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两个秘密
安勇
我的第一个秘密出现在半小时前,它有点儿像一截导火索,刺刺地冒着烟,把我点燃了。我现在升上了空中,随时准备着像一只二踢脚似的,爆炸一下子。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比喻。
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的路上,儿子问我什么是理想。我说,理想就是心中要实现的目标。说完这句话,我眼前出现了孟倩倩的身影。给我的感觉,理想这两个字就像一句咒语,我一念它,孟倩倩就从神灯里跳了出来。毫无疑问,孟倩倩就是我心中的目标,是我的理想。而现在,我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儿子皱着眉,想了想说,如果明天老师再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就告诉她是再吃一次妈妈的咂。我严肃地告诉他,这不算理想,理想要远大,而且要有一定的难度。儿子又想了一会儿说,那我的理想就是像过去一样,每天都能吃到妈妈的咂。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后,我给老婆打了电话,告诉她今晚单位要加班。我还特意骂了一句,领导真不是个玩意。
说到这里,可能你已经有点明白了。和你猜的一样,我的第一个秘密与孟倩倩有关。孟倩倩是我的同事,是个让所有男人都想入非非的女人。还有,我渴望和她上床,据我的观察,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愿望,只是我们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半小时前,她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今天我老公出差,你来吧!
去孟倩倩家这段路非常有弹性,每走一步我都像一只皮球似的,快乐地跳跃着,一步步走向孟倩倩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家伙。
在孟倩倩家门口,按响门铃后,我忽然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我仔细地想了想,发现了第二个秘密。这个秘密和我的右脚有关,确切地说是我的袜子和右脚合伙制造了这个秘密。它好像就在孟倩倩家的门口埋伏着,我一走到那里就中了它的圈套。通俗地说是这样的,我的袜子被右脚大脚指头顶了一个洞。现在大脚指头已经从洞里钻了出来。如果大脚指头是一个人,那么,现在,破洞的边沿刚好勒住了它的脖子。很显然,被勒住脖子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不管它是人还是脚指头。
我暗中把脚指头从破洞里退了出来,尽量让它躲开那个洞。可无济于事,只有几秒钟,大脚指头这家伙又重新回到了洞里,不知死活地从洞中露出头来。好像故意同我作对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因为冷不防地出现了第二个秘密,坐在孟倩倩家的沙发上时,我就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进门时,孟倩倩递给我一双拖鞋。我考虑到袜子上的破洞,果断地拒绝了。
看上去孟倩倩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在肩膀上垂着。她一定设想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随着她的动作,我不时能看到,她左边的那只乳房若隐若现地在向我打招呼。她的善解人意让我在一段时间之内有点热血沸腾,几乎就把破洞的事儿忘在脑后了。但破洞却不肯轻易地放过我,只要我的脚一动,它就提醒我注意它的存在。这事儿真他妈的让我头疼。
孟倩倩还有些矜持,随便和我说着一些闲话。我明白这只是一个正常的过渡,我们的目标都不是谈话,而是上床。想到上床我心里就有些不安,很明显,我不可能穿着鞋和她上床,如果我脱掉鞋后那个破洞势必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一个女人对一个大脚指头从袜子里伸出来的男人,印象肯定好不到哪去。这样一想,我对她的话就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孟倩倩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确实是有事,但这事却不好和她挑明。我傻呵呵地冲她笑笑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说完这句话后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这个谜语的答案就是袜子上的洞。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后,我发现,孟倩倩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不时那样地冲我笑一笑,用眼睛看看卧室的门口。我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就可以很轻易地把她牵到床上去。我向她走了两步,正要伸出手时,那个破洞拦住了我,好像在说,你小子把我忘了吗?我停下来,很尴尬地冲孟倩倩笑了笑。孟倩倩没笑,一转身自己走进了卧室里。走出来时,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她看看我,公事公办地说了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看来,今天我的理想是无法实现了。就这样,我和我袜子上的破洞一起被孟倩倩驱逐出门了。
这件事情过了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孟倩倩解释一下,如果解释得好,也许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那天,我写了一个字条偷偷放在她桌子上。字条上写着的就是那个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打一物)。我的想法是如果她猜出来了,我就再给她写个字条,告诉她,那天我的袜子上就有这么个洞,就是这个家伙让我心神不安的。不一会儿,我收到了她回给我的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神经病!
这似乎不是正确的答案。
[原载《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5期]
寻找袁大海
安勇
几十年来,父亲一直都在找一个叫袁大海的人。
父亲和很多人都讲过他和袁大海的事,在家里时他对我们讲,在外面散步时他对一群老伙计讲。内容大致是:袁大海是他的战友,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他们曾经都是某师某团某营某连某排某班的战士。在一次战役中,他们俩躲在一个掩体里,并肩战斗了一个月。在一个月里,他们俩不知道打退了敌人多少次进攻。也是在这一个月里,袁大海救了父亲三次命,父亲也救了袁大海两次命。每次父亲讲时,最后都会说一句,袁大海这家伙是个铁人,是个硬汉子,袁大海这家伙够朋友。战争结束时,他们俩抱在一起难分难舍,约定二十年后,一定要再见面。
但父亲已经找了袁大海二十五年,袁大海还是下落不明。当年父亲只知道袁大海的家乡在南方的某座小县城里,他写过信,打过电话,托人查找过,但始终没能和袁大海联系上。知道我要去南方出差,父亲下了死命令,告诉我这次一定要找到袁大海。
我按照父亲给的地址在那座南方小城里转了几天后,终于在民政部门找到了线索——过去,这座县城里确实有一位叫袁大海的退伍军人,但十几年前已经搬到了离此地几百公里的A城。我火速赶到了A城,很快搞清楚,袁大海已经搬到了离此地几百公里的B城。我赶到B城时,又被告知,袁大海在十年前已经搬到了C城。一天后,我来到了C城。结果又扑了一个空,袁大海已经搬离C城,去了D城。几经周折后,我搞清楚了袁大海在F城的确切地址。
我见到的袁大海一点也不像父亲说的是个铁人,也不像硬汉子。他的背已经驼了,耳朵也有些聋,一双老眼浑浊无光。我费了好大的劲才问清楚,他当年确实是某师某团某营某连某排某班的战士,而且有个战友叫赵一达。赵一达就是我父亲。
让我想不到的是,袁大海住的F城就是我们所在的城市,更巧的是袁大海的家离我家距离不足三十米。我带着父亲去了袁大海家,父亲走在路上时很兴奋,一遍一遍地说着袁大海的名字。父亲懊悔不已,近在咫尺竟然多年未能相见。但父亲见到袁大海时突然愣住了,他绕着袁大海转了一圈儿,然后又转了一圈儿,一连转了三圈儿后,父亲才停下来。问,你叫袁大海?袁大海看着他点了点头。父亲又问,你过去是某师某团某营某连某排某班的战士?袁大海又点点头。父亲问,你有个战友叫赵一达?袁大海再次点点头。父亲问,你和他曾经在一个掩体里并肩战斗了一个月?袁大海点点头。父亲问,你三次救了赵一达的命,赵一达两次救了你的命?袁大海又点点头。我看见他发红的两只眼角上各有一块白色的眼屎。
这时,父亲离开袁大海,把我拉到一边,对我摇摇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我追上父亲问,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袁大海?父亲冲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看见父亲走进我家的房门后,我又折回来,跑进袁大海的家里。问袁大海,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袁大海像父亲一样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我说,刚才那人就是你的战友赵一达啊!你们俩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袁大海愣愣地看看我,好半天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赵一达,他找我有什么事?
[原载《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5期]
戏中人之醋溜鱼
岑燮钧
三十六年前外滩上的那条醋溜鱼的味道,白秀文到老都不会忘记。
那时的外滩没有现在整齐,一切都是随性的。汽笛在迷离的灯光中,一波长一波短。这进进出出的轮船,演绎着多少离合悲欢。
耳边小调的旋律,从舞厅上传来,隐隐约约。她与何生对坐着。何生脱掉了戎装,他要到舟山去,明天就动身。那时,她刚夜场结束,演的是《虞美人》。剧场后门停着一辆车,姐妹们都知趣地避开了。
外面的风声时缓时紧。就像此刻的窗外,微微飘动的窗帘仿佛虞姬的流苏。可惜你没看上,白秀文说,我们明天换戏了,这是你唯一没看的一部。何生已经三个月没有留在身边,即使回来,也是匆匆见一面,即刻就走。他有公务在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已经四面楚歌。但是,她只是个唱戏的,外面的游戏,由男人们顶着。
帘幕揭起,侍应生进来。
“先生,小姐,这是你们点的醋溜鱼,请慢用。”
何生开的第一筷,只是他夹给了白秀文。
白秀文夹筷子的样子,让何生着迷。她总是握在筷子尾上,这样显得筷子特别长,就像她穿旗袍的身姿,显得下身特别婀娜修长一样。
人说,这种腰叫水蛇腰,能毁掉男人的。
“黄鱼的味道总还是一般,我倒是喜欢吃那酸酸甜甜的醋溜糊。”
醋溜糊里有香菇、嫩笋丝,要紧的是还有韭黄,吃起来不至于空落落,让人觉得藕断丝连一般,既滑溜,又有嚼头。
三十六年后在香港,何生又点了一道醋溜鱼。
这是白秀文复出后第一次来香港。来之前,团里千叮嘱万叮嘱,一遍一遍强调纪律。她出来是向团里请的假。虽说,私下逛逛走走,也算不得什么。但是,香港毕竟不同于内地,何况何生是从台北飞来的。
第一面见到他,她怔了一下。那不是她记忆中的何生,他已是两鬓斑白,原先曲折有致的人中,在瘦挺的双颊映衬下,显得俏皮而优雅。但是,现在他一脸沧桑,那么多沟壑淹没了那一点点凹凸分明的人中。只有那鼻翼,还能看出当年模样。她抿了一下嘴唇,努力不使泪水溢出来。
窗外,能看到维多利亚港的潋滟波光,被霓虹灯染得幽昧而驳杂。比起当年外滩的夜色,这里更有海的味道。那种潮潮的气味,也许台北也如此吧。
他说,他不听剡剧有三十六年了。
何生给白秀文斟酒,白秀文用手掩了一下高脚杯。我不会喝的,你知道的。白秀文说。你还是没有变,何生给自己斟满,呷了一口,看着白秀文。这是你喜欢的醋溜鱼,你尝尝。他夹了一筷,放到白秀文的碟子里。
这种姿势,白秀文熟悉而又陌生,就仿佛他的身体,如今看来,已判若两人。
白秀文拿起筷子,在盘子里夹了少许,放到嘴里。她慢慢抿着,那滋味,到底隔着太久的时光。
“还好吃吧?”
白秀文点点头。但是,她的舌头告诉她,那不是以前的味道。她用小汤匙舀了些醋溜糊,浇在鱼肉上。
“可有当年的味道?”
“还好……”
其实是,醋溜糊的甜味压过了酸味,正好与当日反了一反。少了点韭黄,味道就有点闷腻了。
“昨晚你演的《虞美人》,让我触景生情,流了不少的泪啊。”
“没有那时好看了,老了。”
“那时我错过了你的戏。好在酒是陈的香,如今演来,更有味道。当年我与你外滩一别,也是这般光景啊。兵败如山倒,从此天各一方……”
这样的天翻地覆,谁能料得到呢?老实说,当日演《虞美人》,多少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味道。何生没看上,倒也不甚可惜。只是在这变乱中,她小产了,后来再也没有怀上过,终使她一生萧疏——到如今不说也罢。
“我原先还以为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那个《虞美人》,其实就是京剧的《霸王别姬》。不过,若是演‘春花秋月何时了’,也是一样的……”何生像是跟白秀文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与京戏比起来,剡剧更儿女情长些。”白秀文放下筷子。
何生拿出了一张照片:“当年我们分别时,就是这般模样,还记得吗?”
白秀文一看,不由内心颤抖。她看看眼前的何生,又看看照片里的何生,不由一声长叹。为这一张照片,她受了多少苦。藏过天花板上,藏过煤炉灰里,甚至藏过马桶底下,但最终还是被搜出来了。那时,她是被作为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看待的,能挨过来,只能说是奇迹。
她用手帕擦擦眼角。
“怎么了?”
“没什么,看看照片,真像做梦……”
临别时,何生说:“我等你,说不定有一天你可以来台北演出……”
白秀文到底没有送何生去机场。她不想让人发现什么。
可惜的是,第二年何生就病殁了。
白秀文八十八岁才过世。临终时,她忽然说想吃醋溜鱼。等做来时,已闭了眼。学生们收拾遗物时,发现了那张照片,才知道老师就像那虞姬,也是一段传奇。
她们看了也动心。
(原载《文学港》2015年第12期)
戏中人之葬花
岑燮钧
早先,反串的事儿是常有的。老先生们走江湖,什么都演,男男女女是不论的。
小袁长得好,身材修长,脸蛋带着娃娃气,而又英气逼人,漂亮得像女孩子。老先生带着他,就仿佛带着个如花的少女,怎会不喜欢?与阿姨们配戏,女人们疼着他,就像疼自己的儿子。
演《雷雨》时,小袁的周冲让人眼前一亮。
为了“练兵”,团里组织了一次反串大会演。那些老戏骨,真是了得,演老生的反串成了鸨儿,演小姐的成了武将,演风流小生的竟做了“奇怪刁”……排练时,自己都笑岔气。但是,一旦化装上台,就演啥像啥,没一个漏气的。
让小袁演的是《葬花》,演林妹妹,而原先的林妹妹演宝玉。小袁有点走不进去,演女人,搁不下脸。一个老先生看出点苗头,说演戏啊,要脸就是不要脸,不要脸就是要脸,你得把自己忘了。后来想出的办法是带妆排演,小袁渐渐进去了。
“小袁真俊啊!”张阿姨说。
“我看啊,还是反一反的好,你看,比小林更像黛玉!”李阿姨压着嗓子跟张阿姨咬耳朵。
不知小林听到没有。反正,小袁的黛玉惊艳了。
公演时,领导都来了。演出气氛很好,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戏迷们笑得泪水都出来了。领导们平时绷着的脸也舒展开来,难得放怀一笑。上台祝贺时,领导说:演龙像龙,演虎像虎,你们演绝了!
“你真的是小袁?”一个女领导说。小袁害羞地点点头。后面的大领导握住他的手,说:“祝贺你演出成功!”回头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小袁觉得又温暖又难为情。
一次,他们演《雷雨》招待客人,小袁依旧演周冲。他的戏不多,却博得了不少掌声。是领导先鼓的掌,领导鼓掌了,谁不跟呢?
第二晚,上面通知进“大院”演出,让他演《葬花》。
“这位是昨晚演周冲的!”
“怎么可能?”客人很是惊诧,而领导很得意。
从此,小袁成了红人,经常有机会到“大院”演出。
大家看小袁的眼神慢慢地变了,像要发现什么似的。谁也没明说,但都意会他背后有人。
但是,小袁反而变得沉默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他甚至拒绝反串演出,除非上面点将去“大院”。大家的理解是,他背靠大树好乘凉,已经今非昔比。所以,要看小袁的《葬花》,那是很不容易的。
人们对小袁最后一次反串演《葬花》记忆犹新。这是作为压轴戏推出的。出场时,落英缤纷,舞台效果极佳。以前,只是虚拟一下了事。
大家很快忘了台上的是小袁。林妹妹幽幽然出来,轻移莲步,在满地落红间自怨自叹。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黛玉如此,但小袁是重点培养对象,团里的人都眼红呢。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那声音,渐渐有了伤感,钝钝的痛,似乎是真的。他在唱“质本洁来还洁去”时,泪水溢满了眼眶。一个小后生,能反串把戏演成这样,不得不让人由衷叹服。小林是正宗嫡传的“林妹妹”,都没他演得好——难道小袁真的具有炉火纯青的演技?
可惜,花无百日红。革命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反串作为“封资修”被禁了。
乌云压顶,风云突变。“大院”的斗争让人目瞪口呆,你方倒台我登场,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
团里也不闲着,老先生们一个个靠边站,进牛棚的进牛棚,隔离审查的隔离审查。他们原来是老江湖,谁没个把柄落在人手呢?
大家忽然发现,小袁不见了。各“战斗组织”都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不知是谁先下的手。各种消息满天飞,有一种说法是,他与大院里的一个女的不清白。“难怪,他总是上大院去演出!”有人向小林打探,小林说反正每次演出,她先来了。
小袁是在一个深夜被另一派抢走的。
当大领导被押上台时,陪斗的还是小袁。小袁的嘴角、眼角都有血痕,衣服明显被撕扯过,有一处裂开着。前襟耷拉,露出胸的一边,里面的血痕更加明显。大家的目光在小袁身上搜索着,上上下下。最后,只得逡巡在胸前的“不是男人”四字上,只恨那纸牌遮挡了要紧处。
这一次批斗范围不大,有种暧昧的味道,谁也不知道两个男人是怎么弄的。
小袁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他的身子在簌簌发抖。不久,身下湿了一摊。
反戈一击的是女领导,她成了革委会主任。
第二天,人们发现小袁真的不见了。后来,在郊外的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身上也有血迹。捞上来后,摊在岸边。
风吹来,落花乱飞,一些落在尸体上,一些飘到江里,随水远去。
(原载《文学港》2015年第12期)
罗先生的婚姻
海飞
罗先生带着一个小女孩一起生活,那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他们生活在下江东的一间普通的民房里,那房是罗先生租来的。许多人都不知道罗先生的妻子是和他离了,还是跟别人跑了,或者是已经不在世上了。许多人也不知道罗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下江东的,只依稀记得有一天早上,罗先生在自己家的门口刷牙,小女孩和罗先生并排站在一起,也在刷牙。
后来有人说罗先生在县城的初中教书,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是他会带着学生们一起玩,一起去桃花岭看桃花放风筝,还在江边的古城墙上跑步。罗先生对她的女儿很好,罗先生给她买好吃的,出钱送她去学画画和音乐。有许多生活在下江东的人,总是能看到罗先生露着淡淡的笑,牵着女儿的手在走,抑或是女儿骑在罗先生的肩膀上,一边走一边咯咯地笑声不断。
有好心人给罗先生做媒,罗先生的心就动了动,毕竟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有人领来了护士,有人领来了老师,有人领来了干部,也有人领来了做生意的女人,清一色都是离过婚或丧了夫但面容姣好的。罗先生就一律给她们泡茶,和她们谈一些城里的事,比如出了西门的桃花岭上有桃花盛开。有许多女人对罗先生有意思,但是一看到小女孩,心里就不太愿意了。结果是,罗先生看了许多女人,女人们都没和他有过来往。后来再有人做媒,罗先生就对媒人说:“你先告诉那个女人,说我带着一个女儿。”
罗先生的岁月就那么在平平淡淡中过去了一年,但是他的婚姻却仍然没有动一动的迹象。罗先生一点也不恼,和女儿下下棋,一起出门去散步。有一天,女儿不见了,女儿留了一张条,女儿说:“爸我长大了,我离开家你就可以找一个女人一起生活,爸我不能拖累你。”当时罗先生就捏着那张字条红了眼圈,罗先生像个疯子一样在城里四处找,他的学生们知道了,也帮罗先生一起找。罗先生找了三天,还是没找到,罗先生的头发就在三天之内白了一半。后来罗先生和他的学生在西门的仓库里找到了女儿。罗先生抱住女儿,他看到女儿整张脸上都是眼泪,女儿就将脸在罗先生的脸上乱蹭,拼命叫着“爸爸,爸爸”。罗先生的脸上也是湿乎乎的。罗先生说:“傻孩子,以后不许再犯傻了。”女儿说:“爸,我不傻,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了。”
罗先生的婚姻仍然没有着落,做媒的一些人也知道再这样做下去都是徒劳的,也就不再给他做媒。一年秋天,罗先生的门被敲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说:“你是不是姓罗?”罗先生说:“是的,我姓罗。”女人说:“你是不是叫罗某某?”罗先生就说:“是的,我叫罗某某。”女人又看了看屋子里罗先生的女儿说:“她长得真像她爸。”
女人说:“是我抢走了她爸,我就是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但是她爸也真的是那么喜欢我,你能说我们做错了吗?你能说她爸仍和她妈在一起就叫作对了吗?我们都没有错,只有你罗先生错了,你赔了自己大把的青春,你把人家的女儿养大了,你却没有得到自己一直想得到的女人。”罗先生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请你喝茶。”罗先生让女儿拿来上好的龙井,用刚烧的水为女人沏了一杯茶。然后,罗先生对女儿说:“你长大了,你坐好,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女儿就坐好了,女儿就知道了生她的亲爸爸和眼前这个女人私奔了;她就知道了妈妈一病不起后来就离开了人世;她就知道了一直喜欢着妈妈的罗先生领走了还不记事的她,让她做了自己的女儿;她就知道了现在自己的亲爸爸也离开人间了,离世时才知道他欠了三个人太多的债,一个是结发妻子,一个是女儿,还有一个当然就是罗先生。女儿知道了很多事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女儿后来和罗先生一起留女人吃了饭,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歌,像过节一样。然后,女儿和罗先生一起目送着女人离开了下江东,这个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第二天清晨,罗先生和女儿在离下江东不远的江边散步。罗先生说:“孩子,你不要怪这个世上的任何人,爱,用不着理由的,就像我爱你的妈妈。”女儿良久无语,秋风已经起了,再过几年,就是她上大学离开下江东,离开罗先生,然后开始她一生之中的恋爱的日子。女儿后来看着罗先生,轻声说:“爸,我爱你。”
[原载《微型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3期]
酒匠海半仙
海飞
海青是同山镇上最著名的酿酒师海三两的儿子,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少爷。他经常和一帮游手好闲的人鬼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吆三喝四,弄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的。人家提鹦鹉,养小狗,他却养一只鹅,还有事没事就遛鹅。每天午后,海青喜欢睡在同山镇街口大樟树下的那块一人多长的青石板上,也喜欢去海角寺的那片长草的空地练武,懂行的人都说他那武功是花架子。海青还喜欢四处掏鸟窝,没干多少坏事,但干的绝对不是正经事。所以说,他根本不像他那忠厚老实的爹海三两。海三两喜欢喝同山烧,每顿三两,雷打不动。喝完酒,他喜欢拿一块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拍,晒谷场上给四邻八舍的人说书。父亲不喜欢海青是因为海青一不会说书,二不会蒸烧酒,这让他后继无人。海青滴酒不沾,却经常去棋馆和别人下棋赌博。这个赌棍最漫长的一次赌,一共赌了三天三夜,输掉了他父亲的五百坛酒。
海青看中了小艾。小艾是慕江南成衣铺的,她是同山镇上著名的裁缝,她带着两个徒弟小树和小叶,经常去大户人家家里给人量体裁衣。镇上黄老爷的儿子黄奇镶是个读书人,温文尔雅得一塌糊涂。小艾在替黄奇镶量衣时,喜欢上了他,望着他挺拔的身材,小艾的心就胡乱地跳动。
海青经常去缠小艾,他就带着他的鹅,在小艾的慕江南裁缝铺里吹牛皮。他说要在城里给她开最大的裁缝铺,不仅慕江南,还慕全国,还慕全世界。小艾不理他,小树也不理他,只有小叶说,上海那边都打起来了,还慕全世界?只有那只鹅,胡乱地叫得很欢,喝醉了酒似的。
同山镇的汤江岩上有一个铜锣寨,寨主陈三炮,是个悍匪,脑门上有道疤。有一回他下山绑回来两个财神,一个是海三两,一个是小艾。陈三炮放狠话,说三天不拿三百块大洋来赎,就他娘的撕票,就他娘的撕成一百瓣。有人在赌馆对着海青嚷,说海青你爹被绑了财神,你怎么不急?海青不着急,照样跟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吃酒赌博。第三天,海青上山了,带着那帮浑蛋兄弟给他凑来的三百块大洋。海青站在寨口对喽啰说,别给你海爷爷弄错,我要赎的不是海三两,是小艾。后来陈三炮从山上传下话来,让他进了山寨。海青看到海三两在一片空地上帮陈三炮蒸烧酒,那一小缕酒顺着一根小管涌下来,喷香喷香。海三两生气地说,你不赎老爹你赎艾裁缝?你的良心长歪了。海青吸了吸那股酒香说,陈三炮绑你就是想让你蒸烧酒给他喝,你以为他敢撕票?这时候陈三炮被两个小匪从聚义厅扶了过来,他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不停地打着香喷喷的酒嗝。陈三炮在第三天酒醒的时候,赎金交上了,小艾已经被小树、小叶领回家了。陈三炮看到海青却没走,在他山寨里玩得正欢,竟然向山匪们学打枪,还想在山寨留下来。海青兴奋地对刚刚醒过来的陈三炮说,我觉得我特别适合住在山上。陈三炮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收起笑容,沉着脸说,做梦!海青说,你到底收不收?陈三炮咬着嘴唇,一字一顿,不收!
海青灰溜溜下山,把那帮游手好闲的兄弟叫到了镇外那一大片的粟米地,他身边还是那只大白鹅,依然嘎嘎地叫。海青说,谢谢兄弟们给我凑三百块。海青又说,陈三炮不给面子,不肯收我,总有一天,我们统统上山去赌博。那铜锣寨里,真是太好玩了。接着海青带着这帮二流子去裁缝铺找小艾给自己提亲,敲锣打鼓的。海青说,你要是嫁给我,那可是吃香喝辣一辈子。小艾倚在裁缝铺的门框上说,三百块大洋会还给你,提亲没门,你还是回去吧。小艾心里喜欢的,其实只有镇上最雅致的黄奇镶。看到黄奇镶坐着黄包车从慕江南成衣铺门前经过,她的两眼就能放出光来。
日军侵略诸暨途经同山镇。因为遇到游击队抵抗,日军损失了一个小分队。于是日军割茅草一样割掉了一批人,其中就有海三两。日军是黄奇镶带来的,他竟然当上了皇军的翻译。有一天黄奇镶带着日军小分队从同山镇去枫桥镇,经过大片的粟米地时,突然看到海青在和大白鹅下棋。黄奇镶大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癫掉了,你和一只大白鹅下棋?突然一声枪响,从粟米地里钻出来一堆人,都是平常和海青玩的那些浑蛋朋友。那天这帮混子杀了敌,杀得红了眼,最后自己也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受伤的海青一身的血,抱着他唯一的大白鹅上了铜锣寨,对陈三炮说,你到底收不收?陈三炮咬着嘴唇说,收!海青脸上就浮起了笑意,他想起杀死了小分队的日军后,他一把火把粟米地烧了。火映红了半边天。海青后来对陈三炮说,可惜让黄奇镶溜了,但是,老古话不会错。
陈三炮问,什么老古话?
海青说,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海青说完,咕咚一声晕倒在了地上。
海青就在铜锣寨住了下来,在山上搭棚给土匪们蒸烧酒。蒸出第一批酒的时候,是惊蛰,一个春雷滚滚的日子。山匪们狂喝了一下午,最后醉倒了一大片,像地里被割翻的高粱粟。谁都没有想到,海青竟然会蒸烧酒。不仅会蒸酒,海青还会说书。原来从小到大,他一直偷偷在练说书。那天下着雨,山寨空地上搭起了棚子,海青就在这儿惊堂木一拍给山匪们说书。海青先说,爹,你听好,你儿子可是会说书的。海青接着说,哗啦啦三声炮响……小艾和小树、小叶也上山来了,小艾站在那片空地边上,对眉飞色舞的海青说,我们在山上不走了,你娶我。海青不理她,继续说书。说完书的时候,海青说,我那帮游手好闲的兄弟和日本兵拼命,都死在粟米地里了。小艾说,你什么意思?你娶还是不娶?
我不娶。
为什么?
因为我得先替我那些兄弟报仇。
铜锣寨的山匪,从此下山杀敌时,腰间都会挂着一壶酒,上面写着三个字:海半仙。有一天半夜,海半仙带人下山,蹿进黄家,不仅抢了他家的粮,还割了黄奇镶的头。消息传到铜锣寨,小艾正为山匪们赶冬衣。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一直等到海半仙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流下了两行泪。海半仙说,你哭什么?小艾说,我没有哭黄奇镶,我哭我偷偷爱着他的那几年光阴。
(原载《百花园》2016年第6期)
小暑
于心亮
杏树这东西,挺皮实,不馋也不懒,不像有些果树,修剪施肥要费很多工夫。房前屋后随便挖个窝儿,种下,就用不着费心了。杏树自个开花,自个结果,到了夏日,黄澄澄的杏子约好了似的从绿叶间呼啦冒出来……才逗得庄户人一拍脑袋:哟,俺还种棵杏树咧!
果子摘下来,就拿小瓢儿盛着,这家给几个,那户分几个。惹得人家说,哎哟,俺家也有啊。这下就说您家是您家的,俺家是俺家的,先尝尝俺家的呗!果子走进屋子里,小孩子就不稀得吃了,他们总是爬上树亲手摘了吃,酸得龇牙咧嘴,大人就说吊着骨骨来!
摘完了果子,再看杏树,就感觉到了歉然,想着哟,怎么都摘没了?于是想着要浇浇水、施施肥、捉捉虫……可一掉腚儿走开,就忘脑脖后去了,剩下杏树在阳光下悠闲自在挪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树荫下常跑来三两个小孩子,聚脑袋嘀咕点啥,又莫名其妙跑了。
下地干活的男人回家,爱在树荫下待会儿,消消汗。女人来叫,就回屋吃饭,吃完了再来树荫下待会儿,再消消汗。平日里女人们也爱聚在树荫下,聊点天、拉点呱、做点手工活儿,有时候呼啦一声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内容却全都写在了脸上!
孙田收割完麦子,种上秋庄稼,他就又要出门了。他跟孩子说:“爹走啦!”又跟妻子说:“我走啦!”说完就挂起锄头,转过身走了。孩子将眼睛凑到门缝里看爹,嘴里却小雀般叫:“娘,我爹真走啦!”做娘的说:“走就走呗,以前又不是没走过!”
做孩子的,做娘的,做街坊的,都知道孙田在外做买卖。
大嵩卫城的总捕头赵笋也知道。赵笋坐在树荫下吃杏,有点酸,酸得赵笋龇牙咧嘴。赵笋怕酸,因此当孙田走过来,他就招手说:“你来,尝尝杏酸不酸?”孙田看看四周,四周三三两两站着人,就叹口气,走过来,认真地尝了一颗杏子,然后说:“还行。”
赵笋没有难为孙田。他跟孙田聊了家里的妻儿、聊了庄稼地里的收成、聊了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看到孙田的脑袋一点一点垂下去,眼角里还闪出了晶莹的光亮,赵笋就轻轻叹口气说:“孙田,你说你干啥不好,为何偏偏要去做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呢?”
孙田伸出手去:“我知道跑不了啦,要杀要剐,随你啦!”
赵笋往孙田的手里放了一包杏子。赵笋说:“这是从你家杏树上摘的,你走得匆忙,我就替你带来了,回山里空着手不好,捎点杏子给兄弟们尝尝,也算是个心意不是?”
赵笋说完笑了笑,拍了拍孙田的肩膀,就转过身走了。孙田感觉像做了个梦。
孙田原本做好了拼杀的准备。没想到赵笋递来的是软刀子。伤口不流血,却疼。
带着丝丝缕缕的疼,孙田回到招虎山,看到兄弟们也都零零碎碎回山了。大家捎来了杏子、桑葚、草莓、桃子、黄瓜、甜瓜、大樱桃……大家吃得开心,笑声却低。孙田想,下山的兄弟们在路上,是不是也遇到了赵笋,而且也坐在一起聊过天、拉过呱儿?
夜晚里,孙田就想家了,想孩子,想老婆,想院墙外的老杏树。
坐在山寨外的大石头上瞅星星,有人走过来,是大当家李猛。李猛也睡不着,他问孙田为啥入了这行当?孙田说我租了地主两亩地,遇上荒年,地主来逼“驴打滚”地租,实在没办法就跑到山上入了伙。李猛叹口气,看了会儿星星,又叹了一口气。
到了“小暑”节气,天儿就热了。孙田擦着汗,找到李猛,说想下山。孙田还说想家,想孩子,想老婆,还想院墙外的老杏树……庄户人的生活真好啊!
李猛点了头,孙田就下了山。在路上,遇到赵笋。赵笋很开心,他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回来就好,以后安分守己过你的好日子吧!
赵笋坐在树荫下,他知道陆陆续续,从招虎山上,还会下来更多的人。赵笋觉得很有成就感,能不开心吗?
做孩子的,做娘的,做街坊的,都知道孙田不再外出做买卖了。
于是就有人登门了。首先是地主,拿着算盘子一通狠扒拉,说孙田啊,欠下的地租可不能再拖啦……钱不够,你可以拿房子顶啊,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拿老婆来抵债……你要去告官吗?呵呵,去吧去吧,你就是告到皇帝老儿那里去,这地租也非交不可啊!
孙田去找赵笋,赵笋很为难,说地主做得没错,我没法干涉啊。
孙田去找李猛。李猛带上几个人,一脚踹开地主的门。地主忙说李大当家的,有话好说,我跟孙田兄弟是开玩笑哪,欠下的地租咱一笔勾销,以后我要是再敢逼租,我就是狗娘养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孙田好兄弟,你赶紧帮我跟大当家的说句好话儿啊!
李猛回山的时候,看到孙田跟在后头。李猛就叹了一口气。
跟在后头的孙田也叹了一口气。
(原载《天池小小说》2016年第6期)
一个梦
于心亮
我不习惯做梦,即使做了,梦也很浅,记不住……
马桑跟我说话。我坐在茶楼喝茶。马桑看见我,就坐过来。我不喜欢马桑坐过来,因为我正在思考。马桑问我思考什么,我说思考一个梦。马桑就说他不习惯做梦……
我正思考一个梦,我想写下来。我只是喝茶。有饥饿感,思维才会敏捷。喝完一杯茶,很快有了憋胀感,上完洗手间出来,重新坐下,我看窗外,看到一个女孩子。
茶楼依着一条河。河的名字叫白河。女孩子站在河边,手里撑着一把伞,满腹惆怅的样子。我问马桑那是谁,马桑说那是王小燕,可她已经死了,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再去看,果然看见王小燕掉在河里挣扎,我从茶楼窗口跳下去,我拉住王小燕,喊马桑来帮忙。马桑却朝我狠狠踹了一脚。于是我没入水中,我呛了几口水,我挣扎着浮上水面。我看到马桑和王小燕站在岸边朝我笑……
我大叫了一声。
我醒了,竟是做了一个梦。我掐掐胳膊,疼。我看看四周,茶楼喝茶的人都在看我。我认真想了想,断定的确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颜色,就连马桑和王小燕的笑容,看上去也像戴了面具一样。我看看窗外的白河,河里盛开着红色的睡莲,我说:结账。
我想着我的梦。我走在路上。我想,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有人喊我。我看看,是马桑。马桑朝我笑,我没搭理他。马桑说看到白河里的睡莲了吧,我说看到了。马桑说咋样,我说还行。马桑说晚上吃个饭,我说没空。
我继续梦的思考,我想写下来。可王小燕来电话,说晚上吃个饭,别说没空。
挂上电话,我就不思考梦了。我开始想王小燕。王小燕,怎么会嫁给马桑?
我梳理一下关系。我、马桑、王小燕,打小在一起耍。后来慢慢长大,我和马桑都有点喜欢王小燕——这样的情节很庸俗,但没办法,事实是这样。马桑喜欢王小燕的表达方式就是天天惹王小燕生气。我喜欢王小燕的表达方式是对王小燕爱答不理的。
后来我和王小燕考上了大学。马桑进入社会开始闯荡。
我和王小燕大学毕业了。马桑也小有成就,他办起了一个小化工厂。
后来王小燕嫁给了马桑。我问王小燕为什么。王小燕只是哭,说她要嫁给马桑。
嫁了就嫁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记得当时我这样说。
梳理完了,也就到了晚上,我去吃王小燕的饭。马桑当然也在,咧着嘴哈哈笑。
吃饭当然也要说话,马桑就说他的化工厂,还说邀我入股。我说没钱。马桑说没钱算球,我只要说入多少股,到了年底给我分红就是了。我转移话题,说污水处理的事儿。
“你没见白河的睡莲吗?要是受了污染,能开那么好吗?”马桑说。我问谁的主意。
“小燕啊,打小就聪明。”马桑看着王小燕笑。我也笑,我说小时候白河的水多清啊,能洗澡能摸鱼能摸虾,有一回小燕差点淹着,是马桑给救了上来……
王小燕朝我笑:“是你救的我,我和马桑都是旱鸭子,你忘了?”
吃完了饭,我去看睡莲,月色下,睡莲依旧盛开着。我疑惑睡莲在晚间怎么不入睡呢。我探头去看。马桑劝我,王小燕也说危险。可我还要看,结果我跌入水里了……
在水里,我看清了睡莲,没想到竟然是假的。我恼怒极了。
我要上岸。可我上不来,马桑朝我狠狠踹了一脚。于是我没入水中,我呛了几口水,我挣扎着浮上水面,伸出手让王小燕救我。可王小燕被马桑拽走了,他们越走越远!
我大叫了一声。
王小燕抱住我,亲吻我:“亲爱的,又做噩梦了吗?”我狠狠揪了自己一把,疼。我让王小燕也揪我的肉,的确是疼。难道我真的是做了一个梦吗?王小燕说是的,不过现在醒了。
王小燕要去白河,她说:“趁天没亮,我去看马桑是不是在偷着排污。”
我说:“不可能,你没看见河里长满了睡莲花吗?”
王小燕说:“可我总觉得那些睡莲是假的。”说完,我的妻子王小燕,就悄悄地出门了。
我想继续睡会儿,可睡不着,我在想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通,直到马桑打电话给我:“王小燕落水了,死了!”
我跑到白河边,果然看到王小燕躺在河岸上,她真的死了。马桑很悲伤,他说王小燕被发现时,人就漂在河面上,安静得像是一朵美丽的睡莲花。
我想我是在做梦。我掏出小刀,朝腿扎了一下,出血了,滴下来。王小燕还是静静地躺着。我恼怒了,我说,我的梦,怎么还不醒呢?于是我又挥起刀。
马桑惊恐地看着我。
[原载《短篇小说》(原创作品版)2015年第11期]
对饮
非鱼
突然就想起那年冬天的故事。
眼前出现了一幅晶莹剔透的画面。麦草搭的饭棚上,垂下一排长长的冰挂,掰下来一根,锥子一样,在手心里扎一下,凉凉的,痒痒的,咬在嘴里,嘎嘣嘎嘣,还有一股烟熏火燎的麦草味。
大哥就是在这时候被父亲撵回家的。他从院门外跑进来,黑色的棉袄敞开着,露出精瘦凹陷的胸脯,棉裤弄湿了,哩哩啦啦甩着水珠,他跑起来的样子像被敲了腿的狗,两条腿一撇一撇的。我大笑着喊娘:你哩亲狗娃又闯祸了。父亲拎着一根棍子,呼哧喘着粗气:三天不打,你皮又发痒了不是?
大哥已经撇着腿钻进了他的西屋,并牢牢地堵上了门。父亲把那扇四处走风的破窗敲得咣咣响:有本事你死里面。
娘站在檐下,看到父亲的棍子没打到大哥,她呵儿呵儿地笑:又咋了?你们爷俩就是反贴的门神。
父亲没打到大哥,一肚子火气冲着娘:惯吧,你就惯吧,早晚把他惯到监狱里去。大冬天跳水库,棉裤湿半截,看不冻死他。
娘一听棉裤湿了,不笑了,立马换了哭腔:老天爷呀,我的亲狗娃啊,棉裤湿了看你光屁股上学,这败家的娃啊。
于是,那天下午,大哥一直躲在西屋一声不吭,父亲在门外怒吼,母亲配合着吟唱。我一直玩着冰挂,弄湿了棉袄袖子和前襟,被母亲捎带着戳了几指头。
这样的场景,像演电影一样,过几天就要演一次,只不过,大哥幸运的时候并不多。他经常会吃上父亲几拳头,或者挨上几鞭子、几棍子。父亲手边有啥,抄起来就向大哥抡过去。我有时候真怕他把大哥打死了,因为大哥在外面挂了彩,回来还要再受二次伤。父亲每次打他都会凶狠地说:打死你。
娘看着父亲打大哥,她除了流泪,毫无意义地喊着让父亲住手,也无能为力。她说:狗娃是你前世冤家啊,你非要他命,又何必生他。
大哥在父亲的棍棒下,并没有成长为他希望的乖娃,而是长得和他越来越像。从脸上浓密的胡须,到宽厚的手掌,甚至说话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大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像父亲一样容易发怒,敢跟父亲叫板了。但父亲动手的时候却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争吵。两个声若洪钟的男人,在屋里对吼起来,其他人就完全被忽视了,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娘的规劝,就像落在他们肩膀上的一只蚊子,手一扬,就被扇飞了。
我的记忆力就是这么好,想起这些故事,总要拿出来讲一讲,让那些孩子笑笑。
阳光从落地窗户上照进来,新打扫过的屋子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再有一天,就是除夕了。我给父亲送过年要穿的新衣服,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提前聚在大哥家,有一种喧嚣的幸福。
我问父亲:你怎么从小只打大哥,不打二哥三哥?
父亲背对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声不吭。
我想问大哥,他说:好了,爹该洗澡了。
大哥把父亲从沙发上搀起来,我看着两个背身一模一样的男人,慢慢地走向浴室。
这个场景,如同饭棚麦草上一排排的冰挂,在阳光的照射下,光芒四射,让我想哭。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暴躁易怒的父子变得如此沉默寡言,我竟没有发现。也许是从娘去世后,也许是从大哥成家后,也许更早。
我站在浴室门口,看着玻璃花纹上映出的橘黄的灯光,还有蒸腾缭绕的水雾。我特别想知道,六十多岁的大哥给八十三岁的父亲洗澡,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大哥刚做完心脏手术三个月,父亲也同样在心脏的位置,放置过起搏器。
水声停了。大哥说:搓搓背吧,省得背痒。
父亲没有回答,浴室里安静下来。一会儿,我听见搓澡巾擦过皮肤的声音,很慢,沙沙沙的,像叶子落在地上,或者像细小的雨落在脸上。
大哥问:重不重?
父亲说:还行。
浴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父亲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大哥说:是不是太热了,不舒服?
父亲说:你,伤口,还疼不疼?
大哥说:不疼了。
父亲说:有病了,就注意点儿。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眼前出现的却是他们挥舞着手臂,瞪大眼睛,大吼着,谁也不听谁的吵架的情景。
门开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又搀扶着出来。
父亲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他眯着眼睛,说:四妞,今年拿的啥酒?
我说:三十年西凤。
他说:晚上打开,我和你大哥少喝点儿。
那个晚上,餐桌上出现了多年前熟悉的一幕。
父亲和大哥,他们几乎不说一句话,两个人默默地倒一点儿酒,轻轻一碰,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一饮而尽。我们完全被忽视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2期)
甘草
非鱼
“妮儿啊,爷走咧。”
“爷,慢着先,领着我。”
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草尖上的露珠颤抖着,绵软的阳光丝丝清新,穿过麦秸垛,穿过玉米的叶子,穿过南瓜蔓上的花朵,叫醒了沉睡的村庄。学勤爷已经喝过一碗开水泡馍,准备上山。
妮儿刚从炕上爬起来,两只小辫儿东扭一个西歪一个,慌里慌张地跑出屋,拉着爷的衣角。
学勤爷摸摸妮儿的头:“不急啊,瞧这头发,快成鸡窝了,去梳梳,爷等着你哩。”
妮儿去找娘梳头,学勤爷蹲在屋檐下抽烟,老黄狗卧在脚边等着他们。
上山的路很长。妮儿跑在前面,揪一把花,扯几根草。学勤爷走得很慢,他走着看着,时不时还要坐下来歇会儿。背后的大提兜里,装着他的小□头,短短的枣木把磨得绛红发亮。
“妮儿,来看看,这是什么?”
妮儿从草窝里站起来,跑到爷跟前:“黄芪。”
“那棵呢?”
“党参。爷,你不用考我,都认得。”
学勤爷是这个村里的大夫。村子不大,但也有两个大夫,学勤爷是中医,另外一个是西医。不同的是,学勤爷用的药材,都是自己上山采的,叫春来的西医用的药,是从县城进的。
两眼窑洞,是村子的药铺,学勤爷和他的药柜、药碾、铁臼、大簸箩占了左边的一眼窑洞,春来占了右边的。学勤爷的窑洞上,挂着蓝色棉布门帘,掀开是浓浓的草药香味;春来的,挂着雪白的白布门帘,上面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很远就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春来脖子上挂着闪亮的听诊器,穿着白大褂,戴着厚厚的口罩。他从护校进修过三个月,回来后就像个城里的大夫一样,腰板挺直,把消毒、打针挂在嘴上,小孩子老远看见他,就哇哇大哭。
学勤爷从不穿白大褂,无论冬夏,他都是一身黑,对襟的布褂子、盘扣的棉衣裤,脖子上挂的,是那杆黄铜烟袋,瓦蓝的烟布袋上绣着一对水红的鸳鸯。有人来瞧病,学勤爷不慌不忙地抽完那袋烟,在鞋底上磕干净烟灰,握握烟锅凉了,把烟布袋一扔,烟袋就挂在脖子上了,这才搭脉瞧病。
春来说:“王大夫,你手都不消毒,会得传染病的。”他从来不叫学勤爷。
学勤爷侧着头眯着眼睛,并不搭理春来,许久,手从病人腕上下来,再问几句,就在身后的药柜里取药,黄铜白玉杆的小秤称了分开倒在黄草纸上,用细麻绳扎紧,交给病人,然后细细交代了所使的药引子,才让走。
找春来看病的人并不多,他经常站在门口看学勤爷瞧病抓药。春来说:“王大夫,你就会使甘草,啥病都用。”
学勤爷说:“甘草,甘草,和事佬,君臣佐使团结好,你不懂。”
春来是高中毕业生,又是支书的儿子,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经常背着小药箱神气活现地在村里穿梭,给村民发打虫药,发土霉素,听学勤爷说他不懂,他就不服气。“我不懂?你懂,你知道啥是青霉素?一针见效。老古董。”
学勤爷挥挥手:“走,走,小毛孩子。”
慢慢地,妮儿跟着学勤爷,已经能认识几十种草药了。这天,爷孙俩去捡毛栗子,一个个毛茸茸的果子掉到地上,裂开了,露出里面红色的栗子。妮儿捡着捡着,就上了树,抱着一根树枝晃,边晃边喊:“爷,看我摇下来的多不?”
学勤爷呵呵一笑:“慢着先,别跌下来。”
话刚说完,咔嚓一声,接着就听见妮儿在地上哭。树枝断了,妮儿掉下来了。
学勤爷把妮儿抱回家,擦去脸上、身上的泥土,捏捏胳膊腿,没伤,放心了,让妮儿去院里玩去。谁知到了晚上,妮儿突然发起烧来,小脸通红,浑身滚烫。学勤爷让妮儿娘用温水擦了又擦,熬了汤药服了,烧还是不退。
第二天早上,妮儿娘急哭了:“爹,这还烧着,水米不进,咋办啊?”
学勤爷蹲在地上,烟布袋紧紧攥在手里。最后,他说:“要不,送去让春来看看,打一针吧。”
妮儿娘迟疑了一下,她知道一辈子行医的爹,心里的疙瘩。但妮儿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她也顾不了那么多,抱起孩子就走。
春来给妮儿打了青霉素,到下午慢慢烧就退了。其实,春来自己也不清楚妮儿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方法就那么多、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头疼粉、止痛片……不管怎么说,妮儿的烧是退了,又能到处跑了。
学勤爷从笸箩上给妮儿抓了一把毛栗子,也递给春来几颗。
春来剥着毛栗子,嘴不饶人:“王大夫,青霉素就是比甘草管用吧?”
学勤爷鼻子里哼一声,不理他,只对妮儿说:“要好好学,这瞧病的学问大着呢。”
妮儿正在研究窑洞门上的对联,她说:“爷,这上面几个字是不是药——生——尘?”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