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金生出了大事。
有人给金生介绍了一个对象,邻近村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金生二十岁了,也差不多该娶媳妇了。老大金春两年前成家,儿子也有了,金生要是说上了媳妇,对这个家可是大事。兄弟多,家境贫穷,娶个媳妇不容易。玉梅家几个哥哥,因为地主成分,娶媳妇就成了最大的难题。好在那时候农村也没有什么富人,家家处境不相上下。
姑娘与金生见过面之后,没有什么意见。金生见那女子眉清目秀,心下欢喜,开始憧憬未来甜蜜的生活。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金生喜笑颜开,看天天蓝,看花花娇。金仙在学校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由衷的高兴。
不料,平地起波澜,横祸从天降。这天下午,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大队干部,阿红的妈妈大同村妇女主任陈金田也在,进门要找管金生。
“我们找管金生。管金生呢?”大队干部问。
大嫂见这些人神色严肃,不免心里害怕,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如实相告:“他不在家”。
陈金田说:“事情很严重,要找到他。他去哪儿了?”
大嫂说:“到田里去了吧。”
大队干部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刚才在田里转过了,没有。哪块田?马上叫回来。”
另外两个人在屋里屋外张望,没有什么发现。大嫂悄悄问陈金田:“主任,什么事这样子?吓死人了。”
陈金田说:“我不能跟你说。现在要马上找他回来。不然,后果更严重。”
大嫂出去找人,刚走没多远,见金生穿个大裤衩,光着脚板,扛把锄头晃荡晃荡往家走,大嫂喊:“哎呀不得了,家里来了人,要喊你去。”压低嗓门又说了句:“好像很紧要的事,那些人很凶。”
金生见大嫂那慌张样子,想想自己一不犯法二没欠谁钱,能有什么事?大大咧咧走回家去。
“你是管金生吗?”大队干部用审视的眼光盯着他问。
金生把锄头往旁边一扔,爱理不理。这些人也太横蛮,金生非常不喜欢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审视人的目光。
陈金田说:“对的。他就是管金生。”
金生冷冷地问:“我就是,找我什么事。”
大队干部嘴巴撇了撇,鼻孔里哼出鄙夷之气:“找你就是有事,有事才找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金生一激灵,脑子有点蒙。容不得他多想,大队干部站在他的面前,威风凛凛地说:“管金生,跟我们到大队去。”
“什么事情?在这儿说。”管金生年少气盛,从来也没有怕过谁。
陈金田说:“就去一趟,问问话,说说清楚,也就没事了。”
金生想,反正我没做什么亏心事,去就去,谁怕谁?跟着他们去了大队。
吃完饭的时候,金生没有回家。以为可能事情没有说完,晚一些总要回来。可是等啊等,等不到人。当天晚上,金生没有回家。管小歪和罗阿头听说儿子被叫去大队部,心急火燎赶回武林头,找人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去问陈金田,陈金田顾左右而言他。一家人焦虑万分,可是又求救无门。
第二天晚上,金生依然没有回来。村里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议论,说是管金生脾气暴躁爱打架,可能犯了什么大事,要判刑了。也有的说管金生谈的女朋友,人家是有男朋友的,管金生把那个男的给捅了,出了人命。大队部那边,干部们轮番审问,在审管金生呢!如果这样,他彻底完蛋了,还能回家吗?
熬过暗无天日的两天,依然得不到确凿的消息。两天后,大队召集全大队的社员到大队部开大会,内容跟管金生有关。会上宣布:管金生因破坏军婚罪,即刻逮捕,送往上一级法办。
管金生彻底傻了。如果说他打过人骂过人,他服帖。但是说他破坏军婚,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处的这个对象,单身未婚,从来没有听说她有别的交往,破坏军婚从何说起?他一万个不服,他要解释,要申诉,要说个明白。然而,哪有他说的份?他想找女方问个清楚,更是不可能了。
偷鸡摸狗杀人犯法这样的事情,最见不得人,谁家要是出了这样的丑事,祖宗三代跟着蒙羞,家族名声一落千丈,人前矮三分,小孩子见了都要绕着走。管小歪家天塌地陷,羞耻,愤怒,悲痛,无奈,一家人躲在屋子里哭,哭到天明。
处个对象,怎么就破坏军婚了?真是时运不济,大白天走路踩着狗屎。木桥头的人说,这家人遭了霉运了。
也许真是命中有此劫,逃也逃不过。金生谈的对象,之前曾被一个当兵的看中,找人去说合。女方没有那份心思,拒绝了。可是家长觉得当兵的不错,那年头当兵吃香,也就没有回绝人家。于是,当兵的得知女方开始跟别人来往,一纸状书把人告了。管金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不明不白就成了犯人。他被判劳教五年,送往300公里之外的衢州常山某劳教农场。
金仙的情绪一落千丈。家里出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丑事,自觉颜面无光。尽管心里十分难过,也不敢跟亚芬、双妹她们吐露半点。纸终究包不住火,雷甸到德清一中的学生又不止她一个,慢慢地好像有人知道了,王老师也曾关切地问起过。金仙回家勤快了,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很多时候,只是陪母亲掉泪。
母亲到常山去看二哥,金仙要跟着去,母亲不让。那样的地方,姑娘家去做什么?母亲带一些用品和吃的,翻山越岭见儿子一面,每次回来都要大哭一场,眼泪好几天不干。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骨肉相连,儿子受的每一份苦,母亲的心都要痛十分。母亲先从城关镇乘车,再走山路,那个地方偏远,不通车,几百公里奔了去,苦和累不说,一颗心生生地牵扯、碎裂。
有一个冬天特别寒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母亲要去给儿子送棉被棉衣。这么大的雪,就不要去了吧?那么远的路,怎么走?越是劝她,她越是要去。正因为天冷啊!儿子在那边怎么样了?挨冻受寒了吧?我不去送棉被,还有谁去送?山里更冷,雪更大吧?儿子没有人照顾,会给冻死的啊!这样想着,母亲心如刀绞,仿佛看见儿子在山的那边眼巴巴地盼望着母亲。她执意地上路了,带着一颗慈母心,背上棉被和食物,跋山涉水,顶风冒雪。
后来金仙听母亲描述,那些山路被大雪覆盖,一脚踩下去,到膝盖那里了。黑沉的天,北风刀子一样拉过来拉过去,每走一步都异常艰辛。金仙听着听着就哭了,眼前出现了母亲在风雪中跋涉的情景。山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母亲,佝偻着背,老牛拉犁一样,顶着风雪前行。雪那么深,风那么凶,要是母亲一个不小心摔落山崖,他们的母亲就再也没有了。金仙哭得很伤心,为苦命的母亲,为不幸的二哥,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我一定要为母亲分担一些什么,一定要为这个家做一点什么。尽管,金仙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应该如何分担,但是她的内心深处,渐渐升腾起一种责任和信念。如果说小时候她时时处处抢着做事,只是为了获得赞许,那么从这个阶段开始,她已经懂得了责任和担当的含义。
是轮到她了。父亲是个忠厚耿直的烧窑工,没有什么文化,更没有什么门路;母亲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砖瓦厂的小工,要她做多大的事也是无能为力;大哥成家后,过上了小日子,他丈母娘家和自己老婆孩子等着他照顾;两个弟弟少不更事,还没有能力承担。父母没有亏待她这个女儿,送她上了高中,她是这个家庭目前为止念书最多的。眼看这个家庭迫切需要一个能干事能负责的人,不是她还有谁呢?
可是,如何做?金仙不知道。她为此常常困惑和难过。没有人给她指出一条路,她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纵然再有责任感,又能如何呢?
现实是,金仙高中毕业必须回到木桥头。她的家在那儿,不回木桥头能去哪儿?没有后门,不能招工成为工人;没有关系,进城也没有她的份。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唯一的去处就是回家当农民。1975年,中国还没有恢复高考,高中毕业回乡,是所有农民子弟的结局。这样看来,读书也真的没有多大用处,兜一圈,这不又回来了。跟玉梅那样只读了三年小学的人,都是一样的命运。女孩子接下来就是嫁人,生小孩,当农妇,过日子。
金仙坚决不服气。两年的高中改变了她,她的见识和视野,她的观念和胆识,完全不同了。她的心野了,飞得高了,她看到了木桥头之外的世界,那个世界更广阔,更多姿多彩。事实上,也就是两年之后的1977年,中国恢复了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成千上万的寒门学子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金仙没有赶上。这是金仙的命运。
金仙回村不久,大同小学刚好有一位老师有事不能继续任教,高中毕业生管金仙被请去当代课老师。
阿红起初跟金仙一样,在大同小学做了一阵子代课老师。但是很快,有她母亲的关系,被安排在信用合作社工作。这预示着,阿红跳出了农门,可以整天坐在屋子里,夏天不用挥汗如雨种田,冬天不必踩着冰雪下地。一句话,是个吃国家粮的人。亚芬的父亲也有门路,为亚芬在莫干山管理局找到一个位置,时尚洋气的亚芬工作清闲,令人羡慕。双妹呢,原本就是居民户口,家里也有办法,把她安排到了县里最吃香的服装厂,当了一名工人。
金仙的出路在哪儿?金仙曾无数次想到过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就想到过。没有人为她指路,她看不到光明。她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四周黑乎乎一片,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朝前看,看得更远一些,她期待看见一点亮光,黑暗尽头的亮光,哪怕是一点点忽明忽暗的亮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狂奔而去。然而,黑暗的尽头依然是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秋收过后的一个晚上,金仙又是对月感怀,独自垂泪。夜深了,她依然睡不着。父母这些天也在家,他们看孩子们都安睡了,开始压低嗓门说话,语调有点不同寻常,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莫非是二哥?金仙装睡,其实是在竖起耳朵听。
“就一个名额,让谁去呢?”母亲为难地叹了口气说道。
“金春成家了,金生又不在,要不,金荣去?”父亲少见的犹疑不决。
“金荣去也行,只是金仙……你也知道金仙的脾气,不让她去,可能会闹。”母亲有些拿不准。
“金仙读书多,她去比较有用。但是,她是一个小丫头,日后总要嫁人。”父亲的态度开始明朗。
“那么,就金荣?金荣和金虎兄弟俩,金虎小,只有金荣合适。”母亲说完,马上补充一句:“只是金仙这丫头……”
金仙一骨碌坐起来,插话说:“我去。”
金仙明白了一个大概。前两天听母亲提过,上头政策有变化,下放农村的家庭,可以给一个名额,照顾一名子女回城。当时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金仙没有追问。刚才听父母一席话,她立即明白这件事是真的。就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去!我一定要去!
那一瞬间,金仙看见了黑暗尽头的亮光了吗?为了考验一个人的意志,上天总是先设置重重障碍,让人在黑暗中挣扎。之后,天无绝人之路,晨曦初现,又会给陷入困境的人一线生机和希望,这也是人活着最重要的理由。
金仙想到的,除了个人的命运,更多的是家庭的命运。英雄无用武之地,她太需要一方天地了,她坚信,只要给她一方天地,她就能有所作为,为这个家,为父母,为兄弟,担负更多的责任。只要给她这个机会,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让这个家抬起头来,让亲人们过上好日子。
金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理由,可是,父母最后并没有做出决定。他们说还要考虑考虑,商量商量。一夜无眠,天亮时大家该忙啥忙啥,回过头发现金仙没有起床。她从不赖床的,这是怎么啦?
“金仙,起来做饭了。”母亲喊。
金仙不吭气。
“金仙,到菜园摘点白菜来。”父亲吩咐。
金仙没有动静。
“姐,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呀?”弟弟金虎过来拉她。
金仙用被子蒙住头,转过身去,不理人。
知道金仙在怄气,让她怄吧。这丫头,犟起来比她爸还犟,刚烈起来比她妈还刚烈。在五个孩子当中,金仙算是最乖巧最勤快的,也为父母分忧最多。他们相信金仙说得到做得到,虽然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他们懂得,金仙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正是能成大事的特质。无论从哪个条件讲,把这个家庭唯一的一线生机交给金仙,都是最明智的决定。
“金仙,你起不起来?”母亲站到了床前。
父亲也过来了,声音沉闷地说:“不起来就躺着。我看她能躺到牛年马月!”
沉默。世界寂静无声。
“不让我去我就不起来!”金仙突然爆发出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