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在后来她无数次回想起,觉得这是她奋斗的原动力。别人再多的赞扬她不在乎,她最想得到的就是父亲的肯定。父亲越是那样,她就越是憋着一股气,好像跟父亲较上劲了。
童年生活乏善可陈,周而复始的单调,日出日落的重复,就是日子了。到木桥头的第二年冬天,小弟弟金虎降生人世。小弟弟在学会走路之前,一直是趴在金仙背上的,家务事成了习惯,没有人跟她抢。等到小弟弟大一点,妈妈也常常离开村子,到外面做短工。
大哥老实厚道,该干吗干吗,守着本分。二哥就不同了,性子急,炮仗脾气一点就着,跟村里的小伙伴们隔三岔五惹点事,严重时还动手,非把人揍趴下不行。金仙说她几句,二哥回话:“你个小屁丫头懂什么?我们一家外来的,全村就我们一家外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一次跟人打架,把人家的脸打紫了,还差点拗断人家胳膊。家长找了来,罗阿头又是赔礼道歉,又是送东西,因着她平日里待人不错,人缘好,也就作罢。
又一次村里一个野小子跟金仙吵架,吵不赢,动手推倒金仙,金仙的屁股上一片泥污。那是她过新年才做的新裤子,心疼得不行,呜呜哭半天。二哥得知,那还得了,居然敢欺负我的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呢!二哥最心疼金仙,谁要动她一个手指头,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找到那小子不由分说一顿拳脚,差点把人家打到泥里去。从此,村里没人敢欺负金仙。在金仙心里,二哥待她格外好,她也跟二哥特别亲。
管小歪存了点钱,把房子做了改造,翻新了原来那间,又用毛竹把房子延伸,多盖了两间毛竹房。这样一来,家里宽敞多了。既然在木桥头安了家,做了木桥头人,就要有长远打算。谁也不知道以后的政策怎么变,说实话,他们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城。反正就这样过着吧,安于天命才能知足常乐。
1966年,中国发生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大江南北。金仙父亲说,城里的动静很大,简直是闹翻天了。雷甸乡大同村这样一个小村庄,城郊之外,田野之中,都是种地的农民,也不能偏安一隅。喊口号,刷标语,热火朝天。最惨是玉梅家,她家成分是地主,玉梅的父母都被戴上高帽轮番游街,押到台上批斗,一些人在玉梅家横冲直撞趾高气扬,玉梅受了惊吓,从此变得胆小自卑。
这年九月份,金仙上学了。凤南、阿红、富英这三个与金仙同年姐妹,都是这一年入学,玉梅大两岁,高一个年级。
大同小学与金仙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小巷,在金仙家的窗外。小学名副其实的“小”,几间砖瓦平房,三两个老师,百十个学生。房子原本是玉梅家的,斗地主分田地的年代,房子充公,后来做了小学。一个老师同时管几个班,语文数学全包了。孩子们也谈不出什么理想,反正该上学了就上学,读几年书,认得字,能算数也就差不多了。
金仙还要同时照看弟弟。弟弟在门口玩,她随时能看到。最担心的是弟弟到水边去,她对水怀着深深地的恐惧。那天,第一节课下课,金仙跑回家看弟弟在干吗,不见人,房前屋后找,也没有,她大喊起来。她发现弟弟时,弟弟在石阶下的水边,拿一根棍子,在扒拉停靠在那的小船。他的身体前倾,脚后跟踮起,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金仙哎哟一声惊叫,跑上前不由分说把弟弟拖住,一直抱到门前才松手。啪!抬手就给了弟弟一巴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玩水,不要到水边去,你就是不听!”金仙气得哭了,声音大得吓人。
小弟弟金虎吓住了,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结巴着辩解:“我,我不怕,我能游水。”
金仙呵斥:“你能个屁!水会淹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那边的水里,水闸的洋面那边,淹死过好几个了。”
金虎委屈地说:“我又没有去那边。”
金仙的气还没有消,凶巴巴地说:“叫你不要玩水你就不要玩水,你不听姐姐的,下回姐姐还打你。”
金虎见姐姐的样子又急又气,知道事情严重了,乖乖地说:“好的,姐姐,我听姐姐的。”
金仙松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姐姐就被淹死过一次。”金仙的眼里流露出恐惧,深深的恐惧,还有隐约的泪光。
金仙三岁那年的夏天,在德清砖瓦厂外面跟梁凤娟玩。梁凤娟的父母也是厂里的职工,两家挨着住,金仙和梁凤娟同年出生,经常凑在一起玩。砖瓦厂周边的地被挖了一个个大坑,雨水过后积满了水,变成小水塘。那天金仙和梁凤娟在水塘边玩,突然金仙掉到了水里。关于这件事,有个在旁边菜园子摘菜的女人说,看见了一个女孩推了另外一个女孩一把,也就是说,金仙是被梁凤娟推下去的。梁凤娟的妈妈怎么也不认,她说是金仙自己没有站稳掉下去的。
金仙被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一帮人手忙脚乱抢救,又是按压又是人工呼吸,都没有奏效。看来不行了,金仙的脸色变紫,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没有了生命的迹象。金仙妈妈号啕大哭,悲痛欲绝。金仙爸爸怎么也不放弃,可是又束手无策。金仙小小的躯体摆放在地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劝说:“这孩子不行了,伤心也没用,处理后事吧。”还有人感慨:“都是命啊!人的命都是天定,可能就是被召到天上做神仙了。”纷纷劝说金仙父母。
这时候,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上前看看,摸摸金仙的鼻孔,拍拍金仙的手脚,说:“好像不行了。你们要是相信我,死马当作活马医,让我来试试。”金仙夫妇看了看那个人,还能怎么样呢?无论如何也是一线希望啊!
男子拎起金仙的双脚,用劲往后背一甩,再往前一拖,金仙被倒吊挂在他的背上。接着他开始跑,跑到马路上去,拼命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金仙的躯体在他后背晃动着,剧烈地晃动着。终于,吐出来了。
金仙得救了。这是金仙遭遇的第一次人生劫难,当时她并没有多大印象,但是为了警告她,让她明白水的凶险,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起,让她记忆深刻,心里有了抹不去的阴影。对梁凤娟,也不免有了芥蒂。
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金仙以后是享福的命。”
金仙把这件事讲给弟弟金虎听,金虎半知半解,有些想不通地说:“可以游泳呀,游泳就不会淹死了。”金仙无可奈何。
中午,金仙背一个竹篮,出去割草。田埂上水沟边的草长得没有割得快,短短的,割起来很讲究方法。金仙早学会了,左手压住草,右手拿镰刀,动作娴熟。但是草不是成片的,这里一撮那里一丛,转不少地方才能割上半篮子。
水田边有一丛青草长得好,油绿绿的,金仙喜出望外,赶紧跑过去。田埂窄,站不稳,干脆下到水田里,那样割起来更快更方便。二哥跟几个男孩从河堤上奔跑而过,也不知道干什么去。见了金仙叫:“金仙,水里有蚂蟥。”
一听蚂蟥,金仙一个激灵,跳跳鱼一样从水里跳到了田埂上。看看左脚,前后左右没有,脚趾缝也没有,再看看右脚,干净的,并没有蚂蟥,这才松口气。她最怕蚂蟥,给蚂蟥叮住甩也甩不掉,扯又不敢扯,那种令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不自在毛骨悚然又十分恶心的感觉,金仙一想起来就汗毛倒竖。她给蚂蟥叮过几次,每次都吓得哭,田沟水边都有蚂蟥,非不得已,金仙不敢下水。可是,像刚才那样,一下子忘记了。
大脚趾的脚趾缝里有点痒,金仙本能地低头去看,没有看见什么,抬起脚,反过来看脚底,我的妈呀,一条黑蚂蟥就在那儿。啊啊啊!金仙乱跳起来,一边跳一边失魂落魄地尖叫:“蚂蟥啊!蚂蟥啊!蚂蟥啊!”把脚使劲在泥地上搓,在石头上蹭,想用手去扯又不敢,拿树枝撩又下不来,又怕又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最后还是二哥金生跑过来,伸手一下子把蚂蟥给揪出来,扔在石头上,拿石块剁剁剁,剁成若干截,血溅出来,在石头上红红的,那一截截的蚂蟥还在动。金仙看着血,想着那是自己身上的血,给蚂蟥吸了去,又恨又气又怕又无可奈何。
蚂蟥成为一种意象,根植在金仙的记忆中。她认为,世上最恶心的莫过于蚂蟥,一个人坏得不能再坏恶心得不能再恶心,她就会自然地联想到蚂蟥。
秋风起,秋意浓,从城里蔓延而来的运动越演越烈,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村头村尾喊口号的人列队而过。大同小学上课越来越松散了,有时候都不照着课本上课了,学生们拿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老师念一句同学们跟一句。他们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中国正在发生的影响了无数人命运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头等大事依旧是一日三餐。
最惨的是玉梅家。玉梅家成分高,地主,被抄家抄得几乎是挖地三尺,家人被批斗游街,脖子上吊着石头,头顶顶着高帽,走街串巷,口号震天。玉梅小,虽然没有受批斗,但是自觉矮人三分,还有小孩见了她吐口水,骂她是地主婆、坏蛋。玉梅虽然还在大同小学念书,但是不敢主动找人说话,没事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生怕惹是生非。
越是怕事越出事。一次玉梅在念“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时,一下子慌了神,倒过来念了。这下闯祸了,有人抓住她的把柄,非要批斗她。她一个小姑娘,除了流也流不尽的两眼泪,还能怎么样呢?所幸,可能因为她年纪太小,这件事情后来没有深究下去。
过了一年,玉梅读到小学三年级,没有再上学了。学校的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忠”字。金仙就是不明白,玉梅一家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恶霸呢?玉梅妈妈心善,人慈祥,对金仙这家新邻居十分照应,冬天添一把柴火,夏天送一壶凉茶,说不尽的热心肠。就是这样一家人,却挨批斗,境况凄惨。金仙如何想得明白呢?
夏天的晚上,金仙和玉梅坐在河边乘凉,看月亮。金仙说:“玉梅玉梅,你看水中的月亮,好看哩!”
玉梅说:“是好看。”
金仙突然难过起来。玉梅不上学了,还有村里别的女孩,大都是念几年书就回家干农活,然后嫁人生子。念书也不是正经念,原来是因为农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是学校不怎么上课了,有时候读读《毛主席语录》,有时候喊喊口号跳跳舞。有点混日子的味道了。
金仙突然想,自己能读几年书?读书也没见什么出息,男孩子有门路的当兵,我呢?我的出路在哪?莫非,我也像那些老太婆老大妈一样,在农村种田种地,嫁个农民,生一群娃,就那样到死吗?
金仙问:“玉梅,你以后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嫁人,生小孩,一辈子种地吗?”
玉梅回答:“还能怎样呢?我也不知道。”
月色空蒙,照见了金仙和玉梅的迷茫。她们好久没有再说话,看月色,看萤火虫在飞。耳边,青蛙呱呱呱叫得人心烦。
金仙说:“走,我们到上面去,我跳舞给你看。”两人手牵手上了石阶,在门前空地,金仙边唱边跳: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