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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牧羊人

早春,草尖悬挂着透亮的露水,朝阳还没有升起,风不大,山峰包围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家畜的叫声。这些天然的动物声音,使这个村庄的早晨显得更加宁静。

山顶飘着薄雾,这是晴天的雾,它们和露水一样,太阳出来才会散去。人们在这时候不会早早起床,山沟里有冷风穿梭,恋床的人还能再睡一会懒觉。等到朝阳把露水从草尖上摘走,那些露水的香气和草的香气从半掩的木窗缝隙里飘进屋子,人们才陆续起床。

村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河谷村。村里住着六户人家,共有三十几号人。这些人即使聚在一起也不热闹,远不如一群麻雀热闹,为了增添热闹,他们喜欢高声说话,并且每家养狗,养鸡,养一切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当人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就让鸡和狗去说。

在这些高声说话的村民里,有一个人常年保持自己低声说话的习惯,他就是张果子。

张果子早晚间都在村前的小河边散步。河流什么时候涨水,什么时候水质最好,什么时候可以捞到肥鱼,什么时候水上漂来了牲畜的尸体,或者什么时候贪玩的孩子掉进了河里,只有他最清楚。

张果子是个羊倌。他放了五十年羊。从十岁开始放,现在他六十岁了。六十岁的张果子就像一只老羊。他身材干瘪,皮肤就像风干的羊皮皱巴巴粘在身上。他走路虽然不利索,骨子里却装着羊的野性和倔强。他每天赶着羊群上山,腰间别一把弯月形的镰刀。镰刀的岁数也不小了,刀把生锈,刀口钝拙,割草全靠人的力气。当然,年轻时候的镰刀是锋利的,就算是一棵树,只要进了镰刀的嘴,镰刀也能两三下将它咬断。

现在镰刀和张果子都上了年纪。翻山时遇到一些树枝挡路,张果子就抽出他的老刀,将树枝慢慢散散地砍断。他从来没有想过好好磨一下刀,似乎镰刀上了年纪不需要细磨,就像他现在不需要急躁了——走路是慢的,说话是慢的,就连生气也是慢的——人上了年纪就和钝刀的性情是一模一样。他虽然还有野性的倔强,但是野性的倔强不需要天天背一把亮闪闪的快刀上山。他的倔强只用来放羊,并且不能听取别人半点劝诫,一旦有人说他六十岁了应该休息,他就会向你吼道:“不放羊干什么?你说!”

“老放羊的!怪不得一辈子放羊!”人们很气愤。

张果子在春天起得早,比其他任何一个季节都早。他喜爱春天。春天的天气不冷不热。当整个村子的人还在睡懒觉时,张果子已经起来了。他和鸡、狗、马、牛、羊、鸟,一起醒来。

春天放羊比其他任何一个季节都省力。而且小羊在这个时节出生最有口福。

这个季节的羊和张果子一样精神爽朗,它们在夏天是疯跑的,但是在春天却流连在草地里。张果子的羊大多是黑山羊,当然也有灰白色的山羊,它们的样貌没有绵羊温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们的毛发和腿脚都不如绵羊好看,可是它们一旦站在绿茵茵的草地里,瞬间就有了一种本土羊族的帅气。它们身上没有鞭子抽打的痕迹。张果子从来不用鞭子。他放羊只用嘴,他和羊说话,这张嘴到了山坡就停不下来。他认为羊可以听懂人话。

这些羊不全是张果子一个人的。

张果子一年要帮许多人放羊。他自己的羊不超过五只。五只羊循环放了五十年,现在还是五只羊。当然他现在放的是最初那五只羊的后代。他也不能清楚地算出现在放的是第几代羊了。

雇他放羊的人们一年给他一百斤或二百斤粮食。这一切都是口头约定。他们凭良心办事。当他们需要张果子放羊时,就指着村子下方的河水说:天在上,河在下,千年不变的石头作证,你给我放羊,我给你粮食。

张果子很相信这些天地为证的誓言。五十年来,他凭着相信别人的良心而没有饿死。他没有土地。他的土地被泥石流毁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躺在坟墓里快要二十年。他是个孤人。当然他曾经不是。可曾经太远,比上辈子离他还远。现在他脑子里存着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遗憾的是,这个人也死了,死了三十多年。她从高高的山崖摔下去——张果子现在看到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她变来的。他喜欢春天,但是春天对他来说,实在太短暂了。

每个早晨张果子都有一个习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数羊,先要确定他的羊是否都在,并且确定每一个都活着,他才能去忙别的事情。

羊圈里每年都会死几只羊,有时死在春天,有时死在冬天,反正每个季节都可能死羊,说不好什么原因。

如果死了别人的羊,张果子就要赔一只给人家,如果死的是自己的,那就把死羊弄干净煮了吃。早先死了羊他会大哭一场,就像哭他死去的亲人一样动情,年年如此之后,他不哭了,觉得人生短暂,羊生也短暂。他说:“人和羊都是一个命。”

早些年他在羊圈上挂着一面镜子,是“避邪的”,现在那镜子也取下来了,挂在他的床头。

张果子的草房子搭在靠河的位置,为了不让羊扯着房子上的草,他把羊圈搭得与房子有些距离。他拴了一只凶猛的黄狗在羊圈门口当管家。

这个早晨又死了一只羊。张果子半靠在羊圈门上,垂着头望它。

“这么好的季节,你死得不是时候。”他说。

张果子拖着死羊去了河边。他将羊摔在河沙上,然后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抽烟。石头是从河里生根长出来的,涨水也动摇不了它。张果子一边抽烟,一边冷眼望着死羊。羊身上飞着苍蝇。

河边风大,比起草房子里冷一些。他的白头发被河风掀开盖在眼睛上。

“嗨!老果子,又死羊啦?”陈石头的声音从河岸传来,他赶着牛出去放。

“老石头!你看看我,正坐着你呢!”张果子指着屁股下面的大石头说。在这个村子里,他只和陈石头有话说,也只和他开玩笑。

“鸟话!”陈石头喝道。

张果子干笑两声,眼睛又转去望着河滩。这样一年死两三只,他的羊只够赔账。虽然这些死羊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张果子还是感到很失望。

“不要难过啦。正好可以打牙祭,多好的事情。卖给别人不如自己吃掉。放一辈子羊能舍得自己杀一只吃吗?还是死了好,死了就可以吃个干脆。东想西想划不来,你说是不?”陈石头将牛赶到河对岸,放在山边的青草地上。

张果子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想起死去的年轻女子来了。

那是个冬天无风的上午,穿着红花外套的女子站在村子的西口,她和她的家人刚刚搬进河谷村。她们在河边建了房子。按照村中的风俗,邻里之间要互相帮助。所以张果子被父母派去帮忙。张果子就这样认识了年轻文静的姑娘秀芝。并且在短短两个月后,也就是次年初春,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私下确定的,算是私订终身。这在村里是头一回。

秀芝读了几年书,比张果子强一些。她说话有趣,会讲一些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像张果子,他总把牛郎织女与董永和七仙女混在一起,从他嘴里出来的董永娶的妻子不是七仙女而是织女,七仙女总是莫名其妙嫁给了牛郎。

秀芝有着农村姑娘的脾性,吃苦耐劳,聪慧可人。村里人逐渐看出张果子和秀芝的感情后,都打趣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羊粪上。

陈实——也就是陈石头,他原名陈实——那时候还没有娶妻,他也喜欢秀芝。张果子突然发现陈实也喜欢秀芝,感到很生气,但是不能说出来。虽然他知道秀芝不会喜欢陈实,但万一秀芝的父母喜欢呢?如果她的父母极力撮合,难保秀芝不会妥协。因此,他在深情看着秀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总是时刻注意着从哪里冒出来的陈实。那时他多么年轻,眼力多么好。

他们为了秀芝打过很多架,“陈石头”就是从那个时候叫出来的绰号。

“嗨,小果子,你怎么还不去放羊!”这是陈实遇着张果子时最爱说的话。言下之意是让他离秀芝姑娘远一点。

爱情使张果子的心情欢畅,使他年轻的双脚充满力量,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羊群赶到水草丰美的地带吃饱喝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收圈。草草吃过晚饭后,在村子的灯光和天边的星辰逐渐亮起来时,他就穿上最干净的衣裳去见心爱的姑娘了。那段日子他总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秀芝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用紫色碎花布条扎着,当她坐在河边洗衣服时,两条辫子的发梢就像蜻蜓一样点在水面。

张果子常常帮秀芝洗衣服,尤其在初春水冷时,更要提早嘱咐秀芝把脏衣服积攒起来,等他放完羊回来洗。

陈实是以公平竞争者的身份出现的。比起张果子来,他显得比较大度。当张果子用斜眉歪眼看他时,他用严肃的口气却不失温和的态度说:“你可以喜欢秀芝,我也可以。难道我不可以吗?她还不是你老婆。”

张果子经常被这个名叫陈实却一点也不诚实的家伙气得跳脚。他说不过陈实。如果陈实是一只羊,他决定饿死他。

秀芝后来也放羊,张果子因为熟门熟路,经常作为秀芝的向导领着她和她的羊在山林里乱转。而陈实也像一只本分的狗一样跟在他二人身后。张果子以嫌恶的口气叫他“滚蛋”,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有权利守着秀芝。

张果子想到这里回过神来。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飘到一座树木葱茏的山上。那座山正是他们从前一起放羊的地方。山的底脚,那棵开着碎花的藤树下,陈实正在那棵树身上扯着藤子。藤子上的花和叶子都可以喂牛。他已经扯了很多下来,放在牛鼻子底下。

陈实转身看看河边,正好看见张果子在石头上望着他。他们互相远远地笑一笑。

陈实朝张果子走来。

“还不准备剐么?”他问。

“杀。”

张果子从石头上跳下来。他把外套脱下挂在一根水麻树上。水麻树正发着新嫩的叶子,张果子转身之前扯了一把树叶攥在手里。

张果子用水麻叶认真仔细地把死羊擦了一遍,再将它拖到河边用清水冲洗。然后从腰间抽出那把钝镰刀。

“你不会只有这一把刀吧?太钝了,怎么剐!”陈实咬着嘴皮,两手用力扯住羊的后腿。虽然羊已经死去,根本不会挣扎,张果子和陈实还是不自主地用杀活羊的方式来解决这只死羊。他们让它完整地再死了一次。

张果子一边费力用镰刀割断羊的喉管,一边说:“让你死个明白。你是这样死的,不是那样死的。死了变成羊鬼去告诉你的羊伴,应该这样死,死在我的镰刀下才算是死。你们是我一手放大的,你们的命是我的。”张果子说到这里十分难过,用镰刀狠狠再割了一刀羊脖子:“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害人的!”

“这话一年说几次,我都会背了。羊会懂吗?如果我是你就啥也不说了。没意思。”陈实搬起羊头放在石头上,双手掐住羊脖子往下挤血。羊血只是惨淡滴了两滴,瘀血堵在血管里再也挤不出来。

“会懂!”

“会懂就不会再死了。”

“哎,死了也好。有时候我在想,可能她在那边也孤单单的,像只野鸟,要几只羊去放是应该的。她在这里只和我们熟悉,不捉我们的羊,难道还要去做贼吗?现在你改放牛了。她是不会放牛的。”张果子长声叹气。

“你又胡思乱想了,人死了还放什么羊,瞎扯。多少年的事情了——你要是放得下就放下吧。”陈实垂下头装作很认真地给羊清洗刀口。

“你放得下吗?”张果子问。

陈实停下手,呆滞的眼神望着河水。

“你当然可以放下了。你结婚了,儿子都娶了媳妇。我放不下。”张果子抓起羊脚,往羊蹄子上划一刀,再抓起另一只。

陈实望着张果子,没有说话。

“我是在说玩笑话。你有父母,你愿意不娶也不行。我不同……”张果子望了一眼山包上的两座坟。

“你这样剥下去,要剥到明年了吧!”陈实转开话题。

张果子嘿嘿笑道:“你不懂,钝刀正好剥羊皮。我这样用惯了。你真给我磨快了我还使不来哩。”

突然一只活羊窜到河边来了,是张果子的羊。它翻圈门跳了出来。这个时间张果子应该放它们在山上吃草。

“又是这只瘟神!稍慢一点就发疯。一顿不吃要饿死吗?”张果子放下镰刀,把另外半边羊皮留在那里。

“走吧!蠢货!”张果子一脚踢向羊屁股,他走向羊圈,把里面安分的羊一个一个领出来,带它们走过木桥去河岸吃草。春天放羊的好处在于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找草原,就近的山草就可以喂足它们。

“我帮你剐吧?”陈实高声说,手已经利索地开始剐羊皮了。但是那把镰刀实在太钝,他握住刀把的手因为用力猛而不停发抖。

“晚上一起喝酒。”张果子在桥上回他。

月亮冷清地挂在天边,星星好像被山风吹缩到云层后面去了。张果子门前的石榴树发出新芽的气味,它们的叶子像花瓣一样只在夜晚展开。石榴树的左边,也就是张果子的羊圈背后,一片蓖麻树枝枝杈杈占据了一块空地,等到果子半熟的时候它们是紫红色的,叶子和果实都是紫红色,但是现在,它们像鬼影子,在月光不是很好的夜空下,张果子和陈实都不愿意多看它们一眼。

张果子和陈实在草房子门口喝酒。他们烧了一堆火,边烤羊肉边闲谈。火焰的光照到张果子的菜园里,新撒的白菜已经冒出鲜亮的嫩叶来。

“晚上的空气好。”张果子忍不住感叹道。他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晚上的空气确实好。植物的清香在这个时候都愿意跳出来,它们像顽皮的孩子一样四处乱窜。村庄沉寂,白天很愿意说话的人此刻一言不发。

“还是晚上空气好。”张果子又说。

陈实也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是吸新鲜空气。他不像张果子一样将他的老鼻子对准空气猛烈地吸,好像一个氧气不足快要死掉的人一样费力地吸着那些所谓的植物香气。他从来不这样去做一些滑稽的事情。

“你这样吸,羊粪的味道也很浓吧?”陈实说。

“羊粪也是草味道,吃草的动物粪便不那么臭。”

“也对。”陈实漫不经心道。站起身走到张果子的草房子下,拿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

“山沟里风大。”陈实抖了一下。

张果子很得意地看着陈实,在他眼里,陈实瘦巴巴的显得有些可怜。而他身体好,六十岁了,他的牙齿只掉了两颗,还是在里面,看不见。与他同龄的人简直吃不得硬一些的食物,而张果子还能啃骨头。所以当他看着那些没牙的老人时,总要咧开嘴笑,故意将他的牙齿露出来。

但是张果子怕下雨。他的身体只在雨天肯出毛病。

“我的身体一向这么好。我平常连感冒也少有。”张果子往火堆里送两根干柴。

“谁和你一样呢?老狗命。‘贱命硬邦邦。’知道吧?一向有人这样说。”陈实端着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口。

“多喝点酒啦。堵住你的狗嘴就不冷了。”张果子装着很气愤的样子。

他们翻烤的羊肉已经飘着肉香了。

“这一点也闻不出是死羊的味道。谁能闻出来呢?是不是?”张果子满意地取下一块羊肉送进嘴里咀嚼。“你也来一块。”他说。

陈实取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他的牙齿不剩几颗了,吃得小心翼翼。

肉香从张果子门前一直飘到邻居那里了。不多一会子,月亮底下走来几个小影子。是四个孩子。他们低声嬉笑着,有些羞涩地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向前讨肉吃。

“回去问问你们的爹妈,我这是死羊肉,他们要是放心你们吃,就来。”张果子故意说得很大声,使他们的父母都能听见。

三个小孩风一样扫回去了。只有一个小孩站在月光下,动也不动。

过了两分钟左右,那三个孩子各自端了一只洋瓷碗奔来。

“我妈说可以吃。”

“我妈也说可以吃。”

“我妈也这样说!”

三个孩子抢着回答。他们吞着口水。为了不让张果子看见他们的馋样,每个都用脏兮兮的袖子捂住嘴巴。

陈实取下三块肉,一人一块递给他们,并且让孩子们先放下瓷碗,吃完再端几块回去。

没有跑回去端碗的孩子还站在远处,她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立在那里不敢动。

“你过来。”张果子喊她。

穿短红衣服的小姑娘向陈实和张果子走来,她的眼神空茫茫的。

陈实取下一块肉递给她。小女孩接过羊肉没有说话,闷声坐在火堆边,她吃得有些急。

“红花,你慢点吃。还多着,多着呢。”陈实这样对小姑娘说,他抬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张果子,想说点什么没有说。

山风吹得红花有些怕冷,她缩了缩身子像一只受冻的小鸡一样靠在陈实身边。陈实想要脱下外套给她穿上,张果子摆了摆手,进去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出来。

红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她的妈妈死了,生下无数个女儿之后喝药死了。红花的爸爸想要生个儿子,但是红花的妈妈一直生到死也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们天天吵嘴,终于吵死了。

红花的新妈妈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足三十岁,给红花的老爹终于生了一个病恹恹的儿子。红花的老爹每天抱着小儿子,就像老母鸡孵蛋一样时刻不离。红花的新妈妈十分凶悍,背地里不让红花吃饱饭。这些事情红花的老爹是不管的,他眼里只有他的小儿子。

红花只要吃上两碗饭,她的新妈妈就要瞪着一双傻气凶残的双眼望着她说,一个五岁不到的娃娃需要吃这么多吗?你是不是不知饱足?我真怀疑你的胃是不是坏掉了,不受控制了。

红花听到这些话会立刻放下碗,虽然她还不足五岁,但是已经表现得比十岁孩子还要懂事。她帮新妈妈劈柴、喂鸡、放羊,现在是春天,她还能学着大人的样子播菜种。她想尽量表现自己,让新妈妈给她多吃一碗饭。今晚要不是闻到肉香,她不会偷偷跑出来。

她是个乖巧得像个奴隶一样的孩子。

“哟,老果子大……哥,你们在烤羊肉吃呀?”是红花的后妈来了。她慢腾腾扭动着腰杆走来,手里拿着一件小衣裳,好像是刚巧经过这里一样。

“嗨,这娃娃,我到处找她呢。天气还这么冷,冻感冒可不好。”女人走到战战兢兢的女孩面前,慈爱地替她穿上一件外套。她把张果子披在红花身上的外套取下来放在一边。

“嚯,你对红花真好呢。”张果子说。他没有抬眼看她,也没有喊她坐下来吃肉,对于她那声讨好的“哥”也没有说一声感谢。但是他举起酒杯说:“要不要来一杯?”

女人自己坐下来了。她在烤架上取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又接下张果子的酒喝了一口。

“有什么办法!我可是操碎了心。难道不是吗?小的还那么小,她呢,什么事情也还帮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帮忙。还不大的娃娃,又死了亲妈,我是要真真地对她好点才行。我刚来两年,已经给她做了五双鞋子。我自己生的还一双没做呢。就这样还讨来一些闲话。天地良心!”红花的后妈指着天说。

张果子和陈实都微微笑着点头,好像很同意她的说法,并且给她投去了同情的眼光。

“你果子爷爷的羊肉,可以多吃点,长胖些。”女人撕下一块羊肉放在红花手里。女孩接过肉,呆呆的。

“她穿鞋太费,我是机器也忙不赢啊。天地良心!”她指着女孩的光脚。

张果子和陈实又点一下头,继续喝酒。

女人已经吃下好几块羊肉了。她说话快,吃羊肉更快。不多一会子,酒足肉饱,她准备离去。

“这羊肉真是不错。老果子叔,你每年都吃两三只羊,真有口福。你的牙齿还这么好。我说的可是实话。天地良心。”她拍了拍腿后的灰土,站在原地准备走但是没有动身。

这回她喊他叔。

陈实憨憨地发出笑声。

张果子又往柴堆里添了一把干草,新放上架的羊肉烤出刺刺的响声。先前烤好的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不嫌弃,就把那羊头拿去熬汤吧。也许可以烤来吃。”张果子对红花的新妈妈说。

女人一手提着羊头,一手牵着红花走了。她们的身影一高一矮地走在月色里,看上去,很像一对亲亲的母女。

“这个大嘴巴,你看她刚才那个样子,说得跟真的一样。你看……太他妈能吃了。”陈实一脚踢开女人啃下的羊骨头。

张果子收起酒碗,他喝得差不多了。“你还来点儿吗?”他准备收拾见底的酒瓶时这样问陈实。

陈实摆摆手,他也喝够了。他二人并没有喝多少,如果红花的后妈不来,酒瓶里应该还能剩下半瓶。

星星已经布满夜空,月亮也白了起来。蓖麻树闪亮着叶子在风中摇晃,好像周身披满了珍珠。高山显得更高了,树影像黑色的棉被盖在山上,白天能一眼瞧见的花朵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张果子依然吸了吸鼻子,好像要吸一口新鲜的花香含着去睡觉。

他们收拾了烤架,熄灭了火塘。

“明天早点起来,去高松树脚下放羊,那里水草好。今晚的肉真不错。”陈实说。

“可能南面的水草好一些。你明天再来吃。”张果子端了剩下的羊肉走进自己的房间。

月亮十分漂亮地挂在当空,但是没有人看它。几只夜鸟鸣叫,混着河水的声音飘荡在村庄。

夏天到了,羊群在悬崖间跳来跳去。它们不仅显出焦躁的情绪,甚至还有些挑食的样子。

两只羊爬到悬崖下不来了。

放羊的张果子在这个时候伤透了脑筋。他像蜘蛛一样挂在悬崖的半腰上。

“你们有本事上去没本事下来,逞你妈的鬼能!”张果子气愤极了。

以前的夏天——多少年前记不清了,为了不让羊群跑到悬崖上,他会赶着它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东山脚下,那边水草不错,即使在夏天,水边也长满了构皮叶,只要用镰刀砍下一枝就能刷下叶子喂饱它们。现在不行了,走到不算远的高松树也感到吃力。当然他不承认老,他固执地认为只是自己的腿脚出了点小问题。

“我的脚底生了个小疮,走不远。”他骗他的邻居。他也骗他自己。现在他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好像脚底真的生了疮。

好心的邻居每天给他介绍偏方。有人甚至请他脱下鞋子让他们看看疮的样子,好给他寻一些更有效的草药。

现在,两只下不来的羊在崖壁上发出苦闷的叫唤。它们绝望的样子又让张果子生出一股同情。他抬起头看它们,它们也低头看他。阳光把张果子照得喉咙发干,两眼发晕,他的白胡子沾了一片晶亮的汗水,他想安慰那两只山羊,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崖壁底下的羊也跟着叫唤起来,好像在商量什么办法。张果子拖着有些发颤的腿踅过悬崖,揽过山羊抱在怀里,再冒着摔死的风险从悬崖上倒退着下来。他的身子贴着崖壁,单手攀住石头。

张果子的羊摔伤了一只,腿脚流血。这一天下午,他抱着受伤的羊像抱着自己的亲人一样愁闷地回到住处。他细心给羊包扎伤口,再去弄了一些豆子喂它。

“啊,老果子,羊又受伤了么?”陈实摇摇晃晃走来,他走得就像一棵衰败的草。

“嗯。逞能的东西。活该。”张果子嘴里说着狠话,眼睛却充满关怀地望着受伤的羊。

“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你想一想,已经多少年没有死过羊啦?前年春天,是吧?我们还坐在门口烤羊肉。”陈实回味地用脚在地上画一下圈子,“就在这个位置,大概。”

张果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一两年的运气很好。

夏天的河水小了一些,水质清亮,一眼能见到小鱼在河里游来游去。还有水鸟在河面翻飞。不大的孩子们在河里摸鱼,他们拿着自制的鱼竿和撮箕,笑声落在水里,喊声高过水响,裤脚湿了一片。张果子远远地看着他们嬉戏。当他见到这些孩子的时候才猛然觉得自己或许真是有些老了,他摸了一下胡子,发现它们硬茬茬的有些扎手。

他刮掉胡子。

红花的后妈也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她路过张果子门前,听见陈实和张果子正在讨论死羊的事情。她十分激动地问:“老果子大哥,你的羊又死啦?”

这回她喊的是大哥。她一会子喊大哥,一会子喊大叔,搞得张果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哥还是叔。

张果子气得脸有些发红,跳着脚说:“晦气!没死!”

红花的后妈缩了一下身子,张望的眼神从羊圈的方向抽回来。

“天地良心,前年春天的羊肉……”她叨念着,倒退了走开。

陈实咳了咳,转身去看张果子受伤的羊。

张果子受伤的羊当天晚上就死了。它没有因为张果子赏赐的一碗豆子活下来。晚上风大,圈门上的薄膜被风吹得丝丝响。后半夜,张果子起夜,透着灰蒙蒙的月光看见羊僵硬地躺在地上。张果子这回流了两滴眼泪,但是很快他就收住了情绪,跑进草房子摸出镰刀放在窗口上。他想连夜剐了它。当他把那只羊从圈里拖出来后,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他又把镰刀收回屋里。那只死羊也拖到屋里去了。他看着羊的尸体,整夜没有睡着。

天刚亮,张果子还没有起床,陈实已经来敲门了。他在门外着急喊道:“老果子!你那只受伤的羊不见啦!”

张果子有气无力打开门,现出死羊的尸体给陈实看。

“昨天还好好的不是?”陈实一阵惊讶。

“昨天是好好的。”张果子回答。

他们一起把羊拖去了河滩。这一天下着大雨,这是夏天第三场大雨,因为处于高山,夏天的雨一旦大起来就有了秋天的气味。张果子和陈实都穿上了外套。

这回杀羊没有用镰刀,也不是张果子杀,这回主刀的是陈实,他用自家的菜刀割断了羊脖子。

晚上天气又突然转好了,有星星和月亮。夜空经过一场大雨的洗刷,云彩十分亮白,在星辰的衬托下甚至闪出彩色的光。张果子和陈实把烤架放在沙滩上,他们没有将羊搬到门口去烤。火焰照亮的河水看上去是一种温和的美。

“今晚大概不会有人来了,河边风大,香味会被河水带走的。”陈实张望着说。

夜鸟停在河水中间的大石头上,它们对火光丝毫不感到害怕,在陈实和张果子干杯喝酒时,鸟的歌声在河岸响起。

“如果我们是打鸟的,它还唱么?”陈实兴致勃勃,同时又像个孩子一样捡起一块石子扔到对岸去。他的手太软了,石头还没有飞到对岸已经掉进河里。

“哎。”陈实冷叹了一声。他突然悲伤起来,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父亲连夜起来杀了一只羊庆贺他的出生。可是现在呢,他的父亲死了,他已经老得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他摸一摸被柴火烤烫的沙子,抓一把捂在手里。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当他抬起眼皮时,猛地看见张果子门前立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他惊怕了一下,手中的沙子簌簌漏了出去。

“谁?”陈实慌张地问,眼睛眯成线盯着那个人影。那个影子轻微一晃,藏到张果子的柴堆后面去了。

“出来吧,红花。”张果子猜到是谁了。

红花比前年高了一些,但还和以前一样瘦,所以她的影子就像一根短瘦的竹竿被月光扯得有些变形。但是张果子还是从柴堆后面滑出来的影子认出了她。

“你的眼神还是比我好。”陈实感叹。

张果子脸上颇有些喜色,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陈实的话。

红花弱弱地从柴堆背后走出来,像一道黑色的月光缓缓来到河滩。她双手拉着一片衣角,不知所措的样子。

“爷……爷爷……”红花吃吃地说。

张果子用酒碗向下指一指,示意她坐下来。陈实很快撕下一块羊肉递给她。

红花的衣袖短短地罩在手弯上,衣服的下半截也盖不到肚脐,这是一件两三岁时候的衣裳,而红花已经六岁多一些。袖口已经破了,线脚像六月的枯草丝丝缕缕的飘着。

张果子垂眼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像一只孤鸟一样蹲在沙滩上,虽然是夏天,高山大雨后的空气依然清凉,她的小腿冷得有些发抖。

红花不由自主地向火堆靠近。张果子微微露出笑容,觉得这孩子还是很会照顾自己,在后妈的眼下,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想想这些,张果子又痛惜她的亲生母亲死得未免早了些。

“红花今年长高了不少。”陈实摸一摸孩子的头,爱惜地,好像在自言自语。

张果子咂巴一下烟嘴,没有说话。

红花摊开两只手给陈实和张果子看,她默默地做出想要再吃的请求。两只手心里都有老茧和伤疤,手背上也有,皮肤不是六岁孩子应该有的细嫩,而是粗糙地起着褶子——那些伤疤像大风一样,把周围的皮肤吹皱了。

“红花,你想吃就说出来,不要害怕。你也可以自己取来吃。没有人说你。嗯。”陈实低声说。

红花微微缩了一下手,更胆小了。

张果子往酒碗里倒了半碗酒。这是今年夏天他喝得最多的一次。

“你喝得差不多了吧?我喝得少。”陈实摇着碗。

“吆,你们在这儿呢!我说家里怎么没人,河边却燃着柴。”红花的后妈又来了。她还和以前一样鼻子灵光,闻到肉香就扑来了。

“这娃子到哪儿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她噼噼啪啪折了一些什么草枝垫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红花微微地向后退了退。她的后妈不让她退到后面躲着,“你坐近一点,不要退到河里冲走了。我又不会吃人。这娃子——天地良心,我还要怎么好?”女人一脸委屈,抓小鸡一样抓着红花的手臂将她提回原来的位子。

“她还是个小娃子,你不能这么提她的手膀子,会脱的。”张果子说。陈实也点了一下头。

女人晃了两下脑袋,“嗯”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她斜眼看了一下红花。

张果子和陈实一般不在红花的后妈面前多说话,比如让她对红花好一点,给孩子吃饱饭,买新鞋,或者添一件合身的衣裳等等,他们从来不敢说。他们怕一旦说出来,女人就要哭泣着跳起来喊“天地良心”。在整个村子,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天地良心。

“我只是这样说说,你不要多心。人老了,话多。”

“嗨,不老。老果子大哥……”女人还想说点儿赞美的话,但是她抬眼看了看张果子灰白的头发和枯黄的皮肤,以及那双失神的眼睛,后面的话就这样被堵住了。

“都会老的。啊。”陈实模糊地说着,将一块羊肉颤抖地喂到嘴里。这几年,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抖得厉害,并且太阳越暖和,他越有困意。整个夏天,陈实有一半时间在打瞌睡。当院墙被太阳烤热的时候,陈实就像老狗一样偎到墙脚去了。

“老石头,你不要睡着了。”张果子提醒。

“啊?不会……”陈实摇着脑袋。

张果子感到一阵风从心里走了过去,把他烂在心里的往事都吹翻了。他望着眼前的陈实,怎么也不能将他联系到那个年轻小伙的身上——为了心爱的人打架,膀子多么有力。

“你服不服!”——张果子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像两只疯狗一样扭打在山坡上,陈实一只膀子压住他的脖子,使他不能动弹。他耻辱地发出像老公鸡一样的嘶叫:“服你我是你孙子!”

说起那场爱情,张果子和陈实都吃够了苦头。他们都喜欢秀芝。在那段日子,他们努力表现自己,对秀芝大献殷勤,她需要撑伞的时候,两把伞挤在了一起;她需要加件衣服时,两件外套又挤在一起;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两个人就挤在一起了。最后为了在姑娘面前表现大度,他们整天咧着嘴和对方说笑,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开怀笑过一样。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偷着和姑娘见面,他们二人形影不离,一起放羊,一起回家,连吃饭都端着碗到对方门前晃。

那是个极有闲心的时期。可是现在,张果子和陈实都老了,他们懒散地坐在沙滩上喝酒,听着夜鸟鸣叫,望着远去的流不尽的河水,看着风从对方的白发上走过去。

“你要是撑不住想睡觉,那就早点回去睡。”张果子说。

陈实又摇了一下脑袋,说他一点也不困,只是酒有些喝多,眼皮在打闪。

“我心里清醒得很哩。”陈实抬高了声调。

红花的后妈这时候也叨叨地说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抱着酒瓶子喝了不少。

“去年我的儿子死了,你们是知道的。可是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只说我对她不好,天地良心,我要是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你们会觉得它红得和山茶花一样!”女人动情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山上黑漆漆的树影,“我为了红花可是操碎了心!难道不是吗?我嫁过来这些年,已经给她做了五双鞋子,我自己生的……现在已经死了,我可怜的儿子!他一双新鞋都还没有穿过。他的小身体用一块破布裹着就抱出去埋掉了。如果他生在好一点的人家,就算他还这么小,也该有一副棺木的吧。他还不会走路就死了。

“她呢,什么事情也还帮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帮上忙。还不大的娃娃,又死了亲妈。我时常做梦都告诉自己,要真真地对她好点才行。不好能行吗?可是这样还讨来一些闲话。我要是把心掏出来,你们敢说它黑吗?

“我死了儿子过后的几天,我想喝一口水,我说:‘红花,你去给我端一碗水来,我实在渴死了。’她不动,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去给我打了小半碗水。你们看,她也只把我当后妈看。但是我能和一个死了亲妈的娃娃计较吗?我没有!我那男人,她的亲爹,说这娃娃命带煞星,克死了她的亲弟弟……我的儿子。她爹吵着要将她送人,我没有同意。天地良心,我要是不把她当亲生的娃,我也会同意将她送人!”

女人说累了,停下来喝了一口酒。她的眼角斜斜地瞟着红花。

红花一声不响地坐在沙滩上,垂着头。

张果子抽着闷烟,陈实耷拉着脑袋,好像睡着了。

“你对亲生的也不好,他死了就扔在山坡上,不能埋深一些吗?听说被野狗刨出来扯得稀烂。”陈实突然抬起头说。

“真是冤枉我了!是红花的老爹去埋的。叫我亲手去埋,我下不得手。那个天杀的笨贼,我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她拍了一下胸口。

张果子也说不能怪她,人确实不是她埋的。

红花好像被吓着了,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她的后妈因为受了一通委屈,也不赞美羊肉好吃,站起身喊也不喊红花就回去了。

陈实望着女人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他又给红花取了一块羊肉,并且要她坐得离火堆近一些。

“红花,你后妈说的可真?她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么?”陈实摸着孩子的头。

红花摇一摇头,又害怕地点了一下头,最后她好像要流眼泪,但是忍住了。她什么也没说。

“小娃子她能懂什么。不要难为她。”张果子抖了一下衣服上的泥沙。感觉酒有些过头了,他起身去远处小解时,差点栽倒。

“老陈,等下让孩子带些羊肉回去。火不要熄灭。剩下的我自己来收拾。你要是吃好了也可以回去了。”张果子边走边说。

“今晚的羊肉真不错。”陈实答非所问。

红花拿着陈实取给她的三块羊肉走了。趁着张果子不在,陈实自己也兜了一些。他把碗里剩下的几滴酒也顶在舌尖上回去了。

张果子一打开门,红花就站在门口,她的小手在流血,眼泪挂在脸上。

“爷爷……”她怯懦地喊。

张果子被昨夜的酒催得有些头疼,他努力睁了一下眼睛,看见红花手背上的血口子。

“啊!怎么回事?”张果子慌张地问。

红花抖着小手站在原地。

张果子把一颗黄药碾碎了粘住红花手上的伤口,血止住了。

“好孩子,这和仙药差不多,治刀伤最有效,长大了不会留下疤痕。不哭,不要哭,一会子就不痛了。来,快来告诉爷爷,这刀伤是怎么弄的?”张果子牵她坐到门口的草凳上,又找了一块饼干递给她。

红花盯着伤口,小小的脑海里翻荡着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红花一进门就挨打了,是她的亲爹用扫把将她扫倒在地,手里拿着的羊肉滚进了灰堆里。她当时吓得哭不出来,不清楚这一顿打的原因。她只听见后妈说:“天地良心,这么小的娃子也学会告状!说我对她不好?我对她还要怎么好呢?让别个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闲话,让我臊得慌。天地良心,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哪顿饭不是我亲自煮来伺候她?哪根猪草不是我亲自去砍?我的双手像陀螺一样不得休息,我的双脚像风一样忙得不沾地。我这样地顾着别个,别个她不当我是亲娘!我还活得下去吗!老天爷,你的眼睛长在哪里……”红花偷偷看了一眼后妈,发现她的脸上沾满眼泪,眼皮有些浮肿,好像哭了很长时间。

“害人精!”红花的爹粗着嗓门,又在她的腿上踢了一脚。

今天早上醒来,红花就被派去砍猪草了。她手上的伤口就是砍猪草弄出来的。

“说吧,说给爷爷听。我不告诉外人。”张果子又问。

“我自己砍的。”红花低声说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张果子沉闷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从这个六岁孩子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事情。他同情地望着孩子,心里升起一股愿望,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愿望,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实现。

风吹着蓖麻树怪响,对面的山脚下,一只野猴子单臂挂在树枝上玩耍。陈实的牛被那只猴子摘果子乱打一通,受了惊吓的牛跑到山林深处去了,陈实尾随在牛后。张果子默默将那只猴子指给红花看,他想要说点什么道理,终究感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年轻时就像那只猴子,就在昨天,他还为了少年时候的顽劣感到后悔。可是现在他又认为做一只猴子是无比幸福的。他回眼看看红花,觉得她沉闷得不像个孩子,他没有看见她和别的孩子一样畅快地游戏,哪怕像猴子一样扔一颗果子去打不会说话的牛,她也是做不到的。

张果子想到这个孩子平时隐隐传来的哭声,心里感到一阵揪痛。有一次他亲眼看见那个女人将一大块凝住的泥团子砸向红花,这个孩子当时的腰就像一根煮软的面条一样弯下去,半天才弹起来。

“跟孤儿一样了。啊,我也是孤儿。一个老孤儿,一个小孤儿。”张果子自言自语。红花听不懂,又好像听得懂,她微微笑了一下。

“爷爷……”红花想要说什么,但是立刻停住了。她看见她的后妈着了疯一样向她扑来。

“你给我躲!你给我躲!”女人啪啪两下扇在女孩的背上,接着,孩子就像咸鱼一样挂在她的手上,闷哭了两声。

“妈——”她喊。

“谁是你妈!”女人像摔破烂一样将提着的孩子摔在泥堆里。

张果子被女人突然的举动搅得没有回过神,听见红花哭了两声才清醒过来。

“她还是个孩子!天地良心……你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张果子颤抖着,摇手指着天。

“呸!”女人吐了一声,“天地良心狗屁!对她还要怎么好!派她砍猪草,锅都等煳啦。”

“她的手砍伤了,来我这里找药。就这么点小事情你不要打她。好好说,她会听。”张果子拉红花站起来,将她藏到自己身后。

“老果子,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管不着吧?”女人讥笑道,“有那闲本事自己生一个呀!哎呀,我忘了,老光棍!”

张果子气得胡子都摔倒在下巴上。他举手想要打这个女人一嘴巴,手到头顶又软下去了。他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即使他现在很想掐死她。

“嘿!想打人啊?你动我一下试试!”女人叉着腰杆,笔直地挺着身板晃到他眼前。

张果子退后两步。

“你这么伤心怎么不收养她?反正她爹恨不得将她卖掉!”女人恨恨地说。

红花被女人提小鸡一样提回去了。

张果子气得摔上门,躺在床上好像要气死了。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阳光流到屋里来,风也走到窗台上,羊的叫声也随之飘进来了。张果子的气已经消散。但是心中盘算的事情却使他坐立不安,静静地想了一会子,他换上一件衣裳,朝着红花家走去。

红花坐在门口继续砍猪草。

“爷爷。”女孩看到张果子,脸上惊喜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去。

红花的后妈蹲在墙角缝一根破麻袋,她的亲爹咂着闷烟,柱子一样立在一根拴狗的铁丝下。

“都在啊,那就好。”张果子打着招呼。红花的后妈抬眼望了一下张果子,微撇了一下嘴,没有讲话。

“老果子叔啊,在在在,在呢。”男人吃吃地回答。又转身招呼女人取凳子出来给张果子坐。张果子挥手说不用,左右找了找,坐在一块磨石上。

“我来找你……你们,有点事情。”他点上一杆烟,看了看红花,又道,“这孩子可怜。”

红花的爹垂下脑袋。女人却相反,她猛地抬起头,但没有说话,眼里也没有愤怒的神色。很淡漠的一种反应。

“我来主要想说一件事,这件事搁在我心里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们真要把红花送人——我是说,假如你们愿意把她送人——我想收养她。我老了,一个人过着也像个孤人。多一个孩子热闹些。你们就当做好事同情我这个孤寡老人。这个孩子……你们将来还会有孩子。我就住在你们眼前,想她的时候还可以天天看见她,跟没送人一样。如果我活不了几年,她愿意回来跟你们,就随她的意思。你们算算,这好像是不花一颗粮食就看着孩子长大一样。”张果子咂了一口烟,“你们商量商量,想想看。”

女人的脑子立刻想到了张果子的羊,还有他的草房子以及菜地。如果红花过去几年,张果子死了,这孩子就能得到他的全部家产。

“那些肥山羊……”她想。

她心内升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说出一个“好”字。

红花的爹依然不说话,只将两眼看向红花的后妈。

女人十分有礼貌地回到房间,给张果子端来一碗茶水。

“外省淘来的茶叶,你喝。”她说。

张果子接过茶碗。女人也微微笑着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等着她的男人表态。但是男人始终不肯讲话。

“既然这样,我们也要商量商量。叔你知道,我是没有要送她的想法。听你刚才说自己像个孤人,我这心里怪难过。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这娃娃就像是你的亲孙女,要是过继给你,准准的有好日子过。我们其实也怪艰难,有时买包盐的钱也掏不出。说实在的,天地良心,哎……但是你看得清,我只是个后娘,做不了这个主。”女人平静地望着她的男人。

她让红花停下砍猪草,到屋里去休息。

“她爹,你说。”女人很守规矩的样子,她把这个决定权交给男人。

男人这回讲话了,但是他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也没有将自己的意思表示清楚。

“那么,你们是送是不送呢?”张果子抱着希望问。

“送是不送,我们也很难决定。我是真把她当亲生的看待。我把她当亲生的才希望她长点本事,现在不教,以后她铁定是没有出息。我打她是为她好。”女人叹了一口气,很忧伤的样子。她又清了清嗓子说:“从这么长一点(伸出一根食指),像颗巴豆似的喂到现在这么大(又抬起手,比出红花的高度),遭了多少罪真是说不完。养一个娃娃,不是一碗米能喂大的。”

张果子侧着耳朵听得不耐烦。他打断了女人的话,问她要些什么东西来补偿那一碗米。他太清楚这个女人的想法了。女人客气推托了一番,最后还是向张果子要了三只肥羊作为过继红花的条件。

这天早晨,红花就成了张果子的孙女。三只羊跟着红花的后妈回去了。那个女人在当天下午就杀了一只羊烤,没有请张果子和陈实,也没有请别的邻居。那股羊肉的味道在她家房顶飘了三天才散去。

张果子给红花另取了一个名字,他用自己的姓和秀芝的“秀”给红花取名为张秀。表面上因为年纪的相差他当她是孙女,张秀也亲切地喊他爷爷,而在心里,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和秀芝的女儿。

这个夏天,张果子因为有了孙女而心情饱满,烈日照在他的头顶也不感觉烦躁了。

大片的落叶从山顶盖下来,好像下着一场落叶的狂雨,它们彼此纠缠席卷,扭成一只只大风筝。村庄里的鸡躲到屋檐下——它本身就像一只风筝——因为这时候只要是轻微能被风吹走的东西,都有可能飘到空中去——塑料袋飘走了,女人晾在竹竿上的头巾飘走了,孩子的尿布,醉汉的帽子,它们和落叶卷在一起,像是一场约好的聚会在人们的头顶狂欢。它们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眼看就要掉下去,一阵风又把它们托走了。

有重量的东西虽然不会被吹走,比如那放养的猪,它的尾巴紧紧盘成一圈,屁股被风拖着,一路跑起来的样子可怜又滑稽,倒不如让风吹去的好。但是很显然,猪不乐意飞到天上去,它惊怕地跳跑在风中,呜呜叫唤。

面对着秋天山里的大风,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毫无办法,谁能与天斗呢?他们沉默寡言地站在屋檐下躲着风尘。小孩子不怕风,他们十分希望自己被吹走,看见自家的筛子被风吹得打旋转,他们就高声大笑,兴奋地敞开双臂和筛子一起跑走。筛子跳到墙外,他们也跳到墙外;筛子落在狗窝边,他们也立在狗窝边;筛子挂到树上去了,他们也叉开小腿挂上去。反正,筛子去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

孩子们跑在风里撒欢时,女人们用手遮住自己的嘴,以免说话时风尘进到嘴里。她们追着自己的孩子喊:

“你和那黄豆一样大小!你给我滚回来!”

她们骂孩子用家常话,骂风用古怪的话,比如“强盗”“骚风”等等。女人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骂话。可是除了骂,她们拿风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风每年都从山顶盖下来。当然,风也不是突然地到来,它们并不是女人口中的强盗。它们是有痕迹地到来,起先是微风,然后是风的声响,就像一支笛子在吹曲之前总要先试一试音色。如果人们灵活一些,头巾之类肯定幸免于难。

张果子就不会遇上这样的麻烦,大风来时,他眯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蹲在墙根角看风,和陈实一样守着秋阳似睡非睡。

秋天山里的日照时间变短,早上太阳从山顶一点一点走下来,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又从山沟一点一点爬上去,最后消失在山尖。

张果子依旧固执地放羊,虽然他随时有可能靠在某棵老树上睡着,羊群跑进别人的庄稼地,他被骂作“无用的老东西”,他不在乎,他照样要去放羊。

现在已经长到九岁的张秀会煮饭了,其实她应该五岁就会做饭,那时她和后妈生活在一起,灶台很高,要爬到灶上才能够着炒菜。现在她可以站在地上,稍微踮起脚尖就能够着锅台。虽然她的爷爷不让她做饭,懂事的张秀还是抢着做。她担心爷爷的眼睛受不了烟熏。她还养了两只公鸡一只老母鸡和十三只小鸡崽。每到大风的这几天,老母鸡自己吓得躲起来了,而那些无知的小鸡崽以为自己比它们的母亲强悍,扇动着弱弱的翅膀摇摇摆摆跑到外面去。张秀的任务就是在大风之前捉住它们,然后关进柴圈里。

“爷爷,大风就要来了,你进屋吧。”张秀捉完小鸡,也像管理鸡崽一样招呼墙脚的张果子。

“啊,好,好好好。”张果子每次听到孙女的话都满口答应,身板却像一株枯草粘在墙边动也不动。他感觉风并不是很大。现在真是奇怪,有太阳的时候觉得不暖和,有风的时候又觉得不冷。这种有什么却感觉不到什么的反应太离奇了。

“咩——”羊在叫。

张果子腾地立起来,只有羊的叫声能使他有这么快的反应。

“爷爷,风吹动了圈门,它们很好地在那里,你不要担心。”张秀安慰他。

张果子没有停下脚步,他很快地奔到圈门前。已经三年没有死过一只羊,他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死羊还是别的什么想法。因为他一方面很高兴没有死羊,一方面又在算多久没有死羊了。这种计算仿佛是在等着某一只羊突然死去,那么他又可以说,啊,还和以前一样,一年总是死那么两三只羊。

他把着圈门,并没有看见一只羊倒地。他确定羊还活着,又蹲回墙角去了。

这种担心羊死活的日子天天重复,张果子有点精神紧张了。这天下午,他没有坐在墙边,而是单腿踩在圈门木料上念咒一般地跟羊说话。

“什么时候起每年都要死一两只的,可是三年没有死过一只,我要说这圈门换了之后风水也换了吗?差不多是这样的吧。不然呢?”

他又说:“也许西山的草还嫩,往年的秋天我都领你们去那里。看看吧,如果今天吃饭得力,我就领你们去。”

张果子絮絮说了一通,他听见厨房里菜下锅的声音。

“再过一小时可以放羊了吧?”张果子问。

“是的,爷爷,我在厨房里已经开始炒菜了,吃完饭就可以去放羊。”张秀跑到房门口答话。她生怕张果子听不清。

“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吧,爷爷?”张秀一边说,一边拿了锅铲又跑进厨房,她闻到一股煳味飘来。

“不用你,我自己去。”张果子故意高声回答,显得他精力充沛。

饭后,张果子又赶着羊上山。他现在放羊不随自己的意思,而是随羊的意思,羊喜欢往哪个方向走,他就跟去哪个方向。他也实在想不出秋天的草哪个方向长得最好。这时候满山看起来除了树林和灰石头,草是枯黄的,极少的细嫩的草已经被羊啃了一茬又一茬。

张果子会忘记带镰刀了。他的镰刀时常放在窗洞里忘记拿。有时走到中途会想起来,有时一整天也想不起来。好在他没有特别需要镰刀的时候,对于一些横长出来挡住道路的枝丫,他也没有十分的兴趣砍掉它们。他会绕道走。

张果子好像也想不起有陈实这个人了,他的脑子里除了羊,除了张秀,他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人。

相比张果子,陈实显得更老了。他的双眼基本看不清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他很少与人说话,也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他拖了一块凉席放在墙角,冷的时候在席子上垫一块毛毡,一坐就是一天。鸡和狗有时陪他坐一会,他的小孙子有时也陪他坐一会,此外再没有人愿意和他坐。

陈实有三个儿子,一共给他添了五个孙子,一大家子人,十分热闹了。陈实虽然听不清话也看不明东西,但他心里透亮,觉得这日子其实也很不错。如果他的老婆还活着,他一定要感谢她。而这之前,他的女人还活着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感谢,甚至在成亲的当天他还有逃婚的念头。那是个五月天,他赤着膀子从婚房里跑到河边一个人吹风。他实在愿意和张果子一样守着心里的姑娘,虽然那个姑娘已经在他成婚前一年死去,他也还是放不下她。他爱她不比张果子少。他清晰地记得张果子抱着她的尸体从远山上连滚带爬跑回来的样子:她的脸已经摔烂,血肉模糊,张果子用一件自己的外套蒙住她。时间过去一年后,村里人不再提起秀芝了。但是陈实还记得,每个晚上做梦,他也见着秀芝在他面前站着,即使梦里的姑娘一句话也不说,并且好像很陌生的样子,他也忘不掉她。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他的后代围着他转,使他的晚年不必操劳,至少不用像张果子一样迈着老腿去放羊。他可以随心所欲打瞌睡,骂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感到七分的满足。有七分满足就不错了。

陈实对婚后的生活还算满意。他也曾劝张果子妥协,他说:“你也找个人结婚吧。我们心里记着她就好。将就着找个人过日子,难道会错到哪里去么?总比一个人过着强。”

他这样的劝言总是受到张果子的轻蔑。张果子十分看不起他,说他这么快就忘记一个人,真是无情无义。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现在他多么清闲,并且脾气多么大。当他感到一些不顺意时,可以随时对他的孩子们咆哮:“难道麻雀肚子里不该有几条虫子么?”“我养你们,就是为了给我端碗水喝!”“庄稼地里的草不要去清除吗!你哄地皮,地皮就哄你的肚皮!儿子不听老子话,天理不容……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我这样讨人嫌么?”

这一天,陈实感到十分无聊,他坐在墙脚自言自语。

“老东西,莫不是死掉了吧?这么久不见人影,也不来看我。”陈实焦躁不安。

“离这么近,为什么总是我去看他,他不来看我呢?”他很生气。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忍不住走出自家的院子了。

陈实拄着拐蹒跚地来到门前,发现山风嘶叫,落叶飞旋,空气里夹着尘土的气味。他太长时间没有出门,丝毫不察觉外面的世界已是秋天,并且是这个样子的秋天。

“这是多久以前的样子?秋天一直是这样吗?”只有黄狗跟着他,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嘀咕。

陈实原本想去看张果子,还不到张果子门前,走到那条岔道上,陈实打了一个拐弯去了自家的稻田。稻田是从山间硬巴巴开垦出来的,引山水灌溉,每一块稻田只有十几步长的距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步,人们叫它“抱母鸡塘子”,意思是小得就和抱窝的母鸡占的地盘一样大。就是这样的稻田,曾经洒满了陈实的汗水。

此时稻田里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一些谷草粘在地上,有浅水汪着的缘故,风带不走它们。

陈实抬头望着山谷里的天空,发现它是不规则的一条带子,带子从山的这头抛到那头,然后不见了。他从来没有走出山外去,连山里的天空也没有好好看一看。他呆呆立在田埂上,发现脚下开着一些黄色的小花,沿着田埂一直漫到河边去。陈实蹲在地上,手杖放在脚前,眼神抛在这些黄色小花上,此时他什么也不愿多想,脑子里却又被什么塞得满满当当。

“陈爷爷,外边风大,你回屋里坐吧。”是张秀,她到河边取水。

陈实没有听见,他的耳朵里只有风在回响——不,是他处于回忆的脑海只有风。

张秀又喊了几声,陈实才慢腾腾转过脸来。他模糊地看见张秀站在背后,心里吃了一惊,觉得这孩子怎么突然长这么高了,并且还住在张果子家里。他忘记张果子用三只羊换了一个孙女的事情。

“是张秀啊,嗯嗯,这里轰(风)是大了些,我这就回屋去。”他总算在闪念间想起张秀的名字。由于缺掉许多牙齿,说话不关风。

陈实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被一些心绪困扰。他没有走进院子,而是去了南面的山坡。

南面的山坡上,松树林铺满了杂叶,偶尔露出松叶覆盖的土壤,长着浅色的苔藓和新嫩的青蒿。陈实攀爬着来到松林背后,一座坟墓明显地出现在那里。坟墓有些小,坟头被杂草盖满了,还长出一棵矮小的马桑树。马桑树一辈子也长不直,因此在陈实看来,它此刻就像一把活着的弓悬在坟头。

“哎……我们都想来看你,可是都来不了。我们都害怕来……秀芝,你走了多少年啦?我已经算不清了……”陈实双脚跪在坟前,眼皮打颤,干枯的眼里滚出两滴泪水。他的心里堵满了旧事。秀芝年轻的样子出现在脑海。他叹了一口气。

陈实拔掉坟前的草,露出一小块空地,正要往衣兜里掏钱纸时,突然想起自己出来匆忙,忘记拿了。他悲哀地望着坟墓。

风走到坟墓上去,摇着那棵弯树。

“我知道,即使我不另娶,你也不会嫁给我。可是你最清楚,哪怕风也清楚,天也清楚,我心里真是有你。你活着时我不敢向你说,现在你躺在地下,我再说这些也迟了吧?”

陈实抓了一把新土放在坟头。

“我劝老果子另找一个伴,他不听。他骂我是无情无义的石头。以前我怪他不开窍,现在想想也觉得找不找老伴真是无所谓的事情。我想让陈家的香火继续下去。我果然有了三个儿子,现在有了许多个孙子。我看起来很热闹了,可是我越老越感到孤独,这些热闹好像与我不生什么关系。我每天对他们发号施令,比如我想喝水,有人递来了水,我伸手过去,水就到了我的肚子里。可是我想有人和我说话,却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想去山上放羊……不,我已经很久不放羊。我放羊会时常想起你。

“我现在牛也不能放了。我的腿脚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看来是过得很好的。可是我老了,你看看,我的手就像一根枯树枝,我越是老得听不见说不出,越是感到自己和那些老狗没有区别。他们给我端水,只是因为我渴了,因为我是他们的祖宗,他们不能渴死我,渴死我要招来闲话。不说话是不会死人的。他们嫌我话多。我说十句是唠叨,说一句也是唠叨,最后叹口气也说我叹的是闲气。我的儿子们说:‘爹,你儿子孙子一大群,我们都依着你的性子,还叹什么气呢?’

“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竟然走到这里来了。我又说这些做什么呢?真是!”

陈实再往坟头添了第三把土。他从地上站起来,由于跪了些时间,猛一起身差点栽下去。

“我得回去了。今天什么也没有给你带。你喜欢的黄色的小花,我也忘记采了。我的眼睛不得力。过几天吧,过几天……”陈实垂晃着头往回走。

风摇着马桑树,以及附近的松林,它们发出自然的响,只是在陈实听来,它像是一首悲伤的曲子。他的耳朵好像突然好了。

陈实躺在床上,他的手抓着床板想要起来,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床铺像冰床!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你们……”陈实摇晃了几下,又躺倒在床上。

外面,阳光挂在石榴树上,这是八月,太阳的温度比夏天消减不少。而院子里,墙壁因为几场秋雨生出晶亮的苔藓。陈实从前垫着晒太阳的毡子被他的儿子捡来挂在牛圈上了。到了夜间,月色照在苔藓上,一只蛐蛐在墙脚唱歌,那块毡子被风吹来打在圈门上发出闷响,这一切的声音配合着月光流进窗子,在陈实的感觉里,这一切都是荒凉的,比河岸的沙滩给他的感觉还要糟糕。可是从前,他能随意走动的时候是多么喜欢河滩,他与张果子在河边吃烤羊肉,他们伴着河水还有夜鸟的叫声喝酒。

现在一切都远去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以往的生活离他太遥远,白天和夜晚也离他太遥远……他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他现在病着,病了大约一个月。起先他还有三个儿子一起轮流照顾,他们态度都很好,逐渐只有两个儿子,后来一个,再后来一个也没有来了。他的儿子们只派了几个不知事的孩子来问他需要什么,然后送来什么。

此时,正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朝他走来。小孩来到床前,笨拙地放下半碗水:“爷爷,我爹说,他们要出去干活,他们很忙。”

“出去!”陈实用尽力气吼道。

小孩转身出去了。

“张爷爷。”走到门口的孩子遇见摇晃着走来的张果子。张果子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孩子乖巧地哼笑了一声。

张果子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进陈实的房间。

“咋啦?你可不轻易使拐棍的。”陈实不等张果子招呼,指着张果子的拐杖说。

“上个月放羊摔伤了腿,躺了半个月。没事没事,现在可以走动了。”张果子来到床前,摸了一条凳子坐下。

“眼力恢复一些了吧?”张果子又问。

“没有。”陈实说。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下。

陈实的房间有一股闷人的气味,他的床上更是流窜出刺鼻的小便的味道。闻惯了这些味道的陈实感觉不出来,张果子却咳嗽了两声。

张果子抬眼环顾四周,看见蜘蛛网悬在角落,破筛子蒙了一层灰挂在墙壁上,除了房子本身的架子和一些不要又舍不得扔的废物之外,整个房间就只剩下陈实和他的床。而几十年前,这里是陈实的婚房,里面有一架漂亮的衣柜,一张红油漆桌子和四条板凳,床上还挂着白色的帐子,现在,那一切的东西都去了别处,好像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了。

躺在床上的陈实像一块烧废了的柴炭,眼里一点精彩也不剩。他张了一下嘴巴。张果子点一下头,给他递去一碗水。

“你看见了,我像只病鸡一样。这样还不如死了好,活着讨人嫌……”陈实对着他的老朋友,心里想说的话像潮水一样奔涌。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潮水就变成老泪滚出眼眶。

张果子也感到一阵哽咽,往下压了压情绪说:“老石头,你可是石头,石头是多硬的东西!很快就好了。不要伤心。”

陈实呆呆望着房顶:“石头也有泥沙做的,水一冲就散了,风一吹就化掉。还能怎么样呢?我有三个儿子,倒还不如你领养的一个红花。平时看着多热闹,不生病的时候倒过得去,可是一生病,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久病无孝子。这都是命。我的命看着比你强,实际上薄得不如一张纸。”

“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儿子们很好。忙过这一阵,他们肯定会来照顾你。”张果子说。

陈实心里踏实了一点。他们又聊了一个多钟头,直到张果子的脚坐得有些发痛,陈实才撵他回去休息。

“那么,明天我再来看你。”张果子边说边走。走到门前,又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他觉得这个房间太荒败,而陈实也太瘦了。这一切与几十年前两个样子。

张果子回到自己的家里,蹲在院墙下抽闷烟。

“咩——”羊叫了一声。

张果子缓慢地抬起眼皮,没有立刻跑去看。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竟瘦成一把骨头!”张果子感叹道。

他想起当年他们扭打时,陈实能一把将他扛起来空翻在地。

“爷爷。”张秀在喊他。张果子没有听见。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他缓慢起身,有些晕眩地走到羊圈边,眼睁睁看着那些羊。

“爷爷。”这回张秀跑到羊圈边来喊他。

张果子低头笑了笑:“什么事,孩子?”

“我后妈来看我了……你去陈爷爷家的时候。”张秀说。

“嗯。她想你了吧。自从你来到这里,她通共才看过你三次,加这一次,四次了。她应该来看看你。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就看吧,和她说说话就成。如今你不用她养活,她不敢再打你了。”

张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靠着羊圈门,想起她的后妈也是这样靠在这里跟她讲话。那个女人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些羊看上去肉嘟嘟的,虽然它们只是这么大一点,不如她圈里的猪长得漂亮,但是羊肉总是比猪肉好吃。女人赞美了一番羊,才扭头问张秀,张果子身体怎么样了,一顿能吃多少饭,这座房子是否漏雨,风沙会不会吹进房间,晴天会不会太热等等。张秀一一回答了她,虽然心里并不想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后妈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她好像看见那些石头、棍子、柴疙瘩和镰刀之类又从后妈的手里飞来。她手上有两条伤疤是飞来的镰刀割伤的。如果镰刀再锋利一点,她的手就没有了。

“孩子,不要害怕。如果我能活久一点,你以后就不用去她那里。”张果子转身指着羊说:“看,这些羊将来都是你的,除开别人的羊,你还剩下至少二十只——到我死的时候,大约有二十只了。现在十五只。这几年的羊很争气,没有死。以后这座房子也是你的,还有菜园,你可以种上你喜欢的菜。你还可以卖了羊买米,也可以帮人放羊赚粮食。”张果子说。

张秀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哎,原本你可以去读点书,可是……”张果子想到自己的腿脚,自己的羊,还有张秀胆小的性格。

张秀听到“读书”两个字拼命地摇头。她不喜欢学校,学校里的孩子就像小鬼一样可怕,有时她代替爷爷放羊在路上遇着那些学生,小鬼们就一个劲地取笑她,莫名其妙地打她。

张秀回到房间去了。

张果子独自站在羊圈前沉思,他觉得,陈实太瘦了。

傍晚,张果子喊来一个健壮的邻居帮他杀了一只羊。

“你陈爷爷实在太瘦了。”张果子烧着柴火说。锅里炖着羊肉。

张秀眼巴巴望着羊肉,微笑地吞着口水。她的记忆里,羊肉是从烤架上取下来放进嘴里的。张果子从灶孔里掏出一块烧熟的羊肉递给她。

“和烤肉差不多。”他拍着火钳上的灰说。

剩下的羊肉被张果子砍成一块一块晾在自己的房间,他隔天炖一块,一半留给张秀,一半端给陈实。

吃掉半只羊的陈实逐渐恢复了身体。

“我可能真是欠一只羊吃。”陈实好笑地跟张果子说。

张果子故作遗憾地摇头道:“我可能真是欠你一只羊。”

陈实恢复体力后,时常来张果子的院子里闲坐。秋叶从他们的头顶落下来,落在院子里,挨着地面飘来窜去,好像一只只生锈的蝴蝶。陈实说起生病前去看过秀芝,说她的坟墓上站着一棵弯腰树,好像一把拉紧的弓。张果子平淡地看着南山,他说那不是弓,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月亮。

秋天在他们的闲谈里收住了脚步,树木在坡上荒败地裹紧身躯,河水冒着寒气。张果子披了一件毡褂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粗针大线给张秀缝补一件外套,那模样像个老妇人。

下雪了,河谷村被积雪盖住了模样。房顶除了烟囱,其他都是晶亮的银白。鸡狗之类的家禽这时节不怎么出门了,虽然鸡们偶尔也出去找点闲食,狗也凑热闹跑到雪地上印出自己的梅花印,但是更多的时候,它们安静地躲在自己的窝里做梦。

冬天,雪地鸟是欢愉的,这是它们的季节。它们停在雪地上抖着翅膀,有时飞到山脚的树上鸣叫。它们的声音空灵,像雪花一样飘撒着漫进人的耳朵。

芭蕉树的叶子从雪地里冒出来,叶子被洗得干干净净,由于它的叶面太宽太长,积雪不能将它们覆盖。但是,露出地面的芭蕉叶是残缺的,它的叶子被淘气的小孩扯去做了雪人的帽子。

小孩是不怕冷的动物,他们和雪地鸟一样欢愉。

老人们感到吃力,尤其是张果子,两年前摔伤的腿在这个季节感到酸胀肿痛。下雪的这几天,他几乎不出门,躲在屋里烧火烤他的腿。他的腿脚冰凉,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血肉,而是一个冰冷的不会发光的黑月亮,并且刮着黑色的风;他走路的时候,那些风扯住腿,使他的步伐像屋边那条扭曲流动的河水。

他感觉自己的腿就像一只死掉的羊腿,火燎着皮肤也不怎么疼。

羊这个时候也只能待在圈里,张果子用过冬前割来的草喂它们。

几只挑食的羊不吃存放的草,它们像人一样耍着不吃剩饭的脾气。张果子不理它们的脾气。他现在的脾气可比羊大多了。

陈实就像影子一样时常来张果子屋里烤火,一坐就是小半夜。他的儿孙满堂的房子,一到冬天就挤满了人,火塘边不得空隙。

“还是你这里烤火舒服。”傍晚,陈实又迈着老腿来了。

张果子正在抽烟打瞌睡。坐在火塘边烤火常让他感到瞌睡,但是一躺到床上又没有睡意了。

“坐。”张果子把早就准备好的凳子支好。

“可不是,我这里就两个人。”张果子说。

陈实没有坐凳子,而是取下他的披毡垫在地上,盘腿蹲在火塘边。他的耳朵和眼睛都有些失灵了,张果子也一样。他们互相说话都很大声。

雪花落到张果子的窗台上来了,半个窗台已被占据。它们像白色的烟一样盖在窗台的木板上。窗口正对着的院墙下,一棵石榴树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它的叶子在秋天已经落尽,剩下像刺一样的枝丫指着雪空。它的枝丫看上去很粗壮,因为被雪裹住了。张果子在树下搭了一个茶棚,现在那茶棚的表面也被雪遮盖了,看起来像个低矮的蒙古包。十一岁的张秀站在窗口,她没有去烤火,静静地站在这里已经一个小时。她在心里搜索自己亲生妈妈的样子。可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像她亲妈,也像她后妈。她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呆呆立在那里。她感觉雪花是从眼里下过去的,它们簌簌地像叶子一样从她的眼里飘走。张秀擦了一下眼睛,回身坐到自己的床上绣一只蓝布裹边的鞋垫。

张果子和陈实都在打瞌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肯定能比我活得久,老话说得好……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忘记怎么说的了……好像是,常年生病的人容易长命,而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可能病死。你看你这个药罐子,不是熬得好好的么?我就不行,看着硬朗,但是骨头和肉都松散了。”张果子说。

“不会不会,我肯定比你先死。我现在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迟钝,我时常忘记吃饭,有时刚刚吃过饭却怎么也想不起吃没吃过。还有,我的背驼得厉害,不能平整地摆到床板上。我在想,如果我死了,可能要用两块门板夹住我,才能将我的这身壳子夹直。”陈实上下指着自己,比出弯曲的样子。

张果子沉默了一下,严肃地说道:“我倒是无所谓死不死,已经活到快要七十岁——差几年就七十岁——够本了。但我还是希望多活几年,张秀还小呢。”他抬眼看了一下陈实,“你要是死在我后面,帮我照看照看,也收她做孙女吧。这样我死了也放心。你也看到了,她的后妈是那样一个人。”张果子无奈地摇头。

“嚯,你还当真话在说哩?不要瞎说!你起码能活到一百岁。”陈实狠狠地瞪了张果子一眼。

两个人从傍晚一直聊到深夜。他们忘记了时间。

晚上的雪下得更大,山边不时传来雪从松枝上坠落的响声,并且伴着雪地鸟失眠的叫声——叫一声或者两声,听来有些孤凄的感觉。

雪开始融化了,从山脚开始化,河谷村在山脚。孩子们一路往上撵雪,撵到半山腰,滚一个大的雪球从上面摔到山脚,散了,又跑去再滚一个。孩子们这时候有的是力气,他们的父亲在大雪的天气到山顶撵到了兔子,兔子正装在孩子们的肚子里。

雪化后,张果子十分欢喜,冬日的阳光照到他的腿上,他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从前的活力。他走到雪地里和孩子们说笑,教他们在下一场雪到来时应该怎么堆雪人。

张果子将自己遥远的往事也回忆起来了,站在雪地里,他像是今天才见到这个世界一样激动。他又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草房子,这是秀芝以前住过的地方。秀芝活着的时候也爱玩雪,像个孩子一样跑在雪地里堆雪人,她常混迹在孩子们中间唱山歌——石榴树上石榴花,月亮出来笑开牙——再也听不见她的歌声了。她死了,为了救一只困在悬崖的羊。

张果子往孩子们中间蹲下来,他教了他们一些别的游戏。这些小游戏都是秀芝以前爱玩的。教这些游戏的时候,张果子内心绝望极了,他回想起秀芝摔死的样子,打了一个冷激。他好像又看到那个下午,鲜红的血洒在悬崖上,秀芝的头模糊地散开了,她像一个红透了的太阳睡在悬崖下的石头上。

“哎,多久的事情了?”张果子黯然地发出问号。他的心里只有秀芝的两个样子:一个是他们刚刚认识,秀芝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站在村西口;一个是她摔到悬崖下,她的鲜血染红了身边的花草。张果子内心的秀芝是红色的——从生到死。

过了一会子,张果子又显得精神了。他把想回忆的回忆了一遍,突然又忘记自己刚才想了些什么事情。年岁一大,他的忘性越来越可怕。

“爷爷,是这样玩的吗?”孩子们打断他的思路。

“对,就是这样玩。”张果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扁着嘴笑。他从前坚固的牙齿去年掉得只剩三颗。就这样他也不感到难过,因为陈实只剩一颗独牙,他比陈实还要多两颗,他感到高兴。张果子这一辈子,只拿陈实开玩笑,也只有陈实愿意当他的玩笑。

在孩子们的玩乐声中,张果子的羊也显得特别精神,它们好像知道雪已经开始融化,因为雪地鸟的叫声总是从山顶传来。

“咩——咩——”它们连续地叫着,像是在提醒张果子。

张果子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出去放羊,他的腿也开始怀念放羊的日子,总是不由自主想要走到山上去。

与孩子们玩够了游戏,张果子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他望着山顶的积雪发呆。

门“吱扭”一声打开,张秀的后妈抱着孩子来串门。

张果子瞟了一眼这个女人,又把目光放到山顶去。

“这么个好天气真是难遇。”女人摇闪着走到屋檐下,自己找了根凳子坐下。

张秀从堂屋里走出来,她已经出落得比实际年龄看上去高一些。她望着屋檐下的女人点了一点头,不说话。

“吆,你看,放羊的孙女就是与别家的孙女不同,这个头将来肯定超过她爹。”女人怀里的孩子哭了一声,她赶紧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嘴。

“他好几个月了吧?”张秀看着后妈怀里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说话。

“你弟弟现在有八个月啦。女儿,如果你还住在家里,你会看到他很淘气,也很可爱。”

“不,他是我爹的儿子。”

“女儿,你小小的年纪怎么乱讲话?你爹的儿子就是你的弟弟,亲弟弟。天地良心!你不认我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连你爹和你弟弟也不认。”

“我没有弟弟。”

“你有!”女人吞了一下口水道,“将来你爷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是要回来住的!”

“我不回来。爷爷说了,那些山羊是我的,菜园也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张秀一年一年长开了心智,她平静地望着后妈的眼睛说。她已经不怕她了。

女人惊讶地瞪着张秀,又转眼看了看张果子,她觉得这些话不像是张秀能说出来的。

“谁教你的!”女人愤怒道。

“我自己会。”

张果子扭头看着女人,又看了一下张秀。他的嘴角扬起微微的笑。

“张秀说得对。我是这样说过。你现今有了自己的儿子。张秀来的时候,你牵走了三只羊,所以她现在是我的孙女。我现在还没有死。”张果子慢吞吞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要咒你死。即使人没有活到五百岁或者两百岁,我也希望你长命百岁。老果子大哥,你看看,我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才觉得张秀可怜。她的亲妈死了……”

“她的亲妈死了,你用三只羊换掉了她。”张果子不等她说完,匆匆接了她的话。突然他又悲伤地望着女人说:“如果你能好好待她,接回去我也没有意见。我铁定是活不了多久。但是你现今有了自己的儿子……”他没有说下去。

女人朝张秀看了一眼,看到张秀脸上漠然的神色。

张秀扭头回到屋里。年少的倔强和记忆中后妈的凶狠催得她的眼里装满了泪水。她站在睡房的窗前,模糊地望着石榴树。

女人抱着孩子闷闷地回去了。

这一晚夜色很好。月亮走在山顶的积雪上,反光的雪地把亮色抛到河谷村的芭蕉树上。张果子院子里的石榴树也裹了一层月光。

狗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突然睡到窝里哼叫。这一晚并不冷,但是狗好像十分怕冷。

张果子在院子里刚刚烧了一堆火,陈实提着他的一瓶老酒来了。

“这酒放了两年,还是你买来请我喝的(我记得是)。中午闻着香气,实在忍不住了。”陈实找来两只碗,各倒了一半。

张果子也很高兴,但是他的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使他不能完全开朗。他低声但是脸上带着笑说:“你就是个酒鬼。”

陈实举起酒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酒喝到一半,张果子到窗边取下那把钝镰刀,在火塘边仔细地端看。他想起年轻时候割玉米秆子的情景,那时候镰刀也很年轻,短短半个上午,大片的玉米秆子就收拾干净了。张果子端看了一会儿,突然搬来磨石支在火塘边,打了半盆水,认真地磨起这把镰刀来。

“几十年不磨它,现在磨它做什么?”

“磨亮了看看。以前它可是一把漂亮的镰刀。如果它是一头牛,我可以赏给它最好的草料。”张果子举起镰刀比画两下。

“我白天看见张秀的后妈来了,她来做什么?”

张果子停下磨刀,叹了一口气道:“能做什么呢?无非想要多一些羊,如果可以弄到,她希望这房子也是她的。”

“呸!”陈实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她来了两次,一次抱着孩子来,一次自己过来。她说:‘张秀如今可不止值三只羊。你看她的个头,能帮你做家务,还能帮你放羊。’我听着烦躁,又多给她一只,我警告她不要再来,不然我要揍她,并且四处去说她的坏话,说她是毒辣的后妈,黑心烂肺的货。她听了我的话什么也不敢说,牵着羊小跑着回去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那只羊很肥。”

“你太憨!给她羊做什么?给习惯了下次还来要。她不会怕你的。”陈实说。

“她不敢,我当时扬着镰刀说的。我告诉她,我这把镰刀可是荤素都吃。”张果子嘿嘿笑了一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张果子霍霍地磨刀,陈实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月光从他们的脸上滑下来,落进火堆里,烧成了红色的炭。

“好啦!”张果子站起身,摸着刀锋走到石榴树下,一刀挥去,石榴树应声掉下一截枝条。

“看,我就说它以前可是了不得的——现在也是。以前我二十几岁,用它割草,也用它砍柴。我房子上盖的草就是这把镰刀的功劳。”张果子得意地望着陈实。

陈实抬起眼皮,贪杯的他已经醉眼蒙!了,糊涂地说道:“你砍的什么?”

“一条树枝。”张果子郁闷地坐到火堆边,“你这个醉鬼!”他说。

东面的山坡上露出了大片的绿色,这些草还处在休眠状态,只是雪融之后,它们看起来好像和春天的草差不多。张果子又固执地要去放羊。他赶着羊走在这片草地上,仿佛是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张果子找了一块大石板躺着睡觉。他感觉困极了。现在不是他在放羊,而是这群羊在放他。它们将他放在石板上便各自忙开了。

张果子平躺着,他把镰刀从后腰挪到左边。这一回上山他没有忘记拿镰刀,磨好的镰刀光闪闪地别在左边的裤腰上。

虽然是冬天,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腾腾的,张果子感到心中从未有过的舒坦。几十年的疲累都随他的身体躺下而松开了。他感觉自己不是躺在人间的草地上,而是裹在天边的云彩里。他轻巧如一只蝴蝶飞入了梦乡。

羊在松树林旁边吃草,它们偶尔抬起头看一看张果子,好像怕这个苍老的人从石板上滚下来。张果子也确实太老了,即使他每天倔强地扬起自己的老胳膊与陈实比年轻,但是他的骨子里没有半点力气,他的干瘪的皮肤下,血液好像也要停止流动,他从来不生毛病的眼睛时常感到干涩,莫名其妙滴着泪水。

冬天的日照很短,阳光很快从张果子的身上移去,要在平时,他会换一块石板撵到阳光的前面去。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已经越走越远,沉默地将它的光华逐步褪去,张果子也没有在最后的时间醒来捉住阳光。他平整地躺在石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张果子死了。风吹在他的白发上。他像一颗熟透的果实沉静地摆在石板上。羊没有发现异样,它们继续吃草。

张果子的确死了。但是他感觉自己没有死。他从石板上站起来,空气不冷不热,脚下的草新嫩无比,当他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羊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跺一跺双脚,低头又看了看草地,感觉这是春天的草地,会开花的草尖上还站着一些红色的瓣子。草叶上的露水让他明白,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张果子再一抬眼,他看见了秀芝。秀芝穿着红色的外套,头发梳成两条辫子。

“你来啦?”秀芝甜蜜地笑望着张果子。

“我来了。”张果子惊喜万分。他突然又感到几分不对,轻声问道:“我们死了吗?”

“不,我们没有死。你的羊,看,满山都是。”秀芝摇着手里的一根树丫,转着圈子指向周围。

张果子心中大喜。他迈出步子,感觉自己的腿脚十分灵便。他朝秀芝奔去,将她搂在怀中。他的心怦怦跳动,血液像一条舒缓的河。

秀芝放下树丫,轻轻推开张果子,她说:“我去看一看羊,它们又要乱跑了。”

“咩——”她学了一声羊叫。

张果子突然听见三声炮响,追着声音望去,那是从他家里传出来的。他好像看见自己家里在办丧事,陈实的哭声,还有张秀的哭声从远处悠悠传来。

“嗨,我们去看花!那边的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花。”秀芝在羊群里喊他。

张果子来不及多想,也不愿多想,小跑几步赶到秀芝身边。

漫山遍野的羊低头吃草,它们偶尔发出叫声,好像在彼此打着招呼。张果子和秀芝朝山坡上的一丛黄花走去,云彩从天边缓慢地降下来,而阳光从另一边的云层钻出,湿润的土地上,泥土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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