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个月前,胡九道才在经历了种种考核后,最终在学校常委会上,以刚过半数险胜,通过了院长的任命。在票决之前,常委们对他的任命,仍有激烈的争论。在公示的日子里,每一天都令他胆战心惊。
无数次抵达船门,每一次的抵达也许并非同一个船门。正如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船门给人的印象总有一种久违的陌生。似乎有一个神,在时时主宰着这船门的一切。
城门上“船门”两个石刻的大字,似乎有时是隶书,有时是篆书,有时是行书,有时是楷书。好像是柳公权的,好像是颜真卿的,好像是王羲之的,好像是孙中山、蒋介石或毛泽东或别的大人物的手书。在常人记忆中耳熟能详的伟人的书法,都可能与这两个石刻的大字有关。
在船门遇到阳一,纯粹是一种偶然。
船门新近突然开了多家古玩店。船门四百多年的历史上,古玩店并不鲜见。而新近成行成市的古玩店,拥塞了船门最古老的旧街。旧街林立的古玩店,成就了船门的辉煌岁月。
四百年间,船门的几件历史大事,足以让历史学家确认船门曾经有过辉煌的岁月。这些辉煌岁月使船门在后来的世代,不至于因为种种原因,譬如它作为城邦,在地图或者在地理上湮灭或者消失。即便一切都已辉煌不再,但它依然会在特殊的时间里,被重新发掘出来。这就是船门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许多人,在以心灵或行动寻找船门。地理上的寻找似乎已不重要。而作为一种梦想,一种心灵的填充,显得更为迫切。仿佛船门是一个遥远的天堂,一个在地平线上早已消失却在心灵中不断复苏的海市蜃楼。那不可逾越的、无人穿透的四百米瀑布,既是通往梦想和天堂之路,又是生命经由水的涅槃的必由之路。
瀑布某处,有一个如鹰嘴般突兀于空中的悬崖,那儿成为世世代代跳崖者自尽、飞升天堂的神圣舞台。而攀登抵达这舞台,其过程本身就是一次重生的召唤与考验。只有很少的人,有可能抵达崖顶,而大多数抵达崖顶的人,同时也就获得了一种参悟而放弃了自杀的初衷。可是,当回心转意之时发现,从崖顶撤退下来,回到人的世界,已经十分艰难,且变得渺茫。寻死变得更不容易,因为突然萌生的对活的渴念,使原先渴念寻死的期待,变得可笑同时恐怖。努力寻生的欲望,反而使人在恐怖面前束手无策。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往往使人陷入不可自拔,企望获救的境地。于是,自杀变成了一种在求生之途并不情愿的遇难。这是绝大多数自杀者的命运。这种经验来自少数向死而去,死里逃生的人后来的自述。而更多的自杀成功者,他们在出发、抵达、回撤、遇难的漫长过程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灵历程?焦虑与恐怖的过程,世人已无可明了。
有幸穿透那遥远迷蒙的重重水雾,眺望远在云端里的鹰嘴崖时,它若隐若现、有形无形的状态,以及流传得太久、讲述得太多的故事,与死亡,与无可奈何的死亡相关的传说,就如心脏被八爪鱼的利爪紧紧抓控,无法呼吸窒息而死一样,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惊悸,嗖嗖地流遍全身。
通往鹰嘴崖顶,似有万千条蜿蜒的隐没在灌木与荆棘之中的羊肠小道,人们很难在起点准确做出选择。正如太阳河在四百年间不断改道,无常变更流动的方向与方式一样,万千条小路,只有一条能最终通向鹰嘴崖,而它在一开始时,就给了你万千可能的选择。假如你凭常识,选择了对准鹰嘴崖的目测标的行走时,开始已经错的命运,一定是不可避免的。很少有人一开始就选择正确的。
正确的方向与路径,一定包含在万千错误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自杀者,在未能登顶时,就已经殁命于登顶之前的攀登中。仿佛有一个神,在告知世人,自杀与殉道,其实亦是一种造化,并非人人都能如愿以偿。
最终成功在鹰嘴崖自杀,变成了世人追逐的至境。人终有一死,而这样的死的至境,却不是常人可能实现的。
少女阳一,对这一切已经了然,于是她坚定地向着鹰嘴崖进发。
应该提醒自杀者诸君的是,通往鹰嘴崖的道路有万千条,而路口却只有一个。路口有一块从庞大的红砂岩山体突然长出的巨石,巨石下有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隘口。过了这个隘口,便有无数条理论上可通向鹰嘴岩方向的小路。人们在这里有足够的时间犹豫、选择,然后或者前行,或者后退。这是一个万千种可能的开始,却是唯一的后退。这是神对你的最后提醒,也是你对自己的最后裁决。
这里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市场。有向巨石烧香朝圣的,有占卦、扶乩的,有相面算命的,有兜卖香火的,自然也有杂耍、装神弄鬼的。据说还有做皮肉生意、泡脚桑拿的。这是一个神鬼和人杂居的地方。每一个自杀的人,都会自觉履行自杀的仪式,自觉地穿过那个隘口,而在隘口那边,会有村民向你收钱。没有确定标准,随愿,从一百元到无限。付钱之后,村民会递给你同等数额的冥币。这个兑换的仪式,双方均在默默中进行。这个风俗古已有之,无须多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去阴间,留着阳币已没用处,把生前的财富,兑换成冥币,理所应当。
过了隘口,冥币便自行烧毁,也可算作去鹰嘴崖的买路钱。纸船明烛照天烧,这是必不可少的仪式。
据说这些钱将捐出去铺路修桥,大做善事,或希望工程。对于自杀者,这也是一种慰藉与最后的贡献。
真正自杀者不多,但寻往鹰嘴崖的络绎不绝。“买路钱”只是一个揽财的借口,但它毕竟是沿袭的风俗。千百年来,它于死者也许是一种心灵解脱或慰藉,而对于村民,则是一项不错的进项。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自杀门”悄然改变了它的单一解释,而增加为除了自杀门之外还有“幸运门”一说。自杀者和祈求幸运者,须经过此门,否则,就枉来船门飞瀑一趟。
对于自杀者而言,它是“自杀门”;对于祈福者而言,它又被看作是“幸运门”。东方神秘主义的精髓正在这儿,诡秘,各取所需。
在自杀门,和阳一不期而遇。
阳一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可此刻,她显然很不快乐。在这儿,所有的游客或说进入船门的人,都必须经过自杀门。经过自杀门的人,自然不会宣称自己是为着自杀而来的。阳一也不例外。
但是,阳一对赴死之前还要被收费是抗拒的。她可能是历朝历代自有自杀门收费以来,第一个有异议的异见人士。这里面包含着对神明的不敬。因为这些收费意味着纸钱,不管它最终做何用途,至少在名义上,是献给神明的。这一点并无异议。
可是,阳一并不认同。
“这不等于买死亡门票吗?”她锐利的女高音,在船门的雨雾中飘得很远。人们不留意阳一的举动,收费员置若罔闻,并不在意阳一的交涉,他们根本就听不到。他们明明听到了却故意装作听不到,坚决不理会阳一的意见,他们料定阳一这个时髦女孩,不敢贸然闯进庄严阴森鬼气冲天的自杀门。
冷漠和不置可否乃至不动声色的拒绝,令阳一无计可施。
雨天为我付了进门费,我得以通过自杀门。只见雨天与阳一耳语,两个女孩便从门口消失。
我明白雨天自有办法。果然,十几分钟不到,雨天和阳一便出现在我面前。
阳一非常兴奋。原来雨天带着她从小路自行进入。其实,当地人都知道如何避过“自杀门”,只收十元钱,便引导客人进入。雨天早就摸清了这个情况。
有意去鹰嘴崖的人不多,但在自杀门烧香的人不少。实际想死的人不多,祈求不死多福的人却不少。
阳一是一个例外,她奔着自杀而来,却并不急于马上完成自杀。
雨天与阳一从路人到成为朋友,只是瞬间的事。我也不反对阳一与我们同行。一是雨天需要一位女性同伴,二是阳一的自杀宣言,半真半假,在我看来,也许只是当下一些现代青年贫得离谱的调侃而已。阳一对自杀越是说得认真,似乎可信度就越低。不说出来的东西才可怕。
关于阳一,不期而遇属偶然。早在我进入船门之前,郝教授就给我来电话,说他的学生阳一这几天也会到船门,让我留意一下,让她和我们同行,她会主动联系我们。船门不大,又是旅游淡季,来船门的人不多,一个小小的圩填,几条街,在此住上几天,外地客难免会多次相遇。
这位叫阳一的女孩,其实一连几天和我们同住船门客栈,早已脸熟,只是彼此不说破而已。
郝教授说她是个问题女孩,多次企图自杀。这次她父母又在无意间发现她的“自杀计划表”。根据表上所示,她最终的自杀目的地有可能在船门,也有可能在类似船门的若干地方,因为表格中许多文字纯粹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火星文”。此事惊动了许多人。郝教授认为可能性不大,她父母则大惊失色,乱了方寸。
郝教授拜托我看住阳一。对这样的问题女孩,既不能说破奥秘,又不能打草惊蛇。我对此有自信,对付有自杀企图的人,我向来自信有能力劝解。我不相信,热爱生活与生命的人,会自设罗网,自戮自残。只有对生活彻底绝望,对生命价值怀疑而又看不到前路的人,才会想寻死。
我见过阳一。
没有人告诉我,走道上那个看书的女孩是阳一。但我告诉雨天,注意那个女孩,她就是郝教授拜托的女孩阳一。
我在清晨的走道上,多次见到读书的阳一。有时是背影,有时是侧影,有时是低头看书的正面,有时是眺望鹰嘴崖方向,沉默无语的剪影。
这样的女孩不会自杀,但是向往死亡的可能性极大。
有的人向往死亡,仅仅是向往死亡,但不一定有勇气和能力自杀。
船门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优雅地自杀的地方。
一方面来自传说。自古传说的自杀胜地,有许多优美凄迷的自杀故事,大多是男女殉情,与爱情有关。
一方面是反抗自我与世俗。渴望孤绝和清高,幻想天堂天国的纯粹,这与罪恶的人生有关。
我曾想主动招呼阳一,把郝教授的托付和盘道出,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阳一知道了这层关系,她也知道郝教授的关照,以这种女孩的心性,不去干扰她内心是对的。如果她要求助时,她自有抉择。
我想她会在她认为合适时,与我们联系。只要她不离开船门,我们的相遇就一定会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果然,雨天和她不期而遇。
我们相互自我介绍,提到郝教授,至于其余,便无须多说。阳一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们的团队。
她正在进行一个关于死亡的选题。她的导师郝教授坚决反对她做这个选题,她周围所有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坚决反对。研究生院也出面干预,但一切都无用。阳一坚持自己的主张,哪怕博士毕不了业,哪怕得不到博士学位,哪怕众叛亲离,哪怕……直至以死相殉。就像那些医疗合同那样,病人的权利与命运,就是接受合同上的最终裁决:“直至死亡”。是病人的签押,一切都必须接受既定的命运。这种荒唐逻辑,如此无理强横,那么,只有死亡是对的。阳一如此回应了一切的干预。她的心志已定,那就是非与死亡结缘不可。
她会到船门,是郝教授的一种猜测。她果然就来了船门,来到这个自杀的古老胜地。
我对阳一并不担心。一个人的生死,也许不是她自己或她周围的人可以决定的。
香港大作家倪匡几十年前说过的话很有道理。大意如此:好的孩子学不坏,坏的孩子教不好。它至少说明了一个道理,凡事都有一个基本逻辑,延伸到终极那便是基因决定一切,道德与精神亦有基因的逻辑。
阳一自有她的存在逻辑。
但是,船门的气息里,真的有一种死亡的空气流动。这种流动不仅仅也不太可能来自当下,而是隐藏在天籁之间。天地万物之死与生,流荡在船门的空气里、山岚瘴气之间。你在早晨或者黄昏,在万物浸润于朦朦胧胧之中,幻变着无数原初,晕散着人与神、物与天地的界限之时,那种有关死亡或与死亡有着某些信号、信息相通的东西,便无端地被放大被模糊以至于混沌到一个奇异吊诡的境地。
史前的一切,在一点点的晕散中,追返着自己的雏形。参天古树、瀑布和流水,包括水边的一切生物,也都一点点地被还原到最细小最微观的生命形态之路。比如苔藓,比如鲜嫩的细芽,比如滴露正像蚊蝇般的翅动。一切庞大向细小的回归和还原,使人间、使世界、使山与流水等等一切有形的东西,迅速向无形转化。你看得见这个过程,像全息摄影一样,清晰、生动、纤毫毕现,展示着生命的每一个细微得令人颤抖的环节。从存在到死亡,有一个漫长的拖拉的过程和节奏,你甚至听得见它在拔节或者崩溃萎缩时,点点滴滴挣扎的力量。
有形的华美的东西,在漫长时间中一点一点地剥蚀、死灭、腐朽,最终如一注无可奈何的水线,慢慢地渗入地底,渗入其他生物的尸体之中。
不知阳一是否也看到了这个过程。
我时常在船门的旧街上徘徊,时而可见自己长长的投影,在青石板路上时短时长、时快时慢地移动。远山和那挂在天边永远处于迷蒙雾气中的瀑布,隐身于无边的寂静之中。太遥远了,遥远到无论如何都听不到它永不停息的轰鸣。我只能从旧街湿湿的街路上,去感受几十里外船门瀑布日夜的喧嚣。这时,一定已经是黄昏,夕阳令人想到新鲜的鸡血,而另一边青蓝的天空,便如鸡血石无处不在的青冻。船门在此时便形同一块令古董商人垂涎的鸡血石,世上最名贵的那种鸡血冻。
退回去近百年,回到20世纪20年代。那时出生或叱咤风云的人们,现在几乎都已死绝。可是船门,流经船门的太阳河,不会忘记那个血腥的黄昏。太阳河从未死去。它的每一层涟漪里,都折叠着那个年代、那些人、那些风景的倒影。甚至于潺潺的水声里,也回响着尖刀刺进皮肉时冒血的噗噗声。
那个黄昏的景色,和近百年后的某个黄昏,也许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同的是,近百年前的那个黄昏,使原来就被称为血河的太阳河,成为真正的血河。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太阳河里的流水,奔流着的是活生生的人的鲜血。血,稠稠地粘着清亮亮的河水,在河滩上凝结成一弯一弯黑乎乎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