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镇长像野牛一样从屋子里冲出来。可是,这头野牛明显带着醉意,他很想走直线,可是脚不听使唤,越想走直,身子越歪,差点撞到廊柱上。
李碧霞的母亲看到他手上的朴刀,尖叫道:“不好了,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这会儿,李春林已经醉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祷告。王校长还算清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林镇长的腰。
人一喝醉,力气就大了。两个人粘在一起,像一只蛤蟆背着另一只蛤蟆,一会儿窜到东,一会儿窜到西。林镇长扭着腰,试图甩开背上的包袱,与此同时,锋利的朴刀在空中乱劈,发出呼呼呼的声响。他边劈边喊:“小公狗,老子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折腾了好一会儿,林镇长终于累了,喘着大气,他连王校长都不认识了,愤怒地瞪着他说:“你拦着我干什么?”王校长说:“我是王校长啊。”“谁挡住我,我就砍谁。”林镇长说话时嘴里像含了个乒乓球。
“王校长,小心!”李碧霞尖叫了一声,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王校长松开了手,身体下意识地往下一蹲,后脑勺感觉到一丝凉意,朴刀从他耳边刮过。如果不是躲得快,他的耳朵就飞走了。
周围的邻居听到喧哗,以为酒鬼在打架,兴奋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林镇长在发酒疯。人越聚越多,大家你推我搡,拼命往前凑,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种热闹的场面,自然少不了张寡妇。大家在猜测事件的起因时,她信心满满地说:“那还用想吗?肯定是上海婆在家里偷野老公了呗。”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眼睛更亮了,忙问:“你怎么知道?”张寡妇说:“你们没听到他说的话吗,这次上海婆是老牛吃嫩草呢。”经她这么一说,大家更兴奋了。
男看客关心的东西和女看客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想看看上海婆被捉奸在床的样子,说不定还光着雪白的身子呢?而她们,则想看看上海婆被打得哇哇直叫的样子,林镇长打得越凶,她们心里越舒坦。
林镇长猛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便像豹子一样,往前一扑,只听轰的一声,自行车倒了,车铃滚到地上,立刻被人装进了口袋。王校长跑上去扶他。他盯着王校长看了好一会儿,打了个酒嗝,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推我?”王校长忙摆着手说:“我没有推你,是你自己摔倒的。”他不相信,大着舌头说:“你没推我,为什么要扶我?”说着,又要砍王校长。王校长见状,拔腿就跑。
林镇长摇摇晃晃朝家里走去。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经过一片池塘时,他踩到一块西瓜皮,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朴刀,跳进了池塘。他脑子里直冒金星,趴在草丛里找朴刀,那样子,好像一头疯牛在吃草。
有一个好心的看客逗他:“镇长,朴刀掉进池塘里了,你下去摸啊。”林镇长果真抓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往池塘走去,大家都屏住呼吸,以为他真的会跳进池塘,可是他只是弯了一下腰,等转过身来,手里多块石头,他紧紧地捏着,好像要把它捏碎一样。他走得太快了,突然觉得喉咙一酸,扶着墙壁,狂吐起来。
在小巷里转悠了半天,林镇长终于来到了家门口,见到大门紧闭,不禁怒火中烧,抬起就是一脚。门从里面锁了,怎么踢都踢不开。他气急败坏,扯着嗓门大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
门开了,出来的竟是邻居刘全海。刘全海手里拿着棍子,一脸怒气,刚想发作,见是林镇长,立刻软了。林镇长一把抓住刘全海的衣服质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家?”刘全海哭笑不得地说:“林镇长,你认错门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家在对面。”林镇长举着铜丝头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发现自己真走错了门,慢慢松开刘全海,还向他敬了个礼。
他转过身,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看上去有些悲壮。看客们都屏住呼吸,因为,最精彩的一刻即将到来。林镇长走到门口,抬起愤怒的右脚。门是虚掩的,他用力过猛,身子往前一倾,像个土豆,滚进了堂屋。
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连衣橱、床底,甚至藤条箱都不放过,可是他一无所获,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绝望地吼道:“谢闯,你这个杂种,你给老子出来,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他吼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头一歪,呼呼大睡起来。看客渐渐散去,他们期待的高潮并没有出现,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失望表情,就像去看电影,看到一半,电竟然停了。
林镇长不知道,就在他跌跌撞撞往家里赶的时候,一个燕子般瘦小的身影飞快地掠过了纵横交叉的小巷,她越跑越快,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在黑暗、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那是谢闯的妹妹谢萍萍。
谢萍萍像穿山甲一样钻进了林家大宅。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谢闯就往外面走。谢闯一头雾水,问:“小妹,你干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谢萍萍喘着气说:“没……没时间了,有人……有人要杀你。”谢闯觉得莫名其妙:“你吃错药了吗?我又没招谁,没惹谁,谁要杀我?”谢萍萍警惕地看了一眼林佳妮,在谢闯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谢闯一听,笑出声来。他笑得很夸张。林佳妮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谢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林大镇长要杀我。”林佳妮还没回过神来:“哪个林大镇长?”谢闯说:“不就是你爸吗?”林佳妮更加吃惊了:“我爸?他连杀鸡都不会,怎么可能杀人?再说,他为什么要杀你?”谢闯说:“我还就在这里等着,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我。难道给他女儿补课,也要判死刑吗?”他越说越激动。
见他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谢萍萍带着哭腔说:“二哥,我看到林镇长拿着朴刀过来了,他喝醉了,走路像扭秧歌。朴刀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伤到了你,可怎么是好?”她这么一说,谢闯隐隐觉得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一些,便问:“那你倒是说说,林镇长为什么要杀我?”谢萍萍说:“我也不知道,现在也没时间讲这些了,你再不走,等一下真要出人命了。”林佳妮听说爸爸喝醉了,也着急起来,她说:“我爸喝了酒,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经常会打我妈。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你先躲一躲吧。”谢闯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受了侮辱,不屑地说:“躲?我为什么要躲?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佳妮急得哭了起来。林佳妮一哭,谢闯的心就乱了,忙说:“好吧,我躲,我躲还不行吗?”
谢闯出了门,一脸茫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椅子的响动,林佳妮站了起来轻声说:“等一下。”木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盏灯亮了,又一盏灯亮了……他等了差不多两分钟,还没见她出来。谢萍萍终于忍不住了:“二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谢闯朝黑乎乎的天井看了一眼,终于迈开了脚步。
林佳妮拎着一只牛仔包出来,没有见到谢闯,带着哭腔喊:“谢闯,等等我。”谢闯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呼唤,马上又折返回去。
见到谢闯,她破涕为笑。看到她手上的包,他不解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林佳妮说:“我要陪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很坚定。谢闯心头一颤,没想到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孩早已心仪于他。他很想带她一起走,但又怕她受苦,笑着说:“别开玩笑了,你跟我走了,别人要说我拐骗幼女了。”林佳妮说:“我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幼女了。”谢闯说:“你跟着我,可能会饿肚子。”林佳妮说:“我不怕。”谢闯又说:“说不定,我们再也回不来了。”林佳妮咬了咬嘴唇说:“我不怕。”谢闯说:“你这一走,就读不了书了,我们要去流浪,说不定,还要当乞丐……”没等他说完,林佳妮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怕。”谢闯又说:“可是,你的脚?”林佳妮说:“没事,我可以走了,不会拖累你的。”说着,走了几步给谢闯看,谢闯心头一热,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见他们还在缠绵,谢萍萍急得直跺脚。“你们两人就别磨磨蹭蹭了,快走吧。”林佳妮哭着说:“带我走吧,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苦我都不怕。”谢闯心头一软,接过她的包,蹲下身子说:“上来。”林佳妮迟疑了一下,趴在他背上,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闯背着林佳妮,像猪八戒背着新娘,往后山走去。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东拐西拐,拐到铜盆巷时,前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还夹杂着笑声。谢萍萍说:“糟了,他们就在正前方。”林佳妮的心跳加快,谢闯感觉有只青蛙,在他背上跳动。谢萍萍说:“我们赶快掉头吧。”谢闯在四周观察了一下,说:“不用,我有办法。”
谢闯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小时候,他经常和伙伴们在里面躲猫猫。他们闪进了旁边一座废弃的祠堂里。祠堂破败不堪,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一半的屋顶掉下来了,可以看到天上的一弯新月。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屏住了呼吸。林镇长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大群看客,他们有说有笑,像看舞狮一样开心。突然,队伍停了下来,林镇长扶着门框,开始呕吐。谢闯就站在门背后,和林镇长的距离不到十厘米。林镇长一连吐了三次,队伍继续前进。杂乱的脚步声,从他们头顶没过,就像溪水从鹅卵石上流过。这时,林佳妮突然打了个喷嚏。谢闯也吓了一跳,心脏像拳头一样飞快地撞击着胸口。
看客们有说有笑,吵吵闹闹,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谢闯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脖子湿湿的,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原来林佳妮在哭。谢闯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萍萍送他们到小镇北面的一间土地庙。过了土地庙,空气变得清新起来,云窝镇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天色很黑,世界安静极了,只有青蛙跳进池塘发出的扑通声。林佳妮一言不发,好像睡着了一样。
你们或许会问,谢萍萍怎么知道林镇长要杀谢闯呢?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李碧霞呢。
李碧霞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引来林镇长如此大的反应,万一真出了人命,可如何是好?她突然后怕起来,不敢往下再想。
说来也巧,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穿拖鞋的红衣女孩,那不是别人,正是谢闯的妹妹谢萍萍。李碧霞本来不认识她,但因为喜欢谢闯,所以特别关心他家的人和事。
她听说,谢萍萍是谢闯捡来的。那是谢闯九岁时的事,一天放完学,经过青溪的时候,他看到河边围了很多同学,一个同学正往河里扔石头。河面上漂着一个木盆,里面躺着一个婴儿,面团一般。那个同学想把木盆砸沉,可是,一次都没有砸中,石子落到了河里,冒起了一串串失望的水泡。这时,风把木盆吹到了岸边,大家兴奋起来,一场投掷比赛开始了,石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了盆里,沉睡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一条大船开过来,掀起了大浪,木盆里浸了水,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换了更大的石块……眼看木盆就要沉了,谢闯跳进了河里。等他把孩子抱起来,发现是一个兔唇的女婴。他把女婴抱回家,还给她取名“萍萍”,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
李碧霞把谢萍萍拉到一边,故意问:“你……是谢闯的妹妹吧?”
谢萍萍警惕地看了看她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去叫你哥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谢萍萍用带着敌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骂道:“你神经病啊,我哥又没放火,又没杀人,干吗要跑啊。”
“你知道林镇长要砍的人是谁吗?”李碧霞着急地说,“就是你哥啊。”
谢萍萍不相信,一动不动。
“你倒是快去啊。”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李碧霞气得要命,要是平时,肯定一脚踹过去了,不过,这个时候,她不能生气,她说:“我爸醉了,我走不开,”说着,从头上取下一个紫色的蝴蝶发夹,“这个就送给你。”
谢萍萍接过来,别在头上,问:“你为什么对我哥这么好?”
李碧霞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咬牙说:“因为……我是你将来的嫂子。”
谢萍萍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你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我不想让你哥知道我喜欢他。”
谢萍萍冷冷地看了李碧霞一眼,心想,我哥以后可是要娶城里的女孩的。不过,她没说出口,只是说:“那他要问起来,我怎么说?”
“你就说一个不认识的好心人吧。”
看着谢萍萍的背影,李碧霞觉得她跑得太慢,便喊:“你倒是跑快点啊!”
这时,家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李碧霞的母亲急吼吼地叫道:“碧霞,碧霞,快,快把你爸抬到床上去。”父亲醉得很厉害,钻到了桌子底下,一只小狗正在舔他的鼻子呢。
李碧霞和母亲把父亲抬上床,用冷毛巾给他擦脸,那两个牛鼻孔好像比平时大了一倍,刺鼻的酒气源源不断地呼出来。李碧霞的母亲边擦边骂:“喝喝喝,总有一天要喝死的。”李碧霞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