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顺来和昨天一样,当然也和前天一样,吃过早饭就站在门口,望着一丛枯黄的芭蕉叶发呆。自从他所在的单位戴震纪念馆重新修建以来,他差不多在家闲待了两个月。
妻子上班去了,临走之前就这个月的电费问题跟他嘀咕了几句,意思是怨他白天不看书,晚上却把灯开到很夜。他看着妻子拉长的脸,心中没好滋味。
他走进小书房,打算找点事干干。摸摸索索地兜了几个圈子后,终于还是在一堆杂乱的线装书前蹲下来。这堆书是他年轻时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他曾整理过无数次,也没理出个多大名堂来。可他还是习惯于蹲在这堆书前,按照某种习惯定势来倒腾一番,因为就他而言,理书过程的本身已模模糊糊地具备了某种意义。
他没想到,这一次理书却理出了一点名堂,甚至是理出了一个富有刺激性的奇迹——他理出了一幅黄宾虹的画。
画儿被叠得四四方方,夹在一本破旧的《康熙字典》中,可能是受尘已久,宣纸有些儿发黄了。展开来看,是一幅《山居图》,画幅极大,有八尺长,四尺宽,上面是一些山、一些水、一些树,一座小桥和一些人,皆是水墨所成。
陈顺来心口跳得厉害,喘息也有些紧了。他奇怪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幅画儿,照理说偌大一幅画,折起来也有厚厚的一叠,原是极易发觉的。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重新将画儿仔细审视了几遍,见画儿保存完好,完美无缺,不禁从心底又涌出一阵激动。凭着直觉,他知道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件瑰宝,一件价值昂贵的艺术珍品。
他呆想了半天之后,重新把画儿叠好,夹入《康熙字典》中,然后把它们一同放在写字台的中间抽屉里。为了慎重起见,他找了一把锁,将抽屉锁了。他很有心机地将钥匙丢入笔筒中,这是一个极高明的藏匿之处,他不禁为此妙招得意了一番。可得意之余,他又有些不安了,因为那个笔筒现在显得分外惹眼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段笨拙的旧竹筒,而是变成了另一件稀罕的物事,仿佛任何人一进这房间,首先就会发现这个竹筒所焕发出的神奇光泽。他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心不下,遂把钥匙重新取出,套在腰间的钥匙串上,颇有一些“人在钥匙在,人亡钥匙亡”的架势。
一个上午转眼就过去了,这是陈顺来有史以来过得最快的一个上午。妻子下班后,他才想起还没有淘米烧饭。妻子的脸色照例是很难看,骂骂咧咧地发了一通脾气,说了许多难听话,这家家都一样,没啥好说的。好在陈顺来心中有了件激动之物,只让一些窃喜占据心头,旁的一切倒全不往心里去。
二
吃过午饭后,陈顺来就显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他时而翻杂志,时而抽烟,时而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妻子一走,就急猴猴地一头钻进了书房。
他进书房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一把抓过笔筒,在里头找钥匙,抖了几抖,没见着,就有些着急,把笔筒掀了个底朝天,几支报废的破笔在书上乱滚,偏不见钥匙。陈顺来额上的皮肤一阵发紧,迸出一些儿冷汗,正仓皇着,猛然想起钥匙别在腰上呢!这才把一颗慌乱的心放下,嘴里嘟噜着骂道:
“活见鬼!”
从抽屉里取出画儿来,铺在地面上又观赏了一回,然后重新折叠好,装在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里,出门去找老唐。
老唐是他从前的同事,一直在小学里当美术教师,虽非专业出身,对画儿倒是懂得一些的,陈顺来想请他参详参详。
陈顺来进门的时候,老唐正抓着几片菜叶在喂小鸡,见老朋友来了,赶忙放下活计,把小鸡轰了出去,然后是让座,沏茶。几句寒暄过后,陈顺来表明来意,便把画儿取出,在老唐的床上铺展开来。
老唐躬着腰呆望了一刻,又骤然俯下身去读那印章,随即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这,这可是一件宝贝啊!”
“噢?是吗?”陈顺来随口应道,一颗心又突突地跳起来。
“是真迹!绝对是真迹!”老唐喃喃地说,眼睛还盯在画儿上。这边陈顺来却暗自涌起一阵后怕,他想幸亏这是真迹,而非伪作,否则打击就太大了。继而他又暗暗庆幸自己在此之前没想到这幅画的真伪问题,不然恐怕要焦虑出病来的。正想着,耳边又听得老唐说:
“奇怪,当真是奇怪得紧,黄宾虹也用如此淡的墨,这可实在罕见。”
“莫非这用墨,有很大的讲究么?”陈顺来凑过去问。
“用墨的讲究最大,”老唐说,“黄宾虹到了晚年,几乎全用焦墨,不用淡墨,现今流传下来的,大都是他的焦墨画儿,淡墨画儿极少。”
“这是什么道理?”陈顺来问。
“这不明摆着吗?”老唐说,“黄宾虹到了晚年,名声大振,收藏他的画的人很多,这不就容易传下来吗?他年轻时的一些淡墨画儿,当时极少有人珍视,传下来的当然就少。现在被你拣得了一幅,可是飞来的横财啊!”
“那么……是焦墨的好呢?还是淡墨的好?”陈顺来惴惴地问。
“若说艺术品位,当然是焦墨的为上,若说价格,淡墨的却要高得多。”老唐捂住下巴,慢吞吞地说。
“这又是为什么呢?”陈顺来问。
“物以稀为贵嘛。”老唐不无艳羡地说,“这么大的一幅中堂,又是黄宾虹年轻时的淡墨画儿,可说是少之又少,全国恐怕也找不出几幅来。依我看,若是在内地卖,恐怕至少值十五万,若是卖到香港,那可就乖乖个不得了啦。反正你老兄只要把这幅画卖出去,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陈顺来听了,强捺住心头的兴奋,想找一句恰当的话说说,可一时还就是找不到,索性不作声,抿了抿嘴欣欣然去收那画儿。
“慢着。”老唐突然喊道,将画儿的右上角掀起来,朝光亮处照看了一回,说:“你可得小心呐,这画儿上有虫眼了。”
“不会吧,我查看过好几回的。”陈顺来怀疑地说着,凑上去观看,果然见山雾交接处有几个米粒大的虫眼儿,便说:
“真是怪事儿,刚才在家里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就生出怪来了?”语调中竟颇有怨怪之意,仿佛这几个虫眼是老唐咬的。
幸亏老唐也没有去细嚼这话里的意思,仍然抱着一副好心肠在说话:
“依我看,你得赶紧把这画儿裱起来,否则破损一大,就要大打折扣了。”
“裱起来就行了吗?”陈顺来问,心中还有点不大痛快。
“那还得找一个高明的裱画师,通常的匠人,只怕越弄越坏,把画儿给废了。”老唐极其慎重地说。
“那你说,该找谁裱画儿呢?”陈顺来急切地问。
“这个——”老唐思忖了一会儿,“这个行情我也摸不透,我看你最好去问问文化局的老刘,他是内行,准能替你拿个主意。”
陈顺来便提出告辞,老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是表示祝贺吧。或许是表示亲昵,也难说。
三
回家的路上,顺便进几家博物馆、文物店转了转,见到了几张黄宾虹的画儿,果然用墨都是极浓的,和他自己的那张大不相同,不由得满心欢喜,乐颠颠地往家赶,临近家门,蓦然发现天色已晚,心中一悚,暗想:糟了!又误了烧饭了!
妻子在屋里一边拉窗帘,一边阴沉着脸哼“三送里格红军”。他讪讪地上去招呼了两声,妻子不搭理,只管黑着脸一味地送红军。陈顺来只好躬着腰下厨房,他哪里敢跟红军抢风头呢?四下一看,炉子熄了,且是被冷水泼熄的,中午吃剩的饭菜也被倒了,不用说这显然都是贤妻的杰作。情急之下一翻衬衫口袋,剩有五毛三分钱,买个烧饼怕还不够,索性饿着肚子,坐到书房里去抽闷烟儿,心里只想着裱画的事。
本来这晚上因惧于雌威,陈顺来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不料饿着肚子闷坐,三两个小时一过,也打心底涌出一股闷气来,加上有画儿给他撑腰,胆气一粗,干脆一甩手离了家门,找文化局的老刘去了。
陈顺来和老刘不太熟,七摸八拐问着了门户,差不多到夜里十点了。话是路上想好了的,挺顺溜,敲开门进去,老刘正和夫人看电视,陈顺来说了“冒昧打扰”,又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说了“初次造访,有失……”便骤然打住不说,因为险些说出了“有失远迎”。
老刘的夫人满脸不高兴,以为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遂板着脸一款一摆地进了内室。
老刘倒还好,颇有艺术家的气质,礼貌地让了座,随后探问来意。陈顺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很是详细,老刘听后,沉吟了一刻,说:
“画儿呢?我先瞧瞧再说。”
“这个……”陈顺来一下子局促起来,“您瞧,我倒忘了带画儿来了。”
老刘笑一笑,说:“不要紧,看不看画儿也无所谓。至于裱画师嘛,倒有一个,便是老街‘文雕苑’的周文玉,技艺高,人也可靠。不过依我看,你的画儿不裱也行,有几个小虫眼不碍事的,你只要把画儿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搁几颗樟脑丸进去,扎起来,就不怕了。”
“不,这画儿我非裱起来不可!”陈顺来生硬地说,倒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你是打算把画儿挂起来观赏,还是打算卖呢?”老刘问。
“我、我想卖掉算啦。”陈顺来脸上有些红,“我有个儿子在念大学,花费很大的。”
“那就更不用裱了。”老刘说,“要买这些画的人,常常是要弄出去赚钱的,你一裱,他们反倒觉得麻烦,体积太大,带出去不方便。”
“可是……”陈顺来迟疑了一刻,犹豫地问:“您说的用塑料袋保存画儿,保不保险呢?”
“那你就裱起来好了。”老刘怫然说。他显然有些不大高兴了。
陈顺来觉察到了老刘的不快,连忙说:“好,好,就照您说的办,把它裱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忘了递烟了,急匆匆掏了支烟递过去,搁在老刘身前的桌上,说:
“您抽烟,那……我走了。”
才下得几步楼梯,就听见老刘的夫人在骂:“神经病!”陈顺来心想:敢情家家都差不多,连老刘这样一个大画家,也要挨老婆的骂。
一想起挨老婆的骂,便不想马上回家,独自在街上溜达了两个圈儿,意在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消散一些心头的烦恶,没成想几条街走下来,头脑里仍是浑浑噩噩的。
回到家门口,夜很深了。轻轻地用钥匙开门,拧了几拧,没拧动。看了看钥匙,没错儿。再拧,还是拧不动,知道房门被妻子反扣上了。压低嗓门喊了几声,又敲了一会儿门,没见回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执意不理,终是不敢再敲,生怕惊醒了左邻右舍,面子上难看,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身子倚着房门,打算休息一会儿。
深秋的天气,夜间相当有些凉意,肚子又饿得难受。风把门口一丛枯黄的芭蕉吹得刷刷响。陈顺来在钥匙串上摸到了那把锁写字台的小钥匙,紧紧攥在手中,心里只惦着那幅画儿。
不知怎么地忽然又想起他在小学教书时曾教过的一篇课文,叫作《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就从他颊上流下来。过了许久,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尽是黄宾虹的画儿。
四
第二天上午妻子大闹了一场,也难怪。女人忙碌得超了极限,再加上贫寒,便忍不住要发丈夫的火。她大骂陈顺来是“窝囊废”,是“不中用的东西”乃至是“畜生”是“流氓”,说陈顺来“没屁用还摆臭架子”,要陈顺来去比一比别的做丈夫的和做父亲的。陈顺来也想过要劈她一耳光,杀杀她的威风,但最终还是没敢劈,仍旧是百般的哀求,各种话儿说了一通,各样法儿演了一遍,还是不得饶恕,只得将裱画儿的事和盘托出,且着重强调了画儿的价格。妻子听了将信将疑,心里让了一半,嘴上可丝毫不软:
“裱画裱画,我看你能弄出个什么婊子画来!”
一场内乱总算因“婊子画”而平息。陈顺来知道妻子已消了火,就去小书房取了画儿出来,揣在怀里,上老街去找“文雕苑”的周文玉。
“文雕苑”不难找,门面又堂皇又典雅,极是惹眼。周文玉是个白胖老头,神态十分谦和,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亲可信。他听陈顺来说要裱画,就要先看看画儿。陈顺来取出画儿,才展开一半,周文玉便一把按住他的手,要陈顺来随他进里屋去。里屋内没人,只有一张极大的裱画台。周文玉掩上门,让陈顺来将画儿在裱画台上展开了,细细观赏鉴别了一番,满脸惊讶地说:
“嗬!这可是一件难得的珍品啊!”
陈顺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便问:
“依你看来,这画儿大概值多少钱?”
“那得看你怎么卖了。”周文玉说,“若是卖给收字画生意的,可以以二十万为起点,卖到六十万七十万也难说,若是卖到港台欧美,几百万上千万也不一定。”
“要是卖给国家的博物馆呢?”陈顺来问。
“这个……”周文玉估摸了一会儿,说:“十万总该值吧。”
陈顺来胸口一阵发热,强自镇静了一会儿,才问:
“你裱这画儿,要多少钱?”
周文玉沉吟了一刻,抬头说:“既然是老刘推荐来的,就收八百元吧。”
这数目把陈顺来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说:
“裱画怎么……怎么这样贵?”
“这是最便宜的了。”周文玉说,“这么大的画儿,又是珍品,裱起来很费心血。再说要对得起黄宾虹的画,总不能用纸底绫边吧?须用上好的全绫裱才行!轴头要用老紫檀的,扣勾要用象牙或玉的,光材料费就得六七百元,不信你上别处问问,裱不裱都在于你。”
陈顺来听了,愣了半晌,一咬牙说:
“行,八百就八百。”
生意便这么谈定了。周文玉要陈顺来一星期后来取画儿。陈顺来心想倒也巧,一星期后他恰好发工资,拿八百元工资来取画儿,拿了画儿去博物馆换十万元。天公有眼,顺之来矣。
一星期内无话。陈顺来大都处在急切等待的心境中。除了不时有一阵喜悦袭来,便忍不住哼几句京剧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家务活儿,内外俱都安宁。
五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陈顺来吃过早饭,也顾不上看妻子的脸色如何,就急匆匆地一头钻出家门,去纪念馆领了工资,径直往老街“文雕苑”里赶。
到了“文雕苑”,周文玉起身相迎,给陈顺来让了座,陈顺来调顺了气息,定了定神,便问道:
“画儿裱好了吗?”
“画倒是裱好了,只是……”陈顺来一听不对劲,一颗心猛地拎上来,耳边听得周文玉说:“只是这画儿却不全是真的,实在可惜!”
“什么?”陈顺来嗓子一硬,声音都变尖了:“你说画儿是假的?”
“也不能说是假的。”周文玉摇着头,颇为惋惜地说,“这画儿半真半假。”
“怎么会呢?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你倒说个清楚。”陈顺来急出了汗,险些要去抓周文玉的胸脯了。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周文玉道,“这画儿倒真是黄宾虹所作,只是当年黄宾虹作这幅画时,用的是一张夹宣,这种宣纸是造纸工匠在纸槽里捞了两遍而形成的,也就是说,这种纸是双层的。技艺很高的人,可以将一张宣纸分成两张,这样一张画就成了两张,从前有一些极高明的裱画师,就用这法子偷画。你的那幅画儿,正是下面的一层,却没有上面的一层,故而你那画儿是半真半假,若有若无的。唉,可惜,可惜!”
陈顺来如遭雷殛,脸色煞白,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猝然说,“你那天怎么不告诉我?”
周文玉说:“那天我也没看出来,后来在裱画时,发现这画儿曾经被裱过的,后来又揭了裱,就起了疑心,不过当时还不敢肯定,因为八尺中堂,照理说没有人能偷下一层来的,纸越大,便越不好偷。后来裱完了画,挂起来站远处一看,这病相就出来了。一是黄宾虹年轻时固然用过淡墨,但决不会淡到如此地步。二是这画儿虽然笔力犹存,但终究少了形表色泽,徒具内质而失其外润,显然是缺了上面一层,可惜,实在是可惜!”
陈顺来觉得心里一下子被抽空了,脊心处直冒虚汗。他微颤着嗓音问:
“那么……这半真半假的画儿……还能卖得起价不?”
“这可不好说。”周文玉道,“真画值钱,假画不值钱,这都能说清。独这不真不假、不阴不阳、若有若无的画儿,最是麻烦。说它值钱吧,它是假的,说它不值钱吧,它又是真的,留着又没用,丢了又可惜。博物馆里如今也不收这样的画儿。依我看,唯一的办法是揭了裱,若遇上收字画的,或许能糊弄着卖出去,只是小心别露了馅,惹出麻烦。趁现在画儿还没干透,揭裱容易,我便给你揭了裱,你明天来拿如何?”
陈顺来恍恍惚惚地听着,也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全身很虚弱,头昏得厉害,当下只管胡乱地点头,表明自己在听他讲话,以示礼貌。
周文玉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有些同情,便劝慰他道:
“你也别太难过,可惜总归是有点可惜的,连我也觉得可惜。至于裱画的钱,我看就算了。”
“不,不,钱照算,不能亏了你。”陈顺来连忙说着,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从工资袋里取出八百元钱,搁在周文玉面前:
“钱事小,只是这事儿太、太、太他妈的那个了……”
接下来嗓眼就被一口恶痰堵住了。
陈顺来稀里糊涂、头昏脑涨地在街上走着,他因为胆子小,这辈子都没有学会骑车。他一边走一边想:我真他妈的活见鬼了活见个大头鬼!
不觉中已到了家门口,抬头一看,门开着,知道妻子已经下班了,心中不禁一凛,猛地在门外木木站住——
这一步要跨进家门,还真不那么容易呢!
六
许多天以后,陈顺来在下班的路上遇到了老唐,老唐张口便问裱画的事儿,陈顺来沮丧地说:
“还裱画呢!裱他妈的婊子画!”
接着便如此这般将其中的辛酸周折一股脑儿跟老唐诉了一通。老唐听了,不禁摇头苦笑,随即又问:
“那画儿现在在哪儿?我来想想办法,没准能瞎蒙着卖出去。”
“算啦算啦,”陈顺来连连摇手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了一张画,无端生出许多烦恼,倒不如没有的好,清闲。”他说着突然顿了一顿,然后凑向老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那画儿如今还在文雕苑,我没敢再去拿它,说真的,我害怕见着它,它是件倒霉的东西。这几天我就在担心,我怕周文玉那老头见我迟迟不去拿,会找上门来送还给我,那可怎么办才好哦?”
“怕什么呢?”老唐半开玩笑地说,“大不了被你老婆撕了,扔到厕所里,再骂你一通窝囊废得了,我们本来就窝囊嘛。”
临分手的时候,老唐忽然颇多感慨地说:
“老兄,这也没什么,反正如今人活着,尽是碰上这等不真不假、不阴不阳、若有若无的事,唉,人啦,没什么意思的。真的,没意思!”
陈顺来呆呆地站了半天,想着老唐的话,渐渐又有些不服气了:老唐这家伙,什么莫名其妙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