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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鸟儿走在回巢的路上

长途旅行的人到达车站却突然想起

他丢了钥匙

——扎加耶夫斯基

1

曹勇决定行动了。他看见了灯光。灯光肯定来自岸上,这是确切的,无疑的。曹勇不可能拿生命开玩笑,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五年坚忍,也是为了活下来。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他怕是看花了眼,说不定那只是漫天星光。

此刻是半夜,海水有些波动,渔船像摇篮一样晃着。他们睡得很死。曹勇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却是五年前躺在摇篮里的儿子。他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如今也忘了他的模样了。曹勇双眼一闭,憋着一口长气,终于跃进了海里。海水冰冷,却有坚实之感,仿佛着陆的,是大地,是沙土组成的大地,不是海,也不是水。

曹勇向灯火处游去——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大海一步了,如果他今夜能逃离这片海域到达有灯火的岸上的话。五年来,他试过所有逃脱的办法,最终都没能得逞,跳海是最后的选择了,他们也料不到他会走这一步。几乎是把命交给了神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神怎么做决定了。

那片灯火却像在和曹勇作对。曹勇越游,似乎离灯火越远了。一个小时后,曹勇已经筋疲力尽,海水不时打在他的脸上,他一张嘴,满满一口咸水就涌进了嘴巴,直接灌到了肚子里,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想,不会就这样葬身海底吧。即使他能撑住,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水性没怀疑过,行海人不就这点本事吗?他怕要是遇到了鲨鱼,便再好的水性也没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岸上的灯火在眼里无情地熄灭下去。

不管怎么样,他离那艘控制了自己五年之久的甲长渔船越来越远了,以至于最后成了几个小亮点,看起来似乎和岸上的灯火一样遥远。这让他感觉欣慰。是啊,他总算是逃出来了,即使是死,也不会死在那艘船上。此刻,就是死在海里,也成了不是那么坏的事情了。这么一想时,曹勇反而放松了下来,他不急不躁地,继续往灯火的方向游去。速度可以说很慢,有时游出十几米,被一个浪又打回到原处。他便只能再游。奇怪,当他这样做时,身体反而获得了无限的力量。曹勇又游了一个小时。他发现灯火似乎比之前的亮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明显地感觉到与它们拉近了距离。他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岸边?如果不是,就算他能游一辈子,也游不到海的对岸。海有多大,曹勇最清楚不过了。

曹勇趴在一块泡沫上,他再也游不动了。他的手脚开始发麻,口也渴得要命,他不敢喝海水,那样只会更难受。他就只能趴在泡沫上随波漂浮,等身体恢复了力气,再重新游。他照这样的办法又坚持了一个小时,发现自己还残余着力量,还没断气,还没身子软下去并沉入海底时,他突然乐观起来,坚信自己一定死不了,一定能游到灯光处,一定能再次踏上土地,一定能见着妻儿,就像五年前遭遇那场大台风,全船的人都死了,就他一人活了下来。他命大。谁会想到,他竟然趴在一块铁皮上在海中央漂了一个礼拜,更想不到的是茫茫大海,他又遇到了经过的渔船——当然了,他上的是一艘贼船,但至少人家救了他的命,有吃有住,要说用五年的时间换回一条命,那也是值得的。关键是,曹勇今晚要游上岸。他抬头望天,竟然望见漫天星辰,北斗七星的光比岸上的灯光要亮得多。他心里默念:神明佑我曹勇逃过此劫!

2

六个小时,或者七个,曹勇终于上了岸。此时天已微亮,曹勇趴在沙滩上,双脚发软,站不起来,如一条被腌制的咸鱼。他害怕虚弱的身体会被海水重新带回大海,只能靠双手拼命地往前爬,已经被海水泡得粗大起皱的十指抓在沙滩里,尽管一点抓牢的感觉都没有,但还是让他感觉到了踏实。五年啦,他又重新触碰到了沙土,亲切的,有生命的沙土!大海再辽阔,也比不上一粒沙实在。他在那艘渔船上生活了五年,五年来与大地最近的一次便是远远眺望过码头,当然,还有海中央的无人荒岛。他曾用拙劣的技巧骗他们:“让我上去一次,我不逃。”那些人笑着跟他说:“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吧,在这里,吃好住好,你还不知足啊?我们行海人还不就是这样的命?”他被说得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们人多,他们认定他已经是他们的人了,是他们救了他一命,哪能白白让他走人,像白捡了一个渔工,还是个熟手,多好的事情。头两年,曹勇还是试图卖力干活,和他们打好关系,说不定他们一时心软,就会放他上岸。越到后来,他越觉得想通过和平方式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办法,便是逃跑,而逃跑的唯一路径,就只能是跳海了。赌一把!他的人生面临三个可能:一是在大海里过一辈子;一是成功逃脱,上了岸,回家寻妻儿;还有就是,葬身海底。

他终于没死在海里。他双手交替,一点点把身体挪上没有海水的沙滩,等他的身体终于脱离了海水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随之也晕死了过去。一群觅蟹爬上他的身体,以为那只是海边的一堆沙土,或者一块礁石。他黑如木炭。

曹勇是被小孩的叫喊声吵醒的。他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阳光里,几个只穿着三角裤的小孩(还有一个小点的什么也没穿,小鸡鸡边跑边晃),指着躺在沙滩上的曹勇的“尸体”大喊大叫,并纷纷跑上了长满马鲛藤的干沙滩,企图喊来大人。不一会,更多的喊叫和人影朝曹勇跑了过来,他们看见曹勇已经站起来了。他拍拍身上的沙土,眯着眼睛看太阳,天气真他妈的热!来人看见那个“尸体”竟然自己站起来了,惊愕中难免有些失落,他们转身离开,只有原先那几个小孩,还盯着曹勇看,像是见了鬼一般。曹勇每走近他们一步,他们就向后退一步,那个没穿裤子的小孩的小鸡鸡像烧螺尾巴一样,连晃都不会晃了——他们差点惊叫起来。曹勇的形象也太吓人了点,五年来,他几乎没怎么收拾过自己的须发,过长的时候才会对着镜子拿剪刀剪一剪,剪得自然跟让狗啃了没什么区别。所以,孩子们看他头发蓬松、络腮大胡子,感觉像是见到了电影里才有的尼斯湖海怪,或者是神农架野人。

曹勇问他们:“有吃的吗?”

这话让孩子们放下心来,由此证明这不是一个怪物,是个人,因为他在找吃的。其中一个黑瘦的孩子转身就往海边一处草寮跑,等他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两个番薯了,扔给曹勇。曹勇接住一个,另一个掉在沙滩上。他弯身捡起,两个番薯一起塞进了大嘴巴。番薯是凉的,但没关系,好吃。这些年,曹勇每天拉网打鱼搬鱼,劳动量大,饭量也出奇的大。曹勇在心里打算,得先投靠一下人家,要不然,没被海水淹死,也会饿死。

3

曹勇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离家乡远不远,也许不远,也许是千里之隔。五年的海上漂浮生涯,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也曾刻意去记住它们的名字,或认定远远的一座灯塔,仿佛能这样依照路线循回重返的路。后来他就完全弄不清楚了,到过的地方实在太多,好多码头景象也都似曾相识;最后,他连时间都没能记住,只知道白天黑夜,至于是哪年哪月哪天,他全然不知道,知道了也意义不大,对他来说每天都一样,重复同样的工作。因为隐约记得船上人吃过五次红面粿,曹勇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五年。

曹勇随孩子们来到了渔民的住所。他每踩出一步,一粒沙一块石,都让他感觉到陌生而坚实。孩子们可高兴了,边走边大喊:“海里上来了一个人。”这话很具煽动性,很快,渔民们便都围了过来。他们看曹勇的目光和孩子们肯定是不一样的,他们在观察这是一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救救我。”这是曹勇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瞬间让他们脸上的紧张肌肉松弛了下来,好不好暂时不知道,但这是一个需要救助的人,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你是从海里游上来的?”“你是行海人?”“你哪里的?”……各种问题向曹勇袭来。曹勇却不想说出实情,他只说渔船遭遇台风,大难不死,漂了上来。事实上,曹勇也没说谎,只是那场台风发生在五年前,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这中间的五年在记忆里删除掉,就当是从来没发生过,就当是他遭遇台风后在海上足足漂流了五年之久……此刻,曹勇其实只想回家,告诉妻儿,他回来了。他有点怀疑是不是一不小心闯进了一出电视剧的离奇剧情里。太不可思议了,他难以想象。妻子见到他会怎么想?他的儿子呢?取了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五岁了,应该会走会跳会说话,上幼儿园了。

幸运的是,曹勇遇到的是一帮善良的渔民。他们给他饭吃,给他换了衣裳,甚至还送他到附近的城区。当然,他们没忘了告诉他,他艰苦登陆的是一个叫云城的地方。曹勇听都没听说过这么个小城,但他还是在地图里找到了云城和老家东海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曹勇在云城的街道上茫然四顾,他先找了个电话亭,摁下脑海里唯一记住的一串数字,那是妻子的手机号码。可是电话那端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曹勇吓一跳,问你谁啊?那人说,我还问你是谁呢?听口音,不像是东海人。曹勇问,我老婆呢?那人生气了,你老婆问我干吗?你打错了。说着就把手机摁了。曹勇这才知道,五年过去了,妻子也已经换了号码。这一结果反倒让曹勇舒了口气,幸好是打错了,否则那男人的来历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曹勇吓出一身冷汗。

4

半个月后,曹勇一路拾荒,走回了家乡东海城。这个海滨小城没什么变化,甚至可以说是一成不变,最高的楼还是青云山下的政府大楼,最宽的路还是马街。曹勇以一副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走在马街上,谁也认不得他。街上每天来来往往的乞讨者也不少,突然多出这么一个,似乎没引起街上人更多的注意。曹勇也希望这样。他可不想大张旗鼓,他觉得失踪五年已经是够丢人的事情了,如今再以这样的形象示人,更没了脸面。还是先回家吧。曹勇当然记得家在哪里——马街末端往北一条名叫旧厝的巷子里,31号房屋,便是他的家。他记得清清楚楚,瞬间随之回到眼前的,便是与妻儿在一起时的种种温馨场面了。作为一个行海人,曹勇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常年在家的男人,对于和睦的场景便总是能刻骨铭心。而眼下,似乎也可以算是一次久别后的返回。如果能这样的话,曹勇会轻松不少,尽管时间有点长,但可以肯定的是,妻儿一定在家里等着。现在的问题是,曹勇拿不准家里还是不是他以前每次回家看到的那个场景,它是否悄然发生了变化,或者正在变化,而曹勇的突然归来,反倒成了那变化的破坏者,或者阻碍者了。这么一想,曹勇成了一个不速之客,成了一个闯入者。情况会不会这么糟糕?曹勇都难以把握,他竟然感觉不忍心,或者至少不应该如此鲁莽地闯入,再看看吧,即使是一个不速之客,似乎也应该礼貌一些——这是怎么啦?那可是自己的家,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他行海十年,本以为生活就应该按着他的意愿继续往好的方向行进的,没想到的是,路突然拐了弯,他凭空便在妻儿的生活里消失了五年。在妻子想来,他肯定是死了的,因为那艘船上的几十名渔工,都被大浪卷入了海底。是的,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了的人,还能不能奢望活着的人为他坚守原貌呢?曹勇放慢了脚步,他甚至在路边蹲了下来。他要想一想,该不该立马去敲响那扇熟悉的门。

一直到了夜里,东海城的夜晚和中国所有县城一样,显露出了浮躁的喧闹。马街上人车来往频繁,街道由于被两边的大排档占去了位置,显得很窄,时不时要塞上一时半刻。海鲜粥的美味裹着夏夜燥热的下水道味道一起涌进曹勇的鼻腔。他饿了。他该有多久没吃一顿好饭了,更谈不上海鲜,在船上虽说吃的也是海鲜,却是一些杂碎鱼,煮熟了,浇上半两豉油就吃了,被当猪狗一样对待。此刻曹勇却没有吃的胃口,他像是这个县城的潜入者,害怕遇到认识的人。他潜行在黑夜里,慢慢靠近自己的家——或者说曾经的家。他选了个巷子拐角处,像个真正的流浪汉那样猫在墙角。他躲在暗处,看着自家门口,有一滩光照出来,被门拉扯成菱形。曹勇猫了好几个钟头,他盯着门口的灯光,看样子倒像是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却不能在光影里看见任何的画面和人物。是的,第一天晚上,除了几声若隐若现的人声,一直到有人出来咔叽一声关了大门,把那滩光给收了进去……曹勇都没看到任何人影。他怀疑是不是盯错了家门。好几次,他都险些冲动,跳上去敲门,或者像个主人那样掏出钥匙去开——他本来就是主人。他不敢。仿佛有谜团等着他去开启,他不愿意看到真相狰狞的面目。

5

几天来,曹勇都埋伏在家的周围,竟慢慢进入了这一角色。他看见一个小男孩每天上学放学,那无疑是他的儿子,屋里的女人喊他鸿仔。他的儿子起了名字叫鸿仔。显然,鸿仔已经五岁了。五岁的鸿仔看起来长得不错,像六七岁的样子,能独自一人出门回家。他动作迟缓,过马路什么的却也能自如应付。看起来挺陌生的一个小男孩,曹勇还是感觉亲切,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事情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曹勇鼻头酸楚。曹勇倾听着屋里的动静,他希望能听到另外的声音,比如一个男的,或者一个更小的婴儿的哭声……他似乎听到了,仔细一辨,不是,是猫叫——马街的流浪猫经常跳上屋顶,他以前每次回家都深受其扰,有一次还上了屋顶去赶,踩断一截瓦片差点从屋顶上摔下来,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竟然张开双臂想接住他。当然,他没摔下去,否则早该没命了。后来他干脆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取名殿下,是妻子从一出宫廷连续剧听来的名字……他突然在记忆深处搜出这么一幕来,不禁悲伤起来。不知殿下还在吗?反正曹勇没见着,他突然有些想念。他害怕听到屋里有另外的声音,好在,还真没有。但是,这并不代表事情就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演绎。这天早上,曹勇又看着鸿仔背着书包出了门,然而他似乎又记起了什么,回头问屋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老师要跟他要钱。”这话让曹勇忽地心头一热,不知道儿子话里的爸爸是指谁。屋里的女人回道:“过几天你爸就回了,跟老师说暑假前一定还,别老催。知道吗?记得跟李老师说。是李老师问你的吧?”鸿仔便低着头走上旧厝巷,往马街的方向走去。

没错。一点也没错。曹勇心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此刻这对母子对话中的“爸爸”显然不是曹勇,是另一个未知的男人。曹勇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冲进家里大闹,将事情摊明,把妻儿要回来,还是默默离开,就当自己真的死掉了,那场台风真的置他于死地了。然而,他像个孩子一样升起一种幼稚的好奇,既不想冲进去,也不想离开,他还想蛰伏在自家门口,不干什么,就想看看妻子又找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的身材、五官、脾性、言语、动作、笑容……他竟然都想看一看,研究一下,是否可靠,是否是个好人,仿佛要为妻子把一下关,或者说,妻子再嫁了那么一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这个好奇心,让曹勇兴奋的同时也深感耻辱,其实他大可大摇大摆走进家去,就像以往每次回来那样,推开了门就能看见妻子惊喜的笑容。眼下其实更值得那样做,大难不死,他完全可以让妻子趴在他的身上大哭一场——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顾忌那么多呢?其实也很简单,他只是不希望看到妻子在一个本该欢喜的时候表现出愧疚,到底是喜还是忧?自尊的曹勇完全受不了那样的场景。

接下来一段时间,曹勇特意在等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却又固执得很。他偶尔能见妻子到门口倒水的身影,也是匆匆一转身,就进去了。曹勇没看清楚,却也确信无疑了。他对妻子的身段再熟悉不过,和东海城一样,五年来几乎一点没变,她穿着很旧的花点睡衣,显得宽大,乍一看,像是披着一件床单。这个女人竟然一步都不出门,曹勇有点奇怪,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但他不能这么认为,他是了解她的,她早就是一个内向的羞于见人的女孩。早就是这样的。曹勇自言自语般肯定。也就是说,这个家,大多时候就她一个人在,一直是这样,她习惯了不出门,以家为世界。她的男人已经连续十多天没回家了,她该不会又找了一个行海人吧?曹勇这么猜测,又觉得她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哪怕她后来成了一个寡妇。曹勇在家时,她就不止一次劝他改行,去学油漆,或者去建筑队拿泥刀,都比行海强。曹勇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听她的,大概也是人到中年,懒得再从头开始。她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6

曹勇开始觉得如此长时间地监视别人的家庭是一件挺危险的事。是的,房屋是别人的,即使他还帮着泥匠排了两垄瓦片;妻子也是别人的,连同儿子,如今也是别人的。不,儿子始终是自己的。曹勇觉得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儿子。

他得先接近这个叫鸿仔的孩子。

曹勇跟了鸿仔一路,摸清了他上学的幼儿园,不远,在马街对面,那儿曾经是交通局的一个扣车场,如今改成了六社大町幼儿园,应该是近几年的事,是曹勇所不知道的。为了接近儿子,曹勇在形象上费了把劲,用那点靠一路拾荒得来的钱去理了发,修了胡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曹勇还不敢把络腮胡剃了,他得掩人耳目,虽然东海城认识他的人不多,也怕万一遇上,弄不好人家感觉还见鬼了。接近鸿仔却是不怕的,这小子,看样子笨笨痴痴的,怎么也没想到他还会有另一个爸爸。

曹勇得像个父亲那样自信,以免被人当成人贩子,他事先准备了糖果。尽管如此,曹勇真的要接近儿子的那一刻,比干什么都紧张,心噗噗跳,像是一只走在回巢路上的鸟儿,儿子便是他面临的一道门,至少是第一道门。

“嗨,小朋友,一个人回家啊?”这是曹勇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

显然,面前的小孩并不清楚曹勇是否在和他说话,他以小孩的纯真眼神茫然四顾,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曹勇身上。然后他点点头,径直走路。他的书包看起来比身体还大,他穿过马街时,左右避让着混乱的摩托车和汽车,显得经验丰富。曹勇紧跟其后,他真希望能这样每天护送儿子来回。下半辈子就干这么一件事。

“你过马路好厉害哦。”曹勇说出第二句话。这时他已经和他并行走了,像一对父子那样。

“叔叔你要跟我回家吗?”小孩突然问。

曹勇愣了一下,孩子的话让他无法回答。他这才想起袋里的糖果,便马上都掏了出来,动作紧张而慌乱,递了过去。

“我妈说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没事,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你——”曹勇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你妈妈”的,突然改成:“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爸爸不在家。”

“你爸爸去哪了?也不接你回家。”

“我爸爸开车出去了,我爸爸的车和房子一样大。他从不接我回家。”

“你爸爸这么厉害啊。”

“是,他总是说我傻傻的。”

“你不傻啊,你很聪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严家鸿,大家都叫我鸿仔。”

曹勇的心像是被铁丝拴住,猛地一抽,便血肉模糊了。他的儿子不姓曹,姓了一个陌生的“严”——那个姓严的开大车的男人已经结结实实把曹勇的一切占为己有了。不得不承认,那个姓严的家伙还是给孩子取了个好名字,如果是他取的的话。曹勇挺喜欢“家鸿”这个名字的,一股正气,叫得响,不猥琐,这样看来,儿子的形象还真有点配不上这么阳光的名字。只是儿子应该姓曹,曹家鸿。

曹勇最后跟严家鸿说:“以后有事就找叔叔,叔叔给你带吃的。”

严家鸿点点头,又露出傻傻痴痴的表情,转身拐进了巷子。

7

以曹勇对东海人的了解,其实不难猜测,那个姓严的家伙十有八九就是一个跑长途的货车佬。东海靠海,也倚着省道,有不少行海人,也有不少货车佬。他们大都有点家底,有辆货车,帮码头拉海鲜,给糖厂拉黄糖,长途短途皆可,于是也跟行船人一样,不能天天沾家,一趟货跑下来,三五天,个把月,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曹勇不知道姓严的家伙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要等着他。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等他,他又能干什么呢?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关于自己是不是“死”了,曹勇还真的去派出所询问过。他假装成外地人,来东海寻一个叫曹勇的人,让派出所帮忙查查,结果派出所的人告诉他:你要找的人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户口都注销了。也就是说,至少在法律层面上,曹勇确实已经死了,他所有的证件也都在海难中丢失。他就像个幽灵一样,时隔五年重返东海,游荡在自家周围,寻求一扇门可以进入。

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曹勇得吃饭。他要找个事情做,一份不需要身份证的工作,最好是临时工,又能少见人的。最终,曹勇找了一份夜工,帮马街边上一家海鲜店泊车,工作再简单不过,引导顾客把车停好便可。刚开始,曹勇还怕遇到熟人,故意把领子竖起来,还戴个了鸭舌帽,压得只能看见半边脸,露出来的半边脸又都是黑乎乎的胡须。后来,曹勇也觉得没必要这样谨慎了,他发觉东海虽然外在变化不大,内里却几乎换了个样,人都成了陌生人,感觉就像一样的木桶装了不一样的水。曹勇重返东海县有段时日了,还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当然了,他的熟人也不多。他踏进的仿佛是一座陌生的小城,这里却有着他曾经的家,和妻儿。

曹勇把一天的事情安排得满满的——晚上打工,白天除了监视妻子,就是跟着严家鸿,上学放学,连幼儿园的老师都误以为曹勇是严家鸿的亲人,放心让他把孩子带走。他和严家鸿倒真成了熟人。他每天问严家鸿“你爸回来没有”,问多了,不用他开口,一见面,严家鸿就说:“我爸还没回来。”仿佛,曹勇这下半生唯一的希望便是等着那个姓严的家伙出现。他一天不回来,曹勇一天没见着,就感觉不死心。见着了又怎么办?曹勇也不知道。见着了再说。

曹勇问严家鸿——当然,在曹勇心里,儿子叫曹家鸿——“你爸爸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去哪了我可管不着。”

“你不希望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希望我爸回来干吗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爸的朋友。”

“可是我爸没有朋友。我妈说的,我妈说我爸天天在开车。开车的人没朋友,就像行海人。”

“人怎么可能没朋友呢?除非他死了。”

严家鸿吃着曹勇给他的阿尔卑斯糖,看着曹勇,傻傻发呆,似乎曹勇的话很难理解。的确很难理解。

8

半个月后,曹勇终于等回了那个姓严的家伙。这时距离曹勇重返东海城,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严家鸿说,我爸昨晚回来了……

那个姓严的家伙叫严守业,如曹勇所猜,正是一个货车佬,已经四十好几,没结过婚,两年前入赘曹勇妻子家,一家三口,生活平平淡淡,倒也有惊无险……严守业是个老实人……这些是曹勇打听到的。曹勇后来就做一件事:跟踪严守业。曹勇不怕严守业能认出他来,他们之前就不认识,东海城虽小,能认出曹勇的似乎也已经没有了。曹勇大胆地在城里走动,他给自己改了一个陌生而俗气的名字,叫陈龙。

曹勇发现,这个严守业即使是回家了,也很少呆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外面混,经常的,跟其他几个货车佬,到迎仙桥边的大排档喝酒吹水。当然,他大多时候是在听别人吹。这人在他的朋友圈里其实就是一个跑腿的角色,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屁颠屁颠地赶去,到了迎仙桥下,其他人还没到呢,他早早占好桌位等他们,见谁来都是点头哈腰,一声声地叫哥,像个马仔。即使没人叫喝酒,严守业也不会在家里呆着,他宁愿到马街上走个来回,这看看那瞧瞧,到服装店里试试西装,再到水果店里捏捏香蕉,就是一样也不买。店主们似乎都习惯了他,见他到来,也没起身招呼的,就冷冷看着,偶尔瞥个白眼,怕的是他偷东西。曹勇每次跟着,有时真想冲上去给严守业一拳头,这家伙太不像话,宁可在街上晃,也不会陪着严家鸿,除了那次去还欠下的学费,没再干过跟“儿子”有关的事。回到家里,严守业倒开始像个男人了,说话底气十足,偶尔还会发下脾气。骂严家鸿倒是经常的,幸好还没动手打过,或者是曹勇刚好没见到打的时候。总之,这个姓严的男人让曹勇看着不爽。

没等回严守业时,曹勇不知道等着了严守业,准备干什么。如今,严守业就在曹勇眼前了,曹勇该想一想接下来干什么了。消失,让他消失,让严守业消失。而他的消失,又不关曹勇的事。事情最好就是这样。一个突然的消失,另一个适时地出现,像拼图模板一样,如果处理得恰当,彼此不说,一段小小的插曲就那样被隐藏。他曹勇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回家,假装不知道任何前情,就好像妻子一直守寡等着他回来,于是五年后,失而复得的幸福生活仍然属于曹勇他们一家。这样的美好想象至少让他有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曹勇住在海鲜店的杂货间里,狭窄的空间和浓烈的鱼腥味总让他回想起那艘在海上摇晃的甲长渔船。不行,他得回到家里,睡回那张他用一大棵苦楝树打造的眠床,搂回他的女人。事情得往这想,没其他法子。对,让严守业消失。

有什么办法能让严守业从曹勇的妻儿身边消失,这个问题伤透了曹勇的脑筋。怎么消失呢?只能跟自己一样,死了。怎么死?他年轻力壮的,还没到死的时候。不过,如果发生了意外呢,也就是说,交通意外,这对一个货车佬来说再可能不过了——那么,似乎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曹勇把这些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身子便抖得厉害,即使在面对茫茫大海并往里跳,曹勇都没这么紧张过。

9

严守业在家没住多久,便又接到了拉货的活。也就是说,他又要出门了。可能这么一走,又得不少日子,曹勇想要再见他都难了,别说是其他什么打算。曹勇觉得不能再呆在东海城干等了,他得跟着严守业,严守业去哪,曹勇就去哪。那天曹勇刚跟了严守业从东宫糖厂出来,糖厂的保安找严守业要了根烟,看来是熟人。保安眯着一双风筝皮鱼的眼睛,问严守业:“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大早。”严守业显得不是很耐烦,“你们张总越来越小气了,这次给的钱比上次还少。”

保安吐出口烟,“老板不都这样吗。”

严守业摇头晃脑走在马街上,不时主动跟人打招呼,买菜啊?暑假了带孩子啊?最近忙吗?老王去哪啦?……他的热情让整条街都显得生动起来。曹勇本来一路都不敢跟得太近,这时却突然想假装过去跟严守业借个火。“兄,有火吗?出门忘了带。”曹勇点了烟,突然才记起问严守业要不要来一根,严守业看着曹勇,没见过,陌生人,伸手便自己往曹勇的烟盒里捏出一根。“谢谢兄。”曹勇说。“客气个屁,都是东海人。哦,我明天又要出门了。”严守业看来对自己时常能离开东海城出趟远门而感到无比荣耀。“兄,去哪呢?”“饶城,不远。我最远去过安徽寿州,听说过吧?”“没有,兄见多识广。”“嗨,哪里,去的地方是比较多。”

当天,曹勇便以家中有急事跟海鲜店辞了职,工钱结算清楚,晚上急匆匆奔往车站。店老板信以为真,心胸一动,竟然多塞给了他五百元。曹勇接过时有些迟疑。曹勇赶到车站,乘了最后一班车去饶城。饶城位于东海以东,潮汕地界,距东海城几百里路。以前行海,曹勇也去过饶城,当然熟的不是饶城的街市,渔船最多也只是靠靠岸,远眺过饶城稀稀落落的夜景。

赶到饶城时,天已大亮,曹勇也不打算休息了,在车上只是眯了一会,一路没怎么睡,看着窗外的黑色景物发呆。深厦高铁的列车像是一条带光的巨蛇,从头顶滑过去。曹勇竟然一点也不困,他找了个小摊档吃了份牛肉肠粉,估摸严守业开车过来也差不多到了。他要在省道进出城的位置守住,盯着一辆辆进城的货车,否则,即使饶城不大,也是找不着严守业那家伙的。曹勇特意记住了严守业的车牌,有了这车牌,估计严守业跑不出曹勇的手掌心。

差不多到了中午,曹勇才守到了严守业。严守业进城后,开得慢,曹勇便叫了一辆三轮车紧跟其后。一路跟到城郊一家蜜饯厂,严守业才停了车。卸下十几袋黄糖后,严守业又开去下一个送货点。显然,这一车黄糖,他得送不少地方。三轮车主回头问曹勇:“兄弟,还跟不跟啊?”曹勇咬咬牙,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才好,跟吧,这一路跟下来,车费就不少;不跟吧,严守业就能像掉泥里的泥鳅,瞬间会不见了。“跟。这样吧,我今天把你租下来,咱们谈个价钱。”曹勇竖了一根手指头,三轮车主竖两根,最后他们各退一步,一根半,成交。继续跟。

10

一天下来,曹勇几乎跟着严守业把整个饶城绕了个遍。天黑了,严守业这才找了家旅馆住下来。曹勇也住进了同一家旅馆。这是一家破败而便宜的旅馆,连名字都找不着。登记时,前台侍者没要曹勇的身份证,本来找好的借口也没能用上。上楼时,曹勇发现门口的沙发边上站着两个穿短裙的女子,看装扮挺年轻的,实际已经不小了。她们一边抽烟一边说说笑笑。曹勇怀疑这地方说是旅馆其实是鸡寮。不管是什么地方,对曹勇来说都无所谓,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如何把设想付之行动——他有几个粗糙的计划,当然,这些计划也都是从那些蹩脚的影视上学来的:往严守业的房间里放毒气(问题是毒气去哪弄?武侠电影里那些竹筒一吹烟雾就出来的家伙饶城有售吗?);在严守业的饭菜里投毒,老鼠药、蟑螂药都可以,只要能毒死人的(药倒是不难买,关键是怎么投,像过去敬烟一样把毒药倒进严守业的饭碗里?);最后的办法还算比较靠谱,在严守业的货车上做手脚,让它半路出故障,翻车,出现车祸,交通意外,车毁人亡那种……这个计划不错,关键是手脚该怎么做,才会让一辆货车半路突然翻起跟斗来。显然,对于曹勇来说,这有点难度。但不管怎样,得尝试。于是曹勇还没来得及在床上躺一下,就又出去买作案工具了,尖刀、螺丝刀、扳手、钳子、锤子,足足一工具盒,拎在手里,像个电工。曹勇先把工具盒藏在床底下,时间还早,他得等到半夜才行动。严守业的货车就停在旅馆大院,曹勇认准了,那里就停了几辆大货车,看样子都是跑长途拉货的,和严守业一样,都是货车佬。

曹勇没能睡着。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过觉了,他兴奋异常,一点都没有闭眼的欲望。他时不时开门,留一道缝,搁着眼睛看斜对面房间的动静——他从前台侍者那打听到,严守业就住在斜对面的312房间。312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严守业睡着了。曹勇还是放心不下,他时不时来到窗口,看楼下旅馆的大门,和门口一条行人稀拉灯光萧条的小街,街两边倒是列队长着茂盛的木棉和凤凰木。曹勇之所以盯着旅馆大门看,主要是怕严守业半夜溜了,说不定这家伙早就察觉出一路有人紧紧跟踪了。这家伙出了东海城变了个人似的,显得很不老实。

看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倒是看见那两个穿短裙的中年女人提着两条短粗的大腿进进出出。曹勇可以确定她们是干那行的,暂时没揽到生意,她们看样子也并不沮丧,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派一个人穿过小街,去对面的烧烤摊烤回两个乌黑的鸡翅。大概是鸡翅没烤好,她们骂骂咧咧,街对面的摊主马上赔不是,并说可以免费送两串鸡肫肉,另外一个女人便又蹦着高跟鞋穿过了小街——她们可真欢乐!曹勇突然这么想。她们守在旅馆门口,像是两个门卫,不时也有上了点年纪的男人过来问点什么,最后都没谈拢。

不知道需要多少钱?就一晚上,第二天走人,谁也不会知道。曹勇忍不住这么一想,他已经有五年没碰过女人了。也就想想,他很快就打消了念头。今晚他可是要干一件大事的,千万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他又开始琢磨怎么能让一个大货车在路上突然来个大跟斗,就像小时候他在乡下外婆家时,把田埂两边的草拉在一起打个结,挑粪走来的大叔就能连人带粪摔得很惨——他是干过这些事的,虽然后来的几十年他老实本分,出海打鱼,回家陪妻。可是,生活让他在五年前也摔了一跤,也相当于是个大跟斗吧。这一跟斗不摔不知道,一摔竟然摔了五年,还不仅是时间的问题,他好不容易从跟斗里爬了起来,却发现一个跟斗把他的生活都摔没了,摔碎了,摔成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了——如今,他同样要为别人制造一个跟斗,这个跟斗如果制造得好,他还可以把以前的东西都要回来,统统要回来。

曹勇在房间里画起了严守业那辆大货车的草图,做出各种推断和尝试,草图上标满各种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记号,仿若天书。曹勇抬起通红的双眼,看了看墙上挂歪的壁钟,上面显示,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曹勇起身又到阳台,发现那两个中年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们可能找到了生意,或者没找到,回家睡觉了。旅馆大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关着,街上也静悄悄的,海风吹着木棉和凤凰木的叶子沙沙响,仿佛是那橘色的路灯发出来的声响……

11

曹勇钻进了货车底部。他带的工具太多了,又重又碍手,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碰撞还发出了让人不安的声响。无论任何声响都在曹勇的耳朵里放大了无数倍,仿佛此刻他叹口气都会被全饶城人所知晓。

照曹勇粗糙的设想,他得在车轴上做手脚,将它损坏,或者敲断。以一个外行人的想象,唯有这样,似乎才能让货车在行驶过程中突然翻起跟斗。然而,曹勇的天真注定只能自取其辱,以现有的工具,他根本没办法把那如胳膊一般粗大的车轴损坏。他第一次意识到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悬殊,就如他当下的处境。最后,他绝望地用锤子敲了几下,如一个对生活丧气的失败者,便悻悻地从车底下爬了出来。他围着货车绕了一圈,还想从其他地方下手,而它最终的无懈可击,叫曹勇一点法子也没有。

曹勇只能放弃。他十分沮丧。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困。先睡一觉吧。他想。他轻声上楼,水泥楼梯早已被上下的脚步磨脱了一层皮,裸出白色的粗糙沙粒,边上的扶手像是被涂了猪油一般油腻,多少人握着它上楼下楼,不一样的人,怀着不一样的目的来到饶城,这么一个僻静的小旅馆,似乎,此刻举刀杀人,高声喊叫,也没有一个人会开门看个究竟。要不,干脆闯进312房间把严守业杀了吧!曹勇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尖刀。刚才丢弃那些工具时,不知怎么,他把尖刀握在了手里,可能是因为它看起来很精致,舍不得扔掉,或者是心里对接下来该发生的事情有一种微妙的潜意识。如今,它注定还有它的另一个使命。要自己动手吗?在这个问题上,曹勇犹豫了。他确实是个胆小的人,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拿上一把刀去杀人,即使是被限制人身自由的那五年里,他也从未想过。而如今,他真的要这么做了吗?

他已经走在走廊上了。出于犹豫,他的脚步异常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很快就要靠近312房间了,如果在路过312房间的这点时间里,他还不能做出坚决的决定,那么他就得再次放弃,他远没有勇气能够回头走。到那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开门进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咔啦”一声,开门了。曹勇吓了一跳。声音正好来自312房间。像是做贼遇到人一样,曹勇立马把手里的尖刀藏进衣袖。312的房门确实被扭开了,接着出来一个女人,正是那两个守在大院门口的中年女人的其中一个。如此近的距离,曹勇终于看得很清楚,眼前这个女人化着浓艳的妆,像是戏台上的戏子。女人显然比曹勇淡定,她甚至都不觉得大半夜的曹勇怎么还在走廊上是件值得怀疑的事,她随手关上房门,并说了一句“晚安”,抬头看见曹勇,一笑,问:“先生,您需要服务吗?”曹勇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门,进去,关门。走廊里还传来渐行渐远的高跟鞋敲在水泥地板上的嘟嘟声。

曹勇没想到,严守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弄不好,这些货车佬,每到一个地方都得来这么一下。他们悄无声息,瞒过家人,把一切掩饰得滴水不漏。其他货车佬怎么样,曹勇不管,也管不着,严守业这样,他必须得管,因为被欺骗的是曹勇的妻子,至少是曾经的妻子。

12

第二天,严守业并没有退房。前台那个抽烟的女侍者对曹勇的询问表现出了不耐烦。曹勇知道严守业的货车上还有半车黄糖要送出去,辗转下来,还得一天。曹勇不打算继续跟着严守业,就在小旅馆等他回来。他已经另有打算。

房间里太闷,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是不是该下场暴雨,或者,台风?——曹勇对台风有一种接近刻骨铭心的敏感。以曹勇行海多年的经验,确实感觉不太正常。他想开电视看下天气预报,才发现房间里除了一个壁钟,其他什么能称得上机器的都没有。曹勇下到大厅,问前台侍者是不是收到台风了。她“嗯”了一声,对曹勇提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海边生活的人对台风早就习以为常,曹勇其实也一样,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即使这事对他当下一点意义也没有。他给了她一根烟。这根劣质的香烟却起了作用,两人因此聊了起来。“他们说这是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台风,叫‘天兔’,台风的名字越来越好听了。说是晚上十二点登陆。当然,也说不准,天气预报也老骗人。”她帮曹勇把烟点上。曹勇发现她的胳膊跟他的大腿差不多,即使是12级台风,都别想挪动她一步吧。曹勇想五年前那场台风叫什么名字,可是想不起来了。前台侍者接着问曹勇到饶城做什么,看样子暂时走不了了。曹勇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跟踪行凶来的,他脑子一动,竟说他跟严守业是一起的,刚开始互不认识,半路遇上,萍水相逢,严守业答应顺路捎曹勇去汕城——曹勇编的谎言倒是圆满,似乎也能说明他为什么时不时会打听下严守业的动态。前台侍者自然不会产生怀疑,她可没这个精力,肥胖让她挪下位置都难,她整天坐在前台,跟午后的苍蝇一样慵懒。而此刻,她却有兴致说一说严守业——“老严啊,你别看他老老实实的哦,好这口。”她爽朗大笑起来,竟一手握成孔状一手伸出食指,做出一个意思再明显不过的猥亵动作,“我们这里有鸡婆,你知道吧。对了,老兄,您贵姓?”“免贵姓陈。”“陈先生,昨晚叫了没?我们这里的鸡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功夫倒是不错的哦,老手,有经验,关键是便宜,出门在外,讲究的就是个实惠嘛,你说是不是。老严可是我们这的常客。”听她这么一说,曹勇对眼前这个肥胖的妇女有种恍惚感,感觉这些话不是由她说出来的,她只是双簧表演中那个坐前面的人。

但她已经说了,严守业是她这里的常客。

也就是说,曹勇有责任让妻子知道这些,尽管她暂时还是严守业的妻子。

曹勇要去一趟街市,他问了前台侍者大概的路线,便独自离开了旅馆,顺着小街,来到了大街。大街比较繁华,应该是饶城的主干道了,饶城人丝毫不受“天兔”将至的影响。街道两旁,是两排长长的木棉树,它们看样子也不拿台风当回事。这是一个和东海城差不多的小城,这街自然也和马街颇有几分相似。曹勇走着走着,竟然产生错觉,仿佛自己还走在马街上,往北一拐便能进入自家的小巷子,然后直接推门回家——而此刻,严守业还远在饶城送货……好吧,曹勇恍然间,醒了过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旧衣店,曹勇凑巧一问:“有保安制服吗?”店主竟然说有,刚好有一套旧的。曹勇花了二十块钱买下那套旧保安服。店里的电视正播放着天气预报,一个女孩用饶城方言说“天兔”:

今年第19号强台风“天兔”中心位于北纬20.1度,东经117.6度,也就是在汕城市东南偏南方约160公里的南海东北部海面上,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5级(50米/秒,相当于180公里/小时),最低气压945百帕,8级大风范围半径约330公里。“天兔”是今年西太平洋活动的最强台风,更是近几十年以来登陆粤东最强的台风,也是有纪录以来登陆饶城的最强台风。预计“天兔”将于今天晚上或明天凌晨在汕城、饶城、东海一带沿海登陆。敬请饶城人民做好防御工作,出海渔船请尽快返回码头停靠避风……

曹勇在大街上走了个来回,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便开始往回走,途中有几次差点迷了路,围着几条小街绕了几圈,仍找不到下榻的旅馆。正当心情焦躁时,一抬头,旅馆竟然就在眼前了,而周围的景象瞬间也由陌生突然变得熟悉起来。他隐约感到恐慌。他难以想象他会在这座大风将至的小城做下什么。

曹勇回到房间,偷偷对着衣柜的镜子试穿了一下保安制服,还算合身。多年的劳作,曹勇长了一个好身材,加上皮肤黝黑,络腮胡子,看起来还真有点骇人。人靠衣装!一身保安制服都能让一个人变了样。就这样一身打扮,大黑夜的冒充一个警察,应该没什么问题。曹勇想。他对着镜子左右远近照了又照,他觉得自己蛮好看的,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跟严守业比起来,他肯定略胜一筹,如果真让他们两人站在妻子面前任她选,怎么的也应该没有严守业什么事。就这样。“你好,开下门。查房。身份证看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有结婚证吗?不许动。卖淫嫖娼。请跟我到局里一趟……”曹勇把晚上该用上的台词都一一熟练,还得配上相应的动作,不能让严守业那老狐狸一眼就看出破绽来。

13

严守业竟然直接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的,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两人一起进了旅馆。曹勇在窗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起初还看走了眼,以为严守业回东海把妻子给带来了。

显然,严守业已经把一车的黄糖送完了。他一脸轻松,带着笑意。如果不是一场大风,他完全可以连夜赶回东海城,也就没有机会在饶城多风流一夜了。好吧。曹勇总算看清楚了,严守业就是这么一个该死的男人。曹勇拉了拉身上的制服——他一穿上便没再脱下过。他把尖刀插在腰间,他站在房门里面,仿佛等着一声“开始”,便能手起刀落。当然,他得等他把事情做到一半,就在他最狼狈最脆弱最慌乱的时候要了他的命。

半个小时。对,就给他半个小时。曹勇盯着墙上挂歪了的壁钟看,嘀嗒嘀嗒,壁钟从没有这么响过,像极了高跟鞋敲在走廊上的声响。曹勇轻轻把房门开出一道缝,他一手抓着门把,一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走廊对面的动静。他显得过于谨慎,他一点经验也没有,不管是冒充警察,还是杀人——他要杀人吗?他用手摸了摸腰间的尖刀。它还在,的确在。他难以想象,等一会,这把尖刀就会刺进严守业的身体,他不知道刺进去之后,是拔出来好,还是不拔出来好。他怕见到大堆的血,尤其是像活泉眼的水一样往外冒的血——是不是这样?他也不知道,没见到过。那就把刀留在他的身体上吧。这点曹勇也是考虑到了的,所以他买了一副白色手套,没在刀柄上留下指纹。事实上,就是留下指纹又怎样呢?他是一个连派出所都确认已经死去了的人了。

他听见312的门开了。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咔”一声关了。曹勇能想象,此刻312房间正发生着什么,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是个阳痿患者。他太紧张了。他的手心满是汗水。时间一分分过去,他知道差不多了,口中念着一二三,便开了门,来到了312门口。他左右一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灯都熄了,似乎就是为了配合曹勇的行动。走廊里有光,曹勇一时半会不知道那光来自哪里,他也懒得探究。他左右看是想知道楼梯口和走廊尽头有没有摄像头,这个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一个鸡寮旅馆装摄像头不是给警方留把柄吗?曹勇却由此知道了光的来源,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口刚好面对饶城码头,此刻的饶城码头灯光明亮,渔船似乎都约好同一时间靠了岸,探照灯四处晃动。如此情景,曹勇再熟悉不过,他第一次知道旅馆的走廊还能远眺饶城码头。他曾在海上看过饶城码头。他突然想起多少年前,他在船上看到过群船靠岸、旗帜飘扬的壮观场景,那是个休渔期,或者台风将至……总之,他想起了那一天。是的,曹勇是个行海人。台风来了。曹勇知道这对一个行海人意味着什么。然而,台风已经不关曹勇什么事了。此刻,他要杀一个人。

14

曹勇痛恨台风,如此刻他痛恨312房里的严守业。

外面有什么东西正被大风吹倒的声响。借着声响,曹勇立马提上一口气,举手敲门,其实不是敲,是砸,砰砰砰,“开门,开门。”曹勇同时大喊。

“谁啊?”是严守业的声音。

“警察。查房。”曹勇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说谎者。话音刚落,又有什么东西在大风中从楼顶掉了下去,声响巨大,如炸弹爆炸。台风真的来了,小街上的木棉树和凤凰木在风中摇动的咻咻声清晰可辨。

312房里却没了声响,一派阒寂。

曹勇又开始砸门,“开门啊,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们要踢进去了。”曹勇这么说时,还故意左右看了看,似乎走廊上真不止他一个“警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好吧,此刻他是个英雄,他要做一件对他来说足够悲壮的事情。

门突然开了,露出一个女人的脸。这女人长相姣好,不像一个妓女,或者说,在曹勇的印象里,这么年轻的女子不应该是一个妓女。妓女神情紧张,看着一身保安装备的曹勇,迟疑着问:“怎么这么久?”又说:“出事了。”曹勇一愣,不明白妓女是什么意思,仿佛她就在等着他一样。他点了点头,便挤进了房间,妓女随之把门关上了。现在,312房里,就他们两个人。曹勇满屋子找严守业,没找着,这家伙不会怕到躲到床底下了吧。曹勇趴下去看床底,没有,“人呢?”曹勇问。妓女一边慌乱地穿着衣服,一边说:“都说出事了,他跳下去了。”曹勇这才发现房间的窗敞开着,风嗖嗖地往里面吹进来,两扇玻璃破碎的窗门砰砰地打开阖上。曹勇快速来到窗台,往下一看,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正趴在楼下,像是一个被台风吹落下去的物件。那正是严守业。显然,他已经死了,他趴在一摊血上面。不需要曹勇动手了。曹勇伸手压住腰间的尖刀,不想让妓女看见。曹勇回头看妓女,“怎么会这样?”妓女差点已经哭出来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他会爬窗。你怎么现在才敲门啊?坤哥他们呢?”还没等曹勇说话,妓女又说:“该死的台风。赶快走吧。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是坤哥叫你来的?”

曹勇大致明白眼前这个妓女是干什么的了。她果然不是妓女,至少不像那两个在旅馆门口揽客的妓女。

妓女从严守业的包里搜到了钱。她手忙脚乱,又开始埋怨曹勇来晚了,要不,她就不用和严守业真干了。她觉得自己吃了亏,这次肯定要多分一点。可是曹勇一言不发。曹勇在想着自己的事,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结果,鬼使神差地,同时他又感觉失落。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码头方向传来海浪拍打渔船和石岸的声音,仿佛整个饶城已经被风浪鼓捣了起来。

“走啊,”妓女开了房门,“还愣着干吗?等警察啊?还是真以为自己是警察?”

曹勇突然快步上前,他用身子挡住了房门,他说:“人都死了,钱得留下吧。”

话一出口,曹勇已经后悔,他阻止人家干吗呢?钱被拿走,不是更好吗?谋财害命,是他们的事,跟曹勇一点关系也没有,他顶多也就是知情不报。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妓女看着曹勇,她似乎有点不明白曹勇的意思,她以为他被吓着了。说实话,她也害怕,干过这么多票,还从没遇到过如此严重的突发事件,都怪这该死的台风——她只想快速离开现场。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坤哥的人?

“你到底是谁?”她开始警惕。

“我们……是一伙的。”他并不擅长撒谎,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她到处找手机,终于从小坤包里找到了。她要打电话确认,她显然已经不相信他了。

他伸手去抢她的手机,争夺间,他竟然抽出了腰间的尖刀。曹勇万万没想到,这把准备刺杀严守业的尖刀,如今却刺进了妓女的身体里。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故意的,他忙松开手,仿佛尖刀变成蛇咬了他一口,刀子直愣愣地挂在她的身体上,很快,血便如泉水般冒了出来,瞬间就把她的蕾丝上衣染红了。

妓女如一只受惊吓的鸟,然而窗外的风声,比她的喊叫更歇斯底里。她慢慢退向屋角,顺势蹲了下去,过了一会,便没了声息。

曹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一走了之,又觉得应该冷静一下。还需要做点什么?他难以想象还有勇气继续留在现场。他过去把妓女的衣服扒开,接着又把严守业送糖回收的货款故意散落一地。干好这一切,曹勇才悄然潜出312房,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曹勇换掉一身制服,脱去手套,藏于包中。他无法入睡,只能坐在床头发呆。没过一会,走廊一阵骚乱,有一伙人踹开了312的房门,他们骂骂咧咧,把前台侍者和其他房客都吵醒了。出了人命。旅馆侍者先敲开每个房间,敲到曹勇时,曹勇假装睡眼惺忪,“怎么啦?”

“没叫鸡婆吧?赶紧走。妈的,出了人命,要报警。真他妈倒霉。”

差不多天亮时,警察才到。他们封锁了现场,初步认定是一宗卖淫嫖娼导致的相残案件,怀疑是男的先杀了女的,接着男的自杀,或者是畏罪潜逃,不慎坠楼身亡……当然了,案件得进一步侦查。

据说“天兔”一夜肆虐,初步确认已经夺去饶城十条人命,更多的警力正前往灾区参与救援。

15

两天后,曹勇才回到东海。“天兔”洗过,东海城也变得一片狼藉。不仅如此,再次回到东海时,曹勇已经成了潜逃犯。他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想杀的人自己死了,不该杀的反而死在自己刀下。当然,曹勇还心存侥幸,伪造的现场或许能瞒过警方。

曹勇没在马街遇到严家鸿,去旧厝巷的家里一看,门也锁上了。不用打听,曹勇都知道,妻子肯定接到警方的通知,带着鸿仔赶去了饶城。曹勇猜想五年前,妻子听到同样的消息,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如今又怎么样,一样吗?他陷入这个无答案的想象里,弄得精神恍惚。曹勇没敢在马街上走,心虚,尽管他知道暂时没有人会找到他头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只要等妻儿回来,曹勇便可以大摇大摆回家了。他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真的即将实现时,又开始怀疑起来:这是真的吗?以至于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活,都像电影的虚化镜头,慢慢呈现出梦的状态来。然而严守业确实死了。曹勇在电视上看到他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抬上了殡仪馆的车,还看见妻子牵着儿子跪在一边撕心裂肺……妻子口口声声强调:“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妻子坚信严守业不会嫖娼,肯定是有人谋财害命。曹勇没敢再继续往下看,即使再天衣无缝,他都觉得有一天事情会败露。让曹勇稍稍觉得庆幸的是,严守业和妓女的死刚好发生在一场强台风期间,这期间死的人不少,至于倒塌的楼房、倾翻的渔船……损失惨重,都远比一个严守业“嫖娼”重大。紧接着的支援、救灾、重建家园……再大的案件被淹没其间,也显得小了。只有严守业的妻子不愿意放弃,她始终坚信丈夫的清白。

总之,案子断断续续在侦查,转回了东海城,当然也没有什么关键性进展。严守业的妻子时不时带着儿子到派出所哭一哭、闹一闹,人家也让她哭让她闹,没办法,案子破不了,能有什么办法?谁不想破案?旅馆的前台侍者倒是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死者好像还有一个同伴,住对面房间,然而既查不到身份信息也没有摄像头,那人住过的房间也被清洗过,线索就此便断了。警方需要严守业的妻子配合调查,比如回忆丈夫可能存在的仇人及其他可疑的现象,随时报告。

日子倒是过得飞快,很快三五个月过去了,妻子也慢慢趋于平静,去派出所的频率不是很高,偶尔去一次,只为了解一下新情况。看到警员耐心的沉默,她也知道没什么进展,转身就回家了,没再哭闹。当然,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去。警员看着心烦,后来见她就躲。这些,曹勇都看在眼里,他一直潜伏在妻子的周围,没敢露面。关于案子的进展,他比谁都关心。起初,他是想找个机会回家,突然出现在妻子面前,跟她说,五年前那场台风没把他弄死,他命大,他活过来了,他回家了。这样的场景他在脑海里设计了很多遍,可就是没勇气实践,因为他猜不透,妻子面对他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对他还有感情吗?是否还记得他?当他看着妻子一次次为了严守业去派出所哭闹时,他就变得更加不自信了,更加怀疑自己当初所设想的一切。眼前这个女人,触手可摸,可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具体说,是严守业的。至少,她为严守业豁出了自己。

曹勇这次真觉得,他在妻子的心目中,早已经彻底死去了。如果想复活,他得忘掉自己是曹勇,他得跟妻子重新开始,不管用什么办法,就像两年前的严守业那样,他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走进妻子的生活。这个想法一跳出来,又让曹勇兴奋不已。

16

严家鸿差点没想起来,“哦,你就是那个叔叔啊。”曹勇再次出现在严家鸿面前时,这个孩子还是一样痴痴傻傻。曹勇故意问:“你爸爸呢?”严家鸿想了一大会,才说:“是啊没错,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可我爸爸已经死了,我妈说有人要抢爸爸的钱,我爸不给,那人就把我爸杀了,我妈说我爸是个男子汉……现在家里就只有他一张照片了,每天晚上我看到照片就哭,我妈妈打我,说我不应该害怕,那是我爸。”

听了严家鸿的话,曹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想到严守业在妻子的心目中是这么一个好男人的形象。这家伙都死了还披着羊皮跟曹勇抢女人。好人不被知晓坏人不被揭发。曹勇感觉憋屈。况且,他不知道家里是否也有他的遗照,即使有,估计也是藏起来的了,严守业在世时可不愿意每天被一个“死”去的男人盯着。曹勇又想,如果有一天,他回家了,第一件事,同样是把严守业的遗照扔掉,他也不愿意每天被一个死去的男人盯着。当然,他更希望妻子亲自做这事。

曹勇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给妻子写信。信中,他当然不再是曹勇了。他这辈子还没写过信,如今却要装模作样写起情书来,还得化名为另外的人,至于是什么人,角色的设定也颇费曹勇的脑筋,最后他只能敲定一个无名氏,一个匿名者……当然,这样是为了有一天曹勇真正走到妻子面前时,不至于解释不清。曹勇既然可以消失五年,就不怕多花一年的时间,让一切都对起来,都美好起来。为此,曹勇特意租了房子,白天做零工,晚上就回到出租屋写信。他买了一大沓信笺、一大盒油性笔。从文具店出来时,他掂了掂手中的纸笔,心里想,有一天如果把这些信纸写完了把这盒笔写没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想想竟高兴得像个小孩。曹勇还真找到了初恋的感觉。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暗恋她多年的男人,他躲在暗处,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么多年了,他可能是她的同学,红星小学东海中学,甚至是马街尾幼儿园;又或者,他只是她年轻时的朋友,之一,当然不可能是深交的那种,只有群体活动时才会顺带见上一面;又或者,他们本来就不认识,他是她的邻居,是他在街上邂逅的一个女子……是的,所有这些可能性,曹勇都不点破,他要让她去猜,去回忆,去想象……当然,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慢慢走出严守业的阴影,可以重获少女时的青春心动,就像两年前,严守业的出现,同样治愈了她失去曹勇的哀伤。是这样的吧。曹勇想。曹勇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对的事情。他开始在出租屋里写下第一封信。这时已经是冬天了,离他逃离甲长渔船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年。东海的冬天从没有下过雪,也没有结过冰,以他的记忆,最冷的时候也只是见过草地上薄薄的一层霜,夜里的出租屋还是很冷,像极了漂在海上的船舱。曹勇蹲在凳子上写,他咬牙切齿,差点把手里的笔头都咬断了。最后他把被子披在身上,像个贫困的作家准备写出名著那样,感觉悲壮。为了不让妻子看出曹勇的笔迹,他还得特意请人打成电子稿。那些打字员感觉奇怪,不知道曹勇是干什么的。曹勇掩人耳目,干脆说是文学作品,正准备给北京的刊物投稿呢。那些年轻仔便更是把曹勇当怪人看了。

17

曹勇把第一封信交给严家鸿时,他再三强调:“你可别弄丢了哦,要亲手交给你妈妈,很重要的。”严家鸿傻傻地看着曹勇,看了半天,才把信装进了书包里,继续往前走。曹勇站在马街上看着儿子越走越远,最后变成模糊的人影拐进巷子。就那一瞬间,他激动得脚都软了,差点没站稳。

这第一封信怎么写,太重要了。信送出去后,曹勇又把原稿一遍一遍地看。送之前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这时看,问题倒很多了。首先他写了一句这样的话:“据我所知,这些年你的生活遇到不少困难,你是一个命苦的女人。”他真后悔写下如此论断性的话语,好像他在同情她,好像她真是一个需要怜悯的女人,就算确实是,她也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承认。再者,他更不该写到她的第一个男人,他说他认识她的第一个男人,那个行海人长得壮实有力,话不多,做事勤……篇幅还不少,看得出赞美之情跃然纸上。当初之所以这样写,曹勇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如今看来,恐怕会适得其反。他恨不得把信从严家鸿的手里追回来。这下他倒真希望严家鸿把书包里的信给忘了,并没有交给他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曹勇便守在马街等严家鸿。等了半天,才想起是礼拜天,严家鸿不用上学。接下来两天,曹勇都心不在焉,工作也常出错——他在城郊帮一个养花场干活。年关近了,东海人对别的节日不太看重,一到过年,每家每户都得往家里搬几盆橘子绿萝什么的。以前曹勇也这样,雇个三轮车往家里拉两盆橘子,做起来像是挺风光的一件事。

周三早上,曹勇等到了严家鸿。曹勇问严家鸿把信给了妈妈没有。严家鸿说给了。

“你妈看了没?”

“不知道。”

“她没让你带什么给我?”

“没有。”

“你妈说什么没有?”

“没有。”

显然,这样的结果很让曹勇失望。一句回音也没有,哪怕是她骂几句,骂他不要脸,然后嘱咐鸿仔别跟陌生人来往……什么都没有。这既让曹勇心里没底,又觉得是某种未知的信号。

曹勇继续写。如今他谨慎了不少,下笔前斟酌再三,宁愿寥寥几句,也不能无节制的错话连篇。他有时还真挺佩服自己的,真把自己当作家了。他虚构出了一个人物,接着虚构出一个青春,再虚构出一个爱情故事。他不但要虚构情节,还要虚构细节。他越写越得心应手,像是在写一段往事,情动处,竟然泪洒信笺。他以每个礼拜一封的速度让严家鸿送回去。他的信后来越写越长,到最后,三五页纸,其实只说了心里一半的话。很快,一本厚厚的信笺就写完了,变成了另外一沓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稿件。他把那些写好的信反复阅读,几乎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它们重读一遍,几乎能倒背如流。当然,他还能继续写下去,再写掉一本信纸,写到过年,甚至写到来年过年,他都可以写。他开始发现心里的东西写不完,就像突然找到了一种倾诉的方式,他每往外倾吐一点,身心就感觉轻松了一些。遗憾的是,严家鸿依然没有带任何回信给他,连一句口信也没有。这不得不让曹勇怀疑,严家鸿是否真的把信都送给了他妈妈。曹勇还以不给严家鸿糖果做威胁,严家鸿都快哭了,说一封不落,都给了妈妈了,不信你跟我回家看看。

别看严家鸿痴痴傻傻,却不像是个撒谎的人。曹勇选择相信这个孩子的话。再说,他不相信又能如何?

18

好几天,曹勇都没见严家鸿背着那个脏兮兮的大书包出现在马街了。一想,才知道,原来学校放了寒假。严家鸿还是会按时到约好的地方和曹勇见面。有时他们也不单单是接手一封信,曹勇会带着儿子去玉照公园逛一会,像对父子那样。他们所能去的地方也只有玉照公园了,那儿闲人不多,遍地都是情侣,情侣们才不管曹勇和严家鸿到底是什么关系。然后,曹勇会在路边买零食给儿子,又不敢买多,刚好在短时间内能吃完。东海城开了第一家肯德基,曹勇也偷偷带严家鸿去吃了,花掉了他一整天的工资。曹勇唯一要严家鸿遵守的便是保守秘密,关于叔叔的一切都不能告诉妈妈。连跟儿子在一起都要偷偷摸摸,这让曹勇觉得悲哀,他急于和妻子坦白,想早日回家,一家相认。他想应该是时候了,妻子渐渐对严守业的死冷淡下来,慢慢,就会像忘掉曹勇一样把严守业忘掉。如今,说不定,她已经对曹勇虚构的人物产生了好感,如果她真的把曹勇的信都读完了。曹勇竟然有这样的自信。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重新爱上自己一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如果这时候曹勇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新爱旧情加在一起,她不知得有多幸福呢。曹勇这么想时,眼前似乎已经浮现他们一家相聚的画面了。曹勇想在过年时还往家里买两盆大橘子,一左一右,就放在门口,多喜庆。

曹勇决定赌一把,他在信里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和她见面,如果她愿意的话。曹勇觉得可以用语言和情感的渲染,把妻子感动,也就是说,这是一封必须要她回应的信。之所以是赌一把,就是他得撂下狠话:如果她不回应,那么只能说明他自作多情,他知难而退,从此不再打扰。这样一来,要是她真的不回应,曹勇的所有努力几乎等于白费。他还是挺有自信的,有很大的把握,赌妻子会回应,否则她也不会一直允许儿子这么往家里带一个陌生男子的信件。

这封信难写,是他这几个月来写得最久的一封,起草好几稿,那些被揉成团的纸张丢得满屋都是,像极了一个作家正处于灵感枯竭的情景。几天后,曹勇终于把打印稿装好信封,站在马街等严家鸿的出现。街上已经满是过年的浓烈气氛了,路灯上都挂起了红灯笼。街两边各种摊档,卖春联卖年货卖盆景的,满满排了一马街。是啊,快过年了,曹勇却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他觉得应该给严家鸿买点什么,就当是过年给儿子的礼物。他逛了附近的店铺,贵的买不起,便挑了一个便宜的猪形扑满。单独送个扑满也没什么意思,便又找店主换了十块钱的硬币,投了进去,一摇,隆隆响,估计儿子会喜欢。

19

曹勇抱着个猪形扑满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严家鸿出现。

曹勇急了,沿着马街,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拐下旧厝巷,慢慢靠近家门口时,才发现,门已经上了锁。门口冷清,连春联都没贴,门楣上还挂着被风雨侵蚀得破如烂物的白丧灯笼,仿佛是一家没人居住的废屋。曹勇不禁悲从心生,两眼一酸,泪水便掉了下来。

曹勇不知道他们母子去了哪,也无人可以问起。东海城正是过年时,谁会关心这么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曹勇开始恨自己,优柔寡断,写什么信呢?直接回家,跟她说,我就是曹勇,我就是你五年前没死掉的男人,难道她就会不让他回家吗?曹勇这时倒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似乎也不感觉冷了,他一身热气,额上冒着汗。他得去寻他们。东海有多大?他就不信找不着。

东海是不大,但要找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曹勇先是沿着马街来回走了两趟,接着到各个街巷,从一条出来,又从一条进去。没有。他也不觉得他们会去走家串户,因为曹勇几乎没在东海城留下什么亲人,至于朋友,大多也都在那场海难中死了。妻子的性格,曹勇清楚,以往他在时,往家里带个朋友,她都可以躲在里屋半天不出来,都有点不懂世情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能因为丈夫严守业的死抛头露脸大闹派出所,坚决讨要一个结果。这能不让曹勇惊讶嘛。

对了,派出所。曹勇想到了派出所。曹勇急忙拦下一辆三轮车,“去派出所。”开三轮车的人一愣,看了曹勇一眼,心想这大过年的,去什么派出所啊这么晦气。东海城人还真是这样,过年时节,千万不要跟派出所和医院扯上关系。到了东海派出所,却扑了个空。“政府大楼。”曹勇突然觉得他们不在派出所那就一定去了县政府大楼。东海城的政府大楼离城区挺远,像是一座别墅,靠着青云山,面向东海,坐落其间,风水不错,气派不凡,人称“东海白宫”。其实还没到政府大门,曹勇就已经远远看见了,大门口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丈夫残忍被杀,政府冷漠无为。标语写得不错,一看就知道是请了能人写的。而横幅下面,就坐着曹勇的妻子和儿子,两人都穿着白色丧服,一边哭喊,一边烧纸锭。此刻,是的,曹勇看见自己的妻儿在为另一个男人申冤。他几乎快崩溃了,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啦?他如今算是个什么?死人还是活人?他还是不是他们的丈夫和父亲?

曹勇没敢走近。他躲在角落里,远远观看。围观者越来越多,最后涌出不少民警,把曹勇的妻子和儿子架上了警车。围观的人开始起哄,有人还打砸起来,更多的警察出来了,防暴队也来了,才把局面控制住。围观者纷纷散去,回家,像没发生过什么。他们估计都想起了过年,大过年嘛,算了,就应该开开心心,和和谐谐。

20

曹勇是最后一个离开政府大楼的。整个事件,他都没有参与,他纯粹是个远观者,是个潜逃的杀人犯。政府门口静坐的却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另外一个死去的男人。这让曹勇的角色变得十分尴尬。曹勇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回到出租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原先写好打印出来的信撕掉。他知道要怎么写这封信了。严守业一天不从她的心里退出,曹勇便一天也别想回家。作为一个男人,曹勇实在容忍不了妻子能为一个龌龊的男人丢了矜持与尊严。唯一能解开严守业神秘面纱的,也只有曹勇了。

一改往日的温情,这封信写得严肃而枯燥。曹勇以一个全知全能的旁观者的角度向妻子讲述严守业之死。曹勇给自己找到一个很是勉强的借口,他说他其实是名私家侦探,警方没能力,倒是他把案件给破了,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吧,他认为这样的解释至少是说得通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认清严守业的真面目——他的死,咎由自取。为此,曹勇还特意把旅馆前台侍者的话复述一遍,像是多了一个证人。

至于这封信要不要送出去,曹勇倒是犹豫了。他先是和严家鸿见了面(派出所第二天就放了他们母子俩)。东海城别的孩子都穿了新衣服,就儿子没有,还是那一身脏旧的校服。

严家鸿说:“叔叔,我们被警察关了起来。”听语气,他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糟糕的经历。

曹勇问:“他们打你们了吗?”

严家鸿摇摇头,“他们叫我妈别闹,好好回家过年。他们说会抓到杀我爸的人的。”

曹勇叹了口气。

最后,严家鸿问:“叔叔,你怎么不给我妈写信啦?”

“明天,明天给你。”

实际上,信一直带在曹勇的身上。

第二天,曹勇才把信交给了严家鸿。从信脱手的那一刻起,曹勇便坐立不安。这封信,其实就是一颗炸弹。果然,第二天,曹勇就接到了严家鸿带来的回信。曹勇双手发抖,打开一看,字迹歪歪斜斜,行文简单。一问,竟是严家鸿写的。“我妈教我写的。”信就一句话:“能找个时间见面吗?”

那就见吧。一切似乎都不会像曹勇想的那么复杂。他们约好大年初二,玉照公园。为了见面,曹勇先将自己收拾一番。这半年来,他不修边幅,几乎跟个工地民工差不多。第一件事,他得先把胡子剃了。以前在家时,妻子可不会让他留胡子,说那样像个野人。好的,就这样尘埃落定。曹勇的心从未如此踏实。

一早,曹勇便到玉照公园等他们了。一直等到中午,他们母子都还没出现。曹勇连饭都不敢吃,一直站在公园的芒果树下。他越等越心焦,怀疑她是不是在考验他,或者是在耍他。可他还是得继续等下去。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曹勇才终于看见,在稀落的行人中,她出现了,她走了过来,脚步迟疑而缓慢。她警惕地朝四周张望,看样子还不知道她要见的人就在她的正前方。曹勇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举起手,招了招,她没看见,他喊了一句:“阿芸,这里。”她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只是找不到方向。

“许彩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曹家鸿呢?”曹勇大声喊。他第一次让儿子改回自己的姓,叫出口时竟是那样的别扭。

这个叫许彩芸的女人这下真看见了,她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能喊出她的姓名的男人。

直到这时,曹勇才看清楚,她怀孕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至少应该有五个月了。

——两个警察,或者三个,从许彩芸的身后闪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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