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墨炎先生去世了。作为鲁迅研究界的知名专家,倪先生的去世有些平静。相比先生在学术界与出版界的贡献,这多少显得有些冷清和寂寞。近几年,我几乎已经形成一个特殊的惯性,便是在许多老先生去世后,才来买他们的重要著作进行补课,以至于在我几乎形成了一种急迫的阅读速度,却也赶不上老先生逐一的凋零离去,由此常有余生也晚之叹。
待读完《现代文坛随拾》,不禁感叹,先生收集现代文学的各种版本图书所写的书话,均有第一手的资料,也有自己鲜明的见识,看似平凡,气象却新。倪先生其实并非专业的研究者,他大半生主要从事出版行政工作,收藏和研究现代文学各种版本著作,特别是对于鲁迅的研究,以及写作数百万字的著述,几乎都是业余时间完成的。
也许因为先生的这种特殊身份的缘故,他对于研究资料的收集十分用心。诸如《徐志摩的纪念册》一文,谈到其收藏有陆小曼编的《志摩日记》,收有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情书合集《爱眉小札》等内容,同时还收录有当时的众多友朋题写给这两位新人的题字题画的纪念册,名为《一本没有颜色的书》。倪墨炎先生认为,后来重排和出版各种有关徐志摩的著述,此纪念册均不收录,甚为可惜。再如《文集、全集、选集漫议》一文,就分明可以见识倪先生作为出版家和学者的见识,他对于如何出版好文集、全集和选集的议论,现在看来,依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而《鲁迅何以没有评论李贽和龚自珍》一文,原文系一九八四年十二月答复北京的《读书》编辑部转来的一封读者来信,原信为:
编辑同志:
《鲁迅全集》中提到很多历史人物,但没有谈及李贽和龚自珍这两位历史上很有战斗性的文化名人。这是偶然的吗?其中可有什么原因?
江西都昌县中学万松生
读书至此,忽然眼前一亮。这个万松生,其实便是后来研究鲁迅和当代文学出名的学者摩罗。数年前,我在大学读书时,此君的著作大火,我也是读过的。万松生取名摩罗,乃是借用鲁迅的名文《摩罗诗力说》,取“精神界战士”的寓意。后来,摩罗从江西都昌去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读书,不知道有没有拜见过倪先生,而这篇详细回答摩罗的文章当时在《读书》上刊发后,想来摩罗是看到了的。倪先生曾参与注释《鲁迅全集》,对鲁迅著述十分熟悉。《读书》编辑部转给倪先生此信,一是请其答复这封读者来信,另一个,或许还有对于所提问题本身的不确定。毕竟当时的摩罗,只不过是一个偏僻省份的中学教师。现在看来,倪先生的答复文章写得很认真,也很体贴。
如此,我读毕此书,便有意在网上搜寻更多有关倪墨炎先生的情况。不料,这种随意的阅读,却使我偶然在一位名为肖毛的网友博客上看到一些有趣的资料,或许可作为认识倪先生的些许补充。这位网友肖毛大约是一位作家或者编辑,因为喜欢倪墨炎当年创办和兼职主编的《书城》杂志,于是利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把这册杂志所刊发的佳作全部扫描、校对和整理,并一一上传到网上。
借之一窥当年杂志的风采,真可谓大家与名家荟萃,诸如施蛰存、金克木、邓云乡、金兴尧、黄裳、吴小如、杜渐、顾农、陈平原、刘绪源、扬之水、谢泳等。显然,网友肖毛先生是个有心人,也是一个眼界和水平很是不凡的读者。他不但将这些佳作选录和扫描,而且每次扫描后都有对文章认真进行校记,并写有自己的阅读心得。他的校记并不是简单的校对,而是进行认真的勘误、注释,甚至是进行补充和说明,显示了一定的学识和思考。他的心得更是十分的清新洒脱,既有对于杂志文章的赏读,也有自己的读后随想。而他的赏读分析则一针见血,读后随感又见出爱憎分明。诸如他写《书城》一九九八年的改版,乃有如下的一番个人感慨:
收到一九九八年第一期《书城》时,我大吃一惊。它的样子怎么像孙悟空从牛夫人那里骗来的芭蕉扇一样?再看正文,我沉默了。从一九九九年起,我彻底远离了名存实亡的《书城》……
在肖毛的这篇校读说明中,还摘录了《书城》改版前的一个“编后记”,其中有如下几句,令我瞩目良久:
本刊目前这种形式,即十六开的老面孔,下期将是最后一期了。我们一定坚守岗位,把这最后一期编好。许多老作者已经答应写稿,请各地作者赐稿,好像一场戏唱完了,最后全体演员都登台谢幕一样,这老面孔的最后一期我们一定要编得热热闹闹。
肖毛说,这篇“编后记”出自主编倪墨炎之手。倪先生在编后记中还希望读者诸君能够热情欢迎《书城》即将改版的国际新版型,并到邮局踊跃进行订阅。然而,让肖毛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期杂志“果然精彩,保持了最强的阵容”,甚至可以说是“群贤毕至了”,却是倪先生主编的最后一期:
在那一期的《书城》里,再找不到一点惜别或展望的话,好像以后的《书城》仍将一如既往一样,谁知它已成强弩之末,正在随流觞曲水而去呢?
在肖毛的这些校读记中,有数篇均提及一个名为“南江秀一”的作者和他的文章。诸如校对《鲁迅原配:朱安》一文后,肖毛写道:
该文作者还是南江秀一先生(这位南江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与《书城》相始终?《书城》堕落之后,他也悄然不见了)。文章很长,《书城》分两期才登完。为阅读方便,把他们连到一起。里面的大部分见解都很精当,语言亦在有情与无情之间,火候把握得非常好……
又如,校对《鲁迅与信子究系什么关系》一文,肖毛写道:
这篇文章分析得丝丝入扣,连推断也很合理。我注意到,文中有这样一句:“不久前中国大陆……”我想,身在国内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我说不清楚的目的,一般不会把“中国”一词与“大陆”连用。故我猜这位南江先生在写这些有关周氏兄弟的文章时,恐怕并不住在国内。或许,他已经取得了日本国籍,也取了一个日本名字。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他的母语应该是中文。
再如,校对《鲁迅祖父的骂人、著作和姨太太》一文,肖毛写道:
它是南江先生在《书城》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分别刊于《书城》杂志一九九五年最后一期与一九九六年第一期。然后哦,南江先生就绝迹江湖了。一九九七年,《书城》又勉强支持了一年;一九九八年,《书城》被害身亡。我想,顶多再有三天,扫校工作就可以结束了。记得鲁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那么,扫校完这些《书城》的旧文后,我该怎样?
肖毛先生笔锋常带感情,又有自己独到的识见。读书人在民间矣。其实,我读这位“南江秀一”的文章时,也十分纳闷,有这样文笔和学识的作者,应该也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但这个名字,却实在陌生。我一边读这些文章,一边猜测,心里感觉这些文章很可能就出自倪墨炎先生之手。之所以有如此感觉,因为两者文风很有相似之感,乃是温和细密,也扎实和清晰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便是这位“南江秀一”的文章中,常常引用倪墨炎先生的研究资料,显然,其对倪先生的熟悉,乃是超出一般关系的。由此,我推断南江秀一便是倪墨炎先生,但却没有直接证据。此人既无专著出版,也无其他文章发表。由此忽然想起,倪先生刚刚出版了一册专著《大鲁迅传》,系其鲁迅传记写作的第一部。直觉告诉我,如果南江秀一就是倪先生,答案就在这本书中。
《大鲁迅传》是倪墨炎先生研究鲁迅的最后一个攻坚工程,共五部,仅此第一部,也只写到了鲁迅的二十二岁,便得文字三十八万余多。其中第三部和第五部又各分上下册,想来全部出版,一共应该有七册,总计字数应该将近三百万字左右,皇皇巨著也。我翻这第一部,果然不出所料,南江秀一所作文章《鲁迅祖父的骂人、著作和姨太太》,便是这册传记的第七节《祖父周介人的传奇》。传记中的内容与《书城》杂志发表的内容,略有增删,但基本内容都是一致的。由此可见,“南江秀一”便是倪墨炎先生了。
《大鲁迅传》出版于二〇一三年七月,而这册书的部分内容一九九八年之前已经陆续写成,《书城》只是化名刊发其中的篇章罢了。这些文章的发表,倪先生显然是用心做了改动的,包括自己的名字。倪墨炎先生为何故意选择这样一个有点像日本人的名字“南江秀一”?后来琢磨许久,发现此名若反过来读,乃是“一秀江南”,暗示的或许便是鲁迅,也或许是鲁迅的故乡绍兴。倪墨炎先生与鲁迅乃同乡也。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但可知倪先生对于鲁迅研究的痴情。不知我的这个猜测是否属实,若有知情者,请不吝教我。
倪墨炎先生业余研究鲁迅,先从资料工作做起,然后考辨史料,求真求实,做了很多基础性的工作。《真假鲁迅辨》一书的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进行扎实的考据和认真的辩驳。想来,还原一个“真”的鲁迅,写出一个“大”的鲁迅,是倪先生半生的心血与心愿。诸如《鲁迅诗稿手迹的谜案》一文,写到自己购得的一册由鲁迅博物馆编选的《鲁迅文献图传》,其中一幅鲁迅诗稿手迹《题三义塔》,与之前读过的几本著述中的手迹排列形式有所不同,其中一个为横幅,一个则为横幅长卷。由此,经他考证,乃是横幅长卷系由横幅剪贴而成。此文写成后发表于《文汇报》二〇〇六年六月六日的笔会副刊。我读此文,深感先生的怀疑精神和心细如发。不过,笔会副刊二〇〇六年七月十日又刊发上海鲁迅纪念馆署名“纪文”的文章,指出横幅长卷实系原本,横幅则系剪贴而成。看来,倪墨炎先生恰恰弄反了。为此,在《鲁迅真假辨》一书的此文之后,附录了这篇辩驳文章发表前后的过程,为鲁迅研究留下了珍贵的史料。相信读者一见,便会明白其中的整个因缘的。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