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被诊断出心肌炎。
金仙听了,这不是心脏病吗?完了,只听过老人得心脏病,自己年纪轻轻心脏也出问题,这可怎么办?这是1979年,金仙22岁。医生要她别担心,心肌炎不一定就是心脏病,她发病的原因是太劳累太操劳,心力用过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养一养就好了。
母亲心疼不已,拉着女儿的手直落泪。女儿确实不像个样子,面容憔悴,消瘦得手指的关节都出来了,身体蜷缩在病床上,有气无力。本是天仙一般花容月貌的姑娘啊!
“为了你哥你弟回城,太难为你了。”母亲的眼泪掉下来,落在金仙的手背上。金仙想转过身来,输液的瓶子晃了晃,母亲按住了她,要她别动。金仙冲母亲笑笑,想安慰一下母亲,未承想,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她看见了母亲的白发,苍老的面容,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喝农药被抢救过来的镜头,那时候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可那眼神,分明是心如死灰的绝望。那次要是母亲死了,天就塌下来了,她没有母亲了,自己生病再也没有母亲守在床边了。人生即苦难,什么风花雪月,什么富贵荣华,生存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啊!
金仙握住母亲的手,恍若久别重逢。
母亲说:“你哥你弟他们都回城了,他们以后自己照顾自己,你不用再为他们操心了。你也不小了,也该操心一下自己了。要不头痛脑热的,也没个端药送水的人。”
金仙说:“妈,放心吧。”面容掠过一丝羞涩。
母亲抹去了眼泪,脸上有了笑意,也不再问,就那样带着笑意看着金仙。金仙也不说明,对着母亲轻轻点点头。母女之间,心照不宣。
金仙母亲回去了,她要上班,还有一个家要照顾。金仙能动能走,住院也还方便,有什么情况就叫医生护士。几天下来,金仙跟他们都熟了,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跟金仙说说笑笑。
有一天上午,护士笑问金仙:“昨夜里那个男的,是你对象呀?”
金仙半真半假说:“没有呀。”
护士说:“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不只是昨天晚上,还有前天、大前天,我都看见了,拎着一个饭盒,你给送吃的。”
金仙浅浅地笑着,不置可否。
护士来劲了:“肯定是你的对象,不然不会那么用心。你知道吗?他昨天中午还去找我们钟医生问你的病情,听说你的病情不要紧,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担心你呢!”
金仙笑而不答,眉宇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气。
护士接着说:“你这个对象,长得蛮好的,头发梳得亮亮的,衣服穿得挺挺的,特别洋气。”
“是吗?我怎么没有发现呀?”金仙笑着打断了护士。
护士帮金仙插了针,挂好了输液瓶,吩咐她服药,临走,打趣地问:“哎,你对象是哪里的?在哪上班的?”
金仙故意看了看病房里其他病人,秘而不宣。护士贴过来,在金仙耳边说:“听他说话应该是新市的,我告诉你,我耳朵很灵光的,我也是新市人呢!”说完咯咯咯笑一阵,忙去了。
护士观察得没错,果然,她描述的那个男的天天到医院来看金仙,都是在下午下班后,有时拎个饭盒,有时带几个水果。来了就在金仙的病床边坐着,陪金仙说话。他看上去中等个头,很爱整洁的那种,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头发上了摩丝,往一边梳起,纹丝不乱。那个护士有一天见到了,故意伸个头看着金仙,对金仙眨眼扮鬼脸。
又过了些日子,小秋和几位工友来看金仙。刚好输液完了,金仙带他们在医院的院子里说话。小秋忽然提起了黄小勇:“哎呀金仙,听说那个黄小勇找了个……”金仙当即打断了小秋:“哎哎哎,别说那个人,他找了什么人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小秋说:“是的喏,就是因为他,你才离开砖瓦厂到淀粉厂去的。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再不要提他。”双眼看着金仙,装作审问一样的语气:“说说现在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另一个工友打趣:“哎呀呀,还身高体重家里有什么人有几间房都要报告,你这是审问呢还是查户口呢?”大家都笑。
金仙慢悠悠地,并不急着说。大家着急了,不停地催促。金仙话锋一转,反问:“你们觉得,我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下子把小秋他们问住了,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之后,抢着发言。有个工友举手说:“我先说我先说。”她故意干咳了一声:“嗬嗬,那还用说吗?这个人肯定是长得高大帅气有才有貌的,不是高干子弟就是有钱人家,不然怎么配得上金仙?”
小秋说:“不一定。”眼睛看了看金仙,继续说:“我觉得金仙会找一个能帮忙能够为她分担的。金仙即使跟人结了婚,还是要管她的家人的,她父母,哥哥弟弟们。当初她不要黄小勇,就是因为她觉得黄小勇帮不上她。我说得对不对,金仙?”
工友也来一句:“是这样吗?金仙你说说。”
金仙击掌说:“小秋说得太对了!确实是这样。不一定要多帅,也不要多有钱,即使没有能力帮上我,起码也要认同我。我这一辈子是甩不下我的家人的,我要管他们的,我不能自己过好了,就不管他们了,我要带着他们帮着他们,让他们全都过上好日子。”
小秋本来想说,他们都已经回城了,你已经足够尽力了,以后你应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委屈了自己。可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金仙的为人和性格,她多少是了解的。于是,回归正题,要金仙说说现在的对象。
金仙卖了个关子:“晚一点他会来,你们自己看就行了呗。”
金仙的心肌炎,住院一段时间康复了。医生告诫金仙,这种病不能太劳累,容易复发。金仙没怎么当回事,反正年轻,一点病治治就好了。然而,她没有意料到,这个病后来多次复发,并成为她终生的负累。
出院之后,金仙风风火火忙开了,一边上班,一边炒更挣钱。淀粉厂合并到服装厂之后,她任检验员的工作,但是没少请病假。请病假并没有好好休养,反而是更高强度的劳动,想方设法多挣点钱。
1982年,金仙结婚了。有些好姐妹知道金仙在谈恋爱,谈了几年,不过,金仙比较低调,有关男朋友的事情不怎么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能够把金仙娶到手?他有什么能耐?有什么魅力?众人心怀好奇。等到见过面,很普通的一个人,看不出多出众多了不起。只能感慨一声:姻缘天定!
金仙家里贴了漂亮的墙纸,不只是20世纪80年代三大件:彩电、冰箱、洗衣机全有,录像机、窗式空调都有,并且打了木家具,置办得一应俱全。在当时的德清县城,最风光最豪华的婚礼也不过如此了。所有这些,金仙用自己挣来的钱为自己置办结婚用品,心里特别自豪和高兴。
出嫁那天很有意思。按照风俗,金仙回到老家木桥头,从木桥头坐船到他家。木船已经等在武林头码头了,嫁妆隔天已经准备好,用箩筐装着,金仙也梳洗停当,只等时辰一到,和嫂子、伴娘等一班送嫁的娘家人喜气洋洋出门。
金仙和他的新家安在县城,他分到的职工宿舍。按照两个人的意思,新事新办最好。可是他家是水乡的,父母老人都在老家,当然要按照老式的风俗操办了。金仙妈妈也说这样比较好,金仙听妈妈的。姑娘家一辈子也就嫁一次,总要留下点什么用来回忆吧。
198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雪已经下过几场,田野上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在熹微晨光中,寂静安宁。这一天应该是个好天,会有暖暖的太阳吧。门前的小河无声地流淌,那些水草依然在水中漂着,岸边的黄菊花却已经没有了。金仙没有伤感,一点伤感也没有,本来在这样的日子,长大了,嫁人了,真正离开父母了,是应该有些伤感的。可是,金仙的心平静如水。女孩子似乎都应该多愁善感,但是从小到大,金仙的情感比较粗糙,喜怒悲欢谈不上大起大落,浪漫的煽情的也不擅长。对她来说,这世上的事情,就那么回事吧,出嫁,也不过是人生必经的一件事而已。
之前,母亲见过未来女婿之后,问金仙:“你真的要嫁给他?你想好了。”金仙说:“是的,我想好了。”“可是……”母亲的话还没有说下去,金仙拦住了:“妈,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那人蛮好的,老实人,对我好。”母亲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不经意间,眼里有隐隐的泪花。她生了五个孩子,唯一的一个女孩,本该是掌上明珠格外疼爱,却从小到大受了无数的苦,比她的任何一个兄弟受的苦都多。女儿懂事,长大了,有文化,有主见,明白自己要什么,懂得取舍。女儿觉得对的,那就错不了。母亲半是疼惜半是欣慰,真快呀,金仙都要嫁人了!
天已经大亮,晨雾散去,空气里飘散着柴火的气息。妈妈说时辰还没有到,金仙却开始着急了。路远着呢,到那边恐怕赶不上午饭了,他那边的亲戚都在等着,耽误了可不好!妈妈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出嫁呢,新娘子怎么能这么着急?会让人笑话的。”金仙伸伸舌头,只好又走出去看天。
终于等到上船,金仙自己打着伞,麻利地上船坐好。回头看挑嫁妆的人还在岸上,慢吞吞站在那儿抽烟,金仙又急了,忘记了自己是新娘子,扬手喊:“哎呀快点呀,挑上来挑上来。”她习惯了干脆利落,做事情从来都是快捷麻利,看见人家拖泥带水,她就想自己动手。大家笑,金仙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去,红了脸。
小船沿着河道,突突突开着,一片片田野落在身后,一个个村庄远去了,向着美丽的江南水乡古镇新市镇而去。几个时辰之后,小船在新市镇靠岸,他带着几个伴郎,在码头迎接。金仙在船上望着他,有些恍惚: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丈夫了吗?我这一辈子,就是跟这个人过日子吗?他冲着金仙招手,对着金仙笑,说来也怪,金仙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他叫张水林,德清县化纤厂钣金工。无论身材还是长相,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是,也许是“对上眼”了,心灵的旋律在一个频道上,金仙觉得他蛮顺眼的。一个男人,首先把自己收拾得时髦、整洁,看上去清清爽爽,这是个优点;其次,他有一技之长,勤劳、吃苦,动手能力强,工作之余,还会炒更挣钱;再者,兄弟姐妹不多,家庭负担不重。当然,最重要的,金仙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忠厚可靠,会疼人,长相对得起观众还有那么点帅气,张水林的魅力金仙心里有数。事实上,金仙的西湖牌缝纫机,张水林还出了力呢!
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眼里,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有老实人的讲究,也有老实人的脾气。比如他特别爱干净,金仙认为他爱干净已经达到了洁癖的程度。不过也好,金仙大大咧咧不讲究的一个人,家里有个爱干净的,收拾得整齐洁净一尘不染,也是蛮享受的。还有,他很注重衣着打扮,衣服都是最时髦的,发型也最新潮的,虽然长得不是高大魁梧,倒也给人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感觉。
有一件事很能体现他的个性。刚结婚没多久,他突然想买一辆本田摩托车。那时候有一辆本田摩托车,等于现在有一辆限量版的劳斯莱斯,全德清县也找不出一辆。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着,天天在金仙面前做工作。买这辆车的钱是有的,金仙多年折腾挣钱,加上张水林自己也加班挣外快,结婚花掉了大部分,还有六千多元存了下来。不过,四千多元一辆摩托车,等于是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金仙想,水林这个人,老老实实一个工人,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他的梦想就是这辆本田摩托车。如果不满足他,有点说不过去。这样一想,就同意了。
张水林兴冲冲赶去杭州买摩托车。那时候德清县还没有,只有省城杭州才有。买了摩托车,从杭州搭船回到德清,已经是半夜了了。他不会骑,生怕磕碰了,从码头一路推着回家。
金仙一看,微弱的灯光下,那摩托车庞大得像一头牛,闪着油亮的光。忍不住叫起来:“哎呀,买了一头大黄牛回来呀!黑乎乎的大黄牛。”张水林很得意,乐呵呵地笑,围着他的摩托车转来转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就是舍不得离开。金仙说他:“看把你乐的,一辆摩托车这么高兴,要是买一辆汽车,你都不用睡觉了。”张水林这个老实人说出了一句很不老实的话:“我乐我开心啊!是因为我娶了个好老婆。”
从此,张水林骑着德清县唯一的一部本田摩托车,上班,下班,发动机呜呜呜响,真像铆足了劲的斗牛一样。走到哪儿,都吸引无数艳羡赞叹的目光。
“哇,好漂亮好威风的摩托车!”
“刚买的摩托车呀?什么牌子的?从来没有见过呢!”
“本田的。”“进口的。”“日本的。”赞叹声中,张水林通常是故作低调地回答。
又有人问:“进口货,好厉害!很贵吧?”
“还好,四千多。”张水林回答。
“啧啧啧,四千多!这么贵的东西,你老婆也让你买?”有人打趣道。
张水林头一仰,提高声调回答:“老婆叫我买的。”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仿佛得胜回朝的将军。有一些晚上,张水林会请金仙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带着她兜风,在县城穿街过巷,十分自在。一部威风凛凛的摩托车,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婆,人生在世,夫复何求!那是他的幸福时光,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