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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画疯子·刘海粟

刘海粟星夜赶到铜钵盂。吴昌硕让他拜见一个人,先是在上海,他扑了空。他在永茂源银行白等了几日,这位人称鉴四爷的潮汕大佬,就是无缘相见。手下的人终于说了实情,四爷几日前已回了潮汕。

“那日刘先生一进门,先生正要出门,您正和四爷打个照面。”银行伙计说。

刘海粟气坏了!然也毫无办法,有些恼怒:“小先生,您怎不言语一声?让我空等几日。你可知事关重大啊!”

伙计委屈:“先生起初并未言明要找四爷,只在那里坐等,一连几日,后来方知原委。若先生事急,去潮汕面见四爷,更为妥当。”

伙计说得轻巧,海粟可是愁肠百结。潮汕是什么地方?查遍地图,在广东省尾国角。海粟只好求教老师。

老师道:“这四爷是个人物!特立独行。一时性情,东西南北中,说不定哪儿都有他的踪影。伙计说刚去潮汕,山高路远之地,你追随而去,应能见到先生。办学之事紧迫!我看,还是得走马潮汕了。先生是个大义之人,你此一举,不也感天动地么!岂有不成之事?此乃天赐良机也。”

老师教诲,海粟茅塞顿开,庆幸那时错过,老天反给了机会,真乃天助我也。寻访潮汕,亦是人生历练。兴之所至,手舞足蹈,连日阴霾全消,晴空丽日矣!

到铜钵盂,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这不是一件易事。走海路,从上海南下汕头,特别是过台湾海峡,如过天险,顺风顺水,七八天工夫。如有风浪,那就遥遥无期。若走陆路,老爷车颠个一月半月,也是平常事。从汕头到铜钵盂,区区百里,马车小轿,走个一日二日,也说不定。

刘海粟一腔热忱,走走停停,半月便抵达铜钵盂。幸得老师先发电报往铜钵盂郭信臣批局告知事情,才把四爷留住。

真是如入仙境!岁在汉唐,而街头巷尾,乡村戏台,如在明清。清流溪涧,古桥茂竹……直让见多识广的刘海粟惊叹不已。遍布乡村的华屋夏祠,人声竹韵,恍若海市蜃楼。

未及入府拜见四爷,刘海粟便于仁记巷口,摆开画架,画田洋古港茂林修竹,清溪激流,深潭巨石簇拥的铜钵盂、仁记巷。他意在将此画作献于郭信臣。

刘海粟长发及肩,脱去外套,身着花纹鲜丽的丝绸衬衣,装扮花哨,引来孩子们围观。一时搅了乡村宁静。有地保前来询问,海粟说不通,四爷家的家丁马伯良上前跟地保说道:“画仁记巷,是好事啊!”他并不知此人正是四爷的客人。地保也就不扰海粟作画,任由他画去。

海粟心里感激这位仗义的小兄弟,随手几笔画了马伯良的肖像。马伯良看着那画像,和孩子们笑成一团。

马伯良的脸被画成一个倒挂的葫芦,脑门大如簸箕,眼睛却眯成一条缝,鼻子和法令纹连成一个大大的扭曲的半圆;本来浓密的锅盖头,像一块厚厚的黑板擦,贴在光亮平滑的头顶;嘴巴更是奇特,嘴角翘起,和法令纹连切在一起,活像口含两个鸡蛋,整个脸有点像饱满雄起的男性生殖器。有眼尖的孩子,脱口而出:“大浪鸟!”(生殖器)马伯良也不气恼。孩子们笑闹着,央求刘海粟:“给我画一张,给我画一张!”大家都叫刘海粟为“画疯子”,笑闹着说:“这人疯了,这人疯了!”

谁能想象近一个世纪前的这一幕?这是中国美术史上新纪元的开端,一代美术大师的!篮,有仁记巷的功德。

几十年后,刘海粟多次来到潮汕,回望铜钵盂。昔日铜钵盂已作古,恩公鉴四爷信臣郭先生早已绝世,刘海粟也已老矣。他留下了“潮阳博物馆”题匾,又去了海门莲花峰,写了几首诗。他没有提起早年拜见四爷,亲临铜钵盂“仁记巷”旧事,他隐匿了诸多旧事旧情。他曾提出,去“仁记巷”看看。那时,“仁记巷”已凋敝,未能成行。

海粟已逝,他夫人后来到过潮阳,再表。

刘海粟画了一张又一张,全是用八开宣纸,“仁记巷”郭氏宗祠、汾阳世家、资政第、碉楼、古港、寨门、老墙,画了几十张。他午后到了“仁记巷”,直画到黄昏。

上灯时分,点灯的马伯良见画疯子还未离去,上前探问,只见鉴四爷从身后走出:“刘先生,请!”

刘海粟一愣,转而回过神来,这位气宇轩昂的先生,定是闻名上海滩的银行家、慈善家郭信臣无疑。

他正欲客套行礼。

“免礼!免礼!一个下午,我都在先生身后,欣赏先生作画呢!”

刘海粟连忙作揖:“您见笑了!小的怎敢班门弄斧。”接着很有感触地说:“仁记巷实在太壮观了,比乌镇、周庄还精致富丽,堪称中西合璧的典范。”

信臣先生脸上始终挂着一丝笑意。他一手撩起长袍一角,一手拿着一把折扇,他轻摇扇子,颇为欣赏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健硕的艺术家:“先生也十分西洋气息呢,也堪称中西合璧的典范呢!”刘海粟见信臣爷一直在打量自己,一直在审视扫描,话里有几分欣赏,几分调侃。他知道这位大爷留过洋,与胡适是同学,在留学生中,颇有故事和声望,虽然长年一身中式打扮,给人冬烘先生老旧迂腐的印象,但大家明知这是信臣爷有意为之。他在上海永茂源银行,见过郭信臣西装革履、手执文明棍的洋装像,那种派头十足英伦绅士的形影,引得淑女们驻足。如今面前是这位长袍马褂手摇折扇的旧式绅士,眉宇间的英伦气色隐约可见。他在心里承认,他确实被信臣爷镇住了。他高声说:“面对仁记巷,即使是依样画葫芦,也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不知为何,他竟然说英语。

信臣先生面带笑容,低语:"try to draw a tiger while end up with the likeness of a dog."(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刘海粟忽地脸红,自知有些张狂。本欲颂赞仁记巷的艺术典范,却变成自我炫耀,弦外之音,谁都能听得出来。

内敛敏感的潮汕人,听话听音,何况是鉴四爷信臣先生?自己露怯了。

海粟急着弥补,欲为自己分辩,信臣先生已一目了然。他用英语对话,只是想给这个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后生一个教训。日后还有更重大的事业要做!那种傲视潮汕以为穷乡僻壤,趾高气扬君临天下的轻薄,成不了大事!

信臣先生留学英美,游学多国,连鸦片掮客也做过,这恐怕在五四前后的学人中绝无仅有。想起烟桥茶山出花园、习武的时间,这些经历,不为外人所知,若刘海粟有所了解,也不至于在他面前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信臣心想,若把创办美专之事,交付这等年轻人,必得仔细看看他,这肩膀有多厚重?对创办美专,他早已有过思量,也亲自与吴昌硕议论过,否则,吴昌硕不会轻易让刘海粟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潮汕来。他不过来潮汕小住几日,犯得着让这年轻人千山万水地追来么!吴昌硕也在考察这年轻人呢!何况沪上画界,对刘海粟颇有说法。

鉴四爷见出刘海粟心中惶惑,不想让这年轻人难堪,过门是客嘛!他确信刘某的气焰,已经被压下去了,便给了他一个台阶:“先生辛苦一个下午了。请!到舍下一饮。”

刘海粟真正受宠若惊!心想,这位鉴四爷,才真是爷!他不敢造次,变得唯唯诺诺。信臣爷一句英语,上半句是牛津腔,下半句是美国腔。那种高贵儒雅,那种豪放不羁,文野杂交又泾渭分明的语势语风,贯通得如此一气呵成,无半点造作,令刘海粟浮想良多。信臣爷的海上传说,更加神奇。他开始怀疑自己此行的结果。

碉楼·男根

碉楼在潮汕平原,像耸立的灯塔。

碉楼在夜里,隐匿无形,却张扬着慑人的威势。在白天,它们是温和温暖的。它们的形制与一般厝屋不同,而它们一旦融入老屋,立于近旁或边缘,就难以辨别。

刘海粟远望,平原上的碉楼,像穹顶之下高耸挺拔的男性生殖器,尤其是碉楼顶端那个造型精致、如亭似阁的穹顶,活像凶猛的龟头。

碉楼高高地突起在低矮屋厝的天空上,它们日夜燃烧着的,许是潮汕男性旺盛无比、喷射不绝的精液吧。也许无人认同刘海粟这荒诞的比喻,但碉楼的洪荒之力,在温柔雅致、内敛自守的潮汕礼制之中,反倒有一种意味深长的隐忍发扬。

雅姿娘内在的发力,与火山的喷发有同等的本质蕴含。原本遮蔽并装饰得华丽和谨严的生命本体,其能量是难以抑制的。

在刘海粟粗放而不乏生命本质的想象中,对郭信臣的形象描述,与此相契合。在刘海粟当时的日记中,他对郭信臣的描述,有些极端地不合乎潮汕人的礼教。郭信臣是正人君子,不应该被如此比喻。

巧合的是,鉴四爷此刻正站在龟头之上。他独一无二的威风,可以想象。

关于碉楼的这些形象,稍读过一点外国书的人,都不难理解其中因象征而产生的隐喻。刘海粟是中国画裸体模特第一人,他对于线条、形体结构形成的独特形貌,与生命力的联想关系,有超乎寻常的痴迷。

潮汕平原上,凸起在乡村平野之上孤高耸立着的碉楼,一览无余的形意,令刘海粟神迷。从平原延接而去的是漫长海岸线,平原和丘陵,面临太平洋海流的直接冲击,强劲的浪涌,与温软的三角洲湿地和丘陵,日日夜夜永不止息地亲吻。这持续火热的深吻,使弯曲的海岸边缘形成许多海湾和海岬,给海上的航行带来更多温暖的同时,也很容易造成乡愁的晕眩和航行的危险。于是大大小小的灯塔就诞生了。

灯塔是雄性的,它是为闯海的男人准备的。它本身就是一根雄壮硕大的男根。它在险恶的礁岩与乱石中挺立。潮阳人造的语言:浪险,应源于此。

浪之险恶,只有灯塔知道。这种男性的快感,这种刻骨销魂的体验,只为深深地挺进大海的男性知道,女性是为着这种知道而生的。碉楼和灯塔,为着安全保护的目标为生。这种最朴素、最习以为常的象征,刘海粟自踏入潮汕大地那一瞬间开始,就在内心深处,与郭信臣相通了。

从在仁记巷写生素描的那一幕开始,鉴四爷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青年画家,就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感。充满着生命力的仁记巷,与刘海粟惺惺相惜。浸染深宅大院每个角落的是蓬勃汹涌的性的力量。这一点,让四爷尤为着迷。崇尚多子多福的潮汕,其精神动力正在于此。

郭信臣之于碉楼,碉楼之于灯塔,碉楼和灯塔一起形构成潮汕雄性挺起的男根精神。这种本由女性孕育而成的男性,同时成就了潮汕特有举世无双的潮汕姿娘。

平原与碉楼,大海与灯塔。

天近黄昏,四爷已在碉楼上流连了整整一天。他在渐近的夜的黑暗中,不思归去。

刘海粟有求于郭信臣之事,看来已无悬念。有吴昌硕的举荐,又有于右任的手札,特别是“仁记巷”的写生,全情投入忘乎所以,令郭信臣激赏不已。以经验而论,刘海粟此行,胜券在握。

在上海,凡有上门求助的陌生人,只要言明是潮汕人,家在何处,何乡何里,父母兄弟至亲名字,有乡贤举荐,说潮汕话,有何需要,郭信臣都会全力施与。尤其是为了求学、深造、出洋,郭信臣都会以永茂源钱庄的名义,给予帮助。

刘海粟性情犀利,豪放不羁。1912年,他16岁时,在上海与乌始光等创办“上海国画美术院”,任校长。如今又为了办成美术专科学校,专门远道潮汕筹款。

一连几天,郭信臣请刘海粟先去汕头潮州走走,拜访潮汕名家,并特别交代家丁马伯良带他到安平小公园、老妈宫走走。潮汕街巷市井,很值得一画。那时岭南画家名气不少,而岭东画家养在深闺无人识,书家也仅有范家驹还有些许名气。

刘海粟在江湖行走多年,做了几年不咸不淡的校长,在鉴四爷这儿,还是被敬为上宾。仁记巷和汾阳世家,实在令他惊叹!其富丽堂皇,精致华美,无与伦比,上海居家建筑,也难媲美。

大门门匾的“汾阳世家”,是唐郭子仪手迹,后匾是张大千老师李瑞清的题词“保合太和”。整个仁记巷八座驷马拖车,一座大祠堂,无数敕石、碑记、题匾,以及郭氏家族世代收藏的字画,令刘海粟大开眼界。

刘海粟几次开口欲提筹建上海美专的事,刚一开口,就让四爷堵住了。

信臣让他到处看看画画,闭口不提捐款建校的事,而是请他大胆评点所遇粤东画师,包括雕塑、潮绣作品。

“但说无妨!”信臣想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多少分量。

毕竟是刘海粟,虽然年轻,但留过洋,行过乌水,有几分西洋做派。他口无遮拦地评判着潮汕人文,无所顾忌肆意挥洒。

他直指《岭东画稿》所收的几位名画家:“其山水画里的山石,有力道,无气韵。看那山间瀑布,全无冲击,更无飞流的喷溅。”

郭信臣听后,心中思忖:后生可畏!眼光实在敏锐,无所忌讳,从心而出。不过,一听便知出道不久,学了一点西洋画技,也还在皮肉之间。此公力主画裸模习技,敢为人先,倒是前程无量。他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请刘海粟把画仁记巷的草图补正,设色,落款钤印。他送与其他几位潮汕族老品鉴,取得支持。他想,起码刘海粟要对潮汕风土有感情,对潮汕物事有见地,扶持资助上海美专,必须对培养潮汕人才,扶掖形成岭东画派起作用,是此举大目标。将来借上海美专力量及培养出的潮汕人才,反哺而在潮汕建“岭东画院”。这才是目的。若仅只捐献建一所上海美专,于潮汕发展无功劳,则难得大众拥戴。

郭信臣心中有数,却未把这个想法说出。他想让刘海粟自行感悟,在上海打拼的潮汕人,最终将叶落归根。潮汕人在外一切作为、考虑,究实最终也都为着本土的建设。大家都这样想,这样去落力,大国家才会繁荣。

他在等着刘海粟的觉悟,他要听到这些话从刘海粟口中说出。

一连几日,郭信臣自行到灵山寺闭关去了,任何人都不接见。刘海粟一连几日,去灵山寺求见不得。

一日,四爷晨起行山,见刘海粟紧跟其后,便择一处巨石坐下。四爷并不言语。

刘海粟则侃侃而谈,小别几日,有许多见闻。他说有许多想法:要画一组潮汕姿娘。他说潮汕姿娘与众不同之处甚多。那日同时见了红白喜事,主角全是女性。悲痛与喜乐同样妖娆,虽性质殊异,但形貌却有大近之处,很是令人心动。

外来的后生有这种想法,很正常。画一组姿娘群像,这令四爷萌生了一些想法。若上海美专办成,倒该多送些女子去习画。潮汕女学刚刚开始,女子习艺也不应马虎。学得文化,也应习得技艺。四爷想再探探刘海粟深浅:“画姿娘做甚?”

四爷这一问,把刘海粟咯住了。是啊,为什么呢?

他突然醒悟,四爷明知故问,四爷这是在考他,他必须对准四爷的胃口,胜败在此一举。

这几日,他钻研四爷的结果,以为四爷其实不是彻底的新派。他新又极新,旧又极旧。两者有一个漫长的过渡。他新得很远,却绝不偏激;他旧得很有礼数,又绝不迂腐。他还有一种美国式的幽默,又有一种英伦的老旧,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有一种江湖侠客的习气。这个倔强得优雅斯文而又顽固机敏的老人,说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唐朝古语,究竟凭什么在最摩登的十里洋场,成为潮商首富?

要小心侍候,不能贸然以对。刘海粟一时觉悟,暂时慎言谨行为好。

鉴四爷始终不动声色,看着刘海粟。

刘海粟心想,这个老爷子了得!糊弄不得,小心为是。

那年洞房

俩人矜持很久。郑惠照终于忍不住了,她本就不是矜持的人,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怎样?”

没有回音。

郑惠照坐在床沿上,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郭家三少爷,突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他留着梳得光滑的小分头,以及黄毛稀拉的小胡子,那张还未长开稚气非常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神色。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笑。

自从拜过天地,入了洞房,郭凤巢就不敢正眼看她。本应由他掀开的红盖头,也是她自己扯下来的。她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是何等模样。她从未想过要嫁给一个自己从不认识的男人。不过,嫁给郭家三少爷,就另当别论。郭信臣家族在潮汕有极好的口碑,关于郭家几位少爷的传说,亦都是好上加好,人品相貌她都不担心,只怕能否合得来。她特别怕男人的气味,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他不正眼,不说话,郑惠照便也下定决心,绝不先理睬他。她稳稳地坐在床沿上。

郭凤巢终于熬不住。他走到她跟前,端详着她。他一定是让她惊人的美丽吓住了!刚才,他还沉在李浣倩的世界里。他曾经那样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李浣倩更漂亮更动人的女人,潮汕没有,大上海没有,全中国都没有。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惊住了。

李浣倩柔弱,令人怜惜,比他矮一个头,他会像揽住一个小妹妹一样,揽住她的肩头,让她倚着他,在上海法租界志望路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慢慢地散步。与其说是散步,倒不如说是她攀着他的身体行走。可是,眼前这个郑惠照,这个“海贼”的女儿(乡间人们都叫郑奕江为“海贼”,有几分敬畏几分亲昵)真是惊为天人。她几乎跟他一样高!他走到她面前时,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立于他的面前。

她毫无惧色,目光绝不逃避地迎着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怎样清澈怎样妩媚的美目呀!你没有躲开它的理由,却又无法忍受它直视的魅力。清澈的诱惑。她的五官是如此的精致,脸上洁白到没有一丝瑕疵,可以隐约感觉到蓝色血管在皮肤下的波动。她竟然没有化妆,连嘴唇也没有点染淡淡的胭脂。她雪白的脖子,又纤细又柔软,似乎可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他一时不知所措,全身瘫软,举止却又僵硬。

她笑意盎然地面对他,那笑里有万千诱惑,分明有许多的鼓励,却又不动声色。她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男人,一个依然陌生的男人,她敏感地嗅到了他的气味,在他粗重的气息里,有一种并不让人讨厌的像婴儿一般的气味,这是她从未领略过的。她非常讨厌父亲的气息,那种混合烧焦鸦片的烟味和男人汗味的气味,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男人没有那种气味。

她决心要让这个男人先开口,先有所举动。并非出于处女的羞涩,而是她坚定地认为,他应该有男人的举动和作为。她等待着他来拥抱她,她确信自己的魅力,她早早就知道自己的美丽,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

她已经脚不沾地坐了整整一天,坐得腰酸骨痛。可是此刻,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觉察到自己的活跃。但是,她绝不主动上前,包括说出第一句话。她把所有的骄傲和挑战都写在脸上。她要让这个男人,从此坚强起来,她给他留足了男人的脸面。

她早已知道郭凤巢的一切,包括郭信臣将之送进禁屋的全部计划。她并不担心远在上海的李浣倩,她有足够的信心和恒心,把这个男人尽揽于心。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大胆地看着对方。郭凤巢已经完全放松了自己。他也在等待,等待对方完全放弃武装,在他面前彻底臣服,这种潮汕大男人的心态,大部分源自父亲郭信臣。

郑惠照看穿了郭凤巢的内心,她倔强地却是美目流盼地看准了他的脸。这张脸虽然稚气十足,但是眉眼间有着先祖的英武,有一种坚毅的神色目光,她喜欢这样的目光。那种绝不躲闪的眼神,令她春心荡漾。她做过许多少女的春梦,梦里就有过这样的眼神,英气十足,却又柔情似水。他们各自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红烛已烧尽了几支,洞房里开始晃动着午夜之后红烛将尽的幽暗。晃动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浮动着一些神秘莫测的表情。郭凤巢终于揽过郑惠照,将脑袋伏在她肩上。这个动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激发了她女性的欲望。她紧紧地箍住他的腰身,贴住了他的脸。她感觉到他的哆嗦。

那一夜,好像没有说过什么话。也许说了许多,但一句也不记得。说过还是没有说过?一点记忆都没有。许多年过去,在孤堂青灯之中,郑惠照努力不去想起那天夜里的洞房往事。

那天夜里,她彻底地拥有了那个男人的全部。她当然顾惜那个男人,可是她依然一次又一次地迎应那个像脱缰野马似的男人的一切疯狂举动。那种似乎永无休止的疯狂,直到凌晨,他像一头倒毙的狮子,却仍然蠕动着有些僵硬身躯的狮子,在梦呓中睡去。

多年以后,她顽强地回忆起那夜那事那种不要命的疯狂,她忽然就明白了其中奥秘。他是同时在和两个女人战斗,和他的内心战斗。他有时进入她的身体,有时却又是借她的身体,进入李浣倩。也许他的一生,都在做着这种挣扎。他不能不爱李浣倩,他也不可能不亲近郑惠照的肉体甚至她的灵魂。他一生一世,都在两个女人的肉体与灵魂之间平衡,或者失重。他很幸福,也很痛苦。这是她最终离开他的原因,即使在李浣倩早已故去,他孑然一身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头。

在禁屋里的那两年间,她真心爱上了这个男人。尽管他有时魂不守舍,尽管她明知他在想着另一个女人,但是她依然爱着他,绝不去捅破这层薄薄的纸。即使在她出走前夕,她依然深情地注视着他,直到自己消失。

47年之后,她又回到他的身边。她说起那些往事,那夜洞房。

1971年,他先走了,去了凤凰山他父母合葬的地方。

次年,她也走了,是她先送走了他。

官渡·私渡·义渡

自郭浩在铜钵盂落地生根之后,铜钵盂古港日渐繁荣。海上来的轮船,直接从练江出海口的龟头海开几十里水路,便抵达铜钵盂古港。古港水道四通八达,河流水涌四处漫延,铜钵盂自然而然成为一个商埠。沿河两岸有好几个小码头,一座码头管着好几条河涌。古港里常年泊着好几艘客货船,这些船有官渡、私渡和义渡。按船行范围又可分为横渡、直渡和海渡。

官渡,顾名思义,是官家掌控的船只。船主是官衙,雇佣船户航运,所雇佣之人,与私渡一样,都必须由“身家殷实”之人承允,或由地方乡绅担保。相邻的乡人户族,也互为担保。由人保荐或互为担保,在《大清律例》中,有严格规定:“若撑驾渡船梢水,如遇风浪险恶不许摆渡,违者笞四十;若不顾风浪,故行开船,至中流停船勒要船钱者,杖八十;因而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或不曾勒要船钱,止是不顾风浪,因而沉溺杀伤人者,以过失科断。”

官渡与私渡,船户渡夫都要承担责任。多年来,铜钵盂古港很少发生事端。郭信臣虽然大部分时间在上海,但每年送神迎神、祭拜祖宗,他都会携家带眷,从上海回乡小住两三个月。铜钵盂古港的船户渡夫,大都由他担保举荐。十多年来,也未有任何差池。故官衙只要是郭信臣担保的,统统准允。

郭信臣知渡夫船户,关乎生命,只要有暇,便常常到古港里外走走,关照渡夫们自律,严格按“律例”做事。每年岁末,他都会在“郭氏宗祠”的天井里,摆上几十桌,招呼归他保荐的渡夫船户雅集饱餐。

有一年,他还专事从上海带回来德国黑啤和法国轩尼诗。渡夫们对这种“马尿”竟然十分感兴趣,一有机会,便带上海货山货,到仁记巷换啤酒或轩尼诗。郭信臣大喜,以为是渡夫们接受新文明的机会。

渡夫们以各种借口,来仁记巷走动得多了,竟在仁记巷酿了一桩血案。

古港上连烟桥茶山流出的江流,汇入练江的大小码头,下接练江出海的龟头海。龟头海码头是兼顾练江和南海最大的私渡码头,郑家老大郑奕江已在这个码头盘踞了三代人。凡从练江出海往海门港、澄海樟林港、达濠港、汕头港的各类船只,都必须走郑老大的龟头海码头。码头虽为私渡,却也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在龟头海码头和古港码头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唐堤官渡。练江从铜钵盂古港流出,绕过铜钵盂,形成了类似水葫芦形状大小的河湾,其“葫芦”的束腰处,俗称“鸾凤坡”。东岸有亭叫“鸾坡渡”,西岸也有亭叫“凤坡渡”,两个望江亭遥相伫立,像两位亭亭玉立的潮汕雅姿娘,隔江相望。靠着一条官渡船,昼夜风雨无阻地来往牵连,让人颇有些联想。

唐堤码头是旧时秀才们北上州府乡试的必经之路,每年八月,唐堤码头尤为热闹,凡潮汕的生员、监生、荫生、官生、贡生,从各地赶考,中经唐堤北上应试,若有幸考上举人,次年便可上京师参加会试。从隋朝开始,唐堤码头便开始兴旺起来,千多年来,经久不衰,唐堤也就成了一个繁华之地。说是繁华,也就集中在每年八月前后的时间,人来人往,唐堤便寸地寸金,人马乘骑,一夜之间多出了许多。

唐堤码头离铜钵盂古港仅十里之遥,不在铜钵盂管辖之内,属另一都镇,向来与铜钵盂相安无事。皆因码头离都镇乡里较远,离铜钵盂却近,几乎与铜钵盂融为一体,人情世事,有更多的牵连依赖。

唐堤古港是潮属唯一官府命名的津口,明清是勾通郡邑的“官津”。有载:“官渡唐堤渡,铜盂逍遥界,往郡要津,河广渡迟,独客自郡回邑遇晚为所阻,旷野之间,时被劫夺,官府宜以时稽督之。”又记:“唐堤渡在凤坡,乾隆四十二年投银五十两造官渡船一只,渡夫三名,每月工食五钱,凡过往者不用渡费。”

“鸾坡渡”近旁有“三山国王”庙。

“凤坡渡”稍远处有“华山老祖”庙。

鸾凤在唐堤官渡相交,有诗云:鸾飞远笑天高地广,波不扬兮海晏河清。

几百年来,唐堤官渡的渡夫,几乎是世袭的。皆由郭、马两姓相传相转,岁月如轮,却安然无事,史上无事故伤人记载。仿佛世经一个沉静如初的世界。

林则徐曾经唐堤官渡,往广西赴任,当夜天寒地冻,身罹沉疴,江上浊浪翻天,渡船危殆万分,天亮才上得西岸,在凤坡亭内小息,乡民闻讯赶来慰劳,林则徐虽万分劳苦,但仍笑容可掬抚慰乡民。林则徐到洪阳后病况加重,不久便于文昌阁病逝。唐堤官渡从此便多了一座“徐公庙”。

在郭信臣的时代,唐堤官渡还是一方福地;自郭凤巢“禁屋”之后,唐堤官渡便风云四起,不太平了。

从禁屋后窗望出去,约五六里地的距离,便是唐堤官渡。

郑惠照发觉郭凤巢常常站在窗前,眺望官渡,有时整天,并不言语。起初她并不在意,以为郭凤巢在禁屋院中,除了每日书法、读书外,无所思事。时间久了,她心生不安,一个大男人,终日抑郁,终不是好事。她亦猜出几分,她努力想去宽解他,又觉得待瓜熟蒂落为好。人一旦心有思念,硬是拗过来,更不好,由他去吧。官渡那边,车水马龙,舟轿过往,也是一番风景,看来心旷神怡,也可聊以度日,便不去扰他。

她把沏好的工夫茶,及时端给他,他便回头一笑,笑得有几分勉强,有几分感激。

次日,她在窗棂上挂起了两只红灯笼,红灯笼上写着“信笃”“雅集”字样,这是郑惠照的手笔。她意在撩动他的情绪,有个说话的由头。男人情怀执于一端,终归不好。连日来,他们已经如痴似漆,她能感受得到。起码,他是迷恋她的某些东西的。她知道,这种迷恋也许不久长,但终归是一件好事。陌生男女,一夜之间,能有这种痴迷,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有十足的信心。

唐堤这个地方,能相安无事几百年、上千年。何况人心?郑惠照对唐堤早有了解。郭凤巢天天望着唐堤官渡,她要对他讲讲官渡的事。风流才子,需要宽解他的痴心。

那日,郭凤巢挽过郑惠照递茶的手,放在眼前,慢慢地看,说出一番话来……

长发缠绕·不绝如缕

他的目光越过田畴,在纵横交错的阡陌间逡巡,最后落在唐堤官渡那一片白茫茫的江面上。

八月过去大半,处暑将近。几百年来,这个时节正是秀才们赶考的时候,唐堤的官渡一时尤为忙碌。一条二丈来宽有三个渡夫的渡船,只容得下两乘轿子。再加上书童仆役,三五个人也就满满当当了。重是不重,却很拥挤,渡夫要倍加小心。江心水急,常有漩涡。昨夜风凉,一早起来,郭凤巢十分烦闷,眼见官渡上人来人往,各式人等五花八门。最是那卖灯笼的,扁担两头的灯笼,重重叠叠,像两座小山,反把高大的挑夫埋在红灯笼中,似一大团鲜红的血渍,在码头上移动,慢慢向平原洇去。郭凤巢看得入神,竟忘了郑惠照端茶候在一边。良久,他陡然醒来,不觉赧然一笑。他嘴角挑起,笑得很是尴尬。郑惠照也报以浅浅一笑,她笑得很自在,有点涩。

今早晨起,他有些反常。没有照例去书房写字,却去了后院花园。菊花玫瑰开始枯萎,芍药也长得有气无力,倒是那无关紧要的铺地锦、贴地而生的车前草长得生气勃勃,深蓝,青绿,鹅黄,涂遍官渡的土地。但见一书生,十五六岁模样,身后书童仆役跟了一大群,正在上渡。

他想起自己那年,正是如此。在上渡船时分,母亲连淑发,挺着大肚子,一手扶腹,一手提着食盒,气喘吁吁赶到渡口。站在凤巢身边送行的父亲,连忙揽住母亲,他的眼神里满是不绝如缕的情分。这也是凤巢无法忤逆父亲的因由。向来,他是最惧怕也最能读懂父亲的眼神。

今天他没有先做早课,却把心情掷给唐堤官渡。郑惠照一直不远不近,守在他身旁。说不出为什么,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说,对这个男人说:“我愿意。”

唐堤官渡一头连着逍渡的田园,另一头绕行凤坡半边的丘陵,连上仁记巷右边的古驿道。在一棵大古榕旁边,唐堤的土路接上了仁记巷巷口的石礅。那里有两只和田青玉的巨大石狮。

那两只石狮无人能够撼动。从来如此。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她的性格,她藏不住自己,也不想藏。可现在不同了。她的全部心思,她曾经粗硬无谓的心情,现在变得柔软,变得宽广,有一种情意满满的包容和承担。她要使这个男人快乐,而且顶天立地,反过来包裹起自己生命的全部。她喜欢把及腰的长发,缠绕他全身,用指尖划出一缕一缕,然后集拢,又分开。她说这叫作相逢,又离分,又相逢。任是他如何有意说起李浣倩,她都不回避,只当说的是一个熟悉的小妹妹。她的冰雪聪明,让凤巢感觉不到一点醋意。她永不会如他希望的那样,因为浣倩而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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