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是一幅图画
听她是一曲乐音——
懂她是一种放纵
就像六月一样天真——
不懂她是一种折磨
拥有她做一位友人
一种温暖就像一颗
在你手中发光的太阳那么近
——艾米莉·狄金森
“进来吧。”
蓝诺把羊皮画旁边的细绳一拉,让整幅画卷了上去,外面的光线投进了这个隐藏在画卷背后的隐秘空间。
他松开蕾丝的手,转向背对蕾丝的一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这里是我的……算是秘密工作室吧。你瞧,很少有人发现羊皮画后还有一个房间。这是城堡前年装修的时候,我让工程师秘密设计的——只有我和他知道。不过正因为如此,到现在这里都没有被打扫过,所以,嗯,无比脏乱。”
房间很小,很闷,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靠近门口的书桌、一个简单的书柜以及一张沙发。沙发上面盖了层帆布,蓝诺把它一扯,一个还算干净的田园式沙发露了出来。
“看来只能凑合了。”他一边把帆布挪到一旁,一边叹着气说,“除了这里,城堡里暂时找不到一个完全安静的地方。”
蓝诺又走到门口,把卷上去的羊皮画又放了下来,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接着,一个圆圆的橙黄色光圈照亮了沙发和书桌,将深色的影子投映到米白色的墙上——蓝诺打开了台灯。
蕾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很喜欢这个小房间。
这里的空气中,有一种纯粹的静谧,像夜空中缄默的星星,温柔地聆听着她的呼吸。
蓝诺也坐到了蕾丝身旁,在朦胧的灯光中冲她微笑着。
对面的墙壁上映出两片人影,笼罩在那仿佛散发着淡淡薰衣草香的光晕里。
“柯露安小姐,刚才有人已经帮我介绍了你,但是……”
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将脸藏在银色乱发里的蕾丝。
“蕾丝……”
在蓝诺的嘴唇第一次拼出她的名字的那一霎,他温柔的嗓音似乎与闷热的空气擦出了电火花。
“哭出来吧。那样你会好受得多。”
他缓缓地说,像是在哄一个摇篮里的婴儿入睡。
蕾丝依旧一言不发。
她的确需要减轻心中压得她几乎窒息的泪水冰块,试着将它慢慢融化。
她侧过脸转向没有灯光的暗处,轻轻啜泣着,努力控制着声音。
“哭出来吧,蕾丝。放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蓝诺的声音柔得像是耳语,眼眸的颜色渐渐变深,如一片暮色中的海湾。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尽管与蕾丝才相识不到一小时,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屏息关注着她。
他只知道自己不愿看到她憋着心里的痛苦。
蕾丝望着她前面这双迷人而真诚的蓝眼睛,心里也产生了同样奇妙的感觉。
她只知道自己信任他,能够向他倾诉一切,尽管他们才相识一小时。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百万分之一。萍水相逢,完美的陌生人。
于是,蕾丝大声地哭了出来,这是她头一次毫无顾忌地在别人面前宣泄自己的情感。
蓝诺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但他刚刚抬起手,又悄悄放下了。
蕾丝哭了一会儿,然后努力深呼吸,感觉好多了,像是终于接到了氧气瓶的高原反应者。
“谢,谢谢你,蓝诺。”蕾丝抬起头,还在抽噎着。
“没事,虽然我们才认识一小会儿,但是,我们已经是,嗯,是……”
“是朋友了,对吗?”蕾丝赶紧接着补充下去。
“对,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蓝诺开心地说,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蕾丝……”
等蕾丝完全平静下来后,蓝诺便一脸认真地望着她,和他以往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神色大不相同。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故事吗?还有……不过你还是先告诉我吧,好吗?”
蓝诺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两簇浓密的眉毛挤在一起,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和困惑。
幽幽的灯光,幽幽的影子,蕾丝感到自己心中也有一缕幽幽的烛光,幽幽地摇曳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面前这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也一脸认真地望着蓝诺。
蓝诺急切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是你忠实的守密者。”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相信你。但是蓝诺,你必须得仔细听。其中有些东西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
于是,蕾丝望着映在墙上的橙色光圈,思绪随着摇曳的灯光飘向远方,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曾经的黯影。
她鼓起勇气,颤抖着闭上眼睛,沉入迷乱的黑暗。
“哗啦——”“不!不!”
一个画面狠狠地砸进了蕾丝的脑海,她不由得捂住耳朵,尽管这样也毫无作用。
这个场景很模糊,却又那么深刻。每当蕾丝试图回忆自己的曾经时,它都会在忽闪忽闪中残忍地撞向她。
那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哗啦”一声,好像是玻璃碎了,然后是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
最后,一片熊熊燃烧的红色烈焰,吞噬了整个画面。
蕾丝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影像只有这么模糊的一部分,就像是在过山车上拍摄的一般。
每当她试图回忆自己十五岁前的往事,这段记忆的碎片,总会如玻璃碴做成的箭镞般,深深射透她的心脏。
内心那种撕扯般的疼痛,如同强行把自己分离到两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
“你没事吧!”
看到蕾丝捂住脑袋,像是被痛苦缠绕,蓝诺赶紧说:“对不起,蕾丝,你还是不要回忆了,我不知道这会让你感到难受。”
“不,我没事。”蕾丝喘着气,试着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车祸。”她说。
“那年我十五岁,刚参加完高中毕业典礼,在爸爸妈妈接我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蕾丝缓缓地说,眼里流淌着哀伤。
“那场车祸,带走了我的父母。同时,它使我丢失了十五岁以前的所有记忆,或者说,掳走了十五岁以前的我。”
她的目光如同一缕透亮的风筝线,像是为了躲避悬浮在半空中的尘埃微粒而轻轻颤动。
“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我的左手腕因在车祸中被玻璃割断筋脉,留下了和割腕自杀一样的疤痕——我再也无法弹奏我最爱的小提琴。当然,我现在连叉子都没法儿拿了。”
蕾丝哽咽着,泪水又浸湿了双眼,使她灰绿色的眼睛看上去如同碧波荡漾的湖水。她轻轻撩开袖子,露出了左手腕处那条十分突出的丑陋伤疤。
“对不起。”蓝诺低低地说,声带几乎没有振动,心却在抽噎中哆嗦。
“你不需要同情我,蓝诺。”蕾丝说,“左手的残疾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成了孤儿,世界上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甚至不能像其他的孤儿一样,靠曾经爱的记忆活着。我连我父母的模样都不知道。”蕾丝的声音开始发抖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小提琴。被遗忘的,只是过去的点滴经历,而并非情感。有时候想起来真是好笑,我会忘掉想要铭记的东西,而想要忘却的,却甩不掉。”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扭头望向一边。
“是的,蕾丝。人们钟爱的事物并非储存在头脑的记忆里。而是永远存在于心里,血液里,灵魂里。”
蓝诺轻轻将右手手心重叠在蕾丝的左手手背上,用星光般明亮深邃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
“关于我十五岁的那场车祸,以及车祸带来的后果,都是孤儿院院长史密斯太太告诉我的。史密斯太太对我说:‘孩子,尽快上学让生活充实起来,总比待在孤儿院或是寄养家庭强。你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工作,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在遭遇车祸前,我已经考入了布里斯托大学,可是,父母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对自己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的我,同样一无所有。我身无分文,奖学金也只够缴学费。因此,史密斯太太写信推荐我来到斯特莱城堡,白天呆在学校,晚上和周末回到城堡当女佣,这样既能有一个住所,又能有一笔收入养活自己。”
“从十五岁到现在,我与史密斯太太仅有过一两次交集,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这位老妇人总把自己裹在斗篷里,并且她看上去背驼得很厉害。至于史密斯太太为什么如此坚定地建议我到斯特莱城堡工作,这位院长只给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解释:‘这座城堡能带给你很多东西。去那里对你来说是最好也是最安全的选择。’史密斯太太是这么回答的。”
“可是,在城堡里我没有一个朋友,大家似乎都很讨厌我。你是不会理解那种感觉的,蓝诺——孤独得让你忘了自己竟然存在。”
“在学校,我把自己扔进图书馆,花了两年时间修完了大学的课程,并提前获得了荣誉学位。然而,我常常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哎,真的很伤脑筋。”
蕾丝的声音如花瓣般飘在房间里,翡翠色的眼睛中满是迷惘。
“但是,有一样东西,让我活了下来。可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蕾丝从暗处转过脸来,睁大眼睛的同时微微皱起眉头,严肃地盯着蓝诺。
“那是我刚来到斯特莱城堡时发生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浓密睫毛下的墨绿色眼睛中,透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神秘。
又是一个残月如钩的深夜。
我提着长长的睡裙从床上滑了下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
城堡里没有开灯,可我居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
我发誓,我不是在梦游,更不是在偷东西。事实上,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想紧紧跟随着一丝古怪而又熟悉的感觉,去寻找一些与我相关的东西。
然而,问号漂浮在沉沉的黑暗里。
我唯一知道的是,有一种感觉,像一缕无影的丝线在牵着我走。
“眼里的黑夜越短越好。”斯特莱夫人常常这么说。
城堡里“早睡晚起”的规定对我来说一直无效,并不是我故意不遵守,而是我会毫无办法、毫无征兆地被召唤走,不得不常常在整个城堡淹没于一片漆黑时溜出寝室。
并且,这个不能进行科学判断的古怪行为,出现的时间还有条别人未发现的规律:
月末与月初的分界点。
残月当空。
昨晚,我又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就像我是一个铁娃娃,而附近有一块巨大的磁铁。
一年前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凌晨偷偷溜下床,在城堡的走廊里穿梭,寻找一个什么地方的什么东西。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
最终,“梦”总在一道耀眼的白光中结束。
不过,令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白光出现后,我竟然会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了城堡某处的走廊上,全身湿透,像是在洗衣机里晃悠了一夜,除了记得自己偷偷溜到走廊以外,之后所发生的事又都已全然忘记。
我常常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梦”里格外重要的一部分,似乎被硬生生地删掉了,就像从中间开始被咬掉的一根饼干棒,最后完全无法将两头拼成整体。
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对生命深深的质疑,有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愤怒地拧着左手腕,责怪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么多值得被铭记的东西——十五岁以前的全部记忆、“梦”里的重要经历。
尽管“梦”给我带来了不少误解和麻烦,我仍十分期待月末快点来临——“梦”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于遗失和陌生的人来说,“熟悉”显得格外珍贵而美丽。
“梦”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给我灌输着快乐。
然而,我不知道那股无声无息鼓励着我的力量来自哪里,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看见了海市蜃楼,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美丽真实感中感到欣喜若狂。
我没有任何亲人,更没有朋友,或许是“梦”里的某一个“人”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暖。我的全部精神世界,几乎完全依赖着月末的“梦”。
不过,那时,至少我仍然拥有一个主角空缺、只剩开头和结尾的“梦”,但是——
来到城堡一年后,我把月末准时出现的“梦”,全部遗失了。
大概从我十六岁以后,“梦”就再也没有出现。我朦胧地感到,最后一次“梦”中好像发生了一场战斗。
那天我在走廊上醒来时,发现脸上有深深的泪痕,肩上还有几处淡淡的条形伤口,看上去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番。但是,伤口怎么会在几小时内就痊愈了呢?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身上的伤痕证明了我在月末的经历是现实,而并非游走于虚幻。
但随着“梦”从十六岁起淡出我的生活,我感到空虚,甚至恐惧。仿佛有一颗温和的露珠正在从空中滴落,即将滋润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时,却在半空中冻成了冰,永远凝结在了那朵花无助的期盼中。
我每天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对任何要求唯命是从,却又对一切感到厌烦透顶,在城堡里尽捅些篓子:
先是在厨房里把玛尔塔太太的围裙给烧焦了——然后又给斯特莱伯爵的古代牧羊犬,套上了约瑟芬小姐的项圈。真是太抱歉了,我差点把那只狗给勒死。
因此,大家都把我当成一个类似于定时炸弹之类的麻烦,总是像躲瘟疫似的远远地避开我。在城堡里,大家都乐意成为我的陌生人。
或许,有人听到了我的期盼;
或许,“梦”中的主角已得到了足够的调养——
一年后,昨晚午夜,“梦”又回来了。
……
于是,蕾丝把她在月末的古怪行为(还没有定义,暂且称之为“梦”),从头到尾告诉了蓝诺,并向他详细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昨晚,她期盼已久的“梦”,终于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