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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山

我奶奶说她这次出山就再也不回来了。她说儿子不如姑娘亲,儿子有了他的儿子就不认老娘,让她伤心难过,让她彻夜难眠。她要去投奔我嫁到外地的姑姑。

她指着对门那棵雷打树说:“请老子也不回来了。就是求老子也不回来。看了一辈子的山,看得眼睛都起了茧子。说句难听话,碗大的天,手掌宽的地,出山之后,就是屙尿都不朝这个方向。”

她这样赌咒发誓地在小房间收拾行李,头帕已经换了新的,包得非常仔细。

她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哪天一走,屁股上的灰尘都要拍干净,莫带到大地方让人笑话。”

“有这么大吗?”我站在门边将双手团成一个大圈。

“当然啦。”她斜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白头发从耳朵背后钻出来,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怕她又让我给她拔头发。只要是白头发,她都让我不要手软,干干净净将它们找出来,然后拔掉。以往太阳很好的时候,我和她就坐在屋檐下,我负责给她薅白头发,她负责扔。我当然会奇怪啦,我直接扔掉不就好了吗?可是她偏要我拔下来放在她的手中,让她看一眼,然后亲自扔掉。

正当我看着她的白头发走神之际,从身边吹进一阵风,将她耳后的白头发吹得飘起来。我眯上眼睛装着没看见,像老鼠磨牙一样无聊地抠着门板。

“起霉印了。”她自言自语用很大的力气将几件旧衣裳扔出去,就像扔掉我拔下来放在她手中的白头发。

“奶奶,你哪天走呢?”

“哪天走?很快。等收到信就走。你盼着我走吗?我走了以后想见我可就难了。小没良心的东西。什么窑子烧什么罐子。”她立起腰杆,支着眼睛四处望了一下,好像忘记什么事情了。她打了个哈欠。

“你看见我的剪子了吗?”她打起精神说。

“不看见。”

“跟你说了多次,是‘没’看见,不是‘不看见’。”她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找剪子,找她那把生锈的缠着厚布条的剪子。

“谁稀罕那烂剪子呢?”我心想。

“又不吭气了。”她走过我身前,伸起一个指头在我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小崽子,又闷什么?心思重的娃儿长不高。哟,你那是啥眼神?嫌我话多吗?嫌我话多你就不要站在那里像个小讨口子。”

奶奶终于在一堆旧衣服里找到了剪子。

“这剪子还是要带上。它都快要二十岁啦。虽说去的是个大地方,也要穿衣服不是。我这手艺可闲不得。你以后长大了,想我了,自己坐车去看我。”她已经忘记了刚才凶我的话,笑眯眯地将剪子放在收拾好的行李中。她所有的衣服——不愿意扔掉的——都在那只木箱子里。

“是要准备走了吗?”王奶奶拄着拐棍来串门了。

“是呀,等那边的信一到就走。”她放下行李箱走出门来。

“帮你奶奶收拾东西吗?”王奶奶走近我,温和地摸着我的头发。我想表示点什么,但她摸完我的头发就走到奶奶身边,坐在一根空心的檩子上。

“你这日子过得,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可以出去照世面。现在想来,还是生姑娘好,生姑娘多一条路走。生儿子的反倒绝路了。天天窝在火塘边,你看我我看你,好不腻烦。”王奶奶扁起嘴巴笑了一下,抽起她的宽袖子擦着横躺在手中的拐棍。

“生的都是儿子,心可是不一样的,你那些儿子多孝顺,我的,快别说了。”奶奶抽起她的围腰带子像打蚊子一样在面前扇了两下。以前她用手扇。她说到什么令她心烦的事情就用手在眼前高高低低扇几下。好像前段时间在街上唱戏的谁,她唱一句,手就在眼前比画一下。

“哪里的话,都是一个样!你看到的是表面。儿大不由娘,现在开始嫌我话多。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我给的什么意见都不合他们心意。我想想真是值不得,一泡屎一泡尿拉扯长大,今天倒好,嫌弃娘老子了,嫌我们话多了。还是小的时候逗人爱,不会斗嘴,不会忤逆,给他一颗糖他就可以高兴半天。现在呢,糖算什么玩意儿?张口闭口就说:‘怎么这样没本事呢?看那谁家的爹、谁家的妈,人家住多大的房子,现在人家都住到城里去了,好了不得!看看我啊,也是命。’你是没有听见那种气爆肚子的话。看透啦!哪怕你手里只剩一颗糖也留给他,他还是不会满意。他喜欢有本事的爹妈。活该我们是没有本事,活该他投胎在我身上。怪鬼去!”王奶奶敲了一下拐棍。

“他们不是出去找活了吗?怎么,还是没有找着?”

“快别提那档子事,人家出去晃了一圈,丧着鬼脸就回来了。回来怎么说呢?他们说,都怪你们没有让我们多读点书,现在出去跟讨口子样,什么好活都轮不上。就这样,再也不肯出去啦。”

“读不起书也不单是没有学费。他们自己吊儿郎当成绩不好,我还记得你那大儿子当年给我看的一张考试卷子,天老爷哟,三分!你还为了他的成绩天天揍他,说浪费了你多少个鸡蛋。我看那成绩呀,就是再浪费多少个鸡蛋也考不上大学。哪个大学会要三分的学生。可是不管咋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看着算是对你不错的啦。”

“那你还要出去?我看你那几个儿子对你也不错。”

“你看到的也是表面。我是逼到岩坎上了,非出去不可。我不给他们守门,不给他们带娃娃,让他们去过那没有老娘的日子,要不然,他们不知道这锅是不是铁造的。我是安了心的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奶奶说得非常用力,手扇在膝头上停住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还掉起了眼泪。我也掉了几颗眼泪。

“你跟着哭什么?小傻瓜。”奶奶说。

“让她哭。麻雀子小,五脏齐全。”

“谁晓得呢?屋檐水点点滴,都在那窝里呢。”

“都一样哦。媳妇是别个生的,说不得打不得。人家生的娃儿也说不得打不得,你将就着,说你宠惯,这娃儿身上的毛病都是你教出来的,你不将就,打她一顿,她说这是她生的娃儿,要打也是她亲自动手,当爷爷奶奶的就安安心心当你的爷爷奶奶,不要操心教训孙子的事情。”

“是呀是呀。所以我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请我也不回来。”

“你有走处倒好,我是绝路啦。不生也生着了,能怎么办。”

“你呀,睁只眼闭只眼吧。我也算是运气,生得两个姑娘。要不然我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我两眼不见天,两耳不听事,这样他们可能就会高兴,因为你只有这个样子才像个老人。老人么,在他们看来,就是守个老房子的门,坐在门口一言不发打瞌睡,但是有鸡啊狗的跳进门,你还是要起来赶走它们,因为这样的事情你还干得动。再比如来了孙子,你要像个奶奶一样领着他们,轻不得,重不得。”奶奶说到这里瞄了我一眼。我正听得津津有味。

奶奶的猫走了过来。她喜欢的这只黑花猫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它像梦游一样拖着尾巴来到我身边。

“看,猫儿总是跟娃儿亲。”她们挥着手,想让这只猫走到她们身边。

“反正你走了这只猫就是我的。”我心想。

“反正你走了这猫就是她的。”王奶奶居然随口说出了我心里的话,让我心慌了一下。

但我也非常担心,因为我不能像奶奶那样给这只老猫捉耗子吃。它已经老成这样,毛发变灰。奶奶固执地认为猫应该吃耗子,而不是人吃的饭食。在她床脚和房间的暗处都摆着几只夹鼠板。有时这只猫运气好,一天可以吃到一两只新鲜的老鼠,有时运气差,三天才得到一只小老鼠垫肚。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反正它胃口极小,一只小老鼠就可以过一天,两只还吃不完。可是它落在我手里,就是蚂蚁大的老鼠我也无法满足。我哪有这样的功夫每天早晚去看一次夹鼠板呢?我总会忘记很多事情,像捉老鼠这样的事情我更会忘记。我还不会支夹鼠板,我听说那东西一个不留神就会夹断人的指头。像我的小指头只有耗子尾巴这么细,不正好是用来夹断的么?

我想到这些有点害怕,放下猫,用脚把它赶到奶奶身边去。

“你用箱子把它装走吧,我不要。”我说。

“谁说要送给你了?”奶奶搂起老猫,将它稳得半直立,像个驼背人坐在她的腿上。

王奶奶大概有些饿了,猫似的舔着嘴离开了。

奶奶又去收拾她的行李。她把已经装好的行李再翻出来看一下。

“还有什么要拿的呢?”她自言自语。

下了几天大雨,我家的柴快烧光了。妈站在屋檐底下心急火燎地说,天漏了,天再这样漏下去,要一人献一只脚来当柴烧。

“王奶奶家的儿媳妇家的柴多。”我说。

“你去偷吗?”妈带着一丝看不太清楚的笑容说,“王奶奶家的儿媳妇你喊啥?”

“猪儿虫。”

“放屁。那也是你喊得的?”

“朱婶婶。”

“对咯。”

我们正在说朱婶婶,朱婶婶就来了。她走路有点闪啊闪的,好像她的腰杆一边挂着一股风,这边吹过去,那边吹过来。但我刘伯伯说她走路好看,他说这个村里只有朱婶婶才像个女人。

“站门口做啥?要迎客么?不用迎啦,客来了。”朱婶婶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怪闷燥,和这娃儿瞎扯。天漏了好不烦人。你来得正好,我愁着没人说话哩。”妈把朱婶婶让进屋,在火塘边支了两个草墩。

我在门口踩雨窝子玩,这样的天气是我最喜欢的。妈和朱婶婶有说不完的话,她们谁也不会再理我了。我扭头看了一眼火塘,火塘暖烘烘的。妈和朱婶婶在谈论马香子家的老母猪,说它今年好厉害,下了好几个儿。

我想起奶奶了。她这时候一定在收拾行李,她每天都要收拾一遍。凡是看见她的人都会说:“哟,老奶奶,你又在收拾行李啦。”好像我奶奶出的不是一趟门,而是好几趟。

奶奶的猫从大雨里走来了。它向着我走来。

“回去。”我向它扔石头。

“抱去给你奶奶。”妈在屋里传话。她大概是忘记了现在下大雨,这只猫湿得像鱼。但我还是将它抱起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奶奶门前,看门开着,一下就把猫丢进门里去。

“奶奶,你的猫。”我说。

奶奶没有收拾行李,她坐在小火塘边打瞌睡。她的火塘实在太小了,小得只够她一个人烤火。

“你在闹哪样?”她单手托腮,闭着眼睛。

“你很困吗?”我望着她的眼睛。她既不说话也不点一下头。

我感到有点冷。

“看你淋得像个落汤鸡,还不过来烤火。”她睁开眼睛,在火塘里扒出几个洋芋,“拿去吃,趁热。”

她又闭上眼睛打瞌睡了。今天她非常清闲。我看那床上摆着的木箱子开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我转到桌子上找盐巴。我喜欢往洋芋里撒几粒盐巴。她的盐巴罐子快要空了。桌子上摆着一小碟剩菜,像是吃了好几顿的样子。桌面上还有猫脚印,想不到这只老猫还有跳上桌子的力气。我原本想把那剩菜也沾一点在洋芋上,这样吃起来更有味道,可是我看见有几根猫毛在菜面上。这应该是给猫吃的,我想。

“你看看床底下夹鼠板上有没有耗子。猫儿几天没吃东西了。”

“它在吃。桌子上。”我指着那碟菜。

“那是我吃的。我的猫只喂耗子。”奶奶起身拿了针线盒,坐回火塘边绣围腰。她在围腰带子上绣一种只有她才喜欢的花。

“我看见……”

“快去看夹鼠板。”她打断我的话。

我钻进黑洞洞的床底下,那夹鼠板上只有几根耗子毛和一股微弱的死耗子味道。

“没有。”我钻出床底。

“把夹鼠板拖出来,在火塘里烧一烧,去一下味道。”

我又重新钻进床底拖出夹鼠板。我还找出了她家里更多的夹鼠板。

“分家以后,你们过得咋样呢?”奶奶往牙缝里塞了一颗花椒。她牙齿又痛了。我望着她没有说话。分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想不起来。

“你爹妈可是不愿意来我这里坐。狗老人嫌,人老狗嫌。”她把“嫌”拖得很长。

“你家没有狗。”我心想。我总是用“你家”去形容,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分的家,但我知道奶奶和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们有各自的堂屋,有各自的厨房,自己做饭吃,自己种地,自己养喜欢的猫和狗。我们在春节摆上祭品祭奠共同的祖先,但却在不同的房子里进行。他们大人之间彼此都用“你家”来说话,你家的菜咋样,你家的鸡咋样,你家的狗咋样。他们把“你家”种进了我的耳朵,种进了我的心。现在除了外人问我话的时候,我会用“我家奶奶”来代替“你家”,其他时间都与“你家”相连。我们各自的东西都打着“你家”的标记。妈指着某样东西说,这是你奶奶家的吧?婶婶们也指着某样东西说,这可能是你奶奶家的。奶奶也指着某样东西猜测,这或许是你家的,也或许是你婶婶家的?

奶奶以前还养着两只羊,她左手牵一只,右手牵一只,挑草好的地方去放。那时她还不算太老,她可以走很远的路。天擦黑时,她才牵着两只羊从一碗水那块大石头底下走回家。婶婶说,你奶奶伺候这两只羊就像伺候两个孙子,伺候孙子还没有这么细心。

“你家里没有烧火吗?”

我感觉双脚有点冷,在发抖,所以差不多是骑在火上。

“烧火了。”我说。

“那还骑在火上烤,不怕把你点燃吗?秋天烤火,越烤越秋。”她露出一点笑意。

奶奶从火塘里扒出夹鼠板在边上凉一凉,不烫手了才将它支好,再让我放回原来的地方。

“天漏了天漏了,再这样漏下去可怎么下山呢?”她走到箱子跟前,摸着那几件叠好的衣裳。

她把衣裳又打散了,凑到脸前闻一闻。“好在没有霉味。”她又将它们叠好放进箱子,这回她合上了箱子盖。

她在屋里一边捶腿一边走路。转来转去地在这个房间里走几圈,一言不发,四处张望,看到墙角有蜘蛛网,就够着将它们一把打掉。她偶尔站到门前,伸头看一看屋檐和支出来的逐渐朽坏的檩子。然后她向着磨子走去,在那个小巧得她一个人就可以推动的磨子前站住了。

“想吃豆花吗?”她问我。

“想。”我恨不得跳起来说。

“反正下雨呢,无事干,我们推点豆花吃。”她用刷把在磨盘上打扫,将磨架上支着的簸箕也抽出来扫一下。

“我们先泡一点豆子。”她说着就去了侧面的小屋,从小屋里端出一点黄豆。

“那小坛子如果还在,用它泡豆子最好啦。现在只能往洗脸盆里泡。你吃得下去吗?”她甩着手上的水。

“吃得下。”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在想那个长着两只耳朵的小坛子。

那小坛子原本是奶奶家的,后来是我家的,再后来不是奶奶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奶奶经常去我家把小坛子抱回来泡菜或者泡豆子之类,那坛子又回到她家了。但回到她家不表示坛子还属于她。事实上呢,我爸说,事实上那坛子的确应该属于我奶奶,既然她想要回去,那就还给她好啦。可是我妈觉得,已经给我们的东西,是吧,分家分来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何况分家本身没有分得什么东西,两只碗,一挑桶,几个瓶瓶罐罐,那小坛子算是唯一值钱的东西。这值钱的东西怎么可以这样不清不楚地抱来抱去呢?既然如今这样抱来抱去,那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自己留着用?这样算什么意思?

她们也有和好的时候,好起来像一对亲生母女。那小坛子就是在她们和好的时候又回到我家。它会一直在我家待到妈和奶奶再干架为止。

我爸十分痛恨那个坛子,他的耳朵一边装着我妈的唠叨,一边装着我奶奶的哭诉。那天妈和奶奶又在为了小坛子吵架。

“虽然分给你家了,但这本身出自我家,我如今想用它泡二斤豆子,难道不行吗?我拿我儿子家的东西有什么错?你要说这是你的,你喊应它。别样没本事,争东西怪攒劲。”我还记得奶奶说话的伤心模样。

“吐出去的口水又吸回来,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我就晓得不是这个坛子的原因,说来说去就是因为我生的是姑娘。你说过嘛,别个生的儿子值一万块,我生的姑娘是赔钱货。我就奇了怪,你也生姑娘,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怎么说不出口!生的都是姑娘,也要分谁生谁养。我的姑娘可不是赔钱货,凤凰和雀雀鸟鸟是有区别的。”

“……”

她们天一亮就吵,到太阳打阴坡,口干舌燥可怜兮兮坐在各自的院坝里。她们都非常有理,每一句都杀中对方要害。她们从坛子吵到赔钱货,又从赔钱货吵到别的地方。总之她们平时就记住对方给自己制造了什么麻烦,说了什么难听话——自己听到或别人传说——她们当时忍着,凑到像这样的一天就开始集体搜刮出来一并吵个干净。我爸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从厨房抱出小坛子,站到院坝中间凶狠狠地说:“是在争这个东西吗?”

她们不敢回话。她们低头望脚尖。像我爸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人一旦发火是很少有人敢回话的。

“抱去!从红椿树沟里甩下去,一定要听到摔碎的声音再回来。”爸将小坛子递给我,脸上飘着一股愤怒的得意。他给我下达这个命令的语气非常严肃,非常有力,就像他平常给我讲他当兵时战场上长官给他下命令的样子。我感觉这个任务相当重要,因为爸将坛子递过来的手势那样坚决,像把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交给我。

我像英雄一样抱着那个小坛子去了红椿树沟边,在那最高的石头上将它扔了下去。我听到一连串毁灭的脆响从深沟里传来。几只鸟被坛子的响声吓得飞出林子,大概尚在睡觉的老鼠也被惊得四处逃窜。我干净利落地回到院坝里,看见妈和奶奶一声不响坐着,脸上飘着不知道怎样收场的表情。爸若无其事在磨刀。

“扔啦。一声大响。”我摊开两手,得意地向他报告。

“干得好。”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斜着眼睛看了别处。

“你想什么这样入神?”奶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的回忆拍断了。

“想小坛子。”

“有什么好想的。你这个小傻瓜,你爹喊你扔你就扔,可惜了老子的坛子。你爹喊你吃屎你也吃吗?”她可惜那小坛子的表情写在脸上。

“用洗脸盆也可以泡豆子。”我想安慰她。

“你懂狗屁。那是老子的嫁妆。”她重重地敲了一下火钳。

我一听那是嫁妆就不敢出声。我把她的嫁妆摔进了深沟。我故作无聊,躲避到门口看了一眼天色。

“又扯故躲开老子的话。我就说嘛,什么窑子烧什么罐子,一看就是心思重的娃儿,和她妈一个样。”她想了想又说,“你不要拿去传给你妈听,什么窑子啊罐子的。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人吵架。”

“豆子泡好了。看,都胀鼓鼓的了。”我指着豆子。

这回她没有再怪我扯故。她凑到脸盆边捞了一下豆子,白生生的豆子大颗大颗躺在她手心。

“是可以推了,”她说,“来给我添磨。”

我挽起裤脚和衣袖爬到磨架上等着。像添磨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是我抢着做,谁家推磨没有人搭手都可以来喊我。我的手就像一个量器,不多不少,添一把正好够磨眼吞吃。

“裤脚都挽起来了,下田么?”奶奶说笑着端了黄豆放在我身边,她自己也挽起衣袖,一只手紧紧抓住磨把。

“添。”她说。

我的耳朵专门等着这声“添”,就像马儿等着它的主人哗啦抽一鞭子来一句“驾”。奶奶“添”字一毕,我立刻往磨眼里添了一把豆子。

“倒是好使唤,这点比谁都强。”奶奶一边说一边推动磨盘。我掐着时间往磨眼里添豆子。

我们把磨子推得轰隆隆响,让一直处于寂静的房间热闹起来。

“奶奶,就我们两个吃豆花吗?”我夸张地大声扯着嗓子。我知道即使我小声说话她也能听见,她的耳力一向不弱。

“还有猫。今天没有耗子,只能吃这个。”她喘着气。我听见她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

我还想问点别的,比如我父母可不可以来吃,还有我那些叔叔婶婶、堂哥堂姐,还有我那值一万块的堂弟。可是我没有开口。我在心里列出这些名单时,顿觉他们是一支不小的队伍,这样小的房间没地方给这样的队伍落脚。何况我看见奶奶喘气的样子根本也没有力气回答我的问题。我往洗脸盆里捞了一下,这些豆子看来只够两个人和一只猫享用。

“明年我多种一些。人老了,不如年轻人利索。”她喉咙里的响声比之前更急,这句话她歇了几次才说完。

我蹲在磨架上胡思乱想,结果其中一把豆子被我添撒了。

“真是糟蹋老百姓!你的手在想什么?”奶奶停下推磨,低身在磨架下捡豆子。她点豆子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握着一把和她一样年纪的锄头,在对门那片坡地里将黄豆种子三颗五颗点进土地。她的地里没有一根杂草,因为她伺候这些豆秧就像伺候她从前那两只山羊。她早上去看看,中午去看看,傍晚再去看看,她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豆秧在长高,然后她自然看到了那些豆秧成年,结出豆角。她无人分享这些喜悦但却一路笑眯眯回家——反正她豆子成熟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色都是喜悦的。我也总是喜欢在豆子成熟的时候故意走去遇她。她那种喜色很多时候被我误以为是因为遇见了我——她的孙女——才那样高兴。所以我总是回给她自认为相当可爱的笑。我也跟在她后面说很多我这个年纪才会说的乱七八糟没有章法的话。我认为她是喜欢听的,不然她为什么不赶我走呢?只不过我们大多时间各说各的,她说她的豆子怎样怎样,不厌其烦地说,我说我的泥巴车子怎样怎样,也不厌其烦地说。我们一老一少,说着一老一少的话。

如今因为豆子种得少,她脸上的喜色不如从前了。我也懒得再去遇她。我们各干各的事情。除了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少量的豆子可以推出少量的豆花的时候,我会乐于出现。豆子再少也可以供我和她还有那只猫吃上几顿。

不过我很怕她经常挂在嘴边的“糟蹋老百姓”,只要我或者别的小孩在她面前弄撒了一粒粮食(不只是黄豆),她就将这句老少都能理解的话郑重地说进你的耳朵。我感觉奶奶也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她样子不算太凶,但足够镇住人。虽然她不经常揍人,也没有我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敲教鞭的习惯,但她会说“糟蹋老百姓”这种比鞭子更厉害的话,它像唐僧念的咒语,在孙猴子脑袋上起到要命的作用。

我从磨架上跳下来,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捡豆子。

“十颗汗水换不来一颗粮食,你懂是不懂?你们老师没有教你吗?长大了你要是落在山窝子,你就懂了。”她叹气着从我手中接过豆子,往那清水中洗去灰尘然后放进磨眼。

我像忏悔似的爬上磨架,集中精力添磨。

我们终于推完了豆子。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用操心了,我只需要本分地蹲在灶门口添柴。

“奶奶,你出山谁也不带吗?”我希望她可以带上我。

“不带。”

“爷爷呢?”

“爷爷?”她睁大眼睛,“他帮人煮饭过得好着呢!他不稀罕。”

我想爷爷确实也不稀罕。他过得的确比我们好。我和弟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我们经常饿饭。我说的饿饭是指我们姐弟二人打七两饭,但它的分量少得只有二三两的样子。饥饿感成天缠着我们,在我们读到“鹅鹅鹅”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地念成“饿饿饿”。我们把“饿”喊出来,像一朵朵眩晕的碎花开在眼前。我想到炊事员说的话——当我把打饭的红色小胶桶递到他手中时——他说,小孩子吃不完那么多饭,吃剩了浪费。他从来不注意我和弟弟的眼睛,或者别的孩子的眼睛,我们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浪费粮食的意思。“饿”,我们眼里只有这样一种信号。“太少,不够吃。”那天我鼓起勇气站在窗口对炊事员说。“打多了吃不完!”他半低着头,在甑子里给别的孩子打饭。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这些孩子的胃,他掐得准我们能消化多少米饭。可即使他是我们的胃,他也一定是坏掉了,一定是消化不良了。

爷爷就在我们学校旁边给人煮饭。他瘦高个儿,走路精神抖擞,穿一件蓝色中山装,说话还算温和,没留胡子。我们挨饿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爷爷的影子,因为爷爷是给人煮饭的嘛。总之我们一挨饿,他就像米饭一样迅速出现在我们脑海。

我和弟弟一个学期要去爷爷那里讨几次饭吃。我们差不多把爷爷给得罪了。他生起气来并不骂人,只用一双陌生的不高兴的眼睛望着我们。

“你们在学校没打饭吃吗?”他问得相当巧妙。他从来不问“没吃饱吗”这样的话。

“打了。”我们用这个年纪还不会撒谎的真话回答他。

“那为什么不吃饱?”

“没吃饱。”我们握着红色小胶桶站在他面前,很难解释为什么没吃饱。

有时他会怒气冲冲让我们进去打饭,有时他说:“没有饭了。”

虽然已经明白地听说“没有饭了”,但也得看我们当时能不能忍住饥饿。如果能忍住,我们会像听话的孩子那样点点头,抱着饭桶回去。如果我们无法忍受饥饿,那就会趁着爷爷出门,一溜烟跑进他的厨房,用猫或狗的敏捷跳上灶头,在那高大的甑子里打一桶饭然后拔腿就跑。我们在家没有偷过什么东西,但在学校却干着连我们父母也不知道的偷饭这样的事情。当然我爷爷肯定知道。知道又怎么样呢?我们偷饭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弟弟在门口把关放哨,我在厨房里偷饭,有时还能偷着一盘剩菜,有几片鸡肉或猪肉。大喜。

“你爷爷有没有让你们去打饭呢,最近?”奶奶铲着锅里的水说。

“没有。”我回过神来。我刚才正想到偷饭,所以说这句话还带着高兴的劲儿。

“换炊事员啦?”她眯起眼睛,火烟在她脸前飘浮。

“没换,还是原来那个。”

“那就是你们最近饭量小了。”

我当然不能告诉奶奶,我们一班学生在周边的地里刨野洋芋烤了吃。

“你爷爷没喊你们去吃饭吗?”她望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监督我不能说谎。

“没喊。”我回答得相当利索。

“他一定喊了别个。”她像长了千里眼一样说中了事情。

爷爷确实喊了别个,喊了我们班的一对双胞胎和她们的哥哥。他们兄妹三人在爷爷的厨房里吃鸡肉。那天我和弟弟抱着小胶桶准备去问爷爷还有没有剩饭,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那三兄妹正坐在厨房里吃得油嘴滑舌,我姐弟二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那个哥哥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迅速又低头吃他的鸡爪子了。他比我们年长几岁,所以他的嘴巴也生得比我们大,那只鸡爪子可以一下塞进他的嘴巴。那两个妹妹也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她们一声不吭,只是笑。我想她们一定认为我和弟弟会立刻走进厨房,因为这是我爷爷的厨房,那些鸡肉原本应该装进我们的肚子。但我们没有进厨房,我和弟弟绕到厨房边的水龙头下,接了一桶水然后离开。那兄妹中的一人说,学校停水了吗?我说,停水了。走到远一些的地方,我扭头看见爷爷在他的寝室里看报纸。

“我就知道家孙没有野孙亲。哎呀我说乱了,不是野孙,是嫩儿。瞧我这种命苦的人,生的也是命苦的记性。我还用得着带他出山么?他才不稀罕呢。”奶奶虽然语气沉重,但带着笑意。她做事稳妥,点豆花的工序丝毫没有出错。

雨总算停了一会子,正是那个时候我们的豆花已经做好了,端上了桌子。

“看到了吧,那就是你爷爷留给我的,唯一的家当。”饭桌上,她指着那口要带出山去的木箱子跟我说。

“嗯。”我忙着吃豆花,不想说话。

“还‘嗯’呢,尽模仿大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大人呢?”她往我碗里舀了一勺豆花。

“这箱子还是要带走。衣裳放进去,多久都不会起霉。不管怎么样,留给我的这口箱子确实不错。它通人性,比人还靠得住呢。”

“猫也装走吗?”我指着桌子上蹲着的这只老猫,它连吃饭都慢得让人不敢相信。

“你想要吗?”

“想。也不是很想。”我点头又摇头。

“如果想要,我就把它留给你。”她用手指梳了一下猫的头发。

留给我会饿死。我心里想。

“要不要呢?”

“还是不要了。”我坚定地摇头。我无法满足它每天都有耗子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上学,玩游戏,做梦。

“看来我这只猫是送不出去了,连你也嫌它。”她叹口气。

“你不出山嘛。猫还可以留着。”我说。

“为了你们爷爷崽崽操劳一辈子,现在为了一只猫?笑死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出去一趟,不,我是说我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并没有说她出去还回来,但她生怕我这样理解。

我们从灶洞里掏出煮豆花的火炭填进火塘,使这个小屋子暖烘烘的。这时天已擦黑,雨雾中也辨不清远山的模样。

“我要回去了。”我打着饱嗝说。

“嗯,趁着雨小。”奶奶摆了摆手。

我从奶奶家回来,遇见朱婶婶和妈也刚散伙。她们居然说了一天的话。朱婶婶走到院坝里和我遇见。“逛得焦湿!”她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扭着她的两瓣大屁股离开。

妈没有问我什么,又愁闷地站到门口看天,接了几滴雨在手中说:“看来是要烧脚了。”

天晴了,我在奶奶的院子里看那棵野生番石榴,它去年冬天被我两个婶婶砍了。

“一年过去了,它是不会再活的。你看它做什么?”奶奶在我背后说话。

“为什么它不发芽呢?”我扭头问她。

“它死啦。”

“梨树也砍过,但它发芽了。”我指着前年她砍掉的那棵梨树。

“它想发芽就发芽,它不想发芽就不发芽。你能强着它们发芽么?”她指一下梨树又指一下番石榴。

“反正是不会发芽了。以后你想吃番石榴,自己上山去找。”她说着就转到鸡窝边,把刚才老母鸡下在里面的鸡蛋捡走。

我站在院子里可惜地望着树桩。

“去年冬天还有得吃,今年就只有干望着。活该。”奶奶放好鸡蛋又走到院坝里。

你们不吵架就好了。我心里说。

“砍了也好。省得争。”

“是你栽的吗?婶婶说是她栽的。另一个婶婶也说是她栽的。谁栽的呢?”

“鬼栽的!”奶奶抖了抖围腰上的灰尘,坐在废弃的羊槽上。

“你想一想是谁栽的?你猜。”她望着我笑。

“你们三个一起栽的。”

“呸!瞎说八道。她们来这个家几年?我来这个家几年?你看一下这棵树,都是老疙瘩了,老得发灰!你想它会是谁栽的?你不是上学嘛,你算一算它有几岁。算给我听。”

它都只剩一个木桩子了,我能算它几岁?

“算不出来。”我吃力地摇一下头。

“就知道你是吃干饭的!”她说,“你凭眼睛看一下这个桩子,它的年岁也不会小。”

“反正已经砍掉了,”我说,“要是不砍就好了。”

“不砍这时候结果了。一年结不少呢。不砍都砍了。砍了也好。”她嘴上说得沉重,眼神却轻飘飘地落在树桩上。

“说什么呢,你们?”王奶奶咳嗽着从猪圈拐角走过来。

“说这棵倒了大霉的树。”奶奶指着树桩。

“嗨,老几百年的事了,过了就过了吧。”王奶奶摇摇手。

“过得去那里,过不去这里,”奶奶指了一下胸口,“虽然只是一棵树,它长在那里,实际上它是长在我这心窝子里。但是我也说了,砍了好。”

“算啦,反正你已经决定要出去了,这棵树砍不砍你以后都看不见了,砍了正好减掉一桩心事。”

“对。”

“不过她们也确实不应该砍。这娃娃们喜欢吃,留着结几个果子也好嘛。小娃子又不知道屎臭,怪可怜。你看看,还守在那里不想走呢。我那孙子昨天也来守了一会。往年这时候有得吃了。”王奶奶抬眼望着我。

“不是自己栽的树……”奶奶抹了一下眼睛,“砍起来手不软。”

“是彻底的不会活了吗?”王奶奶指着树桩。

“看样子是活不过来了。”

“开春看看,兴许还能活。”

“不会了。我昼夜都去看,没有一点要活的样子。”奶奶摇摇头。

“人年轻,就是气躁。”

“你哪知道她们的花花肠子。她们可不是因为这棵树的问题,不是这个原因。她们是觉得分家没有分到什么东西。老天菩萨,你看看我这屋子里有什么呢?我这屋子里的东西,还不如麻雀儿的五脏齐全。说我没什么给她们,我也真是没什么给她们。她们想要什么我都没有。”

“想要什么自己挣去!”王奶奶说。

“就说这番石榴,一结果真是挂得满树都是,我看她们无事就去摘几个,吃又吃不得,怪浪费的。糟蹋老百姓呀。我就多了个嘴(这臭嘴),我说,这棵树是我栽的(本来就是我栽的),不熟不要摘,等熟了再来摘。嘿,就不高兴了,就砍了。她们说:‘什么都是你的,没有什么不是你的。天上的是你的,地上的也是你的。我们嫁进门它还是一棵小树苗,是我们把它经营长大,现在又成了你栽的。干脆砍了它,砍了谁的也不是。’”

“这下谁的也不是了。”王奶奶忍不住笑起来。

“剩个树桩子,谁也不说是她的了。”奶奶也笑。

“它要是活过来,算谁的?”我问奶奶。

“要是活过来算你的。”王奶奶回答我。

“算你的。”奶奶点头。

我望着这个已经属于我的树桩,希望它明年可以发芽。因为它现在属于我,那两个砍树的婶婶自然成了我的仇人。“是她们砍了我的树。”我心里埋怨。我想起她们拿斧头的样子,很有几分拯救家族的味道。她们砍完这棵树,站在树桩前叉腰歇气,然后舒心地说:“这下干净了。”

当时我们一帮孩子眼睁睁望着这棵树倒下,当时这棵树还不属于我,它摇摇晃晃从天上倒下来,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拍手欢笑。我们一蹦老高,还喊着“倒了倒了”这样的口号。那两个婶婶在我们眼里威严而值得尊敬。同时我们也有点害怕,像这样一棵树,站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抵住她们的斧头,上一分钟它还叫树,下一分钟它就叫树桩。我摸着自己的脚,麻麻的,然后我在心中给自己提醒,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我的两个婶婶。不过我们这个家族的大人和小孩都有一颗强大的心。当然我们这些孩子最初没有这么勇敢,我们看见大人打架也会害怕,也会哭着躲起来。但时间一久,我是说,大人们打架的时候很多,这种历练的时间一久,我们也就不哭不躲了。我们有时还参与其中,讨论今天哪个叔叔会赢,或者哪个婶婶要哭鼻子。我们年纪虽小但眼力独到,预测输赢非常精准。只有我奶奶会在这些打斗中抹眼泪,她有时号啕大哭,像个孩子,有时迈着小脚走到院子里,一屁股瘫坐地上喊天骂地。她的哭声或者埋怨是这些打斗中的插曲,谁也能听到但谁也不去劝止,仿佛这样的打斗必须有这样一个上年纪的老人蹲在院子里哭。她的儿子们打斗完了,终于她也就哭完了。她哭完了就去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或者两边都去安慰,这样一来,我那些叔叔婶婶说,你到底偏向谁呢?明明是别个没有道理,你要么只关心我,要么只关心别个(他们吵打后只用“别个”称呼他们的哥哥或者弟弟)。我奶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反复地将这句话四处传说,希望她的儿子们能理解这句话。可是他们谁也不想理解。他们说:“都是你宠惯他。小时候鞭子吃得少。”

“是,都是老娘的错。”为了缓和两边的情绪,她有时低眉顺眼,四处忍让。有时候她也会爆发,也会不讲道理,她一爆发,也就是女性战争又开始了。不过她们的战斗没什么意思,吵骂,成天地吵骂。

不过现在奶奶要出山了,以后这样的战斗她再也不用参与,我在我的日记里将不会写到她参与某场打斗的事情。

“总算天晴啦!”

王奶奶和奶奶都齐声说话。

“几时出门呢?”王奶奶又说。她正好说中我想问的话。我想问并不是希望奶奶快点走,我是盼她不走。虽然她在这个家里像墙头草,一旦叔叔们干架,她也总是跑去帮忙,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最先她是两边劝,苦口婆心但不得要领,后来她只选一边,她想帮谁就帮谁,帮着把这场打斗推向高峰,直到她的儿子们打累了,终于在某一天杀一只老公鸡和好。她也跟去把老公鸡的肉吃回来。她吃鸡肉总会带上我,假如她出山了,谁带我呢?

“还在等那边的信。前半月天天落雨,信一定耽搁在路上了。焦人得很。”奶奶说。

“慢慢等,不着急。那坡上的庄稼还种是不种?我想应该种,万一这几个月暂时走不成,你庄稼好歹没有落荒,收多少算多少。”

“嗯,”奶奶点头说,“年底把地翻一遍,种点豆子。”

“少种一点,即使到时候信来了,来不及收庄稼,你也丢得不多。”王奶奶望着坡地,又回头望着奶奶的房间,“你行李都打整好了吗?也不知那边具体什么时间来信。不要到时忙乱,该带的东西没带上,那就划不来啦。”

“该带的一样也没落下。单是那只猫没有放处。”

“给她。”王奶奶指着我。

“她说不要。”

“稀罕!哪个娃娃不喜欢猫!”

“她就不喜欢。”奶奶撇嘴望着我。

我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但我可以想象她们因为我不喜欢那只老猫而投出的责备的眼神。不过她们很快将话题转到别处。她们主要围着她们的晚年生活进行细说。这些生活经历大多是不开心的——开心的事情两句就说完了——不开心的事很伤她们的心,使得她们说起来面容伤感,嘴角颤动,并且要花不少时间来讲述。

“现在你可以去别的地方玩了。”

她们一起吩咐我。

“大人说话,你个娃娃侧着耳朵听什么呢?去别处玩。”

她们直接撵我走。我知道接下来她们要说的话都非常神秘,可我也没什么兴趣。我的心思全在那个树桩上,我走去守在那里。

妈和朱婶婶在院坝里晒太阳,她们晒了一个上午了,也说了一个上午。

“真好笑。真是一刀捅在他的屁股上吗?”朱婶婶夸张地笑了几声。

“听说是,右边屁股上。”

“要去看吗?”

“去是要去,但还没去。咋去呀?不好去。”妈放下谷草,将那只正在编织的半成品草墩放在地上压一压,又将它提起来加了一根草箍。然后吩咐我给她们倒茶水。

“妇道人家,看也轮不到我们。还是让他的儿子们去看吧。或者让她去?”朱婶婶抬手指我。

“不行。我担心别个说闲话,出这么大的事就派个娃娃去,不合适。”

“照我说,派个娃娃去就不错啦。出了这种事情,就是不去看他,他能有什么意见?他好意思有意见么?”

“他肯定好意思。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要是会不好意思,屁股就不会挨刀子。”

“说得也是。这么大岁数还和人拼命,真不害臊。这是闹的哪一出?”

“这戏唱得久啦。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十来年的事了。听说,那婆娘的女儿们上学的钱都是他出的。”

“呸,这就叫‘有钱给野儿,无钱养家孙’。那婆娘都三四个娃娃了,有啥稀罕。”

“他稀罕。”

“稀罕她会生双胞胎么?总归也不是他亲生的,帮瞎忙,白辛苦。”朱婶婶抿嘴笑了一下,又用缓慢的语气说,“想想你婆婆也可怜,几十年就守着这个山坡,到现在头发也白完了,背驼得像要掉下去,她已经很显老啦。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知道这件事情吗?”

“知道。”

“你猜她会不会去看他?”

“难说,怎么说也几十年的夫妻了。但几十年的夫妻有什么用呢?他们一见面都在吵架,从年轻时候吵到现在,现在虽然吵架少,那是因为他们不经常见面,跟客人一样,话已说不到一起了。”

“造孽。”

我正听得有味,爸回来了。他一回来,这两个女人的谈话也就结束了。

“那么我回去了,明天再教我编草墩儿。”朱婶婶起身拍一拍灰尘,很利索地走了。

“草墩儿编得不错,但是话也扯得不少,是不是?这样的新闻够你们说好几年。”爸端起地上那碗冷茶水喝了一口。

“谁在说那新闻啦?我们在说圈里的猪,她想明年我家的老母猪下了儿,卖她一只猪崽。”

爸冷笑两声就不说话了。像他这种冷笑最让人害怕,因为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这两声冷笑是为了接下来突然发火。事实证明我猜得一点不错,他冷笑两声沉默许久之后就突然发火。因为这火气来得突然,他也就不需要准备充分的理由。他随便地张口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这些乌鸦嘴,狗嘴,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要说也是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你们一定是在笑话我,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没有说什么新闻,也没有笑话你。这一个上午我们说的只有圈里的老母猪,丝毫没有提到什么新闻。不相信可以问你的女儿。”妈用可怜的眼神望着我。我心领神会,立刻点头。我不点头这场战斗就会爆发。在这样的争吵或战斗中,我总是本能地偏向妈妈。

爸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走进屋里找了一瓶白酒。我们谁也不去劝他,任他像野狗似的抓着那瓶白酒随便坐在凉飕飕的泥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坐凳子,连软和舒服的草墩儿也不要。和以前一样,他遇上伤心事只需要一瓶白酒,然后一口半口地将它们喝下去。他会一直坐在院坝里说到月亮出来,说到天边发亮,他的梦和话连成一片,邋遢地倒在院坝里。最后他可能会拍着胸口喊几声模糊的口号,那口号类似于狗的呜呜的叫声,在他的喉咙里咕咚咕咚跳着,不响亮,但是听上去有些惨。当然有时候他那些号子也会像歌声一样飘出来,会像他酒醒后给我们模拟的战斗中吹响的冲锋号。可是今天晚上没有要出月亮的意思,天气有些阴冷。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冷风吹得我牙齿打架。妈在院坝中间烧了一堆火,算是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的补偿。

“她们都去睡觉了,你咋不去?”爸放下酒瓶,在火上烘了一下手。

“我想烤火。”

“你爷爷被人捅了刀子,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说我要不要去看他?”

“朱婶婶说让我去看。”

“哦?她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

我刚一说完,爸就砸了酒瓶,冲进屋和妈吵了一架,最后又从什么地方找出另一瓶酒,很伤心的样子坐回火塘边。我因为先前说漏嘴不敢进屋睡觉,也不敢和爸说话。我望着奶奶的房间,她房间还亮着煤油灯。

“你爹我打仗都不怕,就怕这些……”爸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我,“明天你去医院看一看你爷爷,给他买点饼干之类。就说我们忙庄稼走不开,以后再去看他。”

我将五块钱藏进袜子,然后鼓起勇气回房睡觉。

第二天出太阳,妈给我准备了一只布袋子,让我用它装东西去看爷爷。这袋子可以把我装下。我扛着布袋去了医院,布袋大而饼干少。

“来看你爷爷,是吗?”医院的女医生望着我笑。

“是。”我朝她点头。

“左边的房间。”她指给我方向。她笑起来虽然好看,但总感觉笑得有些奇怪。

女医生指给我的那个房间就在眼前,爷爷斜着身子躺在窄小的床上,床头悬着一瓶药水,白亮的针管插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立刻看见我,因为他闭着眼睛在休息。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我只看见她的背影但立刻认出了她。她是那两个双胞胎姐妹的妈妈。

“爷爷,我爸让我来看你。”我走进房间说。

爷爷睁开眼睛,虚弱无力,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扛这么大一只袋子……哟,鞋子还穿反啦!你这小蛮子。”女人说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弯身想帮我换鞋子。

我缩了一下脚。

“不愿意吗?那就让你这么穿着吧。”

“你老爹他们在忙什么?”爷爷说话了,声音细微。

“他说忙庄稼走不开,以后再来看你。”

“冬天能有多少庄稼让他忙?”

“割草喂牛。”

“牛是庄稼吗?”女人忍不住笑。

爷爷把目光转到女人身上。他的目光有些冷,手轻微在抖颤。那目光很快又照到墙上,他望着那堵白墙说:“这里不用你看了,以后也不要来看。没什么可看的。我命大,一时死不掉。”

我准备将布袋里的饼干掏出来,可是那个女人让我出门等着,她有些话要和爷爷单独说。我只好走到门外。虽然我站在门外,但里面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你也消消气,这事情过了就过了。你不想让我来看你,那我也可以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像驮着磨盘一样过了十几年,十几年不是十几天,如果是一棵树呢?它只开花不结果,是不是也会让人心寒呢?我不算年轻但也不算老(我比你小十几岁),十几年的光阴都耗完了——这个我并不后悔——我到今天才有一点为自己着想的打算。我以为你会体谅我的难处。就像我一直在体谅你的难处。毕竟儿女都这么大了,孙儿孙女都有了,真要你做那个决定实在不容易。可是我一个孤单单的寡妇,你是不能看见这些年我受的冷眼。我一旦跟人闹架,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人家一句话就可以把我说得脸红筋涨。我经常坐在自家屋檐坎上伤心,简直太伤心了,十几年我都这样伤伤心心熬过来,但是谁也看不见。”女人说到这里好像叹了口气。

“我更伤心。”爷爷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你伤心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一伤心就是十几年。难道我要一辈子守在一片不打雷不下雨不出太阳的天底下吗?这话听起来狠毒,但你站在我的角度、摸着你的脚弯想一下,你认为这话真的狠毒吗?”

“是我耽误了你的光阴。这个我晓得。但是不管怎样,这些年我连家也很少回去,我一直留在这边。在我心里这边更像家。我们相处得也不错。你识字,我也识字,我们有很多话能说到一起。我早就认为这辈子一直会这样过完。可是他突然冒出来,然后你突然说,我们以后可能不用再见面了。是,你说得很婉转,我也懂了你的意思,可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十几年不是十几天,我已经习惯了回家就往那个方向走,不会往我以前那个家的方向走——十几年我一直是这样走的——那个家我都快要忘记了,虽然我不能给你什么名分。”

“你说对了,问题就在这个‘名分’上。名分对一个男人不重要,尤其对像你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重要,可对我这个半拉年纪的妇人来说,它现在比什么都重要。当然早先我也不是很看重它。可是现在我时常回想过去,回想这十多年的日子,我受人冷眼,遭人取笑,都是因为我没有名分,我这样一想就更觉得名分的重要。我一直相信你说的早晚会给我名分,你可能已经忘记,但我一直记得。我把你许的话都记在心里,还把它当成一种愿望。我以为我可以等到愿望实现的一天。可是现在我等不了更长时间。即使你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在走,可事实上你并不是这个家真正的成员。在人多的场合,我们也会由不自主地避开对方,如果是家人,我们还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吗?所以这个家其实还是我一个人的家。

“算了,不说这个事情。我来问你,你知道妇人上了年纪什么样子吗?虽然我不是特别老,但我已开始体验到了,很多农活我做起来比以前吃力,相当受苦,我年轻时候能一口气干完的活现在要耗三天,可能还更久。处于我这样一个情况……你能理解吗?我只是想找个起码能和我一起解决这些难题的人。你很显然办不到。我已经看透了,你到了这个岁数早就没什么心思来考虑名分的问题。甚至十多年前你也没有考虑,你那些话只是随口而出。我说得对吗?”

屋里一阵沉默。他们谁也没再说话。

“蛮娃子,进来。”过了好长时间,那个女人走到门口喊我。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说话也不如先前语气轻松。

我重新走进房间。

“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回去了。”女人说。

爷爷不点头也不摇头,也不吭声。

“我檐坎上还晒着一簸箕东西,看着想下雨的样子,要赶回去收拾。”女人说着就往门外看了一眼天色。她见爷爷始终不说话,拍了拍衣裳就出去了。

我从布袋里掏出两包饼干和一包红纸裹着的月饼。本来还应该有一个罐头,可是被我吃掉了。

“全是你的。”我指着饼干和月饼。

“你奶奶身体可好?”

“好。她要出山了。”

“出山?”

“是呀。她要去我姑姑那里,再也不回来啦。”

“嗯。”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皮,没再说话。

我等在小房间,望着那几包饼干和月饼,它们的味道是去年尝过的,不知道今年味道如何。

“你想吃就拿一包去。”爷爷够在床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他从来没有这样温和地和我说过话。从前他只和刚才那个女人的孩子们这样说话。

“我爸说,这是买给你养身体的。”我把饼干推开。

“你们在学校吃不饱吗?”爷爷突然改变话题。

“吃得很饿。”我轻声说。我猜他可能想质问我那次偷饭,为何把甑子翻落下来就跑了。

“以后等天黑了再来打饭,白天让人看见要遭人闲话。你爷爷我是帮人煮饭的,那些米都是别人花钱在买,我没有出一分钱。听懂了吗?”

“懂了。”

“有一次杀的那只鸡……你还记得吗?你们来厨房打水,说学校停水那次……那只鸡是你胡奶奶家的,你胡奶奶不会杀鸡,我替她杀了煮给他们吃。那是人家的鸡肉,我也不好喊你们。懂了吗?”

不太懂,我想,“她家的鸡怎么杀在你的厨房?”但我心口不一地说“懂了”。

“你把这钱拿去给你奶奶,就说让她带着路上用。她几时走?”

“她还在等姑姑们的信。信到了就走。”

“你可以回去了。路上不要贪玩。”爷爷捡了一包饼干塞进我的口袋。

我从小房间出来,又遇见先前那位女医生,她笑眯眯站在过道边,好像是专门等在那里笑给我看。

“见到你爷爷了?”她问我。

“见到了。”

“还见到哪个?”

“胡奶奶。”

“胡奶奶,”她用手扇着嘴边的笑,“你喊她胡奶奶?亲奶奶不喊,喊她做什么……小傻瓜,我要是你才不喊她,那是你爷爷的野……”门口来了一个人,她停了一下,等那人走进房间后,她摘掉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我把爷爷给的十块钱又塞进袜子,这袜子现在比我有钱呀,我穿着它到学校晃了一圈,故意把裤脚拉高,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的袜子今天很有钱。可是他们笑我像个下田的。

我回到家里,向爸汇报了去见爷爷的情况后,就去了奶奶家。奶奶坐在檐坎上抹眼泪。那只老猫也趴在檐坎上。

“是他亲口跟你说,问我身体可好的吗?不是问别的什么人,你听清楚了没有?”奶奶拿着爷爷让我转交给她的十块钱。这十块钱她已经摊在手心看了多次,这样的话她也问了多次。

“听清楚了,是问你身体可好。”我再一次重复。

“当时她也在,还当着那些女医生去看他,真是好意思!”奶奶摔了一下火钳,紧接着又问:“那么,他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么?”

“起不来,胡奶奶去扶他都起不来。”

“呸,谁让你喊她胡奶奶的?那个害人母狗。喊她老母狗!喊她老妖婆!”她抢断了我的话。

“……老妖婆老母狗说,她檐坎上还晒着什么东西,然后就走了。”

“走的时候你爷爷没留她,也没给她钱吗?”

“没留,也没给钱。”

奶奶嘴角有些笑意,很快那笑意又失去了,她望着那十块钱说:“话又说回来,以往给得还少么?再好的东西都送完了,就剩下这半瓢洗碗汤。这时候太阳准是从西边出来的吧,不然怎么想得起屋里还有个活人。”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我说话。看样子不是。门缝里吹进一股冷风,我打了个喷嚏。以前这喷嚏一定会引起她的在意,现在没有。

“想来想去,我还是应该去看他一下。你说呢?毕竟是你的爷爷。对不对?”

她说着便起身去了床边,将那口之前收拾好的箱子又打开了。她那些行李又扯了出来。

“嫁鸡随鸡,”她说,“哪怕是颗石头,放在心窝子也该焐热了。”

“你过来,”她招一下手,拿着一根针和一根线,“你眼睛亮,把这根线穿过去。”

我很快穿好针线,她接去别在头帕上。

“绣围腰吗?”我以为是绣围腰。

奶奶没有回答我。她走到以前准备扔掉的旧衣裳面前,在那杂乱的衣服里翻找什么。

她从衣服堆里找出一块黑花的布,是从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你爷爷以前用的烟袋,全出自我一针一线。我再给他缝一个送去。”她边说边将缝衣针伸进头帕底下过一遍,就像磨刀那样,在头发里磨一磨,然后才将针嘴咬进黑花布。

为了给爷爷缝补一只烟袋,奶奶又将之前收拾整齐随时出山的东西都打乱了,旧衣服原本已经扔弃,现在却归拢起来,并从中找出了那块黑花布。看这样子,即使现在立刻收到那封来自远方我姑姑的亲笔信,她也可能会改变出山的日期,谁知道呢,说不定她还会放弃出山的机会。

那只烟袋绣了三天。第四天,奶奶拿着这只亲手缝制的烟袋去看爷爷了。走之前王奶奶拦住奶奶说,你就趁这个机会好好骂一顿那个不要面皮的东西,当年你不好作声,现在不一样啦,刀子都插进屁股蹲儿,他不会再替那个骚疙瘩说话。你应该去出一口窝囊气。不要怕,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眼看就要出山,再不骂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去骂,一定要骂到她飙猫尿。

奶奶又点头又摇头,最后大概是同意了。可是她的样子不像是去报仇雪恨,那双小脚虽然走路慢摇摇的,但看上去总像是轻轻松松的小跑。

“你奶奶捡到钱了吗?”朱婶婶遇见我,扭头望着奶奶的背影跟我说。

“她有十块钱。”

朱婶婶理都没理我就去了刘伯伯家。

奶奶的老猫死了,死在朱婶婶家后檐沟,死时嘴边放着半只耗子,另外半只耗子的尾巴有小半截还卡在猫嘴里。那天下大雪,奶奶挖坑把老猫埋葬,才慢悠悠走去找朱婶婶吵架。她们为了那只老猫吵了三天,一直吵到双方都抵不住寒冷才回家烤火。

老猫死后,奶奶情绪低落,用来喂猫的碗也摆到门口来了;屋檐上滴着融化的雪水,那只碗正好接住。

“呸,难怪她男人要找野婆娘,心眼儿小得针都穿不过,这种酸货凭哪个也不会要。”朱婶婶和王奶奶在自家院子里说话。我就在旁边和朱婶婶的小女儿做游戏。

“小猪儿虫,你妈在呸哪个?”我低声问朱婶婶的小女儿。我们喊她小猪儿虫。

“呸你奶奶,”小猪儿虫将泥巴轮子装在木车底下,继续道,“她已经呸了好几天啦,你奶奶说那只老猫是吃了我妈毒死的耗子才死的,可我妈说她没有放药。”

“我看见她放了。”

“她放的不是药,是红米饭。”

“我说放了就是放了,红米饭就是药。”

“我说没有放。”

我俩争着争着就干架了,她掐着我的脸,我拧着她的耳朵。

“根不好种不好,萝卜开花籽不好,这么小就凶神恶煞,长大还得了!”朱婶婶晃到我和小猪儿虫身边,一把将我们撕开。

“老的不中用,小的倒怪狠。”王奶奶敲着拐棍。

“照我说,她那一家子都差不多。”

“嘴巴要关风,不要什么都往外说。吃屎都不知臭的娃娃,拿回去一说又要招惹麻烦。吵三天还没吵够么?反正她要出山了,以后不会来闹你。”

“出山?你信她!”

她们在我面前说了几句就不作声了。小猪儿虫因为有她奶奶和妈在撑腰,用一根比她还高的竹竿像赶鸡一样把我赶走。

“我要去告状。”我这样想着就走进了奶奶家。

奶奶的火塘是熄灭的,她半靠在床头,被火烟熏黑的蚊帐用一只铜钩子钩着,她拉着铜钩子底下蚊帐的一角擦眼睛。

“你来做什么?”她放下蚊帐,“你这脑壳上的泥巴咋来的?犁地啦?”

“小猪儿虫打的。”

“成大器!连小猪儿虫都打不赢。”

“还有大猪儿虫。”

“她也打你啦?”

“打是没有打,吼了我几句,她说萝卜不开花?还说你出山是假的,要王奶奶不要相信你。”

“假的?”望着床尾放着的箱子,“都烂在箱子里了,她也看得见么?”

“小猪儿虫说那不是药,是红……”

“咦,冷火秋烟,人呢?”王奶奶用拐棍把门推开了,她走进来,打断了我正说的话。

“快坐。”奶奶从床上爬起来,她很快点燃了松明,烧了一堆火。

王奶奶又提到朱婶婶和奶奶吵架的事。她说:

“年轻人不懂事,她嘴巴大你屁股大,就当她说的话是一把烂草,你抓来坐在地上,不要放在心上。我也左右为难,你看我处在这个角度,帮哪个说话都不方便。”

“猫不死也死了,早晚是要死,这个事情我也不想再提它。”

“那就好。”

她们沉默了一阵,两个人看起来都有心事。

“听说你那当家的又去了别处,饭也不煮了。唉,多清闲的活,说丢就丢,这么大的岁数跑那么远做啥?说个难听话,将来死了都不好收脚迹。”

“我三儿子在那里做工,他跟着去。”

“怕不是这个原因。依我说,是想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想见的人跟了别个,回家又捂不住脸,只好一走了之。”

“走得好。”奶奶一边说一边扒开火炭,将两个红苕埋进炭灰。

“唉,半截入土的人了,随他走,你自己看开些。当年我和你一样,对屋里的人不管不问,他在外面也有人,到头来呢,他还是死在屋里。我最恨的就是当年没有骂着那个人,现在她也埋在下面了(她敲一下地面),想骂她,要等我也下去。”

“不是我不想骂,我骂她的话早就背在心里。可是那天我看到了,她真是不容易,一个寡妇领四个娃娃,屋里屋外全靠她一人。我从她门前过,她还笑眯眯和我打招呼,那手伸出来呀,尽是老茧,年纪不大头发倒白了不少,造孽,都是苦水里泡着的人。你要是看见她那双手,你会和我一样骂不出口。”

“我看不是你骂不出口,是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嘴软啦!听说她给你二三十斤白米和半背篓好菜。”王奶奶闭着嘴笑,嘴唇牵成一条直线。

“哪有的事。”奶奶说:“我看她找的那个人倒是憨实,算是熬出头啦。”

“她是熬出头了,你呢?我呢?你我这一辈子,吃的苦比踩着的泥厚,遭的罪比人家走的路多,嫁的人却没有一点良心。到头来人家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我那男人虽说走了又回来,好歹是走出去又回来——我们呢?恐怕只有等死了让魂魄飞出去。值不得呀,哟,瞧我这记性,你马上就要出远门,一辈子蜷在这里的,是我这个老疙瘩。”

“开春应该可以收到信了。这大冬天的,来信也送不进山。”

奶奶刨出红苕递给我。王奶奶说要去煮饭,走了。

屋里又只剩下我和奶奶。她安排我用胶壶去水井打水,为了省水,她决定晚上煮洋芋吃。她已经好几年不挑水了,只用胶壶取水。“老不中用了。”她提一壶水总会这样感叹。我很乐意帮忙打水,当我拿着那只割开一个大口子的胶壶时,就用手嘣嘣敲着水壶的肚皮,让它发出一种类似于奶奶早年在院坝用两截竹棍打黄豆的有力的响声。

自从奶奶的猫死了以后,我感觉自己就是她的另一只猫。我蹲在早先老猫蹲着的位置,手像尾巴一样放在那只猫用过的碗里玩游戏。

奶奶心事沉重,像是因为等信不来而有些伤心,王奶奶有时来说两句话,有时几天不来。天气最冷的时候,王奶奶彻底不来了。

开春时,我爷爷死了。这个消息是从山外传来的。他死在外省,与人吵架后服毒自杀,叔叔将他葬在那里的一个山坡上。其实不算外省,那是我奶奶的家乡。山高路远,我们谁也没有去参加那场葬礼。听说他没有葬礼。三天才找到他,草草掩埋。

“你爷爷死了。”爸坐在院坝里,他身边站着一只酒瓶,还有我。

我要说点什么呢?我心想。眼睛望着那只酒瓶。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爷爷死了,你连颗眼泪都不落。”

我使劲眨一下干巴巴的眼睛。眼里缺水。

爸一脚将我扫开,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坝里喝酒。他想让我掉眼泪,可他自己也没有眼泪,他只喝酒,酒像眼泪一样灌进他的嘴巴。

“生在这里,死在那里……”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

而另一边,我看见奶奶在她的院坝里烧纸钱。她双脚跪地,身子遮住半面火光。

我向她走去。

“你过来,给你爷爷磕头。”奶奶扭头看见我,对我说。

我走到燃着的纸钱边,奶奶将我拉下来跪着,跪在她用柴灰画出来的圈外。

“磕头。”她说。

我朝那堆纸钱磕了几个头,然后跟奶奶蹲在那里。燃尽的纸钱飞进夜色中,在看不见的风里,我闻到它们飘来的味道。

“你给我的十块钱,都换成钱纸烧给你了。你活着我不欠你,你死了,我也不欠你。”奶奶把最后三张纸钱点燃。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睡觉,我和奶奶守在火塘边。那晚的风吹得不响,但总感觉它在敲着门,就像一个人站在门外轻轻叩着门板。我听大人们说,人死之后会把生前的脚印都收走,我感觉爷爷当时就在门口捡他的脚印,他一定背着很大的背篓,将生前撒在人世间的脚印,像树叶那样一片一片捡进背篓,然后背到他最后倒下的地方去。爷爷一定非常辛苦,这是他的老家,他在此处留下的脚印一定比任何地方都多。有一个瞬间,我想打开那扇轻响的门,想看爷爷是不是真的站在门口,然后听他用当时在医院的温和声音与我说话。

可是我没有出去。奶奶也没有出去。我们都知道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声和无尽的夜。

“你爷爷命好呀,死在我前面,还死在我老家。那是我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他躺下去的那个山坡,我肯定在那里放过羊(听他们形容我就有印象);那山坡不大,但树林子多,闹山雀儿一早一晚在林子里飞来窜去。我盘算了一两年,想着今天出门,明天出门,反正这个家已经不需要我操心,各当各的家,坛子也摔了,该分的都分了,我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就是死,我也要埋在老家的山坡,这里没什么可牵挂了,这地方算是住够了。可是总也出不了门,说是没什么可牵挂,到头来样样事情都绊住我,耗到现在也出不去。真是‘半夜说起鸡叫走,天亮还在大门口’。”

她望一眼那只箱子,里面装着她的行李。

“但是话说回来,你爷爷死在外面总归不是他愿意的。他心里只有这个地方,他说过,他死了要埋在那棵老松树下……你知道那棵老松树吗?坟地都替自己找好了。要不是出了那些闲事,他就不会走,说不定活得比任何人久。唉,一瓶毒药就把自己放倒在山上,这是命。

“我明天也可以走了。再也不会有事情绊住我的脚。正是春天,还可以赶去栽几棵白菜。”

她在墙洞里找出一包菜种,塞进箱子。

“奶奶,你不是说你要去的是大城市么,要菜种做什么?”我好奇地望着她。

“大城市,”她望着门的方向,“那不是我这种老疙瘩去的地方。”

“那你去哪里?”

她不回答我,掏出上次给爷爷赶缝的烟袋在手中翻看。她拉开袋口,目光落进去,眼泪也落进去。我的眼泪也被她引出来了。

“看,给你爷爷做的烟袋,哪晓得他不吃草烟,改吃纸烟了。用不上啦。阴间还有纸烟卖么?不管啦,如今他用不用也烧给他。”

奶奶开门出去,走到先前烧纸的地方把这烟袋点燃。她守在那儿,等那只装满眼泪的烟袋燃完才进屋。

秋天的晚上冷得像要下雪的样子,但白天阳光明亮而暖和;山间铺满落叶,时不时来几个外乡人,在林子里找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偷牲口的贼,这时节村民忙着收秋,放牧的都是老人和小孩。

早春时奶奶栽下的苞谷可以收了,可她病在床上起不来。所有人都忙着收庄稼,人们在忙碌中忘了奶奶要出山的事情,也忘了奶奶病在床上。连王奶奶也失去了询问奶奶何时出山的兴趣,以往她三天两头跑来看看,如今她坐在自家院坝打瞌睡。

“怪闷燥,去喊你王奶奶过来和我说说话。”这是奶奶经常让我去传的话。而我去了回来带给她的消息总是“王奶奶在院坝里睡着了”。

那天晚上刮大风,奶奶的病似乎有所好转,半夜起来煮了一碗面条,还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让风进来把这段时间生病的气味带走。吃完面条,我在烤火,奶奶却忙着打整她的箱子。其间我们到院坝里收拾她挂在屋檐下的辣椒,我给她照亮,无意中我将电筒光落在那棵朽坏的番石榴树桩上,发现它发芽了,在朽坏的根部冒出一段小指长的嫩芽。

“这棵树是你的了。”奶奶走近树桩,然后笑眯眯对我说。

我们回到房间,她把箱子里之前不舍得穿的衣服拿出来穿上,又把那只半真半假的爷爷买给她的手镯戴上,才转头跟我说:“你醒得早,天一亮就喊我,我明天走。”

后半夜听到三声鞭炮,我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打雷。天亮时我醒来在自家床上,感到奇怪,但还是跑去喊奶奶起床,却见她房上飘着一块白布,妈和婶婶们都穿着白衣裳,她们跪在奶奶的门口,在那黑色的棺材前大声痛哭。奶奶放在床头的那只箱子和她的一些衣服,正在一只大锅里燃着。

“过来,给你奶奶磕头。”妈向我招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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