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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现

爱丽丝似天马行空,

丽影萦绕我,像幽灵活动,

醒着的眼睛看着她如做梦。

她们沉睡在美丽的奇境,

做着梦度过一天天生命,

一个个夏天留下梦影。

……

难道不是一场梦吗,生活?

——《爱丽丝梦游仙境》

七月末 0:00 英国 布里斯托市远郊 斯特莱城堡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那么奇妙。

比如有一天,你一大早起床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子不见了,你很沮丧,拼命地找呀找,你就快要完全放弃了,却在去上厕所时,无意间发现它们被浸在堵塞的马桶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甚至可以淹没你对臭气的厌恶。

今天凌晨,这种感觉就一直围绕着蕾丝,如同天使头顶上那个傻乎乎的旋转圆圈。尽管她并不是在马桶里发现了这个遗失了一年、又在今夜回归的“梦”,但她此刻内心强烈的惊喜,的确可以淹没包括恐惧在内的一切事物。

蕾丝沿着贴满暗花墙纸的墙壁慢慢向前走着,脚步轻得像落在湖面的细雨,整个视野在银白的光线中变得明亮而清晰。

突然,她立在墙边,怔住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如冷空气般从身后飘来。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像是有几百只青蛙正在迫不及待地排队跳水。

“啊!”

就在她转身试图确认自己走了多远时,蓦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站在一团微弱的火光中——

老妇张着满口黄溜溜的龅牙,松弛的眼皮下两颗小小的灰眼睛奇怪地突了出来,正对着蕾丝高声尖叫。

老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那里长出了棵满是节疤的树。她双手惊恐地捂着脸,铺满褶皱的皮肤抽搐起来,手中提着的马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碴四处飞溅。

蕾丝像是被老妇扭曲的根须拽住了似的,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掉。她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儿里憋着的尖叫声,就要从她的头发根中像蒸汽一样喷出来了。

“飘浮的白眼睛!”

老妇嘶哑地喊道。

蕾丝完全没弄明白老妇在说什么,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甚至连睫毛往下颤一颤都不敢。

她担心这个老妇是从某本恐怖故事书里出来的、捡脚趾甲的老巫婆,害怕只要自己稍微动动,老妇就会施条咒语让她立即倒地,或者干脆直接扑到她身上,像吸血鬼那样把獠牙插进她的脖子。

今天她可不想死。今晚绝对不行。

支撑她的“梦”又回来了。

她期盼了一年,不能让任何惊悚片中的人物成为阻碍。

于是,蕾丝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左手藏到身后。最虚弱的地方往往最容易遭受攻击。

老妇直勾勾地盯着蕾丝的眼睛,两团抽搐扭动的肌肉黏在一起,使她的脸活像一条正在被拧干的毛巾。

接着,她的目光向下移动,眼神直接穿透了蕾丝的身体,好像蕾丝身上除了眼睛外,剩余部分都是透明的。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都像是在一瞬间被石化了。

蕾丝的脑袋紧张地转动着,想起了仆人们曾在厨房大声议论过:斯特莱夫人规定城堡熄灯时间如此早的原因,是因为城堡午夜后会出现一个骇人的——

“鬼啊!”

蕾丝爆发出憋了很久的刺耳尖叫,没命地在城堡里横冲直撞。她提着睡裙跑过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走廊,被一圈圈金色的、滑溜溜的旋转楼梯弄得头晕目眩。绊脚的长睡裙使她不得不抱怨斯特莱夫人像个美国南方黑嬷嬷似的不准她们穿超短裤睡觉。

她知道自己已经连续撞倒了几个花瓶,但根本没有时间去收拾碎片,只顾向前飞奔,脑袋里嗡嗡作响,身后隐隐约约飘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怪叫。

蕾丝曾完全没把那个城堡晚上闹鬼的谣言当回事,可是今晚她的确看到了一个面容吓人的——

“女鬼?”

蕾丝猛地刹住脚步,对自己刚刚脑袋里所装的奇怪声音感到好笑。

说实话,那声音活像有几千只蜜蜂在对着维塔斯[14]打爵士鼓。如此搞笑的声音,应该不能和一个令人冒鸡皮疙瘩的女鬼对号入座吧。现在仔细一想,那个女鬼居然有几分面熟。

她是?

“玛尔塔太太!”

蕾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在这个幽暗夜晚越发明媚灿烂。

原来传说中的女鬼,是虚伪的老管家玛尔塔太太——只有常年在守旧的斯特莱夫人面前拍马屁的老管家,才会提着装有迷你灯泡的生锈仿古马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披着一头自认为芬芳柔滑的枯发,在城堡里到处乱逛着巡逻。也只有她的两片薄嘴唇,才会把口红糟蹋得像是亲了一口猴子屁股。

不过,刚才玛尔塔太太脸上的惊恐表情充分证明了:她也被蕾丝吓得不轻。

玛尔塔太太并没有看清蕾丝。尽管老管家提了一盏灯,但在此时城堡中诡异的沉黑里,微弱的光线就像你试图用额头给雪地升温一样毫无作用。

实际上,换作谁都无法看清此时城堡中的一切,除了——

她自己。

蕾丝一下子收住了笑声。

是啊,为什么只有她可以在这般黑暗中拥有超凡的视力?

她能保证,自己的眼睛里绝对没有安装灯泡,也没这个可能。难道,她的眼睛自带白光?

她甩了甩头,渐渐回过神来,驱逐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刚才她跑得实在太快了,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置身何处。

面前是城堡里一条普通的走廊,阿拉伯式的地毯,墙壁上贴有暗花墙纸。

前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醒目的荧光色写着:危险!请勿入内!

蕾丝径直跨过了警示牌,走了进去。

这条走廊似乎被遗忘了很久——厚厚的灰尘几乎完全盖住了地毯和墙壁,天花板上吊饰的缝隙里塞满了蜘蛛网。

突然,蕾丝停下脚步,惊得向后倒退了两步。

在她的前方有一个宽大的裂口,将这条走廊分成了两半。

裂口后面那一半走廊和平常一样整洁,与蕾丝刚刚来时走过的前一半走廊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她小心翼翼地俯身向裂口下方望去——

这个裂口很古怪,它的宽度大概能刚好架住一个双腿撇成直线的高挑超模。并且,天哪!锯齿形的裂口露在地毯外的侧面显示了它的材质——雪白色的、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大理石,像动画里刷得锃亮的夸张牙齿。

但要知道,斯特莱夫人最讨厌白色,女主人最大的梦想,大概就是让城堡的每一个角落都金碧辉煌,因此绝不能容忍任何银色或白色出现在她的城堡,连银器都不许摆出来。这大概也能解释女主人为何如此厌恶蕾丝的头发。

裂口的水平表面上,并不是蕾丝想象中因为崩裂而参差不齐的地毯碎边儿——地毯的边缘仍是一条直线,就像是有人拿着直尺,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裁剪过。只是边缘上偶尔滑线的现象才能证明它被剪过,否则根本看不出痕迹。

蕾丝将目光转向裂口中央。

她猛吸一口气,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抹烈焰般的红光。

裂口中竟垂挂着——一条蕾丝纱巾。

纱巾上面的蕾丝花边,几乎把和裂口一样雪白的纱巾本身遮住了,层层叠叠的珍珠色网纱上,还缀着晶莹闪亮的芦荟绿宝石。

蕾丝纱巾从空中直直地垂入裂口的中央,长度似乎无边无际,两边的端头消失在靠近天花板的暗处,和裂口下方目光无法触及的深底。

蕾丝出神地望着这条美丽的丝织品,甚至不愿浪费欣赏的时间眨眨眼睛。显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蕾丝凝视着蕾丝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15]

她一直很感激父母给了自己“蕾丝”这个古怪少见的名字。她很喜欢蕾丝,对她来说,这种镂空织品上的每一个小孔,都像一个装着浪漫汁水的小小的细胞,在梦幻中轻轻呼吸,自由滑动。

其他人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至少表面上是那样,为的是在城堡里当他们不得不喊蕾丝的名字时,可以厌恶地皱起鼻子。

他们总说蕾丝上布满小孔,像是鱼卵,让他们恶心。

多数人就拿这个理由来取笑蕾丝。

“她就和蕾丝一样满身是漏洞,令人讨厌!”

“蕾丝从来不是完整的。”

为了不让嘲笑与奚落将她的心刺得遍体鳞伤,蕾丝再也没有接触过带有蕾丝花边的服饰了。今天看到这条缀满蕾丝的纱巾,她感到惊讶而欣喜。

不知怎么的,她的血液似乎认得这条蕾丝。仿佛在很久以前,她的命运曾与这条雪白的蕾丝息息相关。

蕾丝跪坐在裂口边,由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爱与赞叹,她的身体刚一往前倾,右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于是,她试着把手伸得更长一些,想够着纱巾,再仔细看看上面蕾丝的花纹。

她向前凑得更近了些,使劲伸长右手。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碰到纱巾的那一刹那,她的整个身体突然被奇怪地吸了过去。匆忙中,她右手迅速抓住纱巾,双腿盘绕在纱巾上,身体悬在半空竖成一个“1”形,手臂感到又酸又痛。

她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立刻发现自己还是不看为好——

原来,裂口下方是一个……隧道。

这个深不见底的古怪洞穴也许是一口枯井,也许是根总会通向另一个地方的空心圆管。

当蕾丝祈祷着是第二种情况时,纱巾开始旋转起来,她的身体也跟着缓慢地转了一圈。

纱巾开始加速,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并且逐渐往下旋转,就像美发店门口那种有丝带在打着旋的霓虹灯。

纱巾在极速旋转中,看上去和其上的两种蕾丝一起消失了。

蕾丝胃里一阵翻腾,感到仿佛有一根手指头在搅拌着她的脑浆。

她不敢睁开眼睛,甚至不确定自己的心脏是否仍在跳动,身体像是在飞速旋转的过程中融化了。

她长长的卷发在雪白的大理石圆形洞壁上扫来扫去,发出唯一给她真实感、证明自己大概还存在的“唰唰”声。

在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圆柱形洞穴里疯狂旋转、下坠,蕾丝绝不否认只有爱丽丝才会干这样的事。

不过,蕾丝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简直和小甜甜[16]跳钢管舞没什么两样。

谬论。想想吧,把爱丽丝与布兰妮融为一体会是怎样的怪异。

把两个独立的个体融为一体的确很怪异。

纱巾依旧不停地旋转着。这个大理石洞穴似乎吞噬了时间。

这时,蕾丝感到一阵痒酥酥的刺痛袭蔓全身——她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立刻知道了刺痛感的来源——她正躺在室外的旷野里,一片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丛中。

透着淡淡凉意的风轻轻拂过,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使躺在地上的蕾丝有一种飘飘欲仙的舒适感。

尽管这片旷野中没有路灯,可蕾丝的视野和刚才在走廊上一样,笼罩在一层白光中,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也许是因为她还没从疯狂的旋转中回过神来吧,在这片白亮亮的草丛中,她感到双眼有些胀痛。

蕾丝一边揉眼睛,一边歪歪扭扭地继续前行,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扫着她的脸颊,像是化妆时用的腮红刷。

她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按住脸颊上不安分的腮红刷,然后眯起仍有些胀痛的眼睛,却又一下子把它们睁大了。

她手中摁着的并不是什么腮红刷,而是一片美丽的——紫藤花的叶子!

蕾丝向后退了一步,想看到全景——

她面前是一座古老的小木屋,屋子被四周的狗尾巴草包围着,密密麻麻的紫藤花将整个小屋的表面遮盖得严严实实,连入口的位置和房子外壁的颜色都无从知晓了。

爬满小屋的紫藤花很美,像一串串葡萄从屋顶上如流苏般向下垂挂。不时随风旋转的紫蓝色花瓣,像是飘入了一个无形的水涡,轻轻坠落到草尖后,被狗尾巴草顶了起来。暗绿色的狗尾巴草和着微风左右摇摆,如同一个个戴着淡紫色阔边帽的苗条少女在跳《天鹅湖》。

“呼!”

蕾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毛虽皱着,嘴角却微微上翘。看上去她也拿不定主意现在到底该皱眉还是浅笑。

她走上前去,按照玛丽寻找秘密花园所做过的那样,轻轻撩开紫藤花的藤蔓,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把手伸进去。

蕾丝睁开眼睛,惊喜地感觉到自己隐没在藤蔓中的手中,正握着一个圆圆的东西——门把手。

不知为什么,蕾丝久久不愿把右手从门的圆形把手上松开——这次并不是因为又有什么东西把她吸住了,而是她隐约感到这个把手上,覆盖着一层无法言语的温暖——好像有一股热气蓦地从她的手心与金属把手接触的地方蹿了出来,一溜烟滑到了她的心尖,然后像跳水运动员似的从最高处跃起,“啪”的一声跃入水中,击碎了她心中的一块冰。

蕾丝抚摸着圆乎乎的门把手,仿佛那是一只可爱的珍珠熊。

她抿了抿嘴唇,转动了它。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温暖与亲切扑面而来,如同一头扎进了存满午后阳光的池塘。

小屋里全是灰尘,甚至比刚才的那半截走廊还要糟糕。可不知怎么的,蕾丝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想法:她想在这里的沙发上躺一躺、紧贴墙壁向前漫步……小屋里的每一处地方都能给她一种奇妙而熟悉的温暖。

蕾丝在起居室里转了一圈,绕过转角处,最后望了一眼几乎被灰尘埋葬的壁炉,留恋的表情像是那里还燃烧着熊熊炉火、烤着香肠似的。

爬上阁楼,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房间。遗憾的是,房间里的一切依旧掩盖在灰尘中。

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来得很快,去得更快,没有留给蕾丝丁点反应的空隙。

前一秒钟,她的目光正停留在一个大概是沙发的地方,突然,窗外吹来了一阵强风,一大股呼呼作响的灰色气流扑面而来。

下一秒钟——蕾丝张开双眼,发现所有家具上厚厚的积灰,都已奇迹般地被吹到了一个小角落,整个房间的本来面目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房间里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床,一张是洁白而浓郁的牛奶色,另一张是清新的芦荟绿色,并且这两张床上几乎都缀满了蕾丝。

她确信自己到过这儿,甚至住过这儿,但还是老毛病——她不记得了。

墙角立着一把大提琴,它的上方还挂着一把小提琴。

蕾丝迅速将目光移向别处。

她不愿看到小提琴,不愿想起一些自己宁可忘记的事情。

渐渐地,一股浓浓的咖啡香钻进了她的鼻子。一开始,蕾丝以为自己的嗅觉出了毛病,不过往旁边一看,她发现小床边的一张圆桌上的确放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

她吓坏了,难道自己闯入了别人的住宅?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人的住宅。

想到这里,蕾丝下意识地往门口后退了几步。可她刚一往后缩,又立刻被吓得跳了起来。

有一个东西碰到了她的脚——一个铺着青草色坐垫的小木马正在地上摇晃着,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的小木马,只不过坐垫是奶油色的。

可是,没有人在骑呀?小木马为什么吱吱嘎嘎地晃动呢……

小木马上面飘来若隐若无的笑声——准确地说是两个女孩的笑声。随着两匹木马越摇越快,原本朦胧的笑声也越来越响——女孩们甜美幸福的笑声慢慢地往上升,在天花板上转呀转呀。

蕾丝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脑袋里嗡嗡作响。

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旋转了起来,色彩绚丽而模糊。

她如同站在龙卷风的中心。

那一团轻烟般的笑声中仿佛夹杂着蕾丝的名字,一次次滤过她的耳膜,像一个和她说悄悄话的人嘴中呼出的热气。

可怜的蕾丝被逼得无法呼吸,仿佛肺中被灌满了铅。

“蕾丝……”

一声声呼唤从迷雾中飘出,像是在追踪她的心跳。

蕾丝想都没想,瞬间拔腿就跑,但两个女孩的笑声竟紧紧跟着她,怎么也甩不掉。那团轻烟似乎已经丝丝缕缕地飘入她的脑袋。

笑声和蕾丝越贴越近,就要让她完全窒息了。

她没有给自己留下考虑后果的时间,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呼”——“!”

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蕾丝艰难地回头望了望,为自己还能感受到眩晕和疼痛而松了一口气。多亏了窗外松软的狗尾巴草,她只是手上和脚上有些擦伤,当然,还有些痒。

按理来说她再也不愿看到这间“闹鬼”的小屋了,可蕾丝偏偏还是扭过头去。怪事,她喜欢那儿。就连那阵追着她不放的笑声也给了她所需要的熟悉感。

蕾丝用力甩了甩头发,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但她突然停住了,惊讶地发现小屋被紫藤花盖满的侧面上,竟泛着波光。

难道,这片宽旷的空地里藏着一片水域?

她从草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顺着心中的那缕黯影般幽远而玄妙的感觉,寻找着波光的来源。

蕾丝原以为水域离小屋只有几步之遥,没想到走了很长一段路,并且越走越感到吃力。

她渐渐发现,自己正走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正在爬一个上坡。

慢慢地,土丘的线条开始向下走,随着地平线的出现,一汪透亮的湖水像一滴放大版的晶莹露珠,一点点在眼前完全展开。

然而蕾丝并没有立即去看湖水,只是余光告诉她,水面上有一个银白色的东西在颤动——刹那间,她的目光被另一样东西狠狠地抓住了。

蕾丝抬头向上看去,一束明亮的白光如飞箭般直射她的眼睛。

漆黑的夜空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弯月亮,一弯极其明亮的月亮。

然而,它并不完整,只是一牙浅浅的弯钩,一条描在左边的弧线,也就是说,这是一弯——残月。

蕾丝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它,目光近乎呆滞。

虽然这牙残月同样给了蕾丝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感觉却一点儿也不美好,更谈不上温暖。它的光芒可以说是——冰凉刺骨。

夜很静,无边无际的夜空像一块黑色的幕布,被熨过似的平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茫茫的黑夜中没有一颗星星,弯弯的残月牙儿虽如同轻描淡写,却是这个夜晚的唯一。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

蕾丝不能评定这弯残月是否漂亮,她认为它虽然明亮闪耀,却显得那么冰凉,那么清冷,使月光下的蕾丝在一个个寒战中感到恐惧而虚弱,好像自己就是一条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蕾丝纱巾。

这个比喻把她吓得不轻——这不可能是父母当年起名字时考虑的寓意。

难道,蕾丝真的和她自己现在认为的一样渺小无力?

蕾丝看着月亮,竟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月亮也在看着她。不,是盯着她。

在残月朦胧的光晕里,蕾丝分明看到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像边缘锋利的柳叶。那冰冷的目光穿透了蕾丝的眼睛,似乎把她的心脏冻成了冰,然后在冰上插了一把刀,使她的五脏六腑在裂开了无数条口子后碎裂了一地。

蕾丝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力量控制着,一股充满恶意的力量拧着她的脖子,强迫她注视着空中的残月。

顿时,蕾丝的眼睛如同扎入了几千根刺,钻心的疼一直蔓延到她的脑袋。她的身上虽然没有结冰,但全身似乎流淌着冰血——那种彻底的冰冷仿佛穿过了她的骨髓,毒药般渗入她的心里。

蕾丝试图挣脱控制自己的力量,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可是不行,她已经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残月中的眼睛依旧在盯着她。用目光向蕾丝输送着深至内心的冷。

蕾丝的身体从上到下开始失去知觉,剩下电击般的麻与痛折磨着她,整个人冷得像是在嘴唇发紫时裹进了一床冰被子。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总之很糟糕,可能摄魂怪[17]之吻也不过如此。

月亮锋利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蕾丝。

当蕾丝开始感到头脑麻痹,快要晕倒的时候——

眨眼功夫,她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脱离了地面。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飘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完全躺在了空中。

蕾丝感到皮肤上贴着什么东西,痒痒的。

她本能地低头一看,那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

在蕾丝身体的背面——从后脑勺到两只胳膊,再到整个后背和腿,甚至包括每一根手指头的背面,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萤火虫。

这些萤火虫真是太古怪了,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光,并不是黄色或是翠绿色,而是——银白色。

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竟然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萤火虫托了起来,在空中飞翔!

不过,事实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幻觉,更不是夜晚普通的梦境。

接着,蕾丝又开始了急速旋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发再次摩擦着圆柱形的大理石洞壁,发出唰唰的声响。

难道她又被送回去了?被一群萤火虫原路返回送到了斯特莱城堡?

现在,熟悉的暗花墙纸又出现在了眼前。

蕾丝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灌了泥浆的皮球,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混乱的时候,她反复想了想——

“发现走廊挂着蕾丝的裂口——掉进圆柱形的洞里——进入一座爬满紫藤花的木屋——听见笑声后从窗口跳出——最后看见了残月——嗯,还看到了湖水,水面上有,有……”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反复念着,担心天亮时自己从走廊上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蕾丝突然想到了——她还没有去看水面上那片颤动的银白色。

“可是——”

蕾丝在闭上眼睛的同时,被萤火虫们轻轻放到了走廊上。

“就是这样。”

蕾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向蓝诺讲述的过程中,她试着以一位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回忆昨晚“梦”的再现,觉得简直可以把她的故事整理成剧本,交给蒂姆·伯顿[18]了。

蓝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蕾丝,看上去出奇地镇静。

“难道你不相信吗?”蕾丝闷闷不乐地说。

她原本以为蓝诺听完后会感到十分震惊。

“哎,我就知道你会认为我是个疯子。”她沮丧地垂下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蓝诺急忙解释道。

“我当然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只是我还有些疑问。”奥斯维德少爷看上去一副虚心向她请教的样子,这下倒使蕾丝感到震惊了。

“你确定‘梦’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在牵着你吗?”

“是,我确定是那样。”蕾丝坚定地回答道,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露出欣慰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有东西无缘无故地把你带走呢?为什么昨晚‘梦’里的一切都会让你觉得熟悉呢?还有,湖面上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两年来,你单单能记清楚这一次的‘梦’?为什么昨晚你没有全身湿透?每一个问题都有问题。”蓝诺抓着蕾丝的肩膀,表情严肃。

一段沉默。

蕾丝并没有回答蓝诺一连串的“为什么”:

第一,她也暂时不知道为什么;第二,蕾丝突然想起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蓝诺,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世界吗?”

蕾丝说出来的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蓝诺并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疑惑而认真地盯着蕾丝,然后说出了一个更古怪的问题。

“蕾丝,你的眼睛会变色吗?由银白色到墨绿色。”

蕾丝简直没听懂他的意思,只觉得他的思想过于跳跃,一下子从另一个世界跳到眼睛的颜色上来了。

“听着,蕾丝。昨天晚上我回到城堡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钟。城堡里太黑了,没有一盏灯亮着,走廊里也不见一个人影。我不想惊动熟睡中的妈妈,因此打着手电筒寻找我的房间。可是城堡里实在暗得让人像是变成了瞎子,一把手电筒在巫术般深黑色的走廊里作用很小,怪事。”

蓝诺耸了耸肩,脸上闪过一缕令人费解的恐惧。

“不出所料,我在城堡里迷了路。在我到处乱逛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当时躺在走廊上。至于是哪条走廊我也不清楚。我看见你倒在地上像是晕厥了,便赶紧把你抱起来想送去急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着急!斯特莱城堡离市区有足足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你的呼吸和脉搏都很平稳正常,像是在熟睡中。后来,谢天谢地,我在城堡二楼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我的房间。我试图摇醒你,可你只是翻了个身,没有反应。现在,蕾丝,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极其古怪的事。”

蓝诺说着吸了一口气,大概是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蕾丝聚精会神地听着,觉得心都揪紧了,右手紧紧地攥着睡裙边。

或许她应该攥得更紧一点,因为——

蓝诺接着说:“昨晚在城堡的一片黑暗中,唯一发光的东西,就是——你的眼睛。”

蕾丝愣住了,眨巴着眼睛望向蓝诺。

“你在开玩笑吗?”她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吗?难道你的眼睛不会变色?”他也同样用茫然的眼神看着蕾丝。

蕾丝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会发光,这怎么可能呢?平常没有谁说她的眼睛有问题呀?再说了,她每天晚上睡觉前照镜子时,都没有看到自己的眼睛是那种可怕的鬼样子。不过,斯特莱家每天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她的确不知道自己眼睛深夜时的样子。

“昨晚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虽然已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可你的眼睛依然是张开的。你的虹膜是白色的,散发着那种近似银色的光,很亮。准确地说,我就是因为看到前方有两个发光的亮点,才注意你的。我想,昨晚你遇到玛尔塔太太时,她看上去那么害怕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看不清你,而是你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被黑暗掩盖了,所以看不到。这样一来,你的眼睛就像是悬在半空……”

蓝诺才说到一半儿,蕾丝就已经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不可能。”

她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说。经蓝诺的描述,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翻着白眼或是没有眼珠的怪物。

“别急,蕾丝,你要相信我。我只是想帮你找到些线索。”蓝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刻换用了一种轻松的语调。

“不过,这解释了你为什么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因为,你的眼睛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内散发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你的视野:在月末的零点,你会准时醒来,眼眸从墨绿色变成月亮倒影般的色彩,大概在响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蕾丝微微张开嘴,惊讶而赞许地望着蓝诺。

“蕾丝,其实当时你的眼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怕,虹膜和眼白并没有混到一起——你的双眼仿佛只是换了一种颜色,瞳孔和虹膜上还有依稀可见的纹路,除了没有多少神色外,看上去很自然。总之,它们仅仅是,嗯,更亮了点儿而已。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某个公司新推出的发光型美瞳呢,后来我发现你的眼睛原本是灰绿色时才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说实话,我觉得它们变成银白色的时候,很漂亮,真的,和你的头发很搭。”

蓝诺显得很愉快,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那个忍俊不禁的笑又回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蕾丝很快接受了自己的眼睛会在月末变成银白色的事实,甚至还真有些期待蓝诺所说的漂亮眼睛是什么样的。

她歪着脑袋努力想象着——和她白瓷般的头发颜色几乎相同,并且还带着点银白的闪光,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透亮的雪白?

“等一下!”

蕾丝想起了什么,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把蓝诺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白色,雪白,银白!天哪,我昨晚基本上一直都在和这种颜色打交道!让我们来算一算,我昨天一共遇到了多少怪异的白色。”

她翡翠色的眼睛如绿宝石般闪闪发亮,苍白的脸顿时因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

“嗯,首先是那条脏兮兮的走廊里整齐的裂缝——是雪白的大理石,还有……”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全神贯注地回忆着,“系在裂缝边上的那条蕾丝也是纯白色的……然后出现了圆形洞穴——洞壁也是雪白的大理石……哦,如此奇妙的线索,我怎么一开始都没有想到呢?你看,还有那些萤火虫,它们散发的光芒并不是翠绿色或是黄色,竟然也是银白色!还有……”

她停止了大呼小叫,刚才的兴奋和激动刹那间消失了,困惑重新填充了她的目光。

“……还有天上的残月。它也是同样的银白色。可奇怪的是,它使我冷得像是直接蒸发后身体消失在了虚无里。其他的银白色并不刺眼,但月光却让我厌恶,一瞧见它我就头晕目眩,仿佛逐渐变成了冻在冰层中的自然标本。”

一想起昨晚盯着她的残月,蕾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种从她身体内部开始蔓延的冷简直太可怕了。

“不过,蕾丝。你好像还忘了一样东西——湖面上好像还有什么,你提到过的。你虽然没有注视它,但知道那也是白色的,不是吗?”蓝诺补充道,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指节在桌面上敲出数字般简单而神秘的节奏。

“没错,它也是。好吧——仿佛是。我并没有仔细看,你知道的。”

她又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为自己当时自找麻烦地选择看天上的月亮而后悔不已。可是,实际上是空中的残月选择看她。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正如你刚才回想到的,你昨晚的奇遇,都和同一种色彩有关——月光的颜色。蕾丝,你神奇的‘梦’绝对与月亮有关。但至于你是和天上的月亮,还是水中的月影有所约定,只能等下个月末来考证了。”

蓝诺眨了眨他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如同从沙沙作响的叶间渗入林中的阳光。

“听着,月光下的蕾丝。”

蓝诺单膝跪在铺满灰尘的地板上,一手撑在沙发上,一手搭在蕾丝肩膀上,斜仰着脑袋认真而严肃地望着她,眼神中有一股力量决绝地流动着,如同一束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烛光。这个姿势使他看上去仿佛就要掏出闪亮的钻石了。

“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我相信有另一个世界。不管有多少个不同的世界,不管在哪一个世界,我永远相信你,蕾丝·柯露安。”

蕾丝出神地听着,突然忘了该怎么呼吸。

蓝诺悦耳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演讲。

一股裹挟着希望的力量,如热巧克力般甜蜜温暖,从他清澈的眼里流淌到她的心中,如水波般漫向她的全身。

她身体前倾,长长的碎卷发扫着他。

蓝诺往后挪了挪,借着清嗓子来盖住大笑——蕾丝柔软顺滑的头发,让他感到脖子痒酥酥的。

“蕾丝,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协助你。”蓝诺说着,又伸出了刚刚他撑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当然,我很愿意。”蕾丝憋着笑,把左手自然地放在了蓝诺的掌心,让他把自己轻轻拉了起来。

她差不多完全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的自由自在。这种感觉就像是骑着伯爵的白马,奔驰在加州的阳光海岸,仍凭海风吹散长发、马蹄掀起米色的细沙、冲击礁石的浪珠飞溅到脸上,留下凉丝丝的吻……

“好的,小姐[19],我很愿意为您效劳。不过我想我们得先制订一个计划——需要弄清楚的事还很多呢,夫人[20]。”

蓝诺把她领到门口,煞有介事地对蕾丝说。

蕾丝正打算表示赞同制订计划这个想法,可刚一张嘴,突然把嘴张得更大了。

“开玩笑吧!早,早餐时间到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了羊皮画门,来到了走廊上。蕾丝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两幅画——一幅画着一头公山羊,另一幅上是一个头戴黄水仙的希腊女神——之间的檀香木挂钟。她赶紧挣脱还没反应过来的蓝诺的手,慌忙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跑去。

“再见,蓝诺。已经开始工作了,可我连工作服都没换!”

蕾丝提起睡裙开始奔跑,回首朝他感激地甜甜一笑。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酒窝了,现在脸颊竟因突然过高地扬起嘴角而隐隐作痛——也可能是因为嘴角附近还有一道摔在狗尾巴草上的伤口。

蓝诺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仆人们工作的时间到了。

他实在不情愿看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困惑而惊喜。

奥斯维德少爷用手圈在嘴巴边,大声向蕾丝喊道:

“祝你好运!还有,你随时都可以到密室找我,蓝诺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蕾丝正边跑边胡乱地整理着头发,听到蓝诺在后面一喊,刚要束好的头发又立刻从手上滑下来了。

她刹住脚步,琢磨着他最后那句谜语般的话。

密室?哪儿是密室?为什么“蓝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转身打算问问蓝诺,又突然间反应过来了。

她将闪亮的长发向后一甩,回头朝他轻轻眨了眨楚楚动人的抹茶色大眼睛,表示她已经明白了。

其实蕾丝早就对奥斯维德少爷为什么告诉她自己叫“蓝诺”感到奇怪。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奥斯维德·弗兰克·斯特莱”才对。所以显然,“蓝诺”是他临时瞎编乱造出来的——事实上也就只有蕾丝一人知道。

“‘戴帽子穿斗篷很瘦的人’。我想我一定会常去那个密室的。羊皮画密室。”蕾丝想着,酒窝又悄悄浮在樱桃色的脸颊上。

蓝诺的目光急切地追随着她,不停地朝她挥手,直到这片轻灵的倩影和被她甩到身后、在腰际飘动的银发,消失在拐角处。

他转身快步走向走廊另一头拐角处的楼梯,想着怎么向斯特莱夫人道歉——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似乎也被蕾丝带走了,完全无法集中,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

清冷的月光下,枯槁的枝头上垂挂着一条淡绿色的蕾丝纱巾。夜很沉,很静。蕾丝轻轻随风飘动,如同游在一个淡紫色的梦影中……

蓝诺和蕾丝在走廊两个不同的拐角处喘着气,让世界沉没在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中。

蓝诺(蕾丝)说得没错。有了今天的相逢和密室里的倾诉,她(他)想她(他)会开始学会相信。

她(他)相信那双宝石般的天蓝色(墨绿色)眼睛,相信他(她)眼睛中的奇迹与她(他)等待已久的希望。

毕竟,邂逅他(她),本来就是一种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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