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春林在家里请客,两个客人都是云窝镇上的名流,一个是林镇长,一个是云窝中学的王校长。八仙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肉、木耳炒鸡、青椒炒鳝丝、糖醋排骨、毛豆炒鸡丁、卤猪脚、老油豆腐干、卤水花生。他们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红塔山,呛人的烟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就像一间香火旺盛的土地庙。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好像怕泄露什么机密一样。林镇长的永久牌自行车停在大门口,两个调皮的男孩不停地摇着踏脚板,门缝里飘出来的肉香味,引得他们口水直流。
李春林是云窝镇上的首富。他的长相,可实在不敢恭维,眉毛中间有一颗大黑痣,任何时候都像是在皱着眉头。据说这种面相是克父母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三岁那年,母亲死了,七岁那年,父亲也死了,他一直跟奶奶相依为命。十六岁那年,他开始学泥瓦工,因为脑子灵活,又擅长搞关系,拉了一帮兄弟当起了包工头。从修猪圈开始,工程越做越大,在县城一连修了好几幢大楼。他家的楼房,是云窝镇的地标建筑,有四层半高,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在自家的楼顶上抽烟,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镇子,密密麻麻的屋顶,像灰色的破衣裳一样缝在一起。
林镇长是李家的常客,王校长则是第一次到李家来做客,他戴着茶色眼镜,穿着白衬衣,每粒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个正派人。他酒量挺不错,一瓶酒喝下去,脸上没有一丝变化。李春林请他来,是听说云窝中学要修新的教学楼,他想接这个工程。
厨房里热火朝天,李碧霞的母亲正在炒猪腰,李碧霞在灶膛口烧火,每次家里一来客人,她就立刻变成了服务员。下锅前,母亲特意叮嘱说,炒猪腰火一定要旺,越旺越好,炒生了会有血腥味,炒老了,则像牛皮一样。李碧霞有些心不在焉,刚才听林镇长无意中说到刘医生去上夜班了,这就意味着,家里只剩下林佳妮和谢闯两个人了。她越想心里越不踏实。母亲说,碧霞,火不够旺啊。李碧霞往灶膛里一看,火早已熄了,赶紧加了两个草结,猛吹了几口气。
李碧霞将炒好的猪腰端上桌。她在父亲身边坐下来准备吃饭。父亲的两只裤角卷了起来,好像个摸鱼佬。他的腿上长满了毛,像是穿了一条黑色的毛线裤。看到她坐下来,父亲很不高兴地说,女人家上什么桌?李碧霞知道父亲爱面子,也没多说什么,往碗里夹了些菜,准备回厨房去吃。她看到桌子上摆了三只空空的白酒瓶,顺手拿进了厨房。
林镇长是个很挑剔的人,他夹了一片爆炒猪腰,嚼了嚼说:“老了,老了。”
王校长也夹了一筷子,品了品说:“我倒觉得正好,再嫩就生了。”
李春林脸上挂不住了,对着厨房吼道:“把这个倒掉,重炒一盘。”
李碧霞把猪腰端回厨房,顺便把盛满了“酒”的酒瓶放在桌子上。李春林给林镇长和王校长加酒。
林镇长举起杯,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觉得不对,他又喝了一口,这次他品出了味道,吐在了地上,骂道:“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李春林一听,赶紧试了一口,一试就骂开了:“妈的,这哪里是酒,分明是水,谁往这里面装的水?”
李碧霞慢吞吞地从厨房出来,义正词严地说:“是我加的,再这样喝下去,等一下林镇长就要爬回家了。”
李春林气得肺都炸了,骂道:“你懂个屁,林镇长和王校长都是我的贵宾,你怎么能拿水来糊弄他们,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李春林买不起酒呢。”
林镇长不吭声,眯着眼睛抽烟,烟从他的嘴边缓缓地吹出来,像两条龙须。
喝酒喝到一定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兴奋起来,这个时候,突然说没酒了,当然是很扫兴的事情。
王校长在一旁打圆场,他笑眯眯地说:“你消消气,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嘛,要不,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
李碧霞说:“喝那么多酒,等一下可没人抬你上床。”
李春林从兜里抓了一把钱说:“少给我废话,再给我买两瓶好酒来,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李碧霞很倔强地嘟着嘴,一动不动。
“你去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
李春林脱下皮鞋,就要揍她。李碧霞的母亲听到了,忙跑出来,拉着李春林的手说:“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三瓶够了,没想到你们酒量这么好,我去买,我去买。”可李春林死活都不同意。
李碧霞看到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样子,终于妥协了,嘟着嘴,很不情愿地往杂货店走去……
在林家的老宅里,谢闯和林佳妮正在投入地补课,林佳妮以前一直解不开的难点,经过谢闯一点拨,马上就开窍了。讲完一节课,谢闯还出了十道题给林佳妮做。
电是突然停掉的。屋子里一片漆黑,谢闯和林佳妮像是被投进了一口荒废的古井。黑暗让世界立刻安静下来,谢闯能听到林佳妮的呼吸声,听到风吹拂她裙子的响动声。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谢闯的心怦怦直跳,他说:“要不,我先回家了,明天我早点来。”
林佳妮一听急了,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不准走。”话一说出口,她觉得说重了,又带着一种撒娇的语气说:“不要走,好不好?”
谢闯欲擒故纵的伎俩成功了,咧开嘴,笑着说:“这个场景曾在我梦中出现过,你信不信?”
“真的?”
“当然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
林佳妮扑哧一声笑了。
安静的时间很短,很快,隔壁传来了一阵阵咒骂声,他们骂的都是电工严小军。这个严小军,脑子确实有点不正常,他老婆几年前跟一个江湖郎中跑了,他受了刺激,经常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每到了广告时间,他就会把电闸拉掉。大家以为真的停了电,在黑暗中骂个不停,就像吸毒的人犯了毒瘾,情绪非常失控。
“这个严小军,脑子真是不正常。”谢闯也跟着骂了起来,但是他嘴上在骂,心里却是欢喜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响动,一只玻璃瓶从窗台上掉了下来。两人吓了一跳。
谢闯立刻警觉起来:“我出去看看。”
他刚起身,就感觉衣角被扯住了。他以为是挂到了钉子上,一摸,竟然是林佳妮的手,像玉一样光滑、冰凉。他想抓住,她却像小松鼠一样躲开了。
两个人突然沉默起来,黑暗咬着谢闯的心,痒痒的。听着林佳妮的心跳和呼吸,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奇妙的反应,口干舌燥,心跳飞快……黑暗中,传来一阵唧唧声,好像有两只老鼠在打架。
突然,林佳妮感觉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尖掠过,尖叫了一声,扑进了谢闯的怀里。谢闯顺势把她抱紧,两个滚烫的身体,像两团火在一起燃烧。谢闯脑子一片混乱,顺势低下头,要亲林佳妮的嘴,可是刚碰到她柔软的唇角,她就侧过脸,躲开了。谢闯又想亲,林佳妮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原本娇弱无力的手,这时,力气竟然大得惊人。谢闯没有硬来,只是轻轻咬她的手,她觉得很痒,刚一松手,谢闯又死皮赖脸地要亲她。林佳妮索性把脸紧紧埋进他的怀里,谢闯把她抱得更紧了。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心怦怦直跳。这一刻,时间是停滞的,漆黑中充满了甜蜜。谢闯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他希望电一直不要来,希望一直这样抱着林佳妮,永不分开。
当然,这只是谢闯的一厢情愿。严小军做恶作剧很有分寸,他总是掐着时间,等广告的时间一过,又会把电闸推上去。灯光再次把屋子点亮时,《上海滩》的主题曲准时响起,分秒不差。隔壁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灯光像针一样刺眼,照得谢闯睁不开眼睛。林佳妮已从他怀里挣脱开来,理了理裙子,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林佳妮的体温还没有散去,谢闯还沉浸在刚才的甜蜜中,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刚才只要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就能得到她的初吻。谢闯看着她,目光火辣辣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长发遮了绯红的脸蛋,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我渴了,我想喝水。”林佳妮说。
“我去帮你倒。”
“不用,你扶我进去就行了。”
她单脚着地,站起来,手搭在谢闯肩上,一跳一跳地穿过天井,往黑暗中走去。
就在他们转身的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
李碧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今天晚上会有大事发生。从杂货店买完酒出来,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林佳妮家走去。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说,他们这个年纪是最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邻镇的中学就发生过一件事情,有一个男同学因为长得帅,喜欢他的女生很多,每天晚上,他就顺着下水管,爬到女同学的宿舍去,后来,搞得两个女同学都怀了孕。想到这里,李碧霞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李碧霞来到林佳妮家的时候,电刚停了不久,云窝镇像是被海水淹没了,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黑暗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知道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在黑暗中,一对孤男寡女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觉得喉咙很干,嘴里好像有沙子。
她躲在门外,听着谢闯和林佳妮在黑暗中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很肉麻,让她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后来,灯亮了,她从门缝里看到林佳妮从谢闯的怀里挣脱出来,她觉得谢闯背叛了她,她觉得林佳妮出卖了她,嫉妒的火焰在身体里不停地燃烧,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一动都没有动。再后来,他们起身,穿过天井,往房间走去。两个人去房间,能干什么好事?肯定是要做在堂屋里不能做的事。她感觉世界轰然塌陷,想把手里的两瓶酒,像扔手榴弹一样扔进去。
她也曾想溜进屋去看个究竟,最后还是忍住了,即使看到最不堪的那一幕又能怎样?她算谢闯的什么人?即使她告诉别人他们之间的丑事,又能怎样,有谁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呢?云窝镇上有太多太多的谣言,她顶多只是在谣言的草堆上,加上一根稻草而已。她心乱如麻,眼睛发红,嫉妒和愤怒的火苗在身体里越烧越旺。她不能便宜了这对狗男女,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碧霞回到家,三个酒鬼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李春林埋怨道:“怎么去这么久?你是去买酒,还是去酿酒啊?”李碧霞看都不看他一眼,竟然打开一瓶酒,咕噜咕噜喝了起来。酒像火焰一样沿着喉咙往下烧,一直烧到了胃里。他们惊呆了。她抹了抹嘴,把酒瓶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说:“酒酒酒,你们就知道喝酒,你们知不知道家里出大事了?”大家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李春林瞪了她一眼说:“你吃错药啦?胡说些什么,给我回房去。”她顿了顿,走到林镇长身旁,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林叔叔,你要有心理准备哦。”林镇长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仍装出很淡定的样子,一脸自负地说:“我?我们家能有什么事?就是小偷偷东西,经过我家,他都要绕着走的。”李碧霞觉得胃很烫,像一块烧红的铁。她说:“我刚才从你家门口经过,看到……”说到这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直往下流。林镇长着急了,忙问:“看到什么了?”李碧霞咬了咬嘴唇,摇着头说:“我还是不说了。”李春林说:“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李碧霞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要我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林叔叔,你要先发誓。”林镇长说:“发什么誓?”李碧霞说:“这件事关乎林佳妮的名声,你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是我说的,否则她会恨我一辈子。”林镇长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说:“好,你快说。”李碧霞说:“我刚才亲眼看到谢闯和林佳妮脱光了衣服,在你家床上……”她想说出那个词,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又想,最后用了一个并不贴切的词——“滚来滚去”。林镇长一听,像点着的炮仗,一跳而起,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阉了这只小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