母。难道他没留意?
人又少了一个
柯燃冰常去杂货铺过夜,其间,柯以淳仍在给她安排相亲,回回强调对方“都是我小心帮你盯来的”。父母再亲,婚姻角度也当她是甩货。她先前还去相亲,现在百般推托。柯以淳看出端倪来,问她是不是已经找了男朋友。
有一天,她索性承认,是有那么一个。父亲又问这回是不是当真。她点点头,那一刹,忽然想到结婚,也是顺然之事。
“那你要让我先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男人。”父亲说,“我做律师这么多年,看人不是一般的准。”
她不愿贸然约他来家里,便和父亲商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由他装成顾客,去耿多义的杂货铺订购东西,在一种戏剧化的情境里,展开最初的接触。
和大多数成功人士一样,柯以淳一辈子只爱两个女人,一是母亲,一是女儿。女儿提的要求,他都小心办理。经他精心计划,在耿多义的网店里订了一些东西:一套民国时期民事判例选辑、四五张韦城彩调戏的黑胶唱片、一组晚清时期镂花篆字的白铜墨盒。收到货以后,以品相问题要求退货,或者当面换货。耿多义不同意当面退换,要求对方快件寄回,原价奉还。柯以淳挑了某个下午,直奔耿多义的杂货铺。大奔开进机械厂,几个工人落寞地投来几丝眼光。柯以淳敲门,强行进到耿多义的屋子里。整个屋子井然有序的样子,使他缓了缓神,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耿多义也很快明白来人是谁。纵是隐匿身份,传承有序的模样却摆在眼前。两人心照不宣做起生意。
柯燃冰见到父亲的时候,他这么说:“像他活得这么安静,而且有想法的人,是不多。但他显然不是活在现在的人,我怀疑他心里面比我还古老。”
她放下一颗心来,父亲这评价显然不算贬损。
柯燃冰想到结婚,忽然当真起来,也想跟他挑明这个事,却又一再忍住。她想,柯大小姐,毕竟是要男人开口才好。耿多义永远都是不紧不慢的模样。那一阵,耿多义忙于将当年写的悼词编成书,自费印出来。这想法还是柯燃冰给他的。
当初两人闲谈,他跟她讲起这桩往事。“……那时报纸还多,一个地区好几家。我写专栏,每篇一千五百字,稿费二三十块。一开始交几篇并不难,写一阵很要命,每篇都要有新的意思,让人搜肠刮肚。悼词可以反复写,写这个挣钱也多,我上手写头一篇就赚六十八。当时我干学徒工,一月底薪三百。写这个也不难,因为小县城每个人的活法其实差不多。”
“你都存了标准模板吧?”
“那是当然。死人这事也分淡旺季,一年里头最热和最冷的时候老人难熬,这生意最旺,经常一天好几桩。我忙不过来,他们还主动抬价,谁给钱少了,请不动我,那些当儿女的都觉得自己不孝。”
“听起来倒像是一门垄断生意。一个地区能写文章的,又不止你一个,为什么他们偏要找你?”
“看样子,我还真是干过独家经营的买卖。”
记忆的闸门打开。佴城当时有三家报纸,日报、晚报和视听报。耿多义从职专毕业当学徒工,白天上班晚上写稿,很快在三家报纸都上了微小说和散文。《佴城日报》店大欺客,三千字长文稿费十块。晚报肇编辑跟他混熟,说你就不要遍地开花,佴城就认我们一家。他没理由不答应,晚报给的稿费最高。有天上午,肇编辑往他所在的维修店打电话,声调急切。“有人叫我写一篇悼词,今晚上就用。我下午要弄版面,忙不过来。小耿,你来救个场。”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当天中午,他拿到死者长达一万三千字的生平简述。他至今记得,第一个主顾姓梁,粮店的退休职工,此生最得意的事,是唱辰河戏串女角,有板有眼。有人称他“高腔梅兰芳”,耿多义看遗照上那张塌下的南瓜脸,心想这如何修成女人模样?心里有怀疑,手上的活照做,下午就将初稿写好。他此前没写过悼词,水泥厂的追悼会总是避不开,知道关键在于抓好以下三点:煽情,煽情,还是煽情。写毕他反复默念,念一遍改一遍,每改一遍,老梁仿佛就多有一分生动。据说,当晚死者的长子朗读悼词,现场哭了一大片。这些人原本等着追悼会一结束,去抢占麻将桌上的好方位,没想先吃一记催泪弹。
原本说好给五十,冲这一片壮观的哭声,死者家属主动加到六十八。老肇事后说,我还以为加到一百!这也让老肇临时起意,问死者家属要不要将悼文放次日的晚报上发一遍,版面价格给予优惠。家属还另买三百份报纸。后面老肇索性承包了这生意,邀耿多义和别的几个地方作者一起干,淡季每周有两三主顾,旺季时候版面不够。干一阵,死者家属纷纷指定耿多义。他们不知道是谁执笔,只指着已发表的某篇,说一定请这个作者。这生意很快操持得风生水起,别的两家报纸还抢不了:日报作为党报党刊,只能发国家领导人的讣告;视听报一周只一期,达不到时效性的要求。后来老肇和耿多义两人撑起这门生意,老肇负责接单,他只管干活,成了写悼词的专业户。白天他照样是个学徒工,晚上整理一个个死者的生平事迹。
“……那作为作家专门写这样的文章,死一个写一个,一写就两三年,你心里没有抵触?”
“确实。那时我当自己是在干殡葬行业,才坚持了下来。”
“那些悼词保存了不?”
“你想看?”
耿多义敝帚自珍,当年发在报纸的悼词都剪下来,贴满三个剪报簿。她读他当年写的那些悼词,一个个死去多年的人又活了回来,在她脑袋里具体而生动地浮现。她忽而有了感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耿多义花两三年时间,记录了这么多生动的人,何不结集印?耿多义一听,有意思,且他这里机器和工具齐全,动动手就能弄成自印本。
书名耿多义打算叫作“人又少了一个”。柯燃冰不很喜欢,想到另一个名字“音容宛在”,两人各不相让。柯燃冰主动要求设计封面和书的装帧。
快到年底,柯以淳说:“三十一号,你把小耿叫来,我在家里弄一桌,一起跨年也好。他在韦城逢年过节太冷清。”柯燃冰当然知道,父亲这就是表态。
次日柯燃冰再去杂货铺,桌面上却只留下一张便条。耿多义出门办事。她一想元旦还有几天,不急,等他回来便是。
很快,封面的样张弄出来,共两张,其一是《人又少了一个》,另一个是《音容宛在》。柯燃冰用信箱给耿多义发去两帧照片,并发短信,要他再斟酌一下要用哪个书名,好久没见他回复。当时是晚上,电话拨了几通,一如既往,全都不在服务区。她知道耿多义一到服务区就会回电话,迟不过明天。
又隔一日,柯燃冰仍不见耿多义回电话。到中午,电话骤响,她一看,却是父亲柯以淳,嗓音还意外地慈祥。“不要等到年底,”他说,“今天,我难得清闲,在家里弄一桌菜。”
她只能跟父亲说耿多义出差,要过几天回。
“他经营杂货铺子,出什么差呢?”
“他也写稿,经常出去采访,跟我一样。”
过了元旦,耿多义仍没回电话或信息,她打出去的电话,也无一接通。耿多义一直待在服务区之外。柯燃冰心里有了不安。她和他相处已有一年多,知道一连数日的意外,对于一个井井有条的人,无异于突发一场脑梗。捱到傍晚,她又去杂货铺子,在书架中间坐定,努力回忆耿多义离开韦城前,有什么异常。
那一夜柯燃冰甚至想,他会不会就此消失?这种预感并非没有根由。她听林鸣讲过,以前有个女友叫莫小陌,就是某一年雨季到来时,突然失踪不见。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再也不见,毫无道理。莫小陌跟耿多义也是很熟,读中学那阵,他们朝夕相处。
外面的天空仿佛比平时更黑,柯燃冰实在难捱,一个电话打给林鸣。
“……柯大小姐,有何吩咐?”
“耿多义好多天联系不上。他回了佴城,我有急事找他。”
“你再等等,说不定明天他就回你电话,说不定过一会就打来。”
“少讲没用的,你马上找到他,要他给我回电话过来。”
“给个最后时限。”
“越快越好!”
她躺在两人滚过多次的床单上,等待电话回过来。林鸣毕竟是跟耿多义从小认识,两人有太多共同的熟人,要找到耿多义,林鸣自会有更多手段。凌晨过后,她一岔神睡了过去。再醒来,还要拉开两层窗帘,她才发现时候已然不早。头脑稍微清醒一点,她就查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无任何消息。她确定自己是在想那男人,如此一想,便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对他有多不了解。
她走出去,一眼又瞟见桌面上书封的样张。“人又少了一个”——这时,她怀疑这是一条谶语,是耿多义有意留给自己。刹那间,她决定去一趟佴城。“如果及时,这正在消失的人还可能被自己拽回人世;如果去晚一步,这人说不定永远消失。”最近,许多毫无理由的想法,都会在她头脑中倏忽出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样的煎熬中等待下去,她柯大小姐从来就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她又拨出电话打给林鸣。
“……问了好几个熟人,前不久他们还见到他,但现在,耿多义的电话谁都打不通。”
“我要去一趟佴城。”她说,“你陪我去。但就我俩同去,也不方便,你最好再找一个女的,我们三人行,费用我全出。”
“哪有女的陪我?再说你是老耿的女人,还用防着我啊?”
“少跟我装,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