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得了急性胸膜炎。
胸膜炎有多凶险?大家都不清楚,只是听说,这是个很急的病,必须要用克拉霉素之类的药,用不上会死人的。妈妈当即哭成了泪人儿,找关系开了药,马上赶去几百公里之外的浙江衢州常山县。
妈妈回来哭得更凄切,更哀愁。金生的病不是用一次两次药就能好的,至少要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时间是6~9个月。克拉霉素这种药不是随便开的,更何况他一个劳改犯人,谁会给他用药?只有等死了。
一想到二哥在受折磨,生命危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金仙心急如焚,悲伤哭泣。哭有什么用?想办法啊!金仙那时候刚回城进砖瓦厂不久,没认识几个人。而她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砖瓦厂工人,一辈子最难为的就是拉关系求人。帮忙开过药的那个人说下不为例,因为克拉霉素比较紧缺,一个医生一天只能给一个病人开一次药。到哪儿找人开药呢?没有药,二哥就会死啊!绝对不能让二哥死,必须要让二哥活下来!
金仙一家家医院跑,求人开药。金仙把克拉霉素通过邮局寄到衢州常山县二哥劳改的农场,一次次跑医院,一瓶瓶把药寄走。医生也跟金仙熟悉了,有一次感慨地对金仙说:“你哥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妹妹。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为他操心,不知道多感动!”金仙羞涩地笑笑:“我哥不知道的。他是我哥哥,一家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上天也被感动了,金仙的苦心没有白费,大半年过去,消息传来,二哥的病好了。药没有用完,二哥把药送给急需救治的人。
金仙破涕为笑。二哥是她的亲哥啊!为二哥奔波的这些日子,金仙脑子里全是二哥对她的好。这个世上,生存着无数的人,可是同胞亲人没有几个,真是同根同枝骨肉相连啊!
后来的一件事情颇有戏剧性。那是几年之后,金仙家已经按照政策落实回城,生活开始变好了。二哥尚未解除劳改,父亲的一个关系为二哥介绍了一个对象,木桥头附近地区的。那家人也贫困,但是家教蛮好的,他们知道金生在劳改场还没有出来,却愿意把姑娘许配给他,看中的就是金仙这一家人口碑不错,还有就是这家人已经回城了。不管怎么样,有姑娘愿意嫁给金生,总是一件大好事。亲事要定下来,总要先相亲吧?人都没在,怎么相亲?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让金仙代替二哥去相亲。
于是,按照乡间风俗,金仙和兄弟们带着礼物代二哥相亲去。木桥头村到姑娘那个地方交通不便,走路要一个来小时。进了村,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未来的新郎官,新郎官没有看着,却见到了他的妹妹。
“这个小姑娘长得好看,洋气。你看那身材,那脸蛋,好看死了。”
“啧啧啧,没看过这么俊俏的小姑娘,仙女下凡呀!”
“妹妹这么漂亮,哥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真的就相中了,相中了这个做妹妹的,亲事定了下来。等到金生出来后,他们结了婚,金仙有了二嫂。二嫂人实在,讲道理,勤俭持家,跟金仙相处融洽。
回头说回城的事。“四人帮”倒台之后,中央到地方拨乱反正,冤假错案该平反的平反,该落实政策的落实政策,该补发工资的补发工资,该官复原职的官复原职。还有“机构精简”下放回城的,以及紧接而来的“知青返城”大潮,影响面之宽广,堪称波澜壮阔。那时候的关键词,当仁不让是“落实政策”“平反”“回城”,无数中国人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
下班路上,金仙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回家。走到长桥河边,迎面遇上同事小秋。金仙跟小秋还比较合得来,两个人便停在路边说了会话。
“小秋,看你晒的,也不戴个帽子。你这是去哪儿呢?”
“找民政局,又找人事局,跑了一下午了。哦,对了金仙,你们办了没有?”
“什么呀?”
“落实政策回城呀!”
金仙一个激灵,心扑扑地跳着,好像哪一根敏感的神经被扯了一下。小秋的父母跟金仙的父母一样,也是那时候精减城市人口下放农村的。听小秋说,上头已经有政策下来,下放的职工,子女可以申请回城。
“回城”两个字,小秋说得很轻,金仙听来,却好似一块巨石投进水中,发出轰然巨响,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谢过小秋,金仙调转方向,直奔父母家。
果然是有这个政策,父亲也刚听说。好像是分批的,并不是所有人一下子全部回城。能不能回城?几个人回?有政策规定,符合回城条件的才能办理。这是天大的喜讯啊!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盼望着能有这一天,全家人离开农村,把户口本从农业人口变为城镇居民户口。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党和国家终于想到他们了,要给这些人的子女安排工作了。仿佛黑沉沉的天幕突然拉开,太阳喷薄而出,天地刹那间被照亮。
金仙激动得满含着热泪。对这一天的盼望,她比任何人都热切。她一个人先回城了,用了全家唯一的一个名额。她欠了兄弟们的一份情。她先出来,为的就是帮兄弟们找到一条出路,把他们也带出来。机会终于来了!
跟父母商量好之后,金仙着手准备工作。到有关部门了解情况,问小秋一些细节,大致摸清了门路,接着填写各种资料,找各级政府证明盖章。手续非常烦琐,要说清楚来龙去脉,申请的理由,还要提交每一个申请人的健康状况、家庭状况、劳动能力状况、收入状况、婚姻状况等证明。金仙一项项去办,一个个部门跑,不合格,重来,填错了,再填,不厌其烦。金仙心很细,为了万无一失,她还专门找了一些关系。中国的国情,没有关系很难成事。
回木桥头开证明,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家要回城了,见了面都说好话。金仙心里高兴,对木桥头生出几分留恋来。那天傍晚,金仙沿着石阶,慢慢走到门前的小河边,像刚到木桥头那天一样,坐在水边,看花开蝶舞,怀念她和玉梅的初次相识。
玉梅嫁人生子,早就是家庭主妇了。想想玉梅家那些年所承受的不公平,金仙有些落寞。多么善良勤劳的玉梅啊!即使上一辈上上一辈是地主,跟玉梅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呢?却要玉梅也承受许多,读书、找对象自然也是不能如意,这一生的日子黯淡无光。水边的黄菊花依然开着,转身却没有了玉梅的声音。
金仙5岁那年到木桥头,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都是在木桥头度过的。到她顶替进砖瓦厂,1962至1975年,整整13年,她伤痕累累的童年,她劳累负重的青春期,都留给了木桥头这个小村庄。他们一家原本就是外来的,这里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走一程歇一程,终归要离开的。农民兄弟和工人阶级的差别,城市与农村的差别,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公认的定义:到城里去才是有本事有出息。
金仙自小就想做一个有本事有出息的人,让父母看看,让木桥头全村人看看,她要所有人都称赞她,要父母因为她而自豪。她先一步离开村子,在城里扎根,建立了自己的关系,也存了一些钱,她要凭自己的努力,让兄弟们都回城。只要兄弟们一天还在木桥头,她就一天不得安宁,她活着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家和亲人们。
村里人还算热心,帮她开了证明。阿红的妈妈陈金田还在大队当妇女主任,这次金仙看见她,觉得她比以前温和多了,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经过武林头丝厂,金仙往里边瞧了瞧,脸上的笑容花朵一样灿烂。回城关镇的船上,照例是丝厂的工人占了大多数。金仙拿眼瞄了瞄,觉得这些人穿的衣服跟不上潮流了,土里土气的,神态之间,也有疲惫之色。他们当年的威风呢?还是本来就是自己的错觉?
有一个与金仙相熟的村人,大声跟金仙打招呼:“金仙,你们家要去城关了?好啊好啊!”
金仙点头微笑:“正在办呢,没有那么快。”
村人来了一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们到武林头也有十几年了吧?刚来那时,你才这么一点点高,一个小姑娘。”边说边比画着。
金仙附和:“是呢,是呢!一下子就十几年了。”
话锋一转:“玉梅都生孩子了,你也找对象了吧?”
金仙脸一红。村里人说话不转弯,想到什么说什么,以前金仙很习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来,觉得很不适应,蛮尴尬的。她低了头,没有回答。
那人继续说:“你也不小了,这个年纪,是该找对象嫁人了,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金仙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嘴角不自然地咧了咧,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她转过头去,看远处波平如镜的运河。晚霞漫天,残阳如血,一群鸥鸟优雅地煽动着翅膀,飞向天边。大运河静静地,世人的忧伤和欢喜,全在它的怀里。它沉默着,像一百年前那样沉默着,古韵诗意的美,美得人心潮澎湃,美得人泪光盈盈。
材料递交上去之后,金仙焦急地等待公告的日子。她找关系问过,他们家的情况符合政策,应该没有问题。父母也不认得字,由金仙全盘做主。金仙骑着自行车,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跑,劳心劳力,一段时间下来,人瘦了一圈。母亲心疼女儿,安慰女儿说:“等你哥你弟他们都到城里了,就好了。”金仙故作轻松地一笑:“很快就办好了。”母亲忽然有点担忧地问:“金仙,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问题吧?能办下来吧?”金仙大大咧咧地回答母亲:“放心吧,妈。没有问题,需要的材料都交上去了,也找过人了,不会出错的。”母亲听了,欣慰地点点头。
偏偏就出错了,回城公告的名单上没有金仙兄弟们的名字。
金仙眼前黑漆漆一片,几近昏厥。这是怎么回事?她把每一份材料回忆一遍,把办事的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把那些人说过的话咀嚼了又咀嚼,问题出在哪里呢?好些天,金仙寝食难安,到处托人,自己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去找人。后来了解到,政策有规定,下放职工的子女年满十八岁,有劳动能力能自食其力的,不在回城之列。难道就这样付诸东流?金仙怎么也不甘心。
那些日子,金仙以泪洗面。她责怪自己没有把工作做仔细,心血白费不算,还错失了大好时机。有好心人同情金仙,悄悄给金仙指路,告诉她回城政策不是只有这一年这一次,明年、后年还可以申请,只要找对人,有人帮忙说话,材料又准备充分,还是有希望的。
冷静下来,金仙开始了下一轮的努力。第二年的1979年,金仙再次递交了回城申请。金仙不放弃,她已经没有退路,她宁可自己的工作没有了,回到木桥头去,也要让她的兄弟们回城。不达到这个目的,她此生再也不能安心地活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面目见她的亲人们!
金仙的心思完全没有在工作上,白天想黑夜想,想的全是兄弟回城的事。她四处找关系,三番五次往返木桥头。有很多朋友帮她出主意,阿红也反复做她妈妈的工作。关键时刻,阿红的妈妈还是帮了忙,为金仙开出了需要的证明材料。
1979年冬天,有消息传来,德清县人民政府将公布新一批回城人员名单。金仙万分焦急,天天骑个自行车到公告栏前去看。熬过了许多个吃不香睡不稳的日夜,公告栏终于贴了出来。一步步走向公告栏,金仙四肢颤抖,心脏剧烈地跳动,犹如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生与死只在一瞬间。当金仙在名单中找到自己兄弟的名字,她默默地念了一遍,再念一遍,没错,是她的兄弟们,管金生、管金荣、管金虎……
金仙的眼泪哗啦啦淌下来,多么高兴啊!可是,金仙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回家的路上,她推着自行车,没有力气骑上去,她觉得浑身乏力,心口特别难受。路上人来人往,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没有听见。路边的小摊琳琅满目的年货,小贩们冲着她挥手,她毫无反应。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回城了!我们回城了!”
“我们回城了!”这一声呐喊回旋在金仙的脑子里,经久不绝。金仙被卷进这个声音的旋涡里,天旋地转,继而失去了知觉。
她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