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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

1

巧玉十五岁嫁人那年,父亲和母亲大干一架。巧玉的奶奶站在母亲一边,一起对付父亲。这算个罕见事。父亲势单力薄,终于败下阵来。接下来的几天,奶奶和母亲联合,不让父亲上饭桌。父亲饿了几天,肚皮都皱了,他还在门楼喊:我去公社告你们,你们卖人青。人青是土话,即是未成年人,指的是巧玉。母亲大笑:“你去告啊,毛主席是你爸。”——都快九十年代了,巧玉的父亲还以为有公社,巧玉的母亲也以为毛主席还在。

母亲的话,带着强烈的嘲讽,让巧玉绝望了好多年。没有谁能够帮到她,父亲不行,其他人不行,连毛主席也拿母亲没办法。巧玉只好嫁掉。她后来才知道,母亲收到的礼金也就五百块钱。但在那年代,五百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据说,可以盖个小瓦房,或者买回一辆大水车。巧玉不知道她换到的五百块钱给家里添置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添。她不关心这个。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很少再回娘家做客,不是因为路远,也不是因为嫁的还是一户穷苦人家,只是她怕见到父亲——奇怪,她到后来怕的倒不是母亲,她对母亲只能怀着恨,即使那些恨在岁月流逝中也被冲淡了,但一见到母亲,她还是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敌人,终身的敌人,言语动作便不得不表现出挑衅和不合作。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感觉害怕。年老的父亲病过几场,都没能死过去,父亲平日精神已经蔫萎,一见到女儿巧玉,却总要流露出愧疚来。父亲每次都会当着全家的面,语气含含糊糊地说:“巧玉当年被你娘卖人青,你们对不起巧玉……”父亲像傻了一般,说话根本不能在家里引起重视。父亲冷不丁地又对巧玉说:“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这是俗话,也是父亲的口头禅,说得巧玉都有些厌倦了,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母亲倒是越到老年越生龙活虎,几乎就把父亲的话当成小孩子的呓语,他一说,她就把他推搡到小屋子里去。母亲高声说:

“什么路往哪边拐,往哪边拐就往哪边走,这还不简单啊。”

巧玉能不回娘家就不回。她跟那个家越来越陌生,甚至恨不得跟它脱离一切关系。

2

巧玉嫁过来时,她的男人已经三十岁,大了巧玉一倍。第一天洞房,这个剃头匠有些犹豫。他先脱了巧玉的上衣,巧玉没阻挡,脱她的裤子时,巧玉就不让了。但她的挣扎也是无力的,带着怯懦。巧玉心想,你再坚持,我也没办法,都是你的人了。但他没再坚持,倒在木床的另一边,呼呼睡着了。他有些累,白天在村里搭了一个蓬寮给人剃头,小心翼翼地,还是会把人的下巴弄出血来。他本就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老实。其实也不老实,后来他朝巧玉发脾气,就让巧玉觉得这人真的不可貌相,他竟然也会发脾气。他的脾气也只是在家里发,出了门,唯唯诺诺,见到小孩都得示好。他一米五的身高看着也像个小孩,只是已经满脸皱纹了。巧玉在心里是嫌过他的丑的。但巧玉一想起洞房那夜,还是觉得跟对了人,是一个会心软的男人。

这个会心软的男人叫江永年。江永年在村里干了几年剃头匠,摸遍了村里所有男人的头颅(就像赤脚医生摸遍了全村人的屁股),也经常把人家的两鬓、额头和下巴给割出血来。不可否认,他的技术和狗屎一样臭。把人家弄出血来了,他就涂上口水一抹,血不流了,别人也不会计较。也遇到过难缠的,比如周作甫,人家是放电影的,到处跑,见过世面,有一次找江永年剃头,也弄出血来了。周作甫自然大惊小怪,他经常在镇里剃头,还真没听说过能把人剃出血来的。周作甫不给江永年剃头钱。不给就不给,江永年也不是非要周作甫给。谁知道周作甫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故意挑事,他说:“永年啊,当年巧玉十五岁给你弄,你也没弄出这么多血来吧。”像句玩笑话。江永年却不那么想。

周作甫比江永年小五六岁,江永年娶巧玉时,还给周作甫死缠赖脸要去了一包白广州。如今,周作甫因为放电影,是有点架势了,在江永年面前说这样的话,江永年再不敢发脾气,那会也受不了。但事后想想,江永年还是觉得自己冲动了,有些后悔。江永年一剃头刀挥过去,把周作甫的手臂削下了一块肉。两人扭打了起来,一米五的江永年自然不是一米八的周作甫的对手。周作甫打掉了江永年两颗门牙,身体还有余力,接着就把江永年的剃头铺给铲平了。一地狼藉。事情闹得有点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周作甫赔了钱,赔江永年一套剃头家伙的钱;江永年也赔了钱,赔周作甫手臂上一块肉的医药费。

江永年想重新搭蓬寮,却被巧玉拦住了。巧玉看样子也是想了一夜,她说:“不剃头了,换点别的做吧。”至于做什么,巧玉也没想好,但她竟很强烈地不同意江永年再搞剃头,一则剃头赚不来几个钱,糊个口,还经常惹事,把人家弄出血来;二则巧玉打小就对剃头匠没好印象,在娘家时,才七八岁,她就对那些挑着担子到处逛,边给人刮胡子还边停下来喝口酒的剃头匠说不出的讨厌。偏偏那会,母亲硬是把她往剃头匠脏兮兮的凳子上推,接着又把她的头往油腻腻的水盆里摁。洗过头,母亲说,全剃了。剃头匠就把她剃了光头。母亲那会很懒,一般的女孩子就不会让剃头匠动刀子的,按习俗得找老妇人挽面,在边角的毛发上涂上石灰,然后用细线通过十指和嘴巴配合,绞出边角的毛发——虽然疼,巧玉倒宁愿那样,至少像个女孩子。母亲懒得带巧玉去找挽脸婆,草草就把她一头乌黑的毛发剃光了。当然,主要是,那时巧玉一头茂盛的毛发也成了虱子的天堂,虱子蛋跟白蛄子一样挂满一头,看上去已经灰白,洗好头,梳子一梳,那些虱子就爬上来见人了。母亲说,虱子好美。巧玉一直记得这话。后来她跟人说,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虱子就会爬上来了……所以,当巧玉得知(她也是洞房夜才得知的)江永年是个剃头匠时,心里还是感觉有些失望,至少是美中不足吧。她也试着去接受一个曾经让她讨厌甚至怨恨的剃头匠的角色,慢慢好了些,大女儿出生后,她还一度觉得江永年有这么一门手艺,真是万幸,否则凭他在外的行走,想要养活一家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作甫在这个节骨眼上,倒像是给了巧玉一个机会,推翻江永年之前的角色,改变他以后的人生轨迹。至少,从那以后,江永年没再为谁剃过一次头,也就没再摸过村里任何一个人的头,更没再把村人任何一个人的鬓角、额头和下巴给弄出血来。

3

巧玉足足想了一个月,才确定要在村里开一个小商店。说是商店,其实有点夸张。实际上还是一个小蓬寮,以前是剃头的,如今摊个桌面,卖点李子桃子,也卖点孩子的小玩意、针线,后来还卖上鞭炮蜡烛什么的。平时,就巧玉带着孩子在那守着。巧玉的大女儿已经五岁了,会走会跳,老想吃东西;小的一岁多点,是个男孩。巧玉一点都不给孩子们吃,她说:“要是咱家不是开商店的,妈妈再没钱,怎么也要买点给你们吃,就因为自家开了商店,你们就得忍,不要养成好吃的习惯……”巧玉这么说,她的女儿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没听懂。巧玉的女儿长得像巧玉,很漂亮。江永年不由分说,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就叫“美丽”。村里人一说起,都得笑一笑江永年,怎么就给女儿起这么俗的一个名。巧玉刚开始也反感,后来叫顺了,倒挺喜欢的。儿子出生后,为了郑重其事,江永年不敢贸然起名,专门请了算命先生给掐一把,先生说孩子五行缺金和水,就叫汉金吧。汉金这个名字,巧玉却再怎么听也没听顺耳。

开了小商店,对巧玉来说,是做人的一个挑战。所谓做人,早在出嫁(也可以说是被卖掉)之前,母亲就解释过:做人可不是做红粿时捏出一个人的样子,做人是跟左右邻里,全村上下,家婆家公,阿婶阿姆,怎么相处,怎么弄处好关系,做不到最好,也不能做坏。巧玉倒是经常记住母亲的这些话,那个心狠的女人有些话还是挺有教化的。巧玉刚嫁到湖村时,其实也不怎么会做人,甚至有些怕人,毕竟还小,像瓜果还没长成熟。等到生了女儿,巧玉在家里才开始熟络起来,甚至于,她掌上权了,全家就她说了算。她发觉自己还真有些魄力,在她面前,家公家婆,婶子姆子,自然更不用说江永年了,都逐渐软了下来。这是个可喜的信号,证明巧玉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进一步也在这个村里站稳了脚跟。巧玉是在意这些的,也是年纪小的缘故,出嫁时一想到将要在一个陌生的家里和一个更陌生的村庄生活,她就紧张得坐立不安。有了小商店,巧玉要把做人的本事逐步扩大,大到全村,让全村的人面对她,不说敬三分,至少不会像江永年那样被看不起吧。江永年后来在村里逐步有些尊严,说到底,也是因为巧玉的缘故。

巧玉大大方方的性格开始成型,是在她家开了小商店之后。在此之前,村里人对巧玉的印象有些模糊,至少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即使见了,沉默,微笑,也说话,但看不出是那种能把话说得铿锵有声、曳地多姿的,甚至有时还是冷面寡情的一个人。但人的印象也是很奇怪的,不管之前如何,总之后来的巧玉,嘴巴上的厉害,做人上的灵聪,给人的印象大过于从前,渐渐也就忘了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认眼前,不记当初。

会做人,重人情,对于一个在村里开小商店的家庭来说,其实是把双刃剑:太会做人了,赊账难免多起来;不会做人,人家有意见,自然就不会来买东西,宁愿到镇里去。所以,巧玉得把握个度,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觉得她不好相处,更不会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巧玉在这方面是做得很成功的,小商店也由小到大,最后连烟酒也都卖上了。当然,这里面江永年的劳动也不可忽略。他们夫妻俩渐渐分工明确,一主内一主外,巧玉负责店面的生意,江永年负责跑镇里进货,生意好的时候,两天得跑一趟。他也不敢进太多,一是怕一时半会卖不掉,二也是没那么多钱,得等一批货收回本钱,才能拿着去进下一批,弄得镇里的批发部老板见到江永年的单车过来就烦,心想,这狗扑的又来了,每次就进那么点,还说是开商店的。确实,在外面听来,商店名头太大,给人错觉。巧玉的娘家也听到传言,说你家巧玉这下好了,在湖村开商店啦。母亲听着心里乐,想着女儿什么时候回娘家一下,带点东西带点钱什么,但就是没盼到。母亲也想到湖村走走,临近出门时又收住了脚。母亲想这些年巧玉心里头还有恨,虽没说出来,内心却还埋着。母亲转而也想,要不是那样,你有今天的生活吗?好像巧玉已经荣华富贵了一般。巧玉虽远远谈不上荣华富贵,偶尔回娘家带点物件,还是拿得出手,她只是不愿意。父亲中风去世以后,巧玉就更没回娘家的兴趣了,虽说她怕父亲,但父亲为她十五出嫁的事和母亲、奶奶大战一场的事,她一直记得。如今反而让母亲享了福,巧玉心里不甘,好人没好报,坏人反倒过得舒坦。当然,她这么想,心里也不舒服。

4

周作甫的电影队越做越大,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那时周作甫又和江永年说上话了,还走得蛮近,至于几年前的那次打斗,双方似乎都给忘了,没再提及。

周作甫经常到巧玉的商店买烟买酒,一来就坐着不走,和江永年聊天,也和巧玉聊天。小商店的生意还不错,周作甫有时还像个店主一样给人递东西、收钱找钱。事实证明,巧玉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后来,村里人都不愿在村里剃头了,他们宁愿踩个单车,搭个摩托车,却镇里剃,也不见得好看,就是心里舒坦,镇里有女人帮忙洗头。江永年的剃头铺要是继续开,巧玉可做不来帮人洗头的事。

那些年,做电影倒是挺火。周作甫的电影队就两个人,忙不过来。周作甫便跟江永年说,让江永年晚上随着周作甫去放电影,算打个夜工,搭银幕,铺电线,都不是难事,一夜给五十块,雇主还提供猪肉粥,遇到大方的还有一包白广州,最重要的是,江永年可以挑点李子桃子和孩子爱吃的小零食,随着电影队的拖拉机,到哪就在哪摆摊做生意。这事极好,江永年听了心动,当即答应。巧玉自然也高兴,她突然有些伤感,十年前,母亲把她卖给江永年时,也就五百块钱,如今,江永年随周作甫出去一晚上,就有五十块钱赚。十年的变化有多大。这十年发生了不少事,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湖村开始流行说起一个城市的名字:深圳。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后来深圳被人传得邪乎,似乎到了那就能捡钱,湖村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去了不少。这方面,巧玉兴趣不高,她觉得在村里开个小商店挺好,再说江永年也不是那种能出远门闯荡的灵敏人。

每天夜里,江永年便跟着周作甫的电影队到处去,一个晚上去一个村庄,有时也到比较远的外镇。跟着周作甫,江永年有见了世面的感觉,虽然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在二十几里路之外,但对于江永年来说,算是出了远门,见到了新鲜事物,便免不了大惊小怪。相比之下,周作甫要淡定得多,与人交往,谈事,随机应变,处处显出胸有成竹,胆子也大,在人家的村庄也不必退一步吞半句的。一段时间下来,年长的江永年倒是对年少的周作甫敬如兄长,唯命是从。

5

他们最常去放电影的是扇背镇,镇上街市,临海,有码头,距湖村十余里远。扇背最初也是一个村庄,村庄大了,就成了街市,但村庄时的妈祖、宗祠等遗俗还在,因而请电影特别频繁,今晚李家祠堂请,明晚郭家祠堂请,后晚都预订好了,是陈家祠堂。一晚电影放下来,要两三百,看放几个片,一般一个片就是一百。当时电影还是稀罕事物,老式放映机,很笨重,还要去租胶片,要花钱,不像后来,换了镭射放映机,片子只要买回来就可以无数次播放,省本钱,再后来就是DVD了,一晚电影便宜到只要一百块,但银幕前也没人看了,放电影的人快进跳跃,没人知道,反正祠堂里看戏的祖先神明也不会找人投诉。但那会不行,那会看电影的人多,个个都是行家的样子,放胶片时偶尔跳跃,衔接不上,观众就察觉出来了,喊:

“怎么老吃片啊?”

周作甫还得解释道歉,对着话筒说片子老了,都不知放过多少次了,要是多加五十块,我就去拿新片。遇到大方的雇主,会喊:“拿就拿,快去。”周作甫便立马差人去“走片”。所谓走片,江永年也是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周作甫跟同行说好,租的片子相互用,那放一遍,便赶快开着摩托车送到这放,如此操作,两家电影队,放两夜电影也就需要租一夜的片子,赚的钱就多。当然,这样的事得瞒着雇主,有时遇到片子“走”不过来,周作甫急中生智,叫江永年偷偷把发电机关了,假装坏掉,余下时间等片子“走”过来。

江永年的小摊就摆在放映机边上,一边做着生意,一边也坐在木箱上看电影,有时也帮周作甫换一下片子(他有点佩服自己,竟然学会了换片子,那些带子需要绕不少弯)。他本来是不怎么看电影的,主要是听不懂电影里的话,又不识字,后来跟着电影队,便逼着自己看,竟然发现不识字和听不懂也是可以把电影看出意思来的。因为跟着电影队,往往一个电影他会看上无数遍。当然,也经常能看到最新的电影。第二天,他便可以跟巧玉和孩子说说那新电影。湖村虽有周作甫的电影队,一年到头却顶多放上那么两三回,巧玉和孩子们都喜欢看电影,他们过瘾的方式却只有听江永年回家讲。

与江永年相比,巧玉其实更愿意听周作甫讲电影,主要是他口才好,认识字,讲起电影情节完整,有气氛。早些年放电影,观众大多不识字,周作甫在电影放映之前,还要对着话筒讲解一番影片的大致内容,后来才省去那个环节,估计就是那会锻炼出了很好的讲故事的底子。周作甫没事到江永年的商店里坐,抽烟喝茶,这时候,巧玉便免不了要周作甫讲讲电影。一个电影江永年讲时不到二十分钟,轮到周作甫讲了,至少得一个钟,连江永年在一边也听入了迷,像是重新看了一遍电影,比看还精彩呢。

6

江永年那天听儿子汉金说:“周叔叔抱妈妈”,他其实都没往心里去,更没往深处想。待他反应过来时,思索再三,又自己跟自己一口咬定,一定是误会,要么是巧玉不小心撞到周作甫的怀里了,要么就是汉金看走了眼,一个三岁的孩子,懂什么,一点小事情肯定加以夸大了说,更不知道说了有什么后果。

这事埋在江永年心底,好长时间,他都差点忘了。突然有一天夜里,江永年想了起来,他不但想起了汉金的话,还想起当年周作甫铲了他的剃头铺,就因为周作甫的一句话:“永年啊,当年巧玉十五岁给你弄,你也没弄出这么多血来吧。”如今想来,这话包含着不少不言的意味。江永年越想越不对劲。他得回家看看。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他们在扇背放电影。放到第二个片子时,周作甫提前走了,开着他的嘉陵摩托车,看样子,像是要去别的电影队走片。江永年本不多理电影队的事,恰巧在帮忙换片子时,江永年问了另外一个工作人员:“作甫去走什么片子?”江永年也就是想知道下个片子是什么,并无打听的意思。不料那工作人员回答:今晚不用走片子,他说有事,先走开一下。不知怎么,江永年一听这话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他固执地认为,周作甫一定是回湖村了,又一定是去自己家找巧玉了。

有孩子来买东西,也被江永年轰走:“不卖了,回家了。”“电影还没完呢。”孩子嚷着。他们跟江永年都熟,一有电影队来,就一定能见着江永年和他的小摊位。江永年匆忙收拾,挑着担就离开了扇背。扇背到湖村,开摩托车都要十分钟,走路得半个钟,何况还挑着担。江永年知道来不及,他在大路上拦下一辆摩托车,也不问价钱,迈上去就喊走。他难得有这样果断的时候。一路上,他脑海里都浮现着那些难堪的画面。他想周作甫赤身裸体的样子,压着同样赤身裸体的巧玉——奇怪的是,他能想象周作甫赤身裸体的样子,却怎么也想象不了巧玉赤身裸体的样子。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连巧玉的身体都没看仔细过。这么些年来,他一直视巧玉的身体如易碎的瓷器,总是不敢粗糙行事,他小心翼翼,几乎没往她身上使一份多出来的力气。他一直把巧玉停留在十五岁那年,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使他念想一下都感觉是个罪恶。他们很少行房事,不是江永年不想,而是他不敢。每次行房事,巧玉更是不允许屋里有任何一件可以发光的物体存在。

江永年难以接受的是,一个东西,自己百般呵护不敢有半点粗鲁,到头来却被别人随意蹂躏。更难以接受的是,她甚至还是情愿的。早知今日,江永年就应该跟周作甫老死不相往来。这么一想,江永年倒怀疑一切似乎都是周作甫预先策划好的。他早就对巧玉有觊觎之心,早在江永年新婚之夜,周作甫假装讨喜烟之时,就已经开始。

已经开始的事情让江永年感觉到绝望。他不是那种可以力挽狂澜的人。摩托车临近湖村时,江永年突然叫住师傅,往回走,重返扇背。电影还没结束。再说事情也不一定是想象的那样。江永年希望自己回到扇背时,能看见周作甫坐在电影机的木箱上,冲着江永年问:“你干吗去啦?”但是没有,等江永年重新把摊位摆好,做过好几拨小孩的生意,再看了大半个片子,周作甫才慢悠悠地回来。他的摩托车突突突,熄了火,如一个人疲惫的喘息——至少在江永年听来是这样子。

7

一个人心里藏着秘密是痛苦的。

江永年对巧玉越来越好,照往常应该发脾气的事他也不发了,这反而让巧玉有些不习惯,笑着问过江永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那些年,扇背镇正在蓬勃发展,休闲业便是其中之一。满街的福建发廊,那些丰满的福建妹穿着白裙子给人洗头洗脸。当然了,花足够多的钱,她们也会提供特殊服务。江永年倒是和周作甫去洗过几次头,那也是为了理发才洗的,单独去洗头,对于江永年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不过话让巧玉先说了,江永年只能一笑置之。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傻瓜。他害怕睡觉时说梦话,说出心事,所以每天晚上,他都得确定巧玉已经睡着了,才敢放心睡觉。好在,每次和周作甫放完电影回来,都是凌晨,巧玉和孩子们早就熟睡了。

江永年曾强迫性地试图从汉金的嘴里再听到点什么,儿子却缄口不言了,似乎得到过警告——这自然也是江永年猜测的。江永年一面希望事情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一面又坚信自己的想象,似乎那样,自己的隐忍才显得悲壮,心理也得到安慰一般,至少在他看来,在这个家里,他是受害者,有错在先的是巧玉。他之所以还隐瞒着,为的是两个孩子。当然,这样想时,事情就更悲壮了。实际上,江永年之所以隐忍,是怕事情一捅破,巧玉就会趁此机会和他摊牌,离他而去。毕竟,他得到巧玉也并非那么光明正大。

日子一天天过,没什么反常的情况。周作甫还是会在有些晚上中途消失,也不知道去了哪。周作甫一消失,江永年的心就揪成一团皱纸,电影看不下去,做生意也漫不经心,孩子们趁这会,随手能抓走一手酸脆的李子。一直要等到周作甫出现,江永年才算把心放了下来。这样子,好像江永年担心起了周作甫外出时的安危。江永年自觉是个折磨,干脆什么都不管,周作甫在不在,江永年懒得理,不知道,那样心里反而好受些。江永年经受着这些痛苦的折磨时,他想到巧玉一点都不知情,心情又落到低点,感觉人生的无趣。

一反常态地,那段时间江永年变得十分关心丈母娘,甚至连大舅一家都备感亲切,三天两头带着汉金或者美丽往巧玉的娘家做客,去了还不是空手,水果一袋一袋,饮料也一箱一箱的,完全不像平时小气的他。巧玉看着奇怪,但也不好说什么,人家女婿行孝,哪有女儿反而站出来阻挠的。照巧玉的意思,她还真不愿意让母亲来享这个福,她觉得即使江永年日后大富大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把功劳半点归于母亲当初没看错人的分上。事实上,每次江永年往丈母娘家拿东西,当着江永年的面,母亲也确实说了类似的话,说巧玉没嫁错人,江永年长得是不怎么样,人矮,老实,但会赚钱,就够啦,人这一生,还能奢求什么。这话江永年没敢回家跟巧玉说,他知道他后来的生活之所以有些起色,还不是因为有了巧玉。所以,应该说是江永年运气好,“买”到了巧玉。也是一个“买”字,让江永年始终感觉不踏实。

8

周作甫是在福建发廊里被抓的。事情发生得挺突然,有人说,街那边,派出所的人出来扫黄,踢了福建发廊的门,还抓了人,不知道都抓了谁。街这边的电影还在放着,也是因为电影放着,街那边的骚动便没能听到。

那晚电影放完,电影队还不见周作甫的影子。江永年撤了银幕,收了电线,音箱和机器都装木箱里搬上了拖拉机……这时还不见周作甫。有点不对劲。江永年在气头上,心想江永年你要是再晚点回来,非得臭骂你一顿不可。可是,没骂成,有人偷偷来说,周作甫被警察抓了。警察突查福建发廊时,周作甫没穿裤子,正和福建妹做爱呢。

当天晚上,江永年一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巧玉叫醒。他可从来没那么做过。他急于把周作甫怎么去福建发廊嫖娼又怎么被警察抓走的全过程告诉巧玉,仿佛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听语气,周作甫被抓,他江永年还挺兴奋,说完脸上保持着无意识的笑容。江永年为什么兴奋他心里明白,巧玉就不明白了。巧玉问:“人家被抓了,你还笑。”又说:“你不会和他一起去和福建妹睡觉吧,难怪,最近有些不一样。”江永年连忙摆手,这事他得解释清楚。其实不用江永年解释,巧玉也知道他做不来那事,做那事还得看人,像周作甫,巧玉就一点都不奇怪,即使被抓,巧玉也觉得事情在意料之中,要是江永年因为嫖娼被抓,就出乎意料了,也就更让人瞧不起似的。

周作甫嫖娼被抓,这事说起来不小,也大不到哪去。那些年,“嫖娼”一词开始流行起来,刚开始是为人所不齿,渐渐也习惯了它的存在,只要不是有妻室的男人,似乎都被允许有那样的举动,很正常。至于有妻室的,隐瞒得了的自然也没少往那些地方跑,即使暴露了,该闹该吵也只是自个家庭,外人不会在意。何况周作甫就是个单身。周作甫单身倒不是像江永年那样娶不到老婆需要媒人撮合着去买,他是不想娶。加上他平时就那性格,敢说敢做,是个神鬼不怕的能人,所以,还没在派出所过夜,就有人出面,把他放了回来。回到村里,人们也不拿这事嘲讽,相反还挺佩服,说人家在发廊摸一把女人的乳房都要蹲半个月,还得花钱,他挺能耐,能把派出所当外婆家,随进随出。

可是任凭周作甫在外面怎么大方,到了江永年家,面对巧玉,他还是得垂下头来。周作甫对巧玉有那种微妙的感觉,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老喜欢往巧玉的商店跑,有事没事,遇到江永年,他就和江永年抽烟喝茶;江永年不在,他更欢喜,直接就和巧玉“甩大炮”。甩大炮是巧玉说周作甫的,意思便是他老爱吹牛。巧玉说:“你别老是甩大炮了,讲个电影给我听吧。”周作甫咧开嘴呵呵笑,问:“讲白肉头?”“去死吧你。”巧玉骂。白肉头是什么?就是白猪肉,但此白肉头不是真的白猪肉,是裸体片的代称。如果有雇主要周作甫放裸体片的话,通常会说:“作甫啊,晚上拿块白肉头来吧。”上百人集体看“白肉头”的情况周作甫也不是没遇到过。他敢跟巧玉开这样的玩笑,是在江永年不在的情况下。巧玉也不怒,她理解周作甫,甚至也看穿了周作甫的心思。周作甫不是个笨人,有些时候还真能逗巧玉开心,这是江永年所不能及的。有些暗示,巧玉也能心领神会,但她不会依他,一是怕,二也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光会暗示可不行——巧玉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觉惊讶,要是在以前,断然不会有。不知是有心无意,周作甫会在顺势的时候搂一搂巧玉,巧玉也没做出过多的反抗,只是有一次恰好被儿子汉金撞见了,汉金咿咿呀呀,说“周叔叔抱妈妈”。

好几个夜晚,江永年随电影队出去,门楼却响起了敲门声。先于敲门声,巧玉听到的是摩托车熄火的声音,所以也就可以断定,来敲门的是周作甫无疑。巧玉不打算去开那扇门,至少不想那么急于。以至于,后来无数个夜晚,巧玉都得等周作甫来敲了门,然后开着摩托车离开,才能安心睡觉,像是一种深感耻辱的强迫症。那天,当她听江永年说周作甫因为嫖娼被公安抓走时,她隐隐还觉得是不是她害了他。因为敲不开她的门,他才去敲福建发廊的门。

然而在周作甫面前,巧玉还是保持快人快语的样子,丝毫没给他留下多少遐想的余地。周作甫不愿意巧玉提及福建发廊的事,她可偏要提起来说,还大大咧咧问周作甫福建妹怎么样,年纪多大,长得漂亮不?要是江永年在场,等于就是两公婆揶揄周作甫一个人,拿他往死里羞辱。巧玉之所以那样,自有她的小想法。江永年则纯粹是高兴,他真高兴,福建发廊事件让他的疑虑一扫而空,周作甫多次的消失便找到了很好的解释。再则,这样的事情一出来,巧玉即使之前对周作甫有意思,这下也会死了心——至少江永年是这么想的。

“巧玉,你就别再说了,我那是被冤枉的。”周作甫说。

江永年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周作甫骗人也要看谁在你身边吧。

“你倒没必要申冤,你有没有做那事,也不关我什么事。”巧玉说这话时,眼角转过,神儿忸怩,暗藏神伤,倒是让周作甫心里有了底似的。

9

派出所对福建发廊的突查说到底也只是做做样子,不出几天,街那边的几个发廊同时开门,那些穿白色紧身裙子的福建妹又开始坐在门口晒太阳嗑瓜子了。说是福建发廊,背后的老板其实都是本地人,与镇领导又有关系,给点钱喝茶,凡事自然了。这些都不是秘密。扇背作为一个正在蓬勃发展起来的乡镇,哪少得了吃喝嫖赌。一切还得照旧,一步一个脚印,缺一不可。

周作甫再有个突然失踪什么的,江永年也懒得操心。周作甫后来和那些福建发廊的老板混得很熟,吃饭喝酒,也不全是为了那些福建妹。周作甫行世活泛,非江永年所能及。有一次周作甫跟江永年说:“扇背发展快,想不想到扇背谋发展?”江永年哪敢想这些,但听周作甫那么说,看样子他已经想好在扇背的发展门路了。

“你不放电影了?”江永年问。

“不放了。”周作甫说。

“哪你做什么?”江永年又问。

“先不说这些。”

周作甫有所隐瞒,这不像他的性格。不管怎么样,如果周作甫不放电影,那他江永年也等于失业了,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好事情。江永年跟巧玉说这些时,巧玉倒像是预先知道的一般。巧玉说,周作甫是什么人啊,他才不会抱着一台电影机放到死,电影队迟早会被淘汰,与其等以后被淘汰,还不如现在另谋出路……他们想事情都跟诸葛亮似的,显出江永年笨得可以。

事情说了大半年,周作甫终于把电影队解散了,机器也全部卖给了同行,贱卖,没几个钱。周作甫随之搬到了镇上住。

巧玉替周作甫感到可惜,要是三五年前,巧玉会把那套机器盘下来,她对电影机有种天生的敬畏。三五年前,周作甫不可能卖,三五年后,巧玉也不可能买了。也就是三五年的时间,巧玉感觉周围换了一个天地。一对成长的儿女倒是越看越像巧玉,这点让巧玉颇感欣慰。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子过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跟了江永年这样的男人,想要出人头地,确实希望不大。之前有周作甫的电影队,赚点钱,加上小商店,生活过下去没问题。电影队一解散,江永年一下子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巧玉的妇人脾气也日渐见长,被孩子一吵闹,就把气都撒在了江永年身上。江永年没敢还口,一也感觉自己那样子不是个事,再说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江永年怕了她,怕的成分当然是复杂的。江永年有时像软糖一样捏不起又扔不掉,把巧玉气得够呛。巧玉也懒得管他,只要半月一星期能去镇里进趟货,也就谢天谢地,谁叫她嫁了这么一个男人。平日闲时,江永年则到处逛,无所事事,丢了魂似的,见到有人围一块说话,他背着手黏糊黏糊也凑上去,刚要开口,人家一见是他,就噤声,散了。村里人都拿江永年当傻子看。这些年,也只有周作甫把他当个人看待过。

窝窝囊囊、磕磕碰碰的生活过了一段,江永年趁一次进货的机会,找到了周作甫的住所。江永年想找周作甫帮忙,具体帮什么,怎么帮,江永年没想好,他就是个没主见的人,找周作甫,也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江永年也不知道周作甫搬到扇背后做什么事,周作甫偶尔回去,也是神神秘秘的,不说近况。江永年问到周作甫的住所时,还是有些吃惊。周作甫看样子在扇背混得不错,租那么大的房子。周作甫的住所离之前他们放电影的街道不是很远,离福建发廊也不远,江永年心想周作甫应该没少往发廊跑吧。那天,江永年不想说福建发廊,他只想听听周作甫的意见。

“这年头,老实能赚到钱,那可真是笑话了。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一起做大事。”周作甫说。

“做什么?”

“六合彩。”

10

六合彩?回来的路上,江永年都在琢磨周作甫所说的六合彩,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东西能那么赚钱。江永年确实没听说过六合彩。照周作甫说,其实就是赌,只是赌得比平常大,大不是本钱大,而是赔率大,一块钱可以赔四十。这么说,要是一百,就能赔四千。有那么好赔吗?江永年问过周作甫。周作甫说,得在四十九个号码中押对那一个,那得多难啊。也可以多种赌法,自然赔率也相应多样。周作甫当的是庄家,俗话“头家”。

六合彩后来在扇背镇家喻户晓,包括四下的村庄,无人不知,无人不赌,疯了一般,如瘟疫,席卷开来。那年是千禧之年,二十一世纪伊始,似乎带着某种征兆。——那天江永年带着兴奋的心情回村,见谁都得问问六合彩,见被问的人也都一脸茫然,他便虚荣起来,自觉带回了新鲜玩意,终于也有比别人先一步的时候。待江永年把进的货送回商店时,全村人已经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好奇,跟在江永年屁股后面,想问个究竟。巧玉还蒙在鼓里,以为江永年又惹回了什么事。以前被人看不起,这下还追家门口打了。以巧玉在村里的声望,还不至于被人欺负到门楼口吧,正想撇开汉金的纠缠,要出门迎战,却发现来者无不拿讨好的笑容冲江永年笑。

晚上,江永年才跟巧玉说,他去找了周作甫,周作甫正在做六合彩头家,如果江永年感兴趣,以周作甫为后台,在湖村当个二头家,收的赌金可以自己负责输赢,实在没把握的也可以打给周作甫。周作甫上面还有更大的头家,他感觉吃不起的赌金,还可以往上面打……整个成了产业链。江永年说得起劲,紧张得浑身发抖。此刻,他多想得到巧玉的支持——从周作甫那出来后,他心里一直没底,心想这事得让巧玉定夺。只有巧玉说行,他才敢,说不行,他也干不了。周作甫说了,这是赌,黄赌毒,他黄都沾了,就不怕沾赌,出了事就等着坐牢。周作甫有点吓江永年的意思,说的也全是实话。

和以前周作甫让江永年去电影队帮忙不同,这次巧玉没答应。巧玉突然的谨慎,江永年有些不理解。巧玉也是有考虑的,她之所以没答应,冒险是其一,再说还不一定赚钱,以江永年的能力,赚点劳力钱可以,要靠脑子赚钱,不放心。但不出半年,所谓的二头家在村里就有了三五家,全民皆赌,见面无不谈六合彩,拿着图纸预测下期的号码,那些二头家也个个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江永年怪巧玉当初坏了好事,只是心里想,嘴上又不敢说。

江永年做不了头家,却瞒着巧玉成了赌徒。巧玉不让赌,也赌不起,一赌就没钱进货了。起初,江永年没敢把图纸拿回家,就跟着人猜,跟着人家押,哪个数字,哪个生肖。那时他还弄不清楚怎么个赌法,来龙去脉,凭头家说中就中,说吃就吃。后来才知道,开码的地方原来远在香港——他突然有种肃穆感。渐渐,巧玉也默认江永年把那红红绿绿的图纸拿回家,也是因为中过那么几回,随即到镇里拉回一个大电视,全新的,日产。当天,江永年满头大汗捣弄天线,希望能收到香港那边的本港台,可没能成功,一打听,才知道看香港的电视是要交钱的。江永年尝到了甜头,觉得事情可以继续搞下去,便俨然一个猜码高手,佯装高深,整天摆个桌子坐在商店前,桌上铺满图纸,有《黄大仙》《白小姐》《钟道人》等,都是香港那边复印过来的,江永年视若参透天机的证物,一字一句,研究,猜测,其认真劲,让巧玉也觉得陌生。不知是神助,还是巧合,真的经常让江永年猜中,有时是单独一个特码,四十九个里挑一个,不简单;有时猜中一个生肖,所谓生肖,包括四个号码,比如他猜中龙,特码就在属龙的那四个数字里。江永年还有这样的本事,一夜成名,瞬间传遍扇背镇,说江永年看起来傻不拉叽的,却有异禀,能报码,每报必中。巧玉想不到窝囊半辈子的江永年竟然靠六合彩扬眉吐气了一回。

慕名而来的人不少,都希望江永年能告诉他们下一期的号码。江永年受宠若惊,干脆趁机装模作样,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要泄露也行,得有好处。来人意会,纷纷往江永年手里塞钱。江永年也不知所措,拿人钱,不说个所以然也不是办法,说什么呢?他心里没底,他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纸上看出什么来,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于是,他也学习图纸上的方法,出一言,让你们去猜,对与否,等结果出来见机解释,总有一个解释是让人信服的。有时江永年会说一句:“哎,要钱得看过年。”有时又说:“去北京天安门找钱。”说完就戛然而止,不再言语。来人面面相觑,沉思苦吟,最后仿佛都找到了答案,笑着回去。那么些人当中,难免有少数押中的,比如江永年说“要钱得看过年”,刚好开的是猪,人们会解释,过年才杀猪啊,真是太准了;比如他说“去北京天安门找钱”,开的是龙,人们事后诸葛,自然也能解释为北京天安门是皇上出入的地方,不是龙是什么……如此总总,江永年越传越神。当有人质疑江永年既然那么神,自己怎么不往死里押,人们这下又得替他解释:天机本来就不可泄露,不能靠它生财的。

巧玉心里其实明白,江永年说到底使的还是骗人的把戏,如果他身上真有神,那神也是瞎了狗眼的。但那几年,江永年靠这个赚了点钱却是事实,比起那些因六合彩而倾家荡产、卖儿易女、跑路躲债、跳楼投海,甚至输疯了的,也有赢疯的——说一妇人在洗澡,闻听中了特码,没穿衣服就往外跑——还算幸运。

11

六合彩的热潮在扇背镇火了好几年,后来也一直没断过,只是赌的人渐渐清醒,越来越少。当然,派出所也出来抓人,抓归抓,还是和突查福建发廊一样,做做样子。六合彩害惨了大部分人,也让少部分人成了有钱人,其中就包括周作甫。

周作甫在扇背买了最好的房子,有了车,十多万的本田雅阁。奇怪的是,周作甫还不结婚,都四十出头了。有人说他身边从不缺女人,估计也是谣传。但一个有钱人不结婚,怎么样也得供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她们就喜欢说起——她们是谁,她们是团结在巧玉身边的一伙湖村妇女。她们没事就聚在巧玉的商店门口,插花,织袋,挑毛衣,奶孩子,一边就说着周作甫怎么还不找个女人结婚……周作甫没事还喜欢回湖村,开着他的车,一进村,就把喇叭按着震天响,怕是没人听见似的。周作甫每次回来都把车停在巧玉的商店门口,就是不来找江永年,找另外的人家谈话说事,他也习惯把车停在巧玉的商店门口。于是就给人错觉,周作甫走得最近的还是江永年,人们要找周作甫帮个忙什么的,还得通过江永年中间递个话,帮了忙,要还礼,给点黑芝麻红番薯,也得往巧玉的商店里拎,放着,等周作甫下次开车来,给他带回镇上去。一直是这样,所以谈论周作甫的婚事,自然也只能在巧玉的商店里谈,才算光明正大,背着人不说暗话,好像江永年巧玉一家都成了周作甫的亲人。当然了,江永年和巧玉也知道,人家周作甫那是看得起,不忘旧情,每次来都带着时令水果,给美丽、汉金零用钱也是常事。汉金就喜欢周叔叔,一来就缠着不放。汉金已经十二岁了,个头竟然高出了江永年。美丽更不用说,俨然已经是大姑娘,眼下刚读初中,她嫌公社初中太乱,还是周作甫出的面,花钱打点,把她弄到了扇背一中去读,成绩很好,据说全班第一,全校也没排过第三。是个状元才,可惜是个女的,终究是别人家的。江永年这么想,巧玉也这么想,她想自己出嫁十多年,跟娘家都断了似的,父亲母亲生她能有什么用,不就值五百块钱。这么想时,巧玉还真觉得对不住父亲,而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怨恨,也是应该忏悔的。——然而,汉金作为一个男孩,却全然没有读书天分,整天只知道玩,吃喝,捣乱,人倒是蛮灵活的。周作甫喜欢汉金,说这种人日后有出息,准能赚钱。他的意思也明显,他周作甫不也是那样的人嘛,从小到大,上树掏窝上房揭瓦的,没一天闲过。巧玉倒是想,要是嫁了像周作甫这样的男人,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对的事情。

12

起初一段时间,江永年老是在清晨刷牙时呕吐,嗷嗷嗷的,全家人听了都讨厌。爸爸刷个牙怎么跟怀孕似的。汉金这么说,特别反感。巧玉怀孕就那样,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了,所以生了一男一女,想着够了,也没敢多生,否则自己先没命了。巧玉自己呕吐时知道难受,好了伤疤忘了疼,对江永年老在大清早嗷嗷叫的,也很烦。倒是美丽,会给父亲倒碗热水,等着他刷了牙喝。

全家都没当回事,包括江永年自己。在乡下,谁没个小疾小病的,拖拖就好了,忍忍就过了,大不了也就叫赤脚医生背个医囊来家里,打个针,开几包药,或者,叫草药师,去野外抓几棵青草,回家熬成汤,喝了就没事了。江永年别的不懂,对草药倒是懂一些,简单的几样青草,知道哪种熬了吃胃寒,哪种有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效……也是杂七杂八听人说的。

于是,呕难受了,江永年没去找赤脚医生,倒是自我诊断,抓了一大堆听说治胃病的草药,扇背人叫臭熏籽。回家,熬了一锅又一锅,味道难闻。味道难闻不怪臭熏籽,是江永年还往汤里加了白肉头,一块熬,味道冲在一起就怪难闻的,全家还是一片怨言。就那样坚持喝了一个月,没见好,反而更严重,最后都没法吃饭了,吃什么呕什么,喝什么吐什么,跟个病人似的,只能躺床上,床边还得放一水桶,接他的呕吐物,呕到最后,没东西了,就光呕绿水。怎么办呢?眼看一个好好的人,没伤着,没摔着,突然,说废就废了。

关键时候,那些亲戚,巧玉在心里过一遍,都没一个能用得上的,倒是周作甫,值得依靠。

巧玉便让美丽打了周作甫的手机。二十分钟不到,周作甫的车就停在了商店门口。

巧玉跟周作甫说江永年的情况时,语气哽咽,都快哭了。这些年,她还真没怎么哭过,认了,认命,认亏,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如果连江永年都倒了,她会觉得这些年认的东西竟然还不放过她,还想提前把江永年从她的生活里抽掉。江永年这样的男人,说实话,巧玉不可能喜欢,但这么多年下来,巧玉也死心塌地,觉得他实在,其实就够了。巧玉想哭的原因当然还有,就是周作甫那么急切地赶到,比亲人还亲。也只有巧玉心里清楚,周作甫之所以对江永年一家关心有加,还不是就因为那份埋着的爱——巧玉其实也不敢这样想,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

扇背镇医院没敢下定论,情况看起来却不妙,建议往更大的医院送。病情瞒着江永年,周作甫对他的说法是胃病,去广州动个小手术就行,就跟割掉一个疮一样。江永年信以为真,他也没觉得有多大的病,甚至还拒绝去广州。“我可死不了,神在身上呢。”江永年半开玩笑,还拿当年报六合彩号码说事。“你是死不了,谁说你要死了?老天都不答应。”周作甫说。其实周作甫心里想:这下你还真的要死了,江永年,八九不离十了,你得的是胃癌晚期。周作甫鼻头一阵酸涩。

周作甫也没敢把心里的断定告诉巧玉,怕她受不了。要去广州复诊,也没让巧玉跟着,说没多大的事,他带江永年去就行了。巧玉说那就让美丽跟着去吧,大城市的医院,美丽可能能帮上忙。周作甫说好。当时是十月,美丽得返回学校请假。她第一次出远门。

13

复诊的结果,不出周作甫所料,胃癌晚期,治不治,都难以活过过年。情况只有周作甫一人知道,他觉得自己瞒着也不是个事,总得让江永年的家人知道。说给谁听呢?最好的人选便是江美丽。而且,她暂时也得保密。

周作甫趁江永年上洗手间,便把美丽拉到一边,犹豫一会才说出口:“你爸,查出来是癌症,晚期。”美丽还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周作甫,半天,泪水夹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周作甫赶紧伸手去拭。那一瞬间,周作甫心头一堵,鼻子酸,泪水也差点翻了出来。美丽抽泣着问:“我爸是不是要死了?”周作甫本想咬着牙点头说是,转而想这也太残酷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尽管她站起来也不过矮周作甫半个头。周作甫说:“不会,还能治,手术,化疗,说不定能治好,医生说了,有希望。现在,我们还得瞒着你爸你妈,别让他们担心,知道吗?”美丽点头,此刻,她将周作甫视为依靠,她竟情不自禁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永年的病终于还是瞒不住。

美丽独自一人回湖村,起初她还能强装笑颜,跟巧玉说:“爸没什么事,要动个小手术,周叔叔说过几天他们就回来。”当天晚上,巧玉做了一个很不吉利的梦,她竟然梦见她父亲,父亲还是那句话:“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父亲在梦里面目模糊,说话的声音也虚无缥缈,似乎是父亲生前说的话,隔着层层时空以及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距离飘到了巧玉的耳边……巧玉突然惊醒,兆头不好,意识到江永年病情肯定不轻,是周作甫瞒了她,美丽也瞒了她。巧玉随即把美丽摇醒,哭着问:“你爸怎么啦,跟我说实话。”美丽被吓了一跳,还坚持,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汉金在另外一个房间睡觉,他大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半夜三更这么吵。”

既然如此,周作甫也没瞒的必要,他在电话里如实跟巧玉说,积极治疗,江永年或许还能过个年,如果回去,最多两个月。巧玉在电话里哭。周作甫又说,江永年一辈子也不容易,让他过个年吧,开开心心的。快挂电话时,巧玉突然想起,跟周作甫说:“我这里有两万块钱。”两万块钱是巧玉和江永年这么多来的全部积蓄,在巧玉看来肯定是大数目,她哪里能想到周作甫第一天到广州,就花掉了一万多。周作甫说:“钱的事你放心,我来想办法。”巧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地落泪。

一个月后,江永年回到湖村,几乎变了一个人,瘦得不成人样。他本来就小,这下跟只脱了毛的猴子一样。巧玉只觉得他的眼睛很大,从没有那么大过。精神还行,江永年似乎还挺坚信自己已经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对以后的生活充满激情。巧玉心里绞痛,面上也得配合江永年,对未来的生活表现出乐观。在过年前的几个月里,一家人还真从未那么多欢声笑语过,尽管一笑过后,背面都是泪水和酸楚。

那段时间,江永年想吃什么,巧玉就弄什么。也奇怪,江永年的胃口从没那么好过,只是吃得再多,人却还是瘦下去,像是一个气球正被快速地抽去空气。江永年是在过年后初九的晚上才死的,死之前,他吃掉两大碗米饭和一碗猪肉汤——巧玉以为是回光返照,一个临死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能吃。江永年死后,躺在床上,隔着蚊帐,能看见他骨瘦如柴的胸膛,唯有肚子是隆起来的,看起来像个怪物。也就是说,江永年虽是得了胃癌,临死前还是吃得饱饱的,没成为一个饿死鬼。这是巧玉感觉欣慰的。

14

江永年死后,有大概半年的时间,巧玉还恍若梦中。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巧玉的生活突然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注定是她唯一的男人,是她终身的丈夫,就好像有人无端塞给她一样东西,并告诉她你已经属于这样东西了。一直到江永年去世,这期间,她逐渐熟悉了身边这个男人,熟悉他的身材,他的呼吸,他的体味,他的性器官,也熟悉他的性情和脾气。前后十多年,就在她习惯了这个男人时,想珍惜这个男人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他瘦成了一只猴子,最后断了气,被人抬进棺材。他突然又消失了。——他瘦小的身体只是占去棺材一半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只能用草纸塞满,不至于让他的尸首在空阔的棺材里晃荡——他已经晃荡一生,死了不能没个着落。他注定在土里,腐烂,消失。每每想到这,巧玉还是忍不住惊诧:事情真是这样的吗?她再三跟自己确定,是的,他已经死了,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和声音了。那年,巧玉开始守寡,其实也就三十来岁,还很年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巧玉会和周作甫走在一起,也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要是那样的话,巧玉可就得了大便宜了。然而,这个越来越倔强的女人偏偏没有让人们的以为得逞。巧玉关了经营多年的商店,把美丽和汉金都安排到学校住宿。巧玉一个人去了深圳。巧玉甚至都没和周作甫说一声。

巧玉一去就是三年,其间很少回家,她也怕回家。美丽和汉金一放暑假,想要去深圳走走,看看大城市。巧玉都不让,巧玉汇给他们足够花的钱。他们不知道母亲在深圳靠什么赚钱。巧玉不让孩子到深圳看她,主要也是怕孩子知道她赚的是什么钱,过的是什么生活。巧玉在深圳结交了一伙妇女,她们都做一样的活。在南山和宝安的交界处,有一片大荔枝林,她们在荔枝林搭起了蓬寮,平时就住在那里。这是一群拾荒者。说她们拾荒,也不全是,拾荒只是幌子,更多时候,她们拾的不是荒,而是别人值钱的东西。比如路过一家小餐馆,门口正架着锅煮东西呢,她们就可以端着锅跑,一路跑一路把滚烫的汤水倒掉……她们经常光顾的是工地,钢筋、铁块,甚至是劳动工具,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拿的,偷了就走。即便被人发现了,知道逃脱不了,她们也有“绝招”——脱了裤子往下一蹲,撒尿,大路上,众目睽睽,没人敢靠近——巧玉起初做不来这么不要脸的事,也因此吃过亏,被人打过,还进了派出所,被人扇耳光,拘留,后来她也觉得这张脸值不了几个钱,这张脸放在湖村,或许还算是一张脸,放在深圳,它就狗屁都不是,没人会记得,也没人会在乎。以后,再有类似的危险,巧玉也学着同伴那样,裤子说脱就脱。她们出门前还得换上容易脱的裤子,最好是运动裤,千万不能系皮带。她们有一套独特的生活规律和行为准则,这些都让巧玉大开眼界,并迅速上手。

不管在外怎么厚颜无耻,每次回扇背,巧玉还得像个人样。她得特意买身新衣服,装扮一新了,才坐车回家。车在扇背镇下,巧玉第一件事便是到扇背一中看美丽,然后带着美丽又到二中看汉金——汉金那几年一年比一年不一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高大,脾气也大,看人不拿正眼,即便见到母亲,也是眼角一扫,挺不稀罕的样子。巧玉见汉金一头的黄头发和整身装扮,就知道,坏了,儿子学坏了,怕是管不住了。

然后,他们一家三人再回到湖村,第一件事便是去给江永年上坟。江永年坟头的草一年比一年疯长,都快把坟头淹没了。巧玉叫汉金薅坟头的草,汉金站着不动,这孩子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让人感觉危险……相比之下,女儿美丽就要省心得多。美丽还提出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要打工赚钱,她似乎还有其他事欲言又止。巧玉没说什么,她怕一说话,彼此心软,有些事就决断不下。她想这样也好,有个帮手,可以早点把周作甫的债还了,尽管周作甫一直说钱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巧玉不想欠人太多。

15

巧玉后来一直想骂周作甫一声“混蛋”,却一直没机会,也骂不出口。

直到美丽在电话里哭着跟巧玉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爸爸是周作甫。并且,美丽一直强调,她是自愿的,不要怪周叔叔,她喜欢周叔叔,他爱周叔叔,他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一直想坦白,却没勇气,如今怀孕了,她想为周叔叔把孩子生下来,也就是说,他们要结婚……

巧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女儿的话从头到尾听完的,美丽一边哭一边说。挂了电话,巧玉都忘了跟女儿说了什么。她愣了一会,突然舒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巧玉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周作甫是个好人,还是个恩人,就当是还债。想着,巧玉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是的,父亲说得没错,永远都不知道,那怎么办呢?就原地站着吧,等看清路的方向,你顺着路往下走就是。路早就在你的脚步迈开之前铺好了,你休想能靠自己的脚把路走出来。

巧玉毅然上路,回扇背,参加了周作甫和江美丽的婚礼。

婚礼办得极其隆重。周作甫年近五十,迎娶刚满十八的江美丽,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扇背镇,无人不谈。巧玉作为丈母娘的角色出现,还是让周作甫愧疚不已。周作甫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是一个劲地说巧玉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美丽我死后一切留下来的东西都会是她的你放心……巧玉当然放心。巧玉说:“你要对她好。”也没别的话了。周作甫说“一定一定”。说实话,一身西装打扮的周作甫,白白胖胖,真看不出是将近知天命的人,反倒跟美丽看起来是挺般配的一对。

周作甫和江美丽结婚后,周作甫叫巧玉不要再去深圳,巧玉也答应了,她主要是想把汉金拉在身边看管,这孩子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周作甫的意思是要巧玉和汉金一起到家里住,一家人团聚。巧玉没同意,她觉得怪怪的,没找到一家人的感觉。周作甫也理解,便在扇背开发区买了一套新房,一百平方,就给巧玉和汉金母子住。巧玉倒是欣然接受——似乎周作甫再给她什么她也会觉得不为过。

母子俩的生活费都是周作甫提供的,包括汉金的学费,可以说,不用巧玉再干什么,生活已经无忧,再说巧玉这几年在深圳,还有些积蓄。巧玉却开心不起来,感觉寂寞,没人可以说话。以前在湖村,有一伙妇人,到深圳,也有同伙一群,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快。如今,家里大多时候就巧玉一人在,手头又没有一件事可以做。汉金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家,深夜才回,有时甚至彻夜不回,即使在家,和巧玉也没话说,一说话就准是吵架。巧玉已经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干脆放任他去,一心又担忧,这么下去,他能把路走成个什么样子——这都是巧玉所不敢想象的。

一直到美丽分娩,生了个大胖小子,巧玉才住进周作甫家,照顾女儿月内。那一个月里,巧玉倒是难得的开心,她看周作甫对美丽好,对刚出生的儿子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了,抱着儿子又拱又亲的,最后还哭了。巧玉心里也酸酸的,曾经的这个男人,还是那么的喜欢着她呢,悄然抱过她,深夜敲过她的房门……一幕幕想来,像周作甫放了多年的电影,又恍如烟云,那么的不真切、不真实。

16

照顾好美丽的月内,巧玉执意回到开发区的房子,周作甫和美丽怎么说都留不住。

第一天,一进门,巧玉便发现整个家跟猪窝似的。一个月没打理,汉金就能把家弄得天翻地覆。巧玉一肚子气,边收拾边骂,竟然还在床底下发现几个矿泉水瓶制作的东西,看起来像烟筒,插着吸管。巧玉感觉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凭直觉,巧玉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深夜,巧玉一直等到汉金回家,她睡不着。汉金不是一个人,他带回了两女一男,看模样都不大,十六七的样子,应该也是学生。一进门,汉金看见巧玉正坐在客厅里,汉金做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动作:“哇靠,你回来干什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巧玉正在气头上:“我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你能把这个家搞成什么样?”

汉金说:“拜托,你别管我好不好。”

巧玉说:“我不管你谁管你啊。”

汉金说:“拜托,你已经好多年没管我了。”

……

随汉金来的两女一男一看形势不对,做着鬼脸,转身走了。汉金也想跟着他们出去,却被巧玉拽了回来。巧玉把门一关,“今天你要给我说说,你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巧玉扔出那几个矿泉水瓶,它们在地板上噼里啪啦爬了一地。

“不懂啊?这是我们吸毒用的。我吸毒了,冰毒,怎么啦,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汉金走进房间,房门嘭地摔上。

巧玉怔在原地,浑身发抖。待她清醒过来,开始猛敲汉金的房门,又哭又闹,非得要他出来说个清楚。巧玉就剩下这么一丝希望,她得像把溺水的人从水里拉出来那样,不能有半点松懈。闹了半天,汉金终于开了门。汉金一副被烦透了的架势,叫母亲没必要大惊小怪,扇背镇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不吸毒呢?汉金这么一说,又让巧玉吓了一跳,她说:“别人可以吸,就你不行。”汉金笑着问:“那周作甫呢?对了,我倒给忘了,我现在应该叫他姐夫了。你的女婿,他可以吗?”“怎么?周作甫也吸毒吗?”“他啊,比吸毒还厉害,扇背毒枭,谁不知道他是整个扇背最大的毒贩子,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女婿,就是个毒王,我算什么,我们吸的这么点冰毒,说严重了是吸毒,说好听点,那是在帮衬你女婿的生意……”

巧玉哑口无言,她真不敢相信汉金说的是真的,又不得不信。没错,周作甫从来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他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狼狗,哪一路子能赚钱,他准能走在那路子的前头。当年组建电影队,后来的六合彩,无不这样。再说了,周作甫一下子能把开发区的房子买下来,当时巧玉就应该怀疑了。汉金说的并非空穴来风。这些年,汉金生活在扇背,对周作甫的了解,自然比巧玉深入。

巧玉后来才知道,就在她离开扇背的三年里,扇背最大的变化不是起了多少高楼,修了多少公路,开了多少开发区,而是,扇背已经变成了一座毒城。扇背镇成了制毒窝点,一种叫冰毒的毒品,被这里的人像生产冰糖一样制造出来。源头追溯起来,也是有高人存在,那人要么是化工学科出身,怎么也算半个科学家,他知道感冒药里含有麻黄素,麻黄素正好又是制造冰毒的主要材料。他突发奇想,用感冒药制毒。大事从小做起,制毒也一样。刚开始,人们只是在身边收购感冒药,整个小镇的感冒药被洗劫一空,弄得真正需要吃药的反而买不到。逐渐,他们开始到外地收购,便滋生了与之相关的工作,专门贩卖感冒药,一卡车一卡车往扇背镇拉——周作甫最先参与的其实是贩卖感冒药。周作甫从广州深圳等地大批大批运回感冒药,转身高价卖给制毒团伙,一趟就能赚十几万。缺货时,周作甫甚至有办法联系厂家直接拉货。那会,制毒团伙光请人拆感冒药壳,一天开出五百的工钱,像汉金这样的年轻人,无心上学,就都跑去拆感冒药了,一天赚五百,谁不要?

周作甫先是在感冒药上大赚了一把,凭他的野心,还远远不够。他听说制造出一桶冰毒可以卖上百万,相比之下,他最多也只是一个小角色。周作甫参与制毒的方式便是入伙,给钱,分成,这样的方式比贩卖感冒药要赚得多。周作甫的钱越投越多,自然就成了制毒团伙最大的幕后老板。周作甫并不亲手制毒,他掌控扇背的冰毒市场,负责规划销往全国以及海外,全是他一人在幕后运筹帷幄。这已经是扇背镇公开的秘密。

警方监控周作甫多年,却苦于证据不足,再说周作甫用钱砸出来的关系,也总能在关键时刻充当他的保护伞。警方曾经截断周作甫的感冒药进货渠道,眼看整个团伙就要面临无米之炊,不料数月之后,周作甫直接从新疆购买麻黄草,还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回扇背,熬出麻黄素。那段时间,整个扇背镇的上空,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刺鼻味道。

汉金曾视周作甫为英雄,一心想辍学,在周作甫手下做事。周作甫没答应汉金,不想让汉金沾手毒品,由此,才引起汉金对周作甫的怨恨。事实上,巧玉在深圳那几年,周作甫对汉金姐弟俩照顾有加,亲若父亲。美丽自从广州回来之后,对周作甫就存有好感,起初的好感只是对长辈的依赖,随着接触的深入,身边又缺乏亲人,美丽开始喜欢上了周作甫。

美丽第一次在周作甫家过夜时,面对一个清纯少女,周作甫把脱到一半的衣服又重新给她穿上,那情形像多年前江永年对待十五岁的巧玉。周作甫是否在那时想起了巧玉,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然而岁月烟云,天翻地覆,后来的周作甫也不再是电影队时的周作甫,他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可当他面对美丽时,俨然一切现实的光环都会褪去,岁月重新回到了电影队时的周作甫。他看着江美丽白净的脸和身体,娇小,瑟瑟发抖,多像啊,像极了当年的巧玉。周作甫泪眼蒙!,心里唤着巧玉的名字,却把美丽扑倒在了床上。

17

巧玉没有其他办法,她只有报警,把儿子汉金送进了戒毒所。有一段时间,巧玉就跟在汉金身边,陪着他一起戒毒。汉金痛苦难耐,时不时产生幻觉,说他见到父亲了,父亲回来看他们了。母与子在这时候只有抱头痛哭。

县城戒毒所距扇背镇有五十里之远,巧玉有时坐车来回,更多时候她就租住在旁边的民房里。戒毒所人满为患,年轻人真多,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面露稚气,可他们都染上了毒品,甚至还有不少女孩子,青春靓丽,年轻。巧玉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以五百块的价钱卖给一个叫江永年的陌生男人做妻子了。如今两代之间,却是天与地的差别。表面看,社会在往前进步,实际也是在朝深渊倾斜。巧玉想着这么多的年轻人,包括她的儿子汉金,所吸的冰毒,竟都是以周作甫为首的制毒团伙做出来的,她的心就禁不住一阵绞痛。

汉金终于在巧玉的日夜厮守中妥协下来,答应戒毒,重新做人。巧玉这才放心把汉金留在戒毒所,回到扇背镇。汉金被送进戒毒所,并且还是巧玉亲自报的警,这些事,巧玉都没主动跟周作甫和美丽说起。他们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待巧玉回到扇背,周作甫把她叫一起吃一餐饭,席间周作甫几次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开口。反倒是巧玉先开的口,她说:“我都知道了,汉金都告诉我了。”周作甫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全家人继续吃饭。

“凡事适可而止,”最后,巧玉才说,“你不知道路会往哪边拐。”

周作甫说:“好,我听你的。”

然而,还是晚了,几天后,上百名特警围住周作甫的大宅。警方终于开始收网,他们掌握了周作甫制毒贩毒的有力证据,起因是周作甫的制毒窝点发生锅炉爆炸,炸死了好几个工人。周作甫被押上警车时,美丽抱着儿子跟了出来,母子大哭。周作甫央求身边的警察:“让我哄一下儿子吧。”两边的警察抓着周作甫的胳膊并没松开的意思。带队的警官曾经和周作甫打过交道,他点了下头,他们才松了手。周作甫过去,看着大哭的孩子,说:“小豆豆,乖乖。”孩子还真的就不哭了。周作甫接着看了一眼美丽,对她说:“好好照顾孩子。”美丽点头,泪水簌簌抖落。

从此,周作甫再也没回来过。周作甫被判死缓,后改无期徒刑,即使能出来,也已经八九十岁了,等于这一辈子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周作甫后来写信出来,要美丽改嫁。美丽决意不嫁,这点性格像极了巧玉。

那时美丽已经搬到开发区,和母亲一起住——周作甫的大宅、豪车和资金全都被查封和充公,好在买开发区的房子用的是巧玉的名字——母女俩相依为命,就靠着巧玉每天到东宫码头晒鱼干生活。仿佛,世上的所有男人都离她们远去。

18

每天,一大清早,巧玉就必须起床,走半个小时的路,才到达码头。这个时候的码头最热闹,渔船进港,大鱼商,小贩子,都聚在码头,七嘴八舌,大声叫嚷,挑鱼,抢鱼,戥鱼。好一点的鱼会在瞬间被人抢购一空,然后进入小镇的海鲜市场;次一点的,则被小贩们拉到下面的村庄去,自然也有湖村的鱼贩——巧玉怕遇到熟人,每次都把帽子拉低一点;剩下的小鱼,杂鱼,像巴浪、蛇鲻、笛子鱼、章鱼头等则被收聚在桶子里,拉着到了沙滩上。巧玉便是负责把这些鱼开膛破肚,然后架在竹架上,晒成鱼干。

东宫码头曾经是扇背镇的命脉,多数人靠它生活,行船打鱼,市场鱼商,乡下小鱼贩,无不靠着码头过日子。还有那些打工的,搬鱼工、挑鱼工、杀鱼工,更是数不胜数。后来,因为有更便捷的赚钱方式,码头逐日冷清,除了老人妇女,几乎找不到一个年轻人愿意在这样嘈杂,充满鱼腥味的环境里干活。

汉金算是带了一个头。戒毒一年后,汉金回到扇背,他没再上学,想找份工做,又没个一技之长,巧玉便把他叫到码头帮忙。巧玉本以为汉金干不来这样的苦累活,想不到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汉金夹杂在成群的老人和妇女中间,显得格外醒目。人们对巧玉说:“你家孩子真乖。”孩子懂事,有人在一边夸,巧玉高兴。谁又知道一年前,汉金还是个瘾君子呢——巧玉想想还是挺后怕的。

一般情况下,汉金在码头搬鱼,巧玉在沙滩晒鱼,母子俩隔了一段距离,并不能相互望见。倒是巧玉经常停下手头的活,绕过一片竹架,勾着头去望儿子。她老不放心的样子,要么怕他和别人有摩擦,这孩子从小性子冲,说话像吵架,自己人听习惯了能理解,外人就不一定包涵了;要么就担心他搬鱼重,把身子给累坏了,其实巧玉也知道,男子汉,正当年,累是累不垮的,倒是闲着,可以把人闲出病来。

巧玉每望一次,汉金都知道,他个子高,像巧玉,不像江永年,站在人群里抬下头就能看出好远。他看见母亲在沙滩上,脸晒得黝黑,母亲终于老下去了。可是这天,汉金却没发现母亲出来望他。他也没多想,以为她忙。突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喊他,真把他吓了一跳,妇人说:“你是汉金吧?”汉金回头说:“是,有什么事?”妇人说:“你去看看你妈吧,她好像不舒服。”

汉金没有把母亲送回家,而是直接背到了人民医院。巧玉胸口痛。那块痛的地方,巧玉倒不陌生,它硬邦邦的一块,几年前在深圳捡破烂时被人一棍子戳到的,一直没什么事,偶尔会痛一下,很快就过去,这次痛得有些离奇,都站不起身了。

检查过后,巧玉坐在大厅的座位上休息,她看着儿子为她跑上跑下,一会挂号一会付钱一会拿着检查结果去找医生……医生把巧玉叫到跟前,直接就要把手放在她右边的乳房上,巧玉一缩,没让摸。医生是个男的,巧玉这辈子没让第二个男的摸过乳房。医生见状,尴尬一笑,没再坚持,看着检查结果直接说:“十之八九是乳腺癌,你们还是去大医院吧。”

就在一日之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癌,这个狰狞的字眼,它盯上了江永年,如今还不能放过巧玉。巧玉坚持不去广州,她可不想像江永年那样,钱花了,人也没了,家破人亡。她宁愿人亡,也不能家破。汉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跟姐姐交代几句,便出去了。等汉金晚上回来时,手里用塑料袋提回了五万块钱。巧玉问,钱哪来的?汉金说,同学借的。巧玉说,赶紧还回去,我不去广州。汉金没说话,进屋帮母亲收拾衣物。收拾好衣物,汉金才说:“妈,明天早上的车,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巧玉说不出话来,泪水簌簌往下掉。

巧玉真的不想死,她舍不得死,眼下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还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哪怕它总是在不经意间突然拐弯,但也总比没路强。

在广州的医院里,巧玉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医生能突然跟她说:“你好,恭喜你,是误诊,你根本就没病。”或者说:“奇迹发生了,你的病竟然好了。”然而,在这个陌生的灯火苍白味道奇怪的场所里,即使做个CT,都得往医生的衣兜里塞红包。巧玉恨不得马上离开,她每在医院住一天,死后就会多给儿女留下一份债。确实,几万块钱很快就花完了。巧玉接受手术、化疗,右边的乳房割掉了,一头乌黑的毛发也已经掉光了。巧玉从没有这么丑过,她简直不敢见任何人。她后悔当初没坚持,她真不应该到医院的,要是她能体体面面的,在家里,多活那么几天,死也死得算是有尊严。

其间汉金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每一次都能带来几万块钱,这让巧玉充满疑惑,哪位同学那么好,能这么借钱给汉金?汉金不说,巧玉也没法知道。她猜想,事情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有一次,巧玉趁汉金上厕所,偷看了他刚从扇背背来的包,发现包里放有两块用报纸包起来的“砖头”,拆开一看,竟然是冰糖一样的东西。巧玉一下明白了,原来汉金在帮人带货,从扇背到广州,一次能赚五万。

汉金其实也没办法,他的同学替代周作甫成了扇背新毒枭。汉金那天晚上去找同学借钱,同学就说:“钱有,但不会借给你,不过你可以赚。”汉金说:“我赚。”

四公斤的冰毒,要是半路被查获,汉金就跟周作甫一样,得坐一辈子大牢。巧玉不能害了儿子,她还须化疗五次,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美丽这时也打电话来,说准备把开发区的房子卖了。美丽边说边哭。巧玉说,你们千万不能卖房子,我宁愿死也不会卖房子,谁敢卖房子,我立即死给你们看,家和人,必须留一样……

挂了电话,巧玉突然感觉脑袋一片空白,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引领着她。巧玉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街上人真多,男女老少,脚步匆匆。巧玉寻了一块树下阴影,坐了下来,看着人流发呆。她想起她刚去深圳时,也喜欢看着人流发呆:哪来这么多人?他们又将去到哪里?巧玉胡思乱想。

一个拄着拐杖的乞丐走近巧玉,向她伸出手中的钵。

巧玉说:“对不起,我没钱。”

乞丐说:“你怎么坐在路边?”

巧玉说:“我长了癌,右边的乳房割掉了,只剩下一边。你没看出来吗?”

乞丐说:“我没看出来,我只看到你的脸。”

巧玉说:“那你也应该看到我的头发全掉光了。”

乞丐说:“我没看见,我只看到你的心。”

巧玉抬头看了一眼乞丐,这是一个黑乎乎的老头。巧玉感觉像是在做梦。

巧玉说:“你能带我走吗?”

乞丐说:“你想走吗?”

巧玉说:“想,我想走得远远的,不让人们找到。”

乞丐说:“那好吧,你跟着我,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没有人会在那找到你。”

巧玉于是起身跟着乞丐走了。他们在大街的前面拐了个弯,随即混进了熙攘的人流。巧玉紧随乞丐,看着乞丐的背影,却越看越像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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