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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仿古:假作真时真亦假

某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为了调动工作一事东奔西跑,狼狈不堪。大家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教书这门职业。

回教研室的时候,一同事告诉我说刚才有一电话来找我,来电话的人自称是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至于他的名字,我的那位同事没能记住,只记得通话人说他住在“花溪宾馆903室”,约我晚上去见他。

晚上我去了花溪宾馆,这是本市规格最高的宾馆,而九楼又是档次最高的客房,上电梯的时候我有些发慌,几乎不敢相信我如今也有了一个阔绰的老同学,我担心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差错。

刚走进903房间,一位穿着打扮极考究的人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张开双手做扑击状——我迟疑了两三秒钟,才跟着跳起来,且亦做扑击状。我认出了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座同学徐亚星。

我们彼此使劲拍了一会儿肩膀,因为我们过去太要好了,只是后来他学工科,我学文科,才各自分手。大学毕业后,他分到上海一家手工业公司当技术员,而我则分到这座小城市当中学教员。起初我们还通过几封信,后来大家都忙,联系也就自然中断,现在一想,恐怕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

我们像天下所有的旧友重逢一样,先激动狂喜了一番,然后彼此探问对方眼下的情形,也就是问“混”得如何,接着便一起感慨,而心中却是怅惘困惑迷迷糊糊的一片。

从他简洁明了的叙述中,我得知他近些年来混得挺顺溜(这其实从他外表上也能看出来)。他如今是手工业公司的副总工程师,而且是代理副总经理,读着他的名片让人感到汗颜,相形之下,我可就寒碜到了家了。我的这位老同学从小口才就好,天生具有文化气质,聪明机敏就更不用说。而今听他说话,则更是一种享受,逻辑性既强,幽默感又浓,不时还略带有外国小说的叙述腔调,于言表一道,可谓炉火纯青了。我不禁打心眼里佩服他,也难怪他能混得这么好。

等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就顺口问道:

“你这次来这里,是公差吗?”

“专程来找你。”他微笑着对我说,丢了一支很漂亮的烟过来。我伸手接住,一束火苗便出现在我眼前。

“找我?有什么事呢?”我扶了扶眼镜,迷惑地望着他。

他看着我,微微地笑了笑,表情显得有些诡秘,这种表情他在中学时就会使用,我十分熟悉他这种表情,因为这意味着将要出现一场恶作剧。他说:

“找你的用意嘛……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在我告诉你来意之前,我要先说一件事给你听,你听完这事以后,大概就明白我找你的意图了。再说,你不是一直在写小说吗?也许没有哪一件事,能比我要跟你说的这件事更像小说了。”

我的情绪一下子被他挑逗得兴奋起来,连忙正了正身子,猛吸一口烟,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以下便是他叙述给我听的事情:

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所在的这家手工业公司,原先规模并不大。说穿了,它的实体只不过是一家铜器作坊。这个铜器厂以前主要是制作“景泰蓝”的,倒有几个能工巧匠在里面。但“景泰蓝”的销行一向不大景气,再说论工艺论质量都没法跟北京比,所以当我分配到这家公司的时候,“景泰蓝”早已不做了,只做一些普通的铜器,比如铜盆啦,铜勺子啦,还有什么铜钥匙串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这个所谓技术员,在那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起先两年,公司凭着做这些铜玩意儿,还勉强支撑得过去。可到了后来,市场经济一繁荣,竞争势力一强,再加上承包制合同制、独资企业独立核算什么的一压过来,公司的窘态就露出来了,铜的原料费本来就高,产品自然就贵,加上铝制品普及全国,谁还会来买这又笨又贵的铜家伙?过不了多久,公司里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职工们怨声载道,眼看公司就要垮台了。

情急之下,公司总经理不知怎么想起我这个技术员来了,急忙跑来找我,要我替公司想想办法,以图摆脱困境。也是机缘凑泊,你知道,我是学铸造专业的,而我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家里摆有许多文物,其中当然有不少古铜器。我心机一动,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建议公司让铜器厂制作仿古铜器。于是我花了两天时间,拟了一份详细的、理由充足的设计申请报告,递交到公司。没几天,公司就批准了我的设计方案,决定马上试产。想来是公司迫于无奈,决定孤注一掷吧,竟指明由我来主管这次试产。

我按照自己的设计方案,第一次制作了二十件仿宋的云纹托月宫铜镜。样品是我父亲提供的,厂里几个能工巧匠的热情被我调动起来,铸造得十分精细、逼真。产品出来以后,我便联系了一家文物商店,请他们代销,并且如实地打上“仿古”字样,这算是摸摸门径。

说句心里话,对这次试验,我是极其慎重的,我经过反复考虑,对这事抱有极大的信心。我知道,越是科技发达的时代和国家,就越对古文物感兴趣,这里头的道理我倒没琢磨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真正懂得文物的内在价值的人,毕竟是极少的,大多数外国人买文物,恐怕也是因为显阔、虚荣。既然这样,那么仿古铜器就可以大钻这个空子,因为真正的文物不仅价格昂贵,而且有许多珍品又禁止出售,这就显然不如买价格低廉,却又可以拿回去以假乱真的仿古铜器了。说来也荒唐,制作仿古铜器其实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浪费,但它却可以赚钱。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月过去了,这批铜镜竟连一件也没卖出去。我不禁慌了神,跑到文物商店一问,才知道许多外国客商嫌这铜镜太锃亮,太精美,不像古物,不够“古气”。我赶紧把这情况告诉了我父亲,求教于他。我父亲说,也许外国人喜欢拙朴一些的、更像文物的东西,你不妨在制作上粗糙一些,再点上一些铜绿试试。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试想倘若一件真的铜器出土,人人唯恐其有些微破损,必竭力保其周全,以便研究其工艺美学文化等等数不清的价值。而仿古铜器,却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我取回了铜镜,想重新加工一下,可当时厂里的工人对我的试验丧失了信心,都纷纷告假上别处挣钱糊口去了。我毫无办法,只得亲自动手,用铁块在铜镜上敲出一些裂缝缺口来,然后又请了一个弄油画的朋友帮忙,替我调出了铜绿的颜色,掺和在一种叫白芨浆的黏合剂里,最后我把这些铜镜和铜绿色料分配给几个老弱病残无事可干的老职工,让他们来点铜绿,并以两块钱点一件为工酬。

这批重新加工的铜镜脱产以后,我又亲自送往文物商店,将它们一件件摆上货柜。我刚摆设完毕,打算抽支烟休息一下,就遇上了几个顾客。

这是几个日本客商,他们在铜镜前逗留了一刻,相互低声嘀咕了几句,其中有一个气度尊贵的老者,将每一件铜镜都仔细观赏了一番,最后选定了其中两件,断然买下了,并且面带欣喜之色。

我强压住心头的激动,用极其粗糙的、仿古铜器一般的日本话问他为什么不多买一些回去。没想到这个日本老者竟是个中国通,当下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我说:“如果贵店出售的仿古铜器都能像这两件一样好,我可以全部买下,或许买更多更多,多得让贵店缺货。”

我一听之下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回运气来了,终于遇上了大财神;惊的是这一批铜镜都是同时投产的,何以竟有优劣之分?那两件铜镜又为何独受青睐?我当下不露声色,装作求教的样子向他探问那两件铜镜的好处。他先是惊奇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认真地、以极其肯定的语气对我说:

“这两面铜镜,好就好在铜绿上。”他说,“在贵国的任何一种艺术门类中,最讲究‘意境’。这古铜器上的绿斑,原是天长地久,遭腐蚀而形成,可说是自然浑成,天工造化。而在仿古铜器上点缀绿斑,要做到自然拙朴,应合天工,非常人所能造就,非已臻天人合一之神境的通玄高人断难为之。似这两件铜镜上的绿斑,细腻处若湘妃洒泪,粗拙处似砂器累卵,疏而能走马,密而不透风。比之篆刻印章,则雍容端庄处犹胜文官印,恣肆不羁处超夺将军章。依我之见,这两件铜镜上的点绿,其境界之高远,意趣之奇巧,决不在贵国的水墨丹青艺术之下,显然出自于神惊鬼泣的大手笔,观之令人心旌震撼,荡气回肠,相较其余那些铜镜,直有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堪叹亘古一绝,神品啊,神品!”

这一番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神来。我强自摄住心神,很平静地告诉他我就是这个仿古铜器厂的厂长,我向他保证我可以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这样的神品。他对我的保证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表示可以试试看。随后我们议定了联系方式,就相互别过了。其时我已知道这位老者叫平野,是日本一家大财团的董事长,世界许多国家都有他的分公司,在中国也有,就驻在上海。因事关商业机密,恕我不能告诉你这家分公司的地点和名称。

我把剩下的18件铜镜带回厂里,丝毫不声张,独自小心地擦去了绿斑,然后重新把它们分配给当初替我点铜绿的那几个病残的老职工,让他们再点。当他们陆续来交成品的时候,我偷偷地将每件铜镜编上了号码,并且在我的笔记本上记下了相应的点绿者的姓名。

随后我把这批铜镜亲自送到平野先生那里,请他挑选。在我眼里看来,这些铜镜毫无差别,但平野先生却一眼就看中了5号和12号铜镜。我悄悄翻开笔记本一查,这两个号码的下面果然是同一个人的名字:殷家驹。

你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吃惊程度。殷家驹这个人,全厂没有谁比他更卑琐的了。他五十来岁年纪,年轻时在厂里当过司机,因为酒后行车,翻到山沟里,摔断了一条腿,以后就在厂里闲待着,什么事也干不了。后来给他派了个活,让他敲钟,可他这个糊涂蛋,连钟也敲不好,时常敲错时辰,没想到他倒暗藏杀手,有这样一手绝活。他父亲生前在这个厂里,在“点蓝”这道工序上倒是第一把好手,许多老职工都知道。当时我想:莫非他父亲遗传给他的灵气,竟在这时活转过来了不成?难怪厂里的人不叫他“铁拐殷”,却称他“铁拐仙”,看来果然是有仙气。

回厂以后,我立刻以计件工资的方式,让人做了20件仿汉铜龟,并指定让“铁拐仙”殷家驹独自承担“点绿”工序,仍以两块钱一件计酬。“铁拐仙”来领铜龟和色料的时候,我特意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仍和以前一样,一副蹙眉疾首的窝囊相,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三天以后,“点绿”工序完成。我又亲自押送货品到了平野先生的分公司。这一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仿古产品获得空前的成功。平野先生欣喜若狂,一下子收下了全部的铜龟,并跟我签订了一个经销合同,一次就要了100件仿古铜器。其中只有一个要求:“点绿”必须是大手笔。

我把这份合同带到公司,并将详细情况做了汇报。喜从天降,一下子在公司掀起轩然大波。公司决定立即正式投产,去银行贷了款,先发工资,后购原料,职工们一看有活路,劲头就上来了,不到一个月工夫,100件仿古铜器铸造完毕,什么鬲、鼎、钺、锛、銮铃、铜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铸造工人多,铸100件铜器,只要模具一刻成,浇铸起来就快,倒不见得如何辛苦。苦只苦了“铁拐仙”一人,所有铜器非得他一个人“点绿”才行,否则这仿古铜器就一文不值。好在他干这活倒挺勤恳,又是按件计酬,由不得他不拼命,赶死赶活把100件铜器全给“点”出来了。需方一看货,异常欢喜,第一批产品顺利销出。以后就一批接一批地生产,全交给平野先生的公司销售,销往世界各国。平野先生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总之一切都非常顺利,这不用多说。

鉴于“点绿”工序的局限,我们无法增大产量,因为“铁拐仙”一天拼死拼活也只能点十来件铜器,再说全厂的命根子就系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给累倒了。我一方面加强了对“铁拐仙”的保护,一方面做他的思想工作,请他传授绝技调教几个徒弟出来。不知他是故意装拙保守,还是当真浑然不知,每次请他授技,他总是支支吾吾云里雾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让他当众示范,也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只不过用一支长工艺笔戳戳点点,手法不仅僵硬,落笔还常常点空。我心中不禁又有些怀疑了,就在一批货物中混了几件我自己点的铜器,并做上了暗记。这批货发出不久,这几件带暗记的铜器无一幸免统统给打了回来,这使我不得不叹服,真正的神品,毕竟不同于鬼画符,而真正的神技,常人是永远也学不来的。既然天上已派了一个“铁拐仙”给我们,我们就该知足了。

这样一来,尽管我们的产量不高,每年只能生产两三千件仿古铜器,可产值却大得惊人,因为毕竟是仿古铜器,带个“古”字,利润高达百分之一千二。转眼间,公司就发达起来了,几年一过,高级的厂房,堂皇的宿舍,八面威风地竖起来了。仿古铜器厂不仅规模扩大,名声也响得怕人。厂职工月收入人均2000元以上,而一个月只要上十天班,因为模具是现成的,要说浇铸铜器,每人每天可以铸十几二十件,再加上干活又不用太认真,做得粗糙一点,反而更见其“古”,所以根本用不着多少铸造工,大伙儿轮班休息,少干多拿,说不出的美滋味儿。

我一因为创新,二因为有功,三因为善于挖掘人才,顺理成章当上了公司副总工程师,同时兼任副总经理,月收入近万元,活得十分顺畅。倒是“铁拐仙”过得最辛苦,尽管他每月有3000多元的收入,且被人视为“奇人”,尊之为“绝笔惊天”,但他从早到晚都是愁眉苦脸埋头“点绿”,无暇去享受他所得到的一切。

生产越来越红火,名声越来越大。经由平野先生的经销,我们的产品到了北美、西欧、东欧、东南亚等各个国家,想必平野先生也大发其财。到了前年,我们这个厂一年创外汇2000万美元,这无异于旱地惊雷,引起轰动。接着报社也来了,电视台也来了。在各种会议上,公司总经理和我都分外吃香,这不在话下。“铁拐仙”更是红得稀奇,红得神秘,几乎成了传奇人物。先进工作者非他莫属,劳动模范他首当其冲,一下子把个“铁拐仙”弄得茫然无措晕头转向了。

也合该是无忧有悔,乐极生悲。到了去年,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铁拐仙”当上什么劳模、先进工作者之后,免不了要去各处开会、做报告,陪总经理去见各式各样的长啊官啊。起先我说过,“铁拐仙”这人成天蹙眉疾首,生就一副卑微相貌,一逢大场面,就更是丑态百出。最要命的是,当他回答领导的问话时,眼睛却斜睨着领导的女秘书。某家报纸要登他的照片,一口气给他拍了十几张照片,结果没有一张照片上的眼睛是睁着的。作报告更是糟糕透顶,稿子是别人写好了的,他却念不好,常念出有节奏感的叠字,比如说“产值”两个字,他往往念成“产产产、值值值值”。总经理感到很头疼,耐心地向他探问缘由,起初他嗫嗫嚅嚅不肯说,后来经过再三逼问,他总算说了实话:“我,我眼睛出了毛病,常常把东西看花。”

他这一说不打紧,可把我和总经理给紧张坏了。试想这个厂的命根子就在他的一手“点绿”上,他的眼睛若是一坏,那还了得?再说他为工厂“点绿”,把眼睛弄坏了都不吭声,这样的事迹也真叫人感动。于是公司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治好“铁拐仙”的眼睛!

找了几家大医院名大夫医治,均告无效。在此期间,“铁拐仙”还坚持工作。后来公司不惜重金,请了美国的一个眼科专家来为他整治。这位美国专家经过全面检查,诊断出这是一种罕见的眼疾,目前世界上还无此病例。这位专家给这种眼疾暂定名为FB-感幻重影眼疾,患这种眼疾的人,能够把一件物品看成相互重叠的四件乃至六件之多。同时这位专家表示,他对治愈这种眼疾的把握持乐观态度。于是不由分说,“铁拐仙”接受了这位专家的治疗。

一个星期以后,美国专家郑重宣告,他保证能在六个月内治愈病人的眼睛。

这个消息给全公司的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大家都松了口气。恰在此时,平野先生专门从日本派人到我厂,跟我们签订了一项巨资合同。厂里经过一段短暂的消沉后,马上又沸腾起来。

这次日方一开口就要一千二百件仿古铜器,而且全要大件,可以分批供货,公司立即集中财力,倾囊而出,大量购买原料,热火朝天投入生产。六个月不到,一千二百件大件仿古铜器全部铸就,其中有仿商的司母戊大方鼎、四羊方尊等巨制,只等“铁拐仙”病愈归来,施展点睛之笔,点一批送一批。

半年以后,“铁拐仙”回来了,他果然治好了眼睛,两眼炯炯有神,眉目也舒展开了,人显得很精神,气色极好,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全厂上下顿时一片欢腾,热情欢迎他痊愈归来。

“铁拐仙”也是满怀感激之情,一回厂就全心投入了工作,日夜不分拼命地干。我见他“点绿”时手势比从前遒劲洒脱,落笔干净利索,准确无误,不由得一块重石落地,满心舒畅起来。

不多久,第一批成品出来了,一共50件,航空送往日本。谁能想到,不到半个月,这批货全被退回来了!理由是:“点绿”工序不合标准!

你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我就像被雷打懵了!我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件事!因为“点绿”这道工序完全是“铁拐仙”一手完成的,并且是在他眼睛痊愈后所做,只会更好,绝没有不合“标准”的道理。我一惊之后,就隐隐觉得不妙,疑心是平野这老家伙在耍花招,因为“标准”全是凭他的好恶而定,别人谁也鉴定不了。我立即警觉起来,怀疑他一定另有重大图谋。我们赶忙分头准备,打算和日方就此事进行交涉。

没想到几天之后,平野先生竟亲自从日本赶来了。他一到我们厂,劈头就问我:“贵厂那位‘点绿’的高人,是不是已经仙逝了?”

我很生硬地告诉他,这位高人依然健在,并且强调这批被退回的铜器的“点绿”工序,也完全是这位高人亲手所为。平野先生听了,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批铜器的点绿,拙劣之极,和以前的物品相比,实难相提并论,用贵国的比喻,乃米粒之珠比之日月,翱翱蛟龙比之僵虫。”

平野先生也许已觉察到了我的怀疑态度,便又说:“贵厂丧失了这样一位高人,实足可惜。对我个人来说,亦是损失巨大,我在世界各国销售贵厂的产品,利润极大,获利颇丰,如今断绝了这门生意,岂不遗憾?我这次专程来,就是想看看贵厂是否仍有别的高人在,以至能使我续上财路。”

我见平野先生说得十分诚恳,料想亦非谎言,但这事显然又过于蹊跷,便也很诚恳地告诉他我是以实情相告,绝无欺瞒,并叫人喊来了“铁拐仙”,要他在平野先生跟前当面“点绿”。

“铁拐仙”依言而行,点完了一件铜器,就退出了。平野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如果徐先生所言非假,以前的铜器‘点绿’确实出自此人之手,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此人曾一度神灵附体,而今那神灵却离他而去了。”

就这样,我们双方在极度的困惑中暂时中止了合作。

骤变之下,全公司人人均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更为糟糕的是,厂里大部分资金如今全变成了1200件铜家伙堆在仓库里“作古”,除非等到几百年之后,它们身上长出了真正的铜绿,也许才卖得出去。

公司面临新的危机,仿古铜器厂眼看又要垮台,我焦急万分,寝食不安,然而又百思不得其解。找“铁拐仙”来问过几次,他比我更懵懂,更说不清,也更难受更焦急。

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叹气,“铁拐仙”的儿子突然来找我。这是一个挺聪明的小伙子,在厂里当宣传科长。他说:“我琢磨,这事儿八成就坏在替我父亲治眼睛上。”

我忙问其故,他说:“根据我的记忆,我父亲的眼睛很早就有这种毛病,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视觉,使我的父亲在点绿时产生特殊的视觉思维,以至出现特殊的效果,恰好投了那个日本佬的喜欢。”

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便赶忙叫来“铁拐仙”。我问他:

“你的眼病是很早就有的吗?”

“是的。”他说。

“那以前怎么没听你说?”

“以前,没人问过我,再说……我生怕、生怕说出来,你们就不让我点绿了。”

“那你的生活不是很不方便吗?”

“还好,凑合着过。不过,我最怕敲钟,我看不清钟点,老敲错,领导们批评过我,我已经虚心接受了。”

“你是怎么得了这种眼病的?”

“记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是翻了车以后,常常头疼,不好受,后来我发现只要眼睛一用劲,头就不疼了,我就、我就拼命在眼睛上使劲儿,后来眼睛就出了毛病。我宁愿眼睛坏了,也不愿头疼。”

我突然想起“铁拐仙”平常总是蹙眉疾首的样子,便问:

“这么说,你每时每刻都是头疼的?”

“是……是。”

“所以你不得不整天都在眼睛上使劲儿,以便减轻头疼?”

“是、是。”

“那么,你现在还头疼吗?”

“还、还疼。才治好眼睛那会儿,头不疼,近些天又开始疼了,现在眼睛使劲也不顶用了,止不住头疼了。唉,这眼睛……还不如不治呢!”

我说:“是啊,还不如不治呢。”

在此之后,我们屡次慎重地征求了“铁拐仙”的意见,然后又找到了那位美国的眼科专家,请求他是否能试一试,使“铁拐仙”的眼睛恢复“病态”。那位专家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我们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大骂我们荒唐,说天下决没有一个医生有如此本领,能把一双已经治好的眼睛重新治回到原来的病状。他讥讽地说他走遍世界各地,荒唐事也遇过不少,但还没有一件能和贵国这件治眼睛的事相媲美。

现在,老同学,请你想一想,偌大一个公司的沉浮,几百多个职工的生计,全着落在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上。一个人遇上了这样稀奇古怪而又焦急万分的事,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吧!

我的老同学一口气说到这里,算把事情说完了。我听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足足笑了十分钟,直笑得死去活来泪珠迸涌。我的老同学耐心地等我笑完了,才问我:

“你笑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觉得这事儿太好玩、太好笑了。”我说着又忍俊不禁,笑意一阵阵向外涌。

“是啊,这样的怪事,我有时想想,也忍不住要笑的。”他说着,表情渐渐认真起来。他突然问:

“现在,你该知道我来找你的意图了吧?”

我猛地又被弄糊涂了,费力地想了一刻,仍是不明其意,便说:

“不,我不知道,你照直说吧。”

“记得在中学里,我们俩同座的时候,”老同学沉静地、缓缓地说,“你经常对我说,你只要眼睛一使劲,就能把一块黑板看成四块,把一个老师看成四个。”

我猛然想起,我在中学的时候确实有这种功能,若不是老同学的提醒,我倒彻底忘了个干净。随即我也恍然明白老同学来找我的意图何在了。我叹了口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哎呀,很可惜,中学时的那种本领,现在早已丧失了,也许是神灵已离我而去了吧。比如现在你在我眼里,纯粹只有你一个,而不会成为四个,眼睛再使劲也没用。”

老同学脸上骤然布满失望之情,望着他那副沮丧的样子,真打心中替他难受。但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帮不上忙。

离开花溪宾馆后,我的心情十分舒畅。走到一盏路灯下的时候,我纯粹是为了好玩儿,朝着一根水泥柱死死盯着,眼睛一使劲儿,结果水泥柱变成了重重叠叠的四根,不过和“铁拐仙”不同的是:这样一来,我反而头疼。我赶紧放松了眼睛,生怕自己会染上这种坏习惯,因为听完老同学的故事后,我已不再想调动工作了。试想我要继续在课堂上教书,倘若将一块黑板看成了四块,将50名学生看成了200名,那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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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是幸福的锁,也是欲望的牢。在物质飞速发展、个体价值被无限放大的现代社会,我们的情感又将何处安放?都市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游离在围城之外,然而困住他们的,是否真的只是“真爱”与“自由”?笔者采访了数百位独身男女及身边的亲人、朋友,选取了其中最代表性的人物经历,记录整理成本书。他们当中,有的人忍受没有伴侣的痛苦,有的人却在享受想要的生活;有的人渴望婚姻而不能结婚,有的人对婚姻唾手可得却不屑一顾。故事里有前卫、爱情、奇葩,也有感人、心酸和秘密。独身的背后,从来就不是如此简单。围城外的故事,无眠的夜里,悄悄说给你听an>或许,他们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 醉花窗医案

    醉花窗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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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萧萧北风寒

    萧萧北风寒

    鬼子来了。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弄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张大帅总不是坏人吧,大大的好人呐,东北民众的父母啊,但炸了就炸了,终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东北军依旧在北大营好好地驻着,鬼子依旧替东北军维持着治安。但这回鬼子真的来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杀。鬼子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大概是维持腻了吧,就不维持了。民国二十年上秋,鬼子很不文明地来了。
  • 剑与龙的诗歌

    剑与龙的诗歌

    突然穿越到异世界后怎么办?用自己超前的眼光和技术来发家致富?没错,但你得先存活下来。当主角徐雨楚从一具东方人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后,战争接踵而至。在这个崇尚剑与魔法的世界里,龙与神魔共舞!但人族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养龙、种田、战争和冒险。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昀华未逝引歌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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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桑生来便合该是搅弄风云,纵横捭阖的人物。她这一生早已做好了彳亍独行,孑然一身的准备,却终究败在了长孙引修的温柔里,化为绕指千柔的太息。罢,执子之手,而于愿足矣。
  • 最强奇迹系统

    最强奇迹系统

    林风重生在刚刚灵气复苏的平行宇宙,获得见证奇迹系统,从此开启牛逼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