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暗夜之光
从城市到农村,从工人变成农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从农村回到城市,从农民变回工人,“农转非”之路,足足走了13年!
“我的生命为他们而生,也是为他们死。没有人逼着我去做,可是似乎有一股力量,势不可挡的力量,推着我一步步向前。我的使命就是拯救世界,我的世界就是我的家。”官金仙说。
办身份证时的一个小失误,管金仙的名字从此变成了“官金仙”。
夏天,稻穗扬花的季节,田野绿油油一片。一块块的农田看似随意的布局,却又有紧密的关联,大小稀疏,方圆短长,衔接得恰到好处,韵律灵动。纵横交错的河道,蜿蜒在田野之间,那河水不急不缓,与田野相依相偎。蓝天碧水绿色的田野,清新质朴,鸟语花香。
一群鹭鸟从河边的草丛中飞起,无声地掠过田野。河道上一前一后出现了两条小木船,桨声咿咿呀呀地响着,打破了江南清秋的寂静。前头那条小木船,船头一个红点,好像是什么装饰品,小船渐渐近了,原来是一个花衣裳的女孩。
女孩短头发,大眼睛,圆脸盘,清秀可人。她站在船头,好奇地张望着。女孩子一忽儿喊:“看哪,好多小鱼,彩色的小鱼呢!”一忽儿又叫:“水鸭子,这里有水鸭子。”
船篷里传来妈妈的声音:“金仙,别摔水里了。你都看了好久了,来,快进来,太阳大着呢!”金仙回头冲妈妈说:“妈妈你看,鸭妈妈带着一群小鸭子。”妈妈走上前,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金仙拉住妈妈的手,指着水鸭子问:“妈妈,小鸭子也跟着妈妈搬家吗?”
妈妈的眉头不经意地动了一下,停顿片刻回答:“是的吧。”妈妈说完沉默了。金仙觉得妈妈有些不高兴,好像跟这次搬家有关。金仙心里也害怕,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都不认识。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再回去,妈妈没有回答。
二哥发话了:“吵什么吵!我们不回去了!”二哥人没有出现,嗓门大得吓人。金仙的目光越过妈妈的臂膀,去看那船篷。也不知怎么啦,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
小船顺着河道继续前行,金仙没有了看风景的兴致,跟随妈妈船上坐好,闷声不响。阳光炽热,风儿悠悠,比起城里来,乡村更显宽阔辽远,也更令人觉得无所适从。
这是1962年,国家遭遇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央要求大量精减城市人口。作为职工精减对象,金仙家举家返乡。父亲开始有点犹豫,金仙的母亲铁了心要回乡。在城里填不饱肚子,她的孩子们嗷嗷待哺,她不能眼看着亲生骨肉饿死,她要到乡下去,无论如何,乡下有田地,有田地就可以种粮食,就有饭吃。
跟天下的母亲一样,金仙的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孩子们,犹如老鹰护着雏鹰,哪怕天塌地陷,也要以血肉之躯换得孩子的平安。政策说的一旦国家经济情况好转,将优先把他们召回去。她没有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没有谁能预测。眼下最要紧最现实的,就是解决孩子们的吃饭问题。
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南部,与杭州市接壤之处,有一个雷甸乡。甸,古时称郊外,可见此地就在城郭不远处。雷甸之名因人名而来,相传元代神霄派高道潘洞雷真人在此地创建“玉枢观”,故后人取名雷甸。
出了雷甸乡的老街,再往南走,京杭大运河遥遥在望时,阡陌纵横之中,大同村就在那儿了。大同村紧挨着京杭大运河,顺着大运河而去,几里之外,就是杭州市的塘栖镇。大同村距离湖州市将近80公里,倒是与塘栖镇一脉相承,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大同村人赶集凑热闹都是到塘栖镇,跟湖州市或者德清县城,反而远了。
平原上的大同村一小片人家,典型的江浙风格,房屋依水而建,白墙灰瓦,小船在村中穿梭而行。屋后春种秋收,门前小河流水;人们或种桑养蚕,或插秧栽菜,地里收获五谷杂粮,水中捕捞水产鱼虾。自古以来,这片享有鱼米之乡美誉的土地就以富庶闻名。
金仙一家下放的目的地大同村,那时候叫大同大队。说起来也不是金仙父亲或者母亲的老家,只是有点渊源而已。父亲的老家在温岭,除了爷爷,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金仙父亲的大名管小歪,有着温岭人不甘命运的基因,14岁出外打工闯荡,在德清县雷甸乡一带的砖瓦厂打工多年。
京杭大运河边上的武林头,是他和金仙妈妈罗阿头结识的地方,或许这正是他们选择下放在此的缘故吧。罗阿头和他同在一间砖瓦厂打工,由此相识,组成了家庭。罗阿头家住余杭县,再往上追溯,老一辈也是从温岭过来的,这让他们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温暖。管小歪多年在雷甸打工,熟悉了这方水土的人和事。从地理位置讲,雷甸得天独厚。到县城近,和繁华的余杭县相连,京杭大运河直通杭州城。
职工下放农村是国家的政策,大同村作为接收方,为他们家提供一间平房,还派出两条小木船到县城帮忙搬家。
两条小船带着他们家全部家当,带着母亲求生的渴望,带着金仙的忐忑不安,一步步靠近大同村。那时候城关镇是德清县的县城,到大同村只有二十几里地,水网四通八达,水路交通远远比公路方便,每天有固定的班船往返。
“看,前面就是武林头了。”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金仙看见了一座桥,河边有竖着大烟囱的楼房。河面宽阔了,有好几条河道在这里交错汇合,许多船来来往往,很是热闹。父亲说:“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杭州城。”金仙看着浩浩荡荡的大运河,眼里满是神往。
“武林头,是练武功的吗?”二哥好奇地问父亲。
“不是,只是个叫法。”父亲简短地回答。
小船在武林头拐弯,通过一个水闸,进入大同村的河道。水闸的水很急,水面宽阔,小船摇晃了几下,金仙有点害怕,紧紧抓住船边。她怕水,因为三岁时发生的那次意外,爸爸妈妈也不让她玩水。
小船在岸边停稳,一家人齐心协力,把家当搬了下来。回头看去,码头边上是一栋与众不同的大楼房,堂皇而气派。有厂房、花园,还有店铺,一派繁华热闹景象。几个打扮时髦的男女,在店铺前说笑着,神情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清高。妈妈告诉金仙,那是武林头丝厂。
金仙和弟弟到家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弟弟哭得力气已经没有了,倒在床板上睡去。比金仙大两岁的二哥,狼一样翻箱倒柜找吃的。妈妈淘米做饭,父亲在摆放行李,呵斥二哥:“去,一边去!”二哥身子一闪,到灶台帮母亲烧火去了。金仙看看周围,一间平房,泥土地面,角落里一个灶台,另一边一张床架,简陋得寒酸。屋前一条小河,通往小河的石阶布满了青苔,石阶的尽处,一条两头尖梭子一样的小船。一丛黄色的野菊花,在河边静静地开着,闪烁出奇妙的光。金仙走下石阶,水边坐了,对着野菊花看,看得入神。
一只黄色的蝴蝶飞了来,在金仙的头上转几圈,歇落在野菊花上。金仙对着蝴蝶挥挥手,嘴巴发出“嘘嘘”声。蝴蝶也不走,翅膀轻轻抖动,花瓣一般。金仙对蝴蝶说:“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呀?你叫什么名字?”蝴蝶不动。太阳光落在水面上,照见了水里游弋的鱼,还有河底下的水草。那些水草茂密,随着水流漂来漂去,像极了长头发。蝴蝶飞起来,围着金仙飞,似乎逗她玩。金仙站起身,伸出双手,提高了音量再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叫什么名字呀?”谁在接话?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怯怯的,犹疑不定的。金仙回头看,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红裤子,蓝色碎花衣裳,也是一头短发,女孩手里拿着半截熟玉米。两个女孩子对看了好一会儿,陌生的女孩说:“我知道了,你是新搬来的这家。”
“你怎么知道呀?”金仙从石阶走上来,与女孩子面对面站着。金仙觉得这个女孩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脸上还有一小块黑灰,但说话和神情都很亲切,这让她感到舒服。初来乍到,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同伴,金仙对这个陌生之地的恐惧感减去了大半。
“我妈妈告诉我了,有一家人要从城里搬来我们这儿。”女孩开始像个小主人,打开了话匣子。金仙知道了女孩名叫玉梅,就住在他们家的隔壁。
“我叫金仙。”金仙对着玉梅笑。
“金仙,到我家来玩。”玉梅拉起金仙的手,要玉梅跟着到她家去。金仙走了两步,停下了。她饿了,她要先回家吃饭。玉梅把半截玉米递过来:“吃。”金仙瞄了一眼自己家门口,估摸着妈妈应该还没有做好饭,接过玉米,大口啃起来。
“你是老虎呀?”玉梅逗趣。
金仙认真地说:“我不是老虎,我是鸡。咯咯咯,鸡。我今年五岁了。”金仙俏皮地学鸡叫的样子。
玉梅两只手竖起四根手指,举到头顶,摇晃着脑袋说:“咩咩咩,我是小羊。我今年七岁了,比你大两岁。”
金仙和玉梅笑个不停,笑声在正午的阳光下荡漾开去,洒落田野。
这一年,1962年,金仙五岁。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也是她生命中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的记忆正是从这一年这一天开始的,五岁之前,她的记忆库一片空白。她的出生地城关镇是什么样子,见过谁,发生过什么事,她懵懂不清。到雷甸乡大同村的那一天,她的脑子忽然开窍,对世界的感知从此鲜活具体。大运河、武林头、丝厂、瓦房、小河、野花、玉梅,还有野鸭子和彩色的小鱼,那些散发出清香的金色稻田,成为组合元素,占据了她心灵的一角。
很快,金仙和玉梅成了好姐妹。只要有机会,她们就会待在一起。金仙伶俐,嘴巴甜,人又聪明,点子总比别人多,没多久就和村里其他小姐妹熟悉了,大家都接纳并喜欢跟她一起玩。马建芳、马富英、马建梅、马凤南,她们都一个姓,玉梅也叫马玉梅。金仙的全名叫管金仙,村里只有她一家是姓管的。
管小歪原来是德清砖瓦厂的烧窑大师傅,技术好,名声响,下放到大同村没多久,就被一家砖瓦厂请去了。那时候,德清县城关镇周边有好多家砖瓦厂,管小歪这样一技傍身的,不愁没人请。管小歪去的砖瓦厂也不近,好像在城关镇附近,差不多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把工资、口粮和日用杂货送回家里,通常,他还会带一些肉回家让孩子们开开荤。
每个月父亲回家的日子,金仙和哥哥弟弟就特别开心,因为,有荤菜吃了。管小歪下班后坐晚上9点钟城关镇开往塘栖的班船,这班船在武林头不停,他要在塘栖下船后,往回走个把小时,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总是在后门拍门,啪啪啪,所有人都醒了,金仙和哥哥一骨碌从床上蹦起,争着去给父亲开门。
管小歪的工资高,在大同村,他们家日子算过得去,还能偶尔吃上一顿肉,金仙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大同村大大小小几百户人家,分成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百十户,金仙家在木桥头队。木桥头这个名称,来源于一座小木桥。小木桥在金仙家旁边,桥下是清凌凌的河水。
下放了,一家大小户口全在木桥头,作为木桥头的社员,当然得劳动挣工分。管小歪每个月能挣一百来块,但是大部分的钱上交给生产队了,一部分是用来买工分,还有一部分也不知道什么名堂,总之队里要交的。最后剩下的也就十几二十块了。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就靠这些钱了。这在当时算是不错了,农村家庭,有的根本没有收入。
苦的是金仙母亲。罗阿头毅然决然申请下放时,一门心思只想着孩子们的温饱,也许没有多想乡村农活的艰辛。砖瓦厂的工人虽然也是体力活,但是总有个下班的时候,而且干好分内工作就行。当一个农民却大不相同,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顶梁柱。
生产队按劳动计工分,工分最后折算成粮食。挣的工分多,分到的粮食也多。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的十来岁,小的两岁,四张嘴一日三餐不能少。她就像一只老母鸡,两只爪子拼命地刨,不能让孩子们饿着。
罗阿头是农活的生手,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劳动强度远远超出她的承受力,但是罗阿头扛着。人是环境的产物,适应环境并被环境改造,是生存之道。罗阿头有一颗倔强的心,手脚也麻利,她干的活没有别人干得灵巧,但是她的速度不落后。正赶上秋收,一年一度最苦的活,太阳一团火球一样,熊熊的火焰能把人烤焦了。这天晌午,收工哨子吹过,罗阿头挑一担谷子,在田埂上走得有点吃力。
“会不会太重了?挑得起吗?”有个社员问。
“不重,行。”罗阿头回答,故作轻松的样子。
罗阿头中等身材,面容清雅,有着江南女子的韵致。柔弱的外表下,她有着刚强柔韧的心。她天性好强,不服输,人活一世,不就是争口气吗?为了活得像个人样,为了她的孩子们,拼了命也在所不辞。
天气闷热难当,没有一丝儿风,野鸟们也不知道躲到哪儿了,天地寂寂,悄无声息,人的影子被太阳压缩,重叠一起了。罗阿头的衣衫被汗水浸泡,湿了干,干了湿,潮乎乎黏在身上,极不舒服。惦记着孩子们,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饭吃。她的脚步加快了。
金仙在炉灶前帮忙烧火,大哥做饭。金仙懂事,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她抢着做。扫地,喂鸡,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有板有眼。番薯饭,素炒白菜,等着妈妈回家一起吃。弟弟嚷着饿,伸手抓灶台上的菜。大哥叫金仙盛饭,弟弟先吃。
二哥手上拎着一条鱼,一阵风一样卷进来:“吃鱼咯!吃鱼咯!”边喊边把鱼放落水盆。金仙过来看,二哥说:“咦,又哭啦?泪包!”听大哥说了金仙哭的由头,原来金仙让村里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欺负了。二哥胸脯一拍,响亮地说:“不用怕,有哥!谁敢欺负你,看我把他揍扁!看,看,就这样。”夸张地左右开弓挥舞了几下拳头。
金仙笑了。
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声,有人在惊慌地说话,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金仙她们侧耳听,正想出门去看,“哐当”一下子,门被撞开,玉梅的妈妈和生产队另外几个人,半搀半抬着他们的母亲。母亲浑身瘫软,由他们放倒床上,也没有说出话来。金仙扑上前,喊着妈妈,小脸瞬间惊吓得煞白。
“妈!妈!”金仙见母亲没有说话,以为她要死了,放声大哭起来。弟弟在一旁也哭,饭碗打翻,一地碎片。
玉梅妈妈说:“别哭别哭,你妈妈生病,躺一下就好了。”端一碗水,给金仙妈妈喝了。金仙一只手揽住弟弟的肩膀,一只手去摸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好凉,而且还在轻轻地颤抖。“妈,妈!”金仙嘴巴一撇,哭得凄惨。妈妈的样子让她很害怕,妈妈要是死了可怎么办?好一会儿,妈妈坐起身,靠在床头,看着她的孩子们,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场景深刻在金仙的脑子里,以致她后来一想起来心里还控制不住地悸动。虽然妈妈只是中暑累倒加上血压高晕倒了,第二天又下地干活,没事人一般。可是金仙总听见自己对自己说:妈妈不能死,我要看着妈妈,让她好好的。这个想法深深在她的心里生根。
罗阿头有高血压病,这事金仙听说过好几次。可是她不明白高血压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妈妈容易晕倒,所以要特别看着妈妈,万一妈妈晕倒了她可以赶紧叫人帮忙。
“妈,你饿了吧?我拿饭给你吃。”金仙小大人一般,搬了张小凳子放在灶台前,踩在上面,踮起脚尖,用勺子一点点把饭盛在碗里。罗阿头看着女儿,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