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阿斗踏进流水镇,遇见厉槟榔。
厉槟榔骑在摩托车上,嗡一声,就到了阿斗跟前。
厉槟榔说,一大早出门,碰上的咋是你这远路人。你回来年后还出去不?
厉槟榔冲阿斗晃一晃手。阿斗看见厉槟榔缺了根手指,残疾了,吃一惊。
两人站着寒暄,厉槟榔说他有紧要事,要去镇后头吴婆婆那里借斗方,午后尚爷祈雨用。摩托车开出去又停住,厉槟榔扭头嘱咐阿斗,下午三点半,在四方街祈雨,要来!
如果你是外人,站在流水镇看世界,你会心生恍惚,就算今天,这里也仅仅是解决了温饱,远说不上富裕,年轻的一代走到他们祖宗几辈都没能走到的地方,却和这里有着舍弃不掉的联系,他们知道北京的王府井、三里屯,镇上有人甚至在798艺术区办过展览。生了病,他们在北京的大医院求医,也去道观祈药。留心天气预报,一周、半月的天气预报都在网上查询,却也虔心诚意地祈雨。
八十六岁的尚爷健在。只要尚爷在,这祈雨的事就落不到别人头上。
流水镇的土地一年年减缩,但他们对土地的情感不能了断,祈祷年景风调雨顺的愿望,在骨头里。
冬月没见一点雪星子,眼见着雨水节气到来了,仍是没见一星雨。老人望天,一声叹息,这天哪!眼神和语气里,满满的不安和愁烦。又不是没得吃,愁烦个啥。有年轻人不以为意,立即招来老人的训斥,黄口小儿,不知轻重!
俩月不下雨,连尚爷都不静不安了。他昨晚捎话把年轻的镇长叫来,说他要为镇子祈雨,嘱咐弄全祈雨的物件,还嘱咐把镇上的年轻人都叫来,能到的都到,看一次少一次,尚爷语气里有截铁的果断。
参加祈雨的年轻人都被尚爷分派了活儿,分给厉槟榔的,就是去镇后头借吴婆婆的斗方。
阿斗看见厉槟榔急火火去借斗方,赶紧回家和媳妇景波报到。景波正在院子里用棕毛扎扫帚,说是祈雨用。阿斗在心里笑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一阵解脱,一阵感动。
阿斗回镇子见到的这两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祈雨忙碌,叫他莫名兴奋,日子一瞬间在他心里现出紧致的形状。
匆匆吃了景波做的热米皮,阿斗帮景波扎扫帚,随后把十几把扫帚拿到了四方街上。这些年,四方街很少像今天这么热闹过,似乎能来的人都来了。男人黑衣白巾,在屋檐下一顺儿站立,少见的安静,没人吸烟,没人吐痰,没人讲笑话,看着都庄重。寂寞多年的锣鼓手也从这里那里凑齐,坐的坐,站的站,也都安静。只有红白纸扎起来的龙在风中一扭一扭的,像是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行自己司雨的职责,广场清洁,盛大,一派庄严。
黑衣黑巾的尚爷是坐在一把竹椅上被四个后生扛过来的。他一出现,“祈雨”的仪式就算开始了。参加仪式的队伍在尚爷身后罗列整齐,妇孺走在队伍最前面,老妇手持扫帚扫土,少女拿着没有一片绿叶的柳枝洒清水。
队伍开走。
唢呐声的高音拔起,锣鼓声跟着响起,陌生的调子让人的脊背起一股凉。
镇长谢昌华恭恭敬敬地把用麻绳固定稳当的斗方套进尚爷脖子,那是几代人盛装过麦子玉米,借过还过面粉小米的斗方。从前庄户人家人人熟悉的斗方现在虽然没几家有了,但却是这古老仪式必须有的神圣物件。斗方的底部埋着火药,上面薄薄覆盖一层草木灰,一支高香插在斗方正中间。祈雨从高香点燃正式开始,祈雨过程最长不过这一根香燃尽的时间,高香燃至根部,若没下雨,斗方底部的火药将燃起火焰,那年迈的尚爷就有可能用老身祭祀苍天。
祈雨人群的心思是复杂难言的,每个人,哪怕是对世事混沌一片的孩子也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所有人的心思凝聚一点,那就是祈愿雨滴早点落下,哪怕只有三五点,也成。
唢呐声有撕裂人心的紧张,只有尚爷,在队伍中走得缓慢稳静,仿佛他八十六岁的生命凝固为这一刻的庄重。
尚爷鳏居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天爷不叫,死不了。干旱祈雨的动议由尚爷提出,祈雨的念头在他心中翻涌,压下去,又冒上来。
这些天,尚爷总回忆起他小时候看爷爷作为镇上最年长的人,带头祈雨的场景。有生之年,他也要扮演一回这样的角色,如果天不成全,他就用一把老骨头教给后代知道这身体和生养之地的关系。
老迈的尚爷迟缓稳静地走着圈,所有能扭头看尚爷的人都扭过头看他胸前的高香。
过半了。
剩三分之一了。
三分之一弱了。
担忧的气氛笼罩,人群努力保持镇静,似乎被尚爷的精气神鼓撑着。
紧张忧虑中,只听天空哗啦一声,午后一直闷着,像蒙着一层灰布的天空哗啦一声撕开,被风推送着,一朵轮廓鲜明的云团奔涌过来,浮在这群黑漆漆的,被某种秩序制约着的人的头顶,闪耀着银亮光芒的雨唰地落下来,尚爷怀抱的高香升一股蓝烟,被雨点顷刻打灭。人群爆发出一声类似号叫的嘹亮声音。人们欢呼起来,锣鼓唢呐在那一瞬爆发出最高音,纸扎的龙在雨的密箭中乘风飞舞,就要飞升上天。
老人孩子壮年人,都在雨地接受着洗礼,发出情感一致却带着属于自个儿的欢庆声。
三分钟的雨水。整整三分钟。阿斗站在雨帘下,仿佛被圣水沐浴的圣徒,他想哭,想喊,想要号叫,想要冲进田野的深处。
阿斗想起了桃子,他立即给桃子打电话。电话里他呜呜咽咽,不成句子。
于是这个下午,刚刚把“台湾老公”迎进门的桃子听到电话里阿斗泣不成声地向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你应该回来,你三年都不回老家是不应该的,你该回来看看,回来看看。
台湾人听着电话里隐约的哭声,问桃子,是谁死了?
桃子平静地说,奶奶死了,我得立即回家。
(原载《文艺报》2016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