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瓦厂,就是与泥巴打交道,挖起泥团,和好稀泥,用模具做成砖块,晒干,送到砖窑里烧,都是又脏又苦的活。女孩子在砖瓦厂能干啥?
父亲买了个大火腿(花去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带着金仙,去了一趟厂长家。结果,金仙得到了全厂最轻松的工作岗位:机修车间万能铣床工。金仙是高中生,有文化,开万能铣床也是重用人才,合情合理。多少人都想得到这个工作岗位,机会给了金仙。金仙如沐春风,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蓝天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走到厂区,迎面有人打招呼:“你就是新来的管金仙呀?漂亮,衣服好洋气。”旁边的人议论:“看,那个小姑娘就是万能铣床的管金仙,哎哟哟,怎么长的呀,这么好看,仙女似的。”金仙脸上的笑容花朵一般,心花也朵朵开放。
金仙一进厂,首先被派往化纤厂学习万能铣床的操作。师傅姓马,是个热心的大姐,技术好,见多识广。每天上班时间一到,金仙打扮得漂漂亮亮,跟随马师傅左右,一口一个“马师傅”“马师傅”地叫,可甜了,马师傅自然是高兴,很用心地带这个徒弟。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花季年华的金仙爱美,她把自己收拾得妥帖清爽,穿的衣服都是最新款的,鞋子是最时髦的。一头短发,洋溢出清新单纯的美;有时候用橡皮筋随手扎起两个小尾巴,显得利落干练,很有工人阶级的风范。化纤厂是当时县里最大的厂,工人大部分是男性,枯燥单调的车间突然飘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犹如一缕阳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金仙只认识马师傅,其他人她都不认识,见了谁她都是面带微笑,两个小酒窝,可爱极了。
消息传开,有些愣头小伙子有事没事就过来转转,也不好意思上前,隔一点距离瞧一眼马师傅的学徒。也有人过来搭讪,金仙礼貌性地应酬两句。她的心思全在这万能铣床上,一个崭新的世界刚刚在她面前展开,充满了新鲜感和未知的诱惑,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是的,金仙看到了那一点亮光,黑暗尽头的亮光。她不仅看见了,还捉住了。她把亮光捧在手心里,为炫目的光华震惊并深深陶醉。她不再是个农民了,她已经是居民户口,拿工资吃国家粮的工人了,跟武林头丝厂的那些人一样。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以前听到这首歌,金仙特别不舒坦,现在听,挺顺耳的。
哪里有花香,哪里就有蝶舞。金仙犹如一缕清新的风,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吸引了砖瓦厂小伙子们的目光。其中有个黄小勇,对金仙格外上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金仙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并婉言拒绝了黄小勇。
黄小勇不甘心,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般冷遇?爱不成反生恨,你伤害了我,我也不让你好过。他果然有手段,很快,金仙从机修车间调到土坯车间,从铣床工变成了炼泥浆搬砖头的。
这对金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砸在这件事情上。有人劝金仙:“黄小勇蛮不错的,家境好,人也长得俊,他的舅舅在砖瓦厂很有实力。”金仙却认为黄小勇根本不适合自己,况且,她年纪轻,还没有考虑这件事。又有人提醒她:“你怎么不做做工作呢?你不走动走动,谁帮你说话?”金仙醒悟过来。在人际关系这方面,是她的弱项,从小到大,父母就没有教过她该如何应对人际关系。
人心险恶,世道功利,这件事给初涉世事的小姑娘金仙上了终生难忘的一课。单纯稚气的金仙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也明白了自己一个农村人,跟城里人的不同。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但是她较上劲了。我偏不这样做!我就不溜须拍马不阿夷奉承不纡尊降贵,我就不求你们!我宁愿站着哭,也绝不跪着笑。
挑泥搬砖,浑身泥巴满脸土灰,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干的,金仙一个身高一米六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哪里干得了!即使干得了,她从农村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但是她受不了那份委屈。除了工作繁重,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情一片灰暗,她不想见到砖瓦厂那些人,特别是黄小勇。她知道黄小勇得意忘形地在冷笑。
这是1977年,金仙20岁。这一年的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件:恢复高考、学习《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工业学大庆,最重要的是当年7月16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决定永远开除“四人帮”的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全会通过关于追认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决议;关于恢复邓小平领导职务的决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的决议;关于提前召开党的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十年文化大革命浩劫结束,大地春回,拨乱反正,中国进入了一个的新时代。
在这样的大气候下,金仙有了好运气。
金仙从德清县砖瓦厂调到了德清县淀粉厂。淀粉厂是一个小厂,金仙其实很想进县里最大的化纤厂,她跟着马师傅学习的地方。但是没能如愿。淀粉厂也很不错,能离开砖瓦厂那个是非之地,金仙就达到目的了。有时候想想真是莫名其妙,当初那么期待到砖瓦厂,仿佛那就是个天堂。父母把唯一一个回城指标给了她,对她充满期待,全家人的命运系于她一身,她非但没有什么作为,而且还在众人面前出洋相。想到这里,金仙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暗地里伤心落泪。
她并非逃离,而是渴望寻找新的生机。她的心里,每时每刻都装着她的亲人们,她的父母,她的兄弟。父母是没有什么能力了,她就是这个家族的希望之光。她读了书,进了城,她肩负着改变家庭命运的责任。如果说在砖瓦厂她能够看到前途,哪怕自己苦点累点,她也会忍辱负重。可是她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金仙懂得自己在做什么,在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好强的心。她是不会甘愿坐以待毙的,绝不。
德清县的工厂不多,数得着的也就几家:化纤厂、砖瓦厂、服装厂、淀粉厂,这其中,化纤厂最大最热门,能进到化纤厂是需要一点本事的。金仙的目标也是化纤厂,她想调离砖瓦厂那个是非之地,到化纤厂去。可是,上天没有完全满足她的愿望,她从砖瓦厂出来,进了淀粉厂。虽然有那么一点小遗憾,但是也不错了,能离开砖瓦厂就是胜利。
金仙的岗位在劳保仓库,有人来领东西登记一下,开开票,清闲得很。三两个同事,织毛衣的织毛衣,发呆的发呆,金仙常常是百无聊赖。像她这样的人怎么闲得住?突然有一天她盯上了面粉袋子,水洗棉做的,白色,手感绵软。灵机一动,她拿一把剪刀,三几下剪裁出一件衣服的样子。她自己都觉得好神奇,从来没有学过,甚至没有看过别人做衣服,脑子指挥她的手,居然有板有眼,像模像样。
午后,安静得出奇,仓库里只有金仙一个。一张沾满了面粉深色基调的老旧办公桌上,摊开着白色面粉袋剪裁的衣服。阳光透过门外高高的树木,投射在桌子上,剪开的面粉袋晃晃地白,散发出一种温润亲切的气息。周遭都是面粉的味道,平常闻得人发晕,今天却格外地舒服,甚至还有些香甜。一只黑色的大老鼠光天化日之下摇摆而过,看了看金仙,并不忙着逃窜。金仙没有像平常那样操起门角的扫把扔过去,而是冲着老鼠扮了个鬼脸。
金仙做裁缝无师自通,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和投入,身体内的热情重新燃起。她偷偷收集了一些面粉袋子,有空就练练手,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得心应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裁缝师得有缝纫机呀!
缝纫机可是个稀罕物。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是20世纪70年代最时尚的“三大件”,结婚最体面也不过如此。上海的蝴蝶牌缝纫机、杭州的西湖牌缝纫机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梦想。别说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无法买,因为这种商品国家计划之内,凭票供应。谁能搞到票谁就牛×,哪家姑娘出嫁有一台缝纫机,那简直是牛×到天上去了,走路都要螃蟹那样横着走的。
缝纫机,缝纫机,缝纫机!我要缝纫机!拥有一台缝纫机,是金仙的奋斗目标。不是为了出嫁,不是为了显摆,只是要来做衣服。做衣服是一件很好玩很有意思的事情,在那样平淡乏味的日子里,她渴望创造,渴望在平淡乏味中有一点色彩。
就有这么巧!
厂里分到了一台缝纫机指标,也就是说,有一张买缝纫机的票。得到这张票的人有资格自己花钱去买。全厂那么多人,一个指标,谁能如此幸运?颇有点像买彩票,中头彩的那个,绝对是个幸运儿。
淀粉厂为了公平起见,采取抽签方式,谁的手气好缝纫机归谁。金仙兴奋莫名,同时忧心忡忡。抽签让自己有机会,但是,那么多人,自己抽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一个个去找同事,熟悉的或者不那么熟悉的,要好的或者没有那么要好的,都找过了,逐一问他们如果抽中了要不要缝纫机,如果不要,请让给她。她十分想要这台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对她意义重大。有部分同事并没有打算买缝纫机,一来缝纫机不便宜,二来家里没有人会做衣服,便都答应了金仙,如果抽中,指标让给她。
结果,金仙没有抽中。抽中的那位同事恰巧是金仙打过招呼的,她觉得缝纫机120元挺贵的,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一台缝纫机差不多一年的工资了。她没那个钱买,于是把指标让给了金仙。金仙渴望的西湖牌缝纫机到手了。
金仙买缝纫机的钱从何来,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